第二十章 逃亡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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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能夠訪問石田直澄本人,是在命案正式結束搜查後一年多,是所有採訪中等候最久的一位。

  石田不相信媒體,這也難怪。在他將近四個月的逃亡生活當中,所有媒體都報導了他的消息。雖然他已有心理準備,但是這些報導仍以誇大而相當不同的方式來描述「石田直澄」這個人。他因此得到一個教訓,一旦透過「媒體」這個機能,「真相」就無法傳達,它傳達的只是「看起來像是真相的事」。而這些「看起來像是真相」的報導,常常都是憑「空」捏造的東西。

  因此,當命案真相明朗以後,他依然躲避媒體。到處都有人要求採訪他,但他一概拒絕,不和各方接觸。只是,拒絕採訪這事也相當耗神,在破案後還折騰了他三個月,大家的注意力才逐漸轉移到後來發生的新事件上面。

  又經過半年,換上一批想幫他寫手記或報導小說的作家和出版社求訪。建議他出手記的出版社過去出過幾本同類書籍,那位兼任總編輯的社長說:

  「石田先生經歷那樣苛酷的遭遇,因此有寫成手記暢銷賺錢的權利。至於手記,也不必他親自執筆,只要口述就行,我們錄音後再由寫手寫出來。大家不都這麼做嗎?」

  事實上,石田對這個建議有點心動。公司在他逃亡期間,一律視之為「病假」,但當事件一解決,對他復職一事面有難色,結果他自動辭職離開公司。他因為這件事大大出名,浦安的公寓也無法安穩地住下去,房東暗示他們搬家。沒有了收入來源,支出又增加,確實很需要錢。他想,如果真的如那位社長說的能出書賺錢,試一下也無妨,反正不用自己動筆,滿輕鬆的。

  石田和母親絹江商量這事,絹江反對說,你要是寫了那本書販賣,一定會後悔。

  「你千萬別想靠那種事情賺錢呦!如果靠那種事賺了大錢,別人看了眼紅,又會惹麻煩上身。這社會就是這樣!」

  石田聽了更刺耳的是下面這段話。

  「你總以為自己比別人機靈,去搞什麼法拍屋,結果弄成這樣。出書賺錢不是又一樣嗎?」

  結果,石田拒絕了出版社的要求。但是這家出版社後來還是在沒有採訪石田和確認事實的情形下,出版了有關「荒川一家四口命案」的報導小說。石田沒有看過,完全不知裡面寫些什麼。

  至於石田為什麼只接受這個採訪,也很不可思議。


  ──我一開始想問的是,為什麼願意接受這次採訪?

  「這個啊,最重要的是已經事隔很久了,大家對這件事的興奮大概都冷卻了。這時候有人願意好好問我,寫出事實,我也願意說出來。不過現在已經不算是說我的故事了,因為荒川這案子已經是往事了。」

  這次訪問按照石田的希望,選在可以眺望千住北美好新城東西雙塔的一家大飯店房間裡進行。石田還有另一個條件,就是不透露他現在的居處和工作地點。

  「你的訪問對象不只是我吧?你也和其他相關的人談過吧?」

  ──是的。

  「這樣很好,如果只是我一個人說一大堆,好像有點偏頗。如果是忠實寫下每個人說的,留下事件真相,我就願意說。」

  ──你家人有沒有意見?

  「他們都贊成。孩子們尤其認為忠實留下一個記錄,仍然是對的。」

  ──留下這段記錄不會有高額的謝禮或版稅,你可以放心。

  石田直澄靦腆地笑笑。「是啊,要不然我母親會嘀咕個沒完。不過,我現在有工作,也有薪水,一切都安定下來了。」

  這段訪問前前後後進行了四十多個小時,都是在石田下班後或休假時,每次大約談個兩小時。石田不善言詞,有時候前後顛倒,有時候會岔題,必須經過適度地修飾才能文章化,但修飾都有得到他本人同意。因此以下的問答形式,可以讓讀者完全了解石用的心聲無礙。

  ──身體已經康復了嗎?

  「託你的福,大概都好了。有時候會比發生那件事以前還沒勁,畢竟歲數大了呀!」

  ──是肝的問題嗎?

  「我一直服藥。酒也戒了。在片倉屋被捕後警方送我去的那家醫院,我現在還去。」

  警方在片倉屋確認石田直澄的身分後,先送他去醫院,住院住了兩個星期。

  「我的肝是不好,但那時最糟的是營養失調,沒吃到什麼好東西。刑警還罵我,你會營養失調而死哩!」

  ──片倉屋的老闆起初以為你是病人。

  石田直澄抬起骨骼粗壯的大手搔頭,可以看見他右手掌中央有被八代祐司砍傷的疤痕。他並沒有做縫合手術,而是讓傷口自然癒合,看起來格外鮮活,好像隨便用力戳碰一下就會裂開,汨汨流出鮮血似的。

  「片倉先生是個好人,他如果不是那樣的人,很多事情可能有不同的變化。你問過片倉先生沒有?」

  ──問過了,那家旅館也因為看熱鬧的人多,忙亂了好一陣子。

  「是嗎?你說片倉先生起初以為我是病人?」

  ──因為你那時臉色很壞。

  「他沒發現我是石田直澄啊!」

  ──對,發現你的是他女兒信子。

  「那個女孩啊,片倉先生上樓看我時,她拿著塑膠傘,就是這個樣子,表情很認真緊張。她是要保護父親。那樣子讓我受不了,想起了家裡的女兒,想起我的家。如果那時信子不在,我未必有立刻說實話的決心。真的,我看到信子的臉,就覺得不願意讓這家人認為我是殺人凶手。我雖然早就疲於再東逃西躲,但我真正認輸、想說我不是殺人凶手,是在見了片倉家人以後。」

  ──片倉先生知道你是石田直澄,你也坦承沒有殺人後,他立刻問你說是不是在掩護某個人?

  「對,真是一語中的。」

  ──他真敏銳,為什麼馬上就會想到?他有告訴你理由嗎?
  「沒有,我沒問他。」

  ──聽說在他還不知道你的事情時,命案造成話題的當下,他就好像已經跟他太太提到說,你的逃亡是為了掩護真正的凶手。

  「哦!是嗎?這真是……」

  ──片倉先生記得有位新聞評論員提出這樣的說法。

  「哈哈……」

  ──他好像也認為,如果你真的是凶手,警方一定會發布通緝令。可是警方遲遲沒有通緝你,你很可能就不是凶手,他一直這麼想。實際上他看到你時,你像個隨時會死的虛弱病人,也做不出什麼殘酷的事來。

  「可是他見到我時還是很害怕。起初他的表情緊繃,因為信子也在旁邊,他怕萬一信子有什麼事就糟了。」

  ──聽說片倉先生後來挨老婆痛罵,說他知道你是石田直澄以後的對應方式太善良。

  「真不好意思。」

  石田直澄像翻閱寫在眼睛裡面的日記般不停眨眼。

  「因為我拜託片倉先生幫忙一件麻煩事……」


  信子掛掉電話,跑回旅館。父親還是以相同姿勢坐在石田直澄的床邊,不停地和他說話。

  「怎麼樣?」

  石田問氣喘不停的信子,表情有點愧疚。信子突然想起上個星期天和母親去日本橋買東西時,在地鐵裡趁著車廂晃動摸她胸部的色叔叔的表情。他當然是故意摸的,他自己也知道,但還訝異你也知道他的故意而表現出來的複雜表情。

  「一個女人接了電話。」信子不是對石田,而是對父親說。

  「你照實說了嗎?」父親問。那口氣讓信子聽了真想問他,爸,你到底站在哪一邊啊?

  「說了。我說石田先生被捕了。」

  石田直澄坐起來,「她有什麼反應?」

  「不知道。因為中間換了一個男孩子講電話,還有嬰兒在哭。」

  石田聽了,被裹在縐巴巴襯衫裡的肩膀頹然垂下。信子看著父親仔細觀察石田的樣子。看起來父親已不再害怕了。信子心想,怎麼這麼容易就放鬆心防呢?真是無謀。

  「你在掩護那個有嬰兒的女人嗎?」片倉義文問道。

  石田沒有立刻回答,垂頭呆坐,渾身散發出病人的味道。

  「電話已經打了,如果沒有牽掛的話,我們就報警囉。」

  義文緊追著問。信子這才鬆一口氣。這種人必須盡快弄走,我們這些外行人是處理不來的。

  「再一次……」石田嘟嘟噥噥地說,「再打一次電話好嗎?」

  「還要再打?」

  「這次,我自己來打。對不起,老闆,可以扶我到樓下的電話那邊嗎?」

  義文從床上站起來,「打完這次真的就心安了?」

  「老闆我……」

  「即使打了,對你也沒好處。你已經到極限了不是嗎?還是早點到警察局把事情說清楚的好。我想你也無意再逃了吧?」

  「我已經筋疲力盡了。」

  「你家人也會擔心吧,這也當然。」

  信子腦中雖有種種念頭,但唯獨那個念頭乍然閃現,而且鮮明得讓她不禁脫口而出。

  「伯伯,那個嬰兒是你的孩子嗎?」

  石田直澄呆呆地看著信子,義文也轉頭看著女兒。

  「你說什麼?」

  「不是嗎?」信子問完,義文也跟著問,「是嗎?」

  石田扭扭捏捏地說,「看起來是那樣嗎?」

  「難道不是嗎?」

  「不是這麼回事。」

  「可是你在掩護她不是?」信子嘟著嘴說,義文敲敲她腦袋。

  「你到那邊去!」

  信子無意走開。她心裡想,如果一切交給爸爸處理,好像會讓石田這個伯伯逃掉。爸爸被那種人耍得團團轉,真是爛好人。男人應該更堅決一點。如果老是這樣懦弱怕事,當然也無法介入奶奶和媽媽之間的爭執。

  「那就去打電話吧!」

  信子的父親說著,伸手扶起石田直澄。

  「就這一次哦!打完了就要報警囉!」

  「我知道,老闆。」

  信子跟在步履蹣跚的兩個大人後面下樓。電話旁邊沒有人影。大白天裡其他房客都出去了。

  常來看看聊聊的巡警石川偏偏今天沒來,信子暗自嘖舌。警察總是沒事的時候才上門。

  石田緩緩從褲袋裡掏出皮夾,數著零錢。義文幫他撥電話。信子站在旁邊看著,調勻呼吸,準備萬一有不對勁時立刻大聲呼救。

  電話很快接通。或許對方正在等候再有電話打去。

  石田直澄勉強報出自己的名字後就說不出話來。他緊握聽筒彎腰向前,看起來突然老了二十歲。片倉義文看不過去,伸手要接聽筒。石田毫無反抗,反倒像得救似的乖乖交出聽筒。

  「喂,請問你是哪位?這通電話打的是哪裡?」

  信子聽到父親的問話,深深感到父親真蠢。如果石田伯伯說的是真話,是在掩護電話那端的女人,那個女人會老實承認嗎?

  「我啊?我這裡是簡易旅館。石田先生住在我們這裡。我發現他是石田先生。」

  又來了!又要搶人家的功勞了!明明是我發現的嘛!信子賭氣地想。

  「我不知道是怎麼回事,石田先生說荒川那個案子他沒殺人。既然這樣,我就勸他早點去警察局說清楚。石田先生的身體狀況很虛弱,他說去警察局前要先打這通電話……欵。」

  義文偏著腦袋,聆聽對方說話後又反問對方。「你是這個家裡的人嗎?聲音聽起來很年輕,是少爺嗎?哦,這樣啊!」

  信子聽了心想,父親現在對話的人大概又是剛才那個男孩吧。

  好奇怪啊!那邊只有嬰兒和聲音稚嫩如高中生的年輕女人,以及比她更年輕的「少爺」嗎?這個「少爺」和那年輕女人及嬰兒是什麼關係?嬰兒是年輕女人和「少爺」的小孩嗎?信子年輕的想像力四處迸射。

  「我們也很困擾啊!不能放下石田先生不管是吧?我不知道你們有什麼關係──欸?石田先生什麼也沒說。我們什麼都不知道。他只是說他沒有殺人。」

  義文的口氣沒有對應狀況的迫切感。就像只是報紙送晚了,你如果不用稍微強硬一點的語氣,好像就無法對他傳達自己的不滿似的。信子聽了,覺得快受不了了。

  「啊?啊?怎麼說呢?嗯?」義文拉高聲音反問,「要等嗎?等到明天?這個有點──欸?換人說?」

  義文把聽筒遞給石田直澄。

  「對方的少爺要和你說。」

  石田把聽筒貼近耳朵,縮著身體聆聽。對方像是說個不停,他半閉著眼睛,仔細聽著。

  不久,他終於開口說,「既然這樣,我就等到明天這個時候,可以嗎?」

  信子大驚。等?等什麼?

  「可是我不知道片倉先生的家人答不答應呢?」石田直澄說。伯伯他終於跟對方說出我們家的姓了!信子更驚訝了。再不制止他說下去,恐怕連我們家的地址都會說出來。說不定石田掩護的那個女人為了不曝露秘密,會衝到我們家裡殺光我們家人。

  石田直澄抬眼看著片倉義文。那張筋疲力盡的臉嚴重扭曲,看起來像是哭累了還找不到掉淚原因的表情。

  「能等到明天這個時候再報警嗎?」石田說,「到了明天這個時候,我二話不說就去警局。只要等我一天好嗎?她要和她爸媽商量,或許她先向警方投案比我先到警局要來得妥當。」

  信子那靠不住的父親依舊態度茫漠地看著石田。

  「不了解情況的話,我不能答應。」他又是那種沒有迫切感的口氣。

  「我來告訴你。」

  「那就這樣吧。」

  「爸!」信子怒吼一聲,父親嚇一跳。「你怎麼還在這裡?」

  「你是怎麼搞的!你怎能聽他的呢!」

  「小孩子閉嘴!」

  「我才不要閉嘴!」

  父女爭執之間,石田又和對方簡短交談幾句後,把聽筒交給片倉義文。信子看到父親挺直背脊,通告對方似的說:

  「我們現在要聽石田先生細說內情。如果說得通,就等一天。如果說不通,立刻去派出所。就這樣吧!」

  父親說完掛掉電話。粉紅色電話發出「欽」的一聲。緊接著門口有人喊道:

  「幹什麼?信子。」

  回頭一看,母親站在門口。她瑟縮地雙手塞在外套口袋裡,愣愣地看著他們。

  「媽媽,你來得還真巧,」父親對母親說,「正好有麻煩事。」

  石田直澄說「是你太太嗎」,便深深彎腰鞠個躬。

  「抱歉,給你們添麻煩了。」

  「這位是石田直澄。」父親介紹著,「知道嗎?荒川那個命案的。」

  信子怕母親會昏倒,光著腳丫衝下水泥地板,站到她身邊。

  「不要擺出那個臉,他又不會咬人!我們還有很多事情要問他不可。」

  就這樣,石田直澄開始敘述。

  ──這時你才跟片倉夫婦說明一切經過?

  「是的。我擔心他們能不能聽得懂,因為我不會說話,沒受過什麼教育。」

  石田這時說的長長的故事,是石田這邊看到的「荒川一家四口命案」真相。

  「我本來就像我媽說的,沒有本事卻自以為機靈,才會去買法拍屋,結果失敗了。那種事情應該是更了解法律和社會結構的聰明人去做的事。」

  ──你兒子說你對他有對抗意識。

  「是嗎?是這樣的……不好意思,被看穿了。我兒子腦筋比我好,覺得我傻。有一段時間確實是這樣,我確實很想為自己出一口氣,讓他瞧瞧,知道他老爸也很厲害,能做出他意想不到的複雜事情。」

  ──你自己他很用功,事實上,一開始也很順利,不是嗎?

  「也是啦。在標下二○二五號以前,為了籌錢,我拚命張羅,很快就達到目標。

  「當我知道砂川那幫人住在裡面以後,我數度跟他們交涉。我從書本上知道他們是職業佔住人,不過那時我把事情看得太天真了。我覺得他們一點也不可怕,也沒威脅我,只是一再地訴苦說,我們有房屋租約啦,搬家要花錢啦,家裡還有坐輪椅的老人啦,一時也沒有地方可去啦。我只要稍微強硬一點,他們就說會想辦法搬走。可是我太好說話了,所以他們一直賴著沒走。」

  ──因為早川社長在這方面是老手。

  「就是啊,拖了三、四個月還沒點交,但是借款必須要還,我開始著急了,又不知能找誰商量。我去問認識的不動產商,他們都說沒辦法,叫我去找律師。因為律師也是個中老手,可以很快解決這種事情。我是有這個打算,可是我又去二○二五號一趟,和砂川先生談過,也和他太太──雖然不是真的砂川太太──談了。對方自知理虧,所以我以為只要再加把勁,或許可以成事。

  「專程去找律師又要花錢吧。我最不願意的是,等到點交後精算下來,才發現比買普通預售屋還費工夫又花錢。說起來好像很小氣,但在那個階段,我滿腦子都是盡量簡單、便宜地辦好事情。見過砂川後,發現他們姿態很低,更加深了我這個想法。我以為只要我態度稍微再強硬一點,他們不會那麼難搞的。那對夫妻就是有本事讓我產生這種錯覺,而且他們家還有一個老太婆,更是如虎添翼。我說得很怪,你懂吧?」

  ──你是說二○二五號的「砂川家」降低了你採取強硬手段的打算?

  「就是啊!誰知道他們的弱勢根本是強勢。」

  ──那家人其實不是「一家人」,除了砂川信夫以外,其他人的名字都不對,你知道嗎?

  「那時候我完全不知道,也沒注意到,更不知道有早川社長這個人。」

  ──沒錯,小糸孝弘也說不知道自稱「砂川里子」的阿姨本名不然。

  「他們倒是很忠實的夥伴,有外人在的時候都努力裝出是一家人的樣子。他們也是怕我發現他們不是一家人而節外生枝吧。」

  ──你知道小糸孝弘出入過二○二五號嗎?

  「我不知道。他是原屋主的兒子吧?」

  ──是的。他還是中學生,所以不知道詳細情況。

  「我要上班,不能常去那邊交涉,這也是我的煩惱。」

  ──你是什麼時候見到那個自稱「砂川毅」的八代祐司?

  「那是……我記不清楚了。我去談判的時候見過一兩次……大概是春初吧,第一次見到時。」

  ──在二○二五號屋裡嗎?

  「是的,我和砂川夫婦交談的時候他回來,他……那個八代祐司啊,砂川太太跟他說你回來啦,他卻悶不吭聲地走過去,很快又出去了。我問是你兒子嗎,她說是。我記得我說你們有那麼好的兒子,也不想妨礙兒子的將來吧,就想辦法圓滿解決這房子的事情吧。我是想讓他們覺得這種佔住的行為很丟臉,做父母的要為孩子著想,可是沒效。這也難怪,他們不是真正的親子嘛,只是當時我並不知道。」

  ──你後來和他單獨見面談過?

  「沒有。他給我的感覺是不太想回那棟公寓大廈,即使回去也只是睡覺而已。」

  ──實際上好像就是這個狀態。

  「一般家庭的男孩子都是那樣,所以我沒有起疑。」

  ──你當時還不知道八代祐司做什麼工作?在哪裡上班?

  「對。他穿著非常光鮮的西裝,因為他太年輕,我想可能是那種就是錢賺得多也不能大聲嚷嚷的工作吧。也不是黑道,現在有很多這種行業嘛,像地下錢莊之類的。」

  ──他或許常常換工作,都沒有雇用保險記錄。

  「是嗎?人如果想那樣過活,是可以那樣過下去。老實說,我還無法完全了解他……砂川夫婦我還能了解,只有他我不了解。我想以後也不會了解吧!」


  ──八代祐司什麼時候和你聯絡的?

  「那是……我記得是五月的連續假期過後吧。日期我記不清楚了。刑警也要我努力想想,可是很抱歉!」

  ──他打電話到你家嗎?

  「不是,他打我的手機。交屋有糾紛的事情我瞞著家人,所以都用手機聯絡。我當時嚇一跳,怎麼是砂川的兒子?他說要私下見我談事情,我想應該不是壞事。」

  ──你立刻跟他見面了?

  「見啦!也不是壞事嘛!我太想快點順利點交了。」

  ──在哪裡?

  「新橋的酒館,是我選的地方。現在想起來,他是不願意讓我知道他常去的店家,所以讓我決定地點。」

  ──一開始談些什麼?

  「我說你就直說了吧!他就告訴我很多事情。雖然沒有提到早川社長,但是他把砂川他們都是受雇住在那裡告訴了我,而且說砂川他們不是真正的一家人。」

  ──你很驚訝吧?

  「我真是嚇呆了!男女同居不算什麼,竟然還有假兒子、還有老太婆一起!」

  ──八代祐司有說他為什麼和砂川信夫他們住在一起嗎?

  「我問他那種生活不會不自由嗎?他說砂川一直很照顧他。因為不是親生父親,這下反而讓他好辦事。我又問他,你真正的家人不擔心你嗎?還有那個老婆婆,三田初枝是吧,她的家人沒找她嗎?

  「他聽了笑笑說,他父母不會找他吧……至於三田初枝的家人,對於突然把那樣癡呆的老太婆送回去,恐怕還覺得麻煩哩,就這樣讓砂川他們照顧或許比較好。」

  ──他的口氣怎麼樣?

  「很乾脆,很灑脫。所以我那時覺得,即使不相干的人住在一起,只要相處得來,也不壞嘛!事實上,那時我和兒子吵架,女兒也不甩我,當時心情真是一團亂。」

  ──八代祐司那樣跟你坦白後,又說了什麼?

  「這個……他問我能不能給他一筆錢,他去說服砂川,向雇他佔住的人辭職,悄悄搬出二○二五號。他說砂川他們自己也希望快點結束這為了一點小錢的違法勾當。」

  ──可是他們不會免費走人,他們要錢不是?

  「是。」

  ──要多少?

  「一千萬。」

  ──一筆大錢呢!
  「就是說啊!我說沒這麼多錢,要給那麼多錢,我還不如去找律師。」

  ──他有什麼反應?

  「他說你仔細考慮一下貴不貴,好像很有自信。」

  ──可是你們沒談成。

  「嗯,當然!我不可能接受,而且他是瞞著砂川跟我提這件事。

  「我想他是臨時起意才這樣說的。少不更事嘛!動點歪腦筋,以為會順利成事就說出口,可是說了就忘。倒是我因為他這番話,猶豫著要不要請律師。

  「後來他又打了幾通電話給我。他說,怎麼樣?想法改變沒?他還真固執。我漸漸生氣起來,怒罵他,小夥子別打歪主意!他卻咯咯笑著說,給錢是為你好啊!為什麼是對我好?我問他……我問他……」


  「抱歉,一想起來我還是很難過。」

  ──不要緊吧?

  「嗯,沒事了。」

  ──八代祐司說什麼?

  「他說他根本不在乎砂川他們三個,又不是真正的家人,過去雖然受他們照顧,但也是彼此彼此。可是最近他們好像當他是真正的家人一樣,命令東命令西的,還說老了以後要靠他之類的話。他說,真是開玩笑!實際情況如何我不知道。砂川他們真的這樣要求他嗎?還是他自己這麼認為?我不知道。但他確實這麼說。」

  ──對八代祐司來說,「父母」好像是控制自己、剝奪自己自由的恐怖怪物。不只是對親生父母,對「以父母立場存在的人」他都這麼認為。

  「是這樣嗎?太難了,我不懂。只是感覺他對砂川他們沒什麼恩義,好像只當他們是好用的傭人。所以,當他們一讓他感到麻煩時,他就要和他們一刀兩斷。

  「他還若無其事地說,我可以不吭一聲地拋下砂川他們一走了之,可是那些傢伙很固執,可能會追著我不放,說什麼當初收留離家出走的我,硬要我報恩。我索性一起收拾掉他們三個。現在正是最好的機會,我現在殺了他們三個,人家會認為凶手是你。」

  ──就是弄起來像是你氣砂川他們不肯交屋,所以殺了他們?

  「沒錯,就是這樣,弄得看起來像是這樣。我聽了毛骨悚然,心想這小子腦筋有毛病不成?於是我只好說我們再見面談談,便又約在新橋的酒館見面。」

  ──情況如何?

  「他很得意地說,怎麼樣?低頭了吧?你如果不想被當成殺人嫌犯,就付一千萬圓。我說讓我考慮考慮,然後就臉色蒼白地回家。

  「那時候我還不認為八代祐司會真的殺害那三個人。他威脅說要把殺掉那三個人的罪嫁禍給我,我想大概只是為了讓我害怕,乖乖給錢而已。好歹是住在一起的人,雖然沒有血緣,但砂川他們收留離家出走的他,供他住又照顧他,砂川或許不是正經的人,但至少是親切的人,我想八代祐司不會真的在自己長大後不再需要他們時,只因為他們會妨礙他就把他們殺掉。我真的以為他只是為了錢才這樣威脅我。我真的這麼以為。」

  ──所以?

  「我跟砂川說了。我告訴他,你兒子,跟你們一起生活的八代祐司,跟我說了這些話。砂川的表情如喪家之犬,不過他也沒當真,只說祐司如果對我們不滿,搬出去也沒關係。

  「我覺得他把不相干的人當母親、兒子拉來同住很奇怪。他說確實是很奇怪,但是他們一直過得很和樂。我問他,你有真的太太和兒子在別的地方吧?他囁嚅地說確實是有,但是他回不去,就是回去了也處不來,好像不太想提。」

  ──你跟砂川信天說清楚後還是很擔心吧?

  「是很擔心啊!可是我也沒有辦法。好像是他們起內鬨。我想還是盡早跟他們斷絕關係比較好,我想找個好律師,就跟朋友商量。可是這件事被我兒子知道了,他一臉錯愕,像是在說爸就是沒有一件事做得好。兒子瞧不起我,我還受得了,因為這是事實嘛。可是家裡的氣氛太沉悶,我也賭氣,大多時候都在酒館或小鋼珠店裡混到快天亮才回家。那天晚上──出事的那晚,八代祐司打電話來時我也在酒館裡。是浦安一家新開的連鎖酒館,我是第一次去。才喝了一杯,手機就響了。」

  ──暴風雨那晚?

  「是的,我不想回家,在那裡慢慢喝酒。我接起手機,就聽到那小子說,石田,能不能馬上來我家一趟?你告訴砂川了是吧?拜你之賜,我們大吵了一場,這樣下去不得了,你過來負責吧!我不明白為什麼我必須負責,但確實是我告訴砂川的……我也有點理虧。我說砂川他們沒事吧?你沒對他們做什麼吧?他都不回答,只說你來就是,快來!沒辦法,我只好過去。雖然趕上到那邊的末班電車,但是車站前沒有計程車,我只好渾身濕答答的走到那裡。

  「可是,到了一看……已經太遲了……他們都已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