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住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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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東京都武藏野市吉祥寺本町五日市街邊的小型出租公寓四樓,掛著白底綠字的「濱島學習教室」招牌。學生暱稱「濱墊」的這個補習班,從昭和六十三年(一九八八)開始,就有一位專任女老師。小糸貴子,五十三歲,她是當時住在千住北美好新城西棟二○二五號小糸信治的胞姊。

  濱島學習教室的教學方針和一般升學補習班不同,專門接收跟不上學校進度、受到校園暴力傷害、和不滿學校老師而拒絕上學的中小學生。他們在這裡接受配合自己學習步調的教育,師生相當親近。學生遭遇急病、意外、家中爭執或離家出走等麻煩時,學生家庭或本人都會打來求助,直接上門尋求協助的情形也不少。因此,六月二日凌晨兩點半過後,枕邊的電話鈴響時,小糸貴子本能地以為又是這類事情。

  因為時間較不尋常,她想可能是事態緊急。當初臥房設置分機,也是為了能及時應對這類情事。但她畢竟剛從熟睡中驚醒,眼睛一時睜不開。她伸手摸到話筒。

  平穩的中年男人聲音,確認貴子是不是小糸貴子。貴子還來不及問是怎麼回事,對方已主動報上姓名。

  「我一聽說他是警視廳荒山北署刑事課時,腦袋便一片空白──我想一定是我們的學生捲入什麼案件。」

  但是再聽下去,似乎不是這麼回事,好像是關於她弟弟信治一家的事情。

  「我問他我弟弟發生什麼事了,對方卻說目前還不大清楚,只知道我弟弟家裡好像出事了,幾個人倒在那裡。」

  這通電話是荒川北署的刑警根據西棟住戶名冊,打給小糸家的緊急聯絡人的。貴子這才知道弟弟把她的電話登記為緊急聯絡電話。

  「警察問我信治的現址是不是千住北美好新城西棟二○二五號。他搬家時是有通知我,所以我說是。其實我們姊弟好幾年沒有見面了,而且也沒有聯絡。」

  貴子追問信治一家怎麼了,刑警還是支吾其詞。貴子並不知道二○二五號死了三個人,加上陽台摔下的那個,一共死了四個人。警察只說「倒在那裡」。

  貴子一直問不出個名堂,決定親自走一趟千住北美好新城。但是她只去過一次。當初就是為了買這棟房子,姊弟倆幾乎絕交。

  「我說要自己開車去,對方就告訴我路怎麼走。整件事情一無頭緒,我不但擔心信治和靜子,也擔心孝弘,心情好沉重。」

  武藏野市到荒川區的路程很遠,而且天候極壞,一路行來令人神經嚴重疲勞。貴子想起四年前的新年,也是半夜三更時信治打來的電話。

  「姊,不好意思,半夜三點鐘了還打電話吵你。是這樣的,我買了新房子,還差一點錢,你能不能借我?」

  貴子和信治兩姊弟相差八歲。他們的父母親在琦玉縣越谷市內經營洗衣店。由於母親忙於工作,貴子從小就幫著照顧信治,因此很了解他的個性。

  「信治膽子很小,性子又急。他一想到什麼,如果不及早確定能不能成事,就會擔心得坐立不安。我常為這事罵他,可是他怎麼也改不了。這種個性用在工作上,做事情自然鉅細靡遺,在業務部,顧客評價尤其好,他自己也很得意。」

  可是半夜三更打電話來借錢,貴子很光火,罵他還是這副德行。信治只是笑,還不停地問說借不借嘛,很急呢!

  「他說那房子真的很棒,靜子也好喜歡,嚷著一定要買。可是算來算去,還差五百萬,問我能借他嗎?他說得輕鬆,我可是氣得頭髮都豎起來了。五百萬圓是筆大錢,不是一下子就能籌出來的。」

  貴子更氣的是,「還差五百萬,怎能說還差一點點呢?他又不是不知賺錢辛苦、養尊處優的少爺。其實正好相反。小時後我們家開洗衣店,生活小康。爸媽在我二十四歲時相繼過世。他們生病後,洗衣店差不多處於歇業狀態,幾乎沒有收入。他們死後,保險給付也只夠拿來還債,家中經濟相當困難……那時我已經當老師了,薪水連供信治讀書都很勉強,所以他大學三年級時就休學了。」

  後來信治到東京市一家機械製造商上班,搬進公司的單身宿舍。他老說薪水少,常向貴子要零用錢。

  「他老說沒錢沒錢,但不是穿著一件五萬圓的毛衣,就是拎著他們經理也沒有的高級公事包,真是亂來。」

  貴子一再罵信治揮金如土,老是訓他,叫他要過合乎身分的生活。

  每次挨訓時,信治多半笑著聽聽,要零用錢時也會說,以後發達了一定會回報姊姊。貴子感到不安,如果不經歷一次銘心刻骨的教訓,他是不會徹悟的。

  不過那時候,姊弟的感情還算親密,畢竟是相依為命的姊弟倆,信治也擔心姊姊三十多歲還沒嫁人,常常勸她去相親,還幫她打聽哪裡有好的對象。

  直到今天,貴子只要講到這件事的時候還是面帶笑容。

  「有一次他說要介紹公司的同事給我,約在銀座的餐廳見面。那家店很貴,我一直擔心怎麼付賬。我當然沒和他那個同事交住。不知為什麼,一看到他那熟悉葡萄酒和餐點、一副過慣奢侈生活的態度,我就發火。」

  那天晚上的餐飲費是信治刷卡付賬,可是後來信治還不出錢,又來找貴子借錢。當時貴子就非常擔心他那種奢侈習慣已經根深柢固,不是一朝一夕可以改掉的。

  「何況物以類聚啊……」

  信治二十七歲、貴子三十五歲的那年春天,他突然告訴貴子說自己訂婚了,對象是二十六歲的同事木村靜子。

  貴子突然聽他說訂婚,已經覺得有如晴天霹靂,再聽他說已經見過靜子雙親,連婚期都決定了,更是驚駭。更何況她對靜子的第一印象不好。

  「靜子那時候就愛慕虛榮……」

  靜子身上穿戴的名牌服飾,在貴子眼中只覺得不符合身分地位。

  「信治既然是那種性格,最起碼該找個樸實顧家的太太,好平衡一下。可是靜子讓我大失所望。我打聽過,她家也只是普通的上班族。難道現在的年輕人都這樣嗎?還是有踏實一點的人吧!我想來想去睡不著。」

  幸好信治擅長業務,工作順利,收入也漸漸增加。靜子婚後還繼續工作了三年,直到懷孕時才辭職。兒子孝弘出生後,信治從業務部調到企畫部,頭銜是企畫部副理,帶領一個企畫小組。

  隨著信治的工作順利,貴子為他擔心的事情雖然少了,但是又有新的煩惱。那就是侄子孝弘。

  「靜子說要盡量給孝弘受資優教育。我自己是老師,不能說父母熱心教育不好,然而,教育不是只要花錢就好啊。」

  在孝弘一歲生日以前,從嬰兒玩具到衣服,他們常有不同意見。靜子和她父母只在意外觀和價錢,不在乎安全性和好不好用。最初的決定性對立,是在孝弘一歲四個月時,靜子說要讓他去上幼幼園。

  貴子很不認同這種為了能進著名私立幼稚園或小學,而讀這種莫名其妙的幼兒學校的行為。她不停質問靜子,去那裡學什麼?經營幼幼園的人有什麼資格?貴子身為小學老師,基於自己的立場,當然不能漠視這個問題。

  但是靜子和她父母的態度很強硬,反駁說很多名人的小孩都讀幼幼園。一年五十多萬圓的學費也由靜子父母提供。

  「從那時候開始,我就清楚看出很多事情越來越怪。」

  結果,孝弘還是進入那家幼幼園。同園的小朋友很多後來再考進私立保育園或幼稚園,連上小學也要考幾次試擠進私立名校,全都是將來可以直升至大學的一貫系統學校。

  「孝弘要上小學的時候,他們也嚷著說會進慶應,結果進了瀧野川學院。老實說,那只是三流的私立學校。站在老師的立場,我覺得特地去讀那種學校,還不如唸當地的公立學校。可是靜子就是要讓孩子讀私立學校,那樣她可以在鄰家太太之間感到驕傲。她根本就不是為了孝弘,只不過是要滿足自己的虛榮心。」

  關於孝弘的教育問題,都由靜子和她父母出面,實際上,由於信治也隨著職位的升遷而忙碌,家裡的事情自然都由靜子主導。

  「就只有那麼一次,信治打電話跟我抱怨,說回到家裡也不能放鬆,如果不再升遷多拿一點薪水就完了。他對靜子唯唯諾諾,把我的話當耳邊風,活該!可是他畢竟是我弟弟,也覺得他可憐。」

  沒想到幾天後,姊弟這番談話讓靜子知道了。大概是信治在夫妻吵架時說溜了嘴,靜子勃然大怒,打電話給貴子。

  「她竟然跟我說,大姑,你是單身寂寞,所以忌妒我們吧,最好別管我們的事!」

  這件事後,貴子和信治一家急速疏遠,直到信治在平成四年(一九九二)新年的半夜打電話來借錢。

  「靜子我是不管她的,但是信治和孝弘,我一直掛在心上。我還來不及問候他們好不好,他冷不防就來一句『借我五百萬』,真是叫人傻眼。」

  貴子破口大罵,你還是這個樣子,還缺五百萬,就表示那根本不是你們能力所及的房子,別妄想跟別人借錢買,放棄算啦──

  信治毫不氣餒,不停地說那房子有多棒,對孝弘來說是多理想的環境。

  當時小糸信治想買的「很棒的房子」,就是千住北美好新城西棟二○二五號。

  貴子雖然生氣,還是耐心地詳細問出建築名稱、所在地、價格、手上現有資金與打算貸款額度。

  「我越聽他說越覺得可怕,七千兩百五十萬圓哩!信治傻傻地說,原價是一億圓耶,現在跌到七千兩百五十萬,真是便宜貨。我說,管它是一億還是七千兩百五十萬,對我們一般小老百姓來說,都是遙不可及的金額,認為這是便宜貨的想法本身就是錯誤。」

  信治聽了大笑。

  「姊,一般小老百姓這個詞已經是沒人用的死語啦!你當老師太久了,已經和社會脫節囉!」

  當初貴子辭掉小學老師的職位到濱島學習教室,信治就常常說,到那種專教跟不上進度的小孩的補習班能賺錢嗎?還是去教升學補習班的好。貴子從此領悟到自己和弟弟是活在理念完全不同的兩個世界裡。

  信治說這七千兩百五十萬也不是都要他們夫妻自己籌措不可。

  「靜子娘家多少有一點財產。他說,直到今天,孝弘讀書的錢也都靠娘家資助,這次買房子,她娘家還是願意幫我們。」

  靜子的父親說要賣掉名下的上地,再以贈與的形式送給靜子。

  「他們夫妻早就嫌繼承遺產還要等很久,要求岳家改以贈與的方式提早給他們。我以前就聽他們說過,可是靜子的父母再疼女兒,這麼做還是有點困難。」

  靜子有個弟弟,他將來是要繼承那個家的,因此大力反對將財產贈與姊姊。

  「如果她娘家能早給,他們老早就買房子了。」

  但是這次,他們倒成功地說服了難纏的小舅子。

  「大概是平成四年吧!泡沫經濟破滅,土地價格崩跌。信治和靜子一起勸她弟弟,說土地神話已經結束,今後即使擁有土地也發不了財,趁現在早點賣掉還比較好,如果不賣,只有坐視他繼承的遺產數字一逕減少。他們本來就能說善道,還會硬拗歪理。」

  小糸貴子對弟弟夫妻倆的批判頗為尖銳。她為什麼說得這麼苛,後面詳述小糸家人的情形時再做說明,在此我們先繼續跟循小糸貴子眼中的事態進展。

  「我不知道他們具體的交涉如何,最後她弟弟讓步,靜子得到了贈與。可是後來又反悔了。」

  貴子現在想起這些事情,似乎還是難以壓抑激動的情緒,嘴角顫抖。

  「再回到房子的問題吧。我問他岳家給多少錢,他說三千五百萬。他說本來以為有四千萬的,但因為稅金太高,地價又下跌,所以少了五百萬。」

  信治夫妻手上沒有一毛錢,他打算用這三千五百萬當自備款,剩下的辦貸款。

  「他說要辦住宅金融公庫的貸款、銀行貸款、厚生年金貸款,還有公司退休金的預付款等等,反正能借的全都借,但這樣還是差五百萬圓,所以要跟我借。」

  貴子實在很難接受,她認為風險太大。

  「難得他岳家願意給這麼一大筆錢,就該好好用這筆錢買間合適的房子。現在五千萬不就可以買到很不錯的房子了嗎?這樣貸款不就少很多嗎?信治是上班族,雖然薪水高,但是背上近四千萬圓的房貸,簡直是胡搞嘛!他為什麼非得要買那樣高級的豪宅不可呢!」
  當信治知道不可能從貴子那裡借到錢後就掛掉電話。

  「掛電話前他小聲說,靜子說過就是不能去找你姊姊,可是我想來想去睡不著,最後受不了,還是打了這通電話。我聽了以後,覺得好難過,信治真要誤了自己的人生嗎?我望著電話發愣。」

  可是一個星期後信治又打電話來,說是錢已經湊到了,要貴子忘掉上次借錢的事。

  「我問他哪裡借到的,他沒回答,只是輕鬆地說沒問題,已經簽約了。」

  貴子怎麼也不覺得「沒問題」。她買了一本住宅情報雜誌查閱,發現千住北美好新城有兩間房子出售,都是二十五樓。一間是三房兩廳,另一間是四房兩廳,價格分別是七千八百萬圓和八千九百五十萬圓。信治買的可能不是這兩間的任何一間吧。雜誌上也登了這邊房子的租金行情,光是一房兩廳的月租就是二十三萬圓,管理費另計──

  這些都是在貴子「思考之外」的金額。此外,二十五樓這個樓層也讓貴子心神不寧。孝弘才十歲,在那麼高的建築物內生活,不會對孝弘的身心有不良影響嗎?

  坐在家裡擔憂心煩也不是辦法,隔週的星期天,貴子決定親自去千住北美好新城看看。她查閱荒川區的地圖,知道那是地圖上也有標示的大規模社區。

  那天是晴天,她一下車,站在北千住車站的月台上,就看見千住北美好新城的東西雙塔像非現實的門柱般阻隔了天空聳立著。貴子看到它的第一眼就心想,我才不會住在那裡,就算拜託我也不住。她在站前坐上計程車,隨著越接近千住北美好新城,這種心情就越強烈。

  「計程車司機很熟悉該地,告訴我這個社區原址是化學染料工廠,卻改建成這麼豪華的社區。他的語調充滿了讚佩。」

  確實很豪華,可是貴子不喜歡,包括那突兀浮現在周圍市鎮景色中的高樓姿態,圍繞社區的灰色圍牆,從社區直到北千住車站特別鋪設的瓷磚步道。

  「看到那條步道,我就想起《綠野仙蹤》裡面的黃磚路。」

  通往烏托邦的特別步道──

  「真是俗不可耐!」

  通往千住北美好新城社區的道路兩旁,還可以看見灰泥建築的獨棟式老屋、生鏽的防火梯上吊著盆栽的舊公寓、掛著工作服和粗棉手套的鐵皮屋頂店鋪、雜草茂密的空地。千住北美好新城在連綿的低矮屋頂和電線桿之間,以這個被暴跌景氣翻弄得筋疲力盡的工廠小鎮夢寐以求的理想姿態昂然聳立。

  貴子去的時候社區有對外開放,她自在地走進社區綠地。像是住戶的年輕主婦把腳踏車停在花叢旁聊天,滿載青菜的卡車流動攤販在中棟的前面擺攤,小孩子在這裡玩球或溜直排輪。

  看著這些洋溢生活朝氣的景致,貴子稍稍感到一些安慰,心想在這麼寬敞的中庭綠地裡,孝弘或許不用擔心車禍,可以安心玩耍──

  但是,通學的問題怎麼解決呢?孝弘現在是搭電車上學,住進這裡以後,還要轉好幾趟車。通學時間增加,在家的時間就會減少,在社區裡交朋友的機會也減少了。就算社區裡有那麼漂亮的公園,沒有一起遊玩的朋友,又有什麼意義呢?

  想起信治夫妻,貴子就煩,他們說要給孝弘理想的環境,但是他們心目中的「理想」是以什麼做基準呢?

  貴子那晚回到家裡,打電話給久不聯絡的信治。星期天晚上,信治在家。他聽貴子說白天到千住北美好新城看過時,口氣突然變得很慌張。

  他是介意在旁邊的靜子。貴子了解靜子不要信治找她借錢的心理。那也是當然,貴子老是指責他們奢侈得不合身分,即使在「買房子」這等一輩子很重大的事情上還是一樣。靜子當然是打死都不願意向貴子借錢。

  貴子知道這情形,但是她今天有話要說。聽到信治的支支吾吾口氣,貴子乾脆明白跟他說把電話遞給靜子。信治遲疑著,靜子從他那模樣察覺是貴子打電話來,已主動湊到話筒邊。

  「靜子還假惺惺地跟我寒暄,我說不必客套了,你知道我為什麼打這通電話嗎?她的態度立刻改變。」

  小糸貴子說她實在很不願意想起當時和靜子的對話。靜子聽到貴子說拒絕借信治錢和親自去美好新城看過時突然發飆,不停地言語攻擊貴子,那一句句直到現在還是不愉快的記憶。

  「她不停地說:『大姊,你一直單身,對家庭和小孩一無所知,沒有孩子的人不會了解父母為孩子將來著想的心情。』我不是說他們買房子不好,只是擔心住那樣高的樓層是不是真的為孝弘著想,而且為了買那棟房子背上龐大的房貸。我說我擔心的是這兩點,靜子完全不聽,到最後甚至說出『大姊是因為我搶走信治才恨我,想要拆散我們夫妻』,然後像女學生似的哇哇大哭。我覺得真是自討沒趣。」

  最後也沒談出個結果就掛斷電話,貴子的憂鬱心情絲毫沒有紓解,連著冷靜幾天後,貴子決定親自上門拜訪弟弟。

  「那時他們還住在世田谷的上野毛,是民營的出租公寓大廈,房租由公司付。孝弘出生後就一直住在那裡,我們平常雖然不太來往,但是我也去過幾次。那天我選在下午三點鐘左右去,靜子那時候還不必忙晚餐。我去時又再次仔細觀察整棟建築,確實是棟管理完善的漂亮公寓大廈,別那麼急著搬走,住這裡不是很好嗎?」

  意外的是,按電鈴後沒人應答,靜子好像不在家。貴子心想她是出去買東西了,很快就會回來,於是在大門口等著。可是快一個鐘頭過去了,靜子還沒回來。

  「在我左思右想的時候,孝弘回來了。他穿著制服背著書包,從巴士站那邊走過來。」

  孝弘看到姑姑,立刻飛奔過來。

  「他問說,姑姑你怎麼了?還一臉擔心的樣子。他雖然是小學生,但是從上次的電話情況大概察覺一些事情吧。我說我來看你媽媽,他說媽咪要回來還早呢。」

  原來靜子最近到新宿的百貨公司服裝專櫃上班,平日上午十點到下午六點當班,孝弘回家時她當然還沒回來。

  孝弘開了門讓貴子進屋。

  「好亂喔!廚房的盤子堆成山高,微波爐裡黏著油漬,浴室裡到處是水垢污漬,洗衣機上面也積滿著灰塵,我不覺脫口問說,媽媽都不洗衣服嗎?」

  孝弘說媽咪上班以後每天累壞了,所以不洗衣服,都送去洗衣店。孝弘等一下還要去補英語會話,身心還不能放鬆自在。

  「去上英語會話和學游泳要捱到晚上九點,上課的地方都必須搭車去。我問他誰幫他準備點心和晚飯,肚子一定餓壞了吧?他說媽咪把東西放在冰箱裡,拿出來熱一下就可以吃。我聽了眼淚差點掉出來。」

  冰箱裡有買來的三明治,孝弘配著速食湯吃完後出門。

  「我很想幫他煮點熱呼呼的東西吃,可是孝弘說沒時間,急著出門。送走他後,我猛然大怒。」

  貴子獨自留在屋裡等靜子回來,她的怒氣化做精力,把屋裡大肆清掃一番。她將廚房和浴室的每個角落都擦洗乾淨,堆在浴室角落的髒衣服也都洗淨烘乾,正在燙衣服時靜子回來了。時間已經過了八點。

  「我到現在還記得很清楚,她穿著鮮黃色套裝,該說是金絲雀黃吧,妝化得很整齊,還擦了香水,提著像公事包的皮包,光看外表,還以為是電視新聞的主播。」

  靜子一看到貴子整理乾淨的家便大發雷霆,質問貴子憑什麼擅自跑到人家家裡亂摸亂動。貴子也提高嗓子反問她:

  「你都幹什麼去了?」

  結果又引發了一場比上次電話爭執更激烈的爭吵。鄰居甚至還擔心地跑來打探。兩人罵來罵去,最後貴子在靜子「你別再來我家」的罵聲中衝出小糸家。

  那天晚上貴子沒有見到信治,但是稍晚時信治打電話來。

  「他說我都聽靜子說了,這都是姊姊不對,我錯看姊姊了,我想我們姊弟的情分就到此為止。」

  我們也就姊弟兩個人耶!貴子強調說。

  「他卻要和我斷絕關係。我是為了信治、為了孝弘著想,可是他們一點也不接受。」

  翌日,貴子想直接跟信治談,趁午休的時候去公司找他。信治在會客室見了貴子,卻不願意跟她談。

  「連信治都說出『姊姊沒有家庭,不了解做家庭主婦和媽媽的心情』這種話來,還說:『別人擅自亂動你家的廚房和浴室,你會怎麼想?你可以想像靜子受到多大的傷害嗎?』這點我可是有話要說。靜子算是哪門子的『主婦』啊?家裡灰塵堆積,連內衣褲都送去洗衣店洗,也不幫孩子準備晚餐,她哪一點像個主婦?她那天晚上自己在外面吃飽了才回家,她想過孩子沒有?還好意思張揚。」

  貴子一說完,信治回說我和孝弘對靜子都沒有不滿,而且這種事也不容外人插嘴。

  「他還說我們已經斷絕姊弟關係,我已經沒有姊姊了。我知道挽回不了他了。」

  就這樣,貴子和弟弟夫妻處於斷絕關係狀態。就貴子記憶所及,信治在四月中旬時寄來一張明信片,通知貴子他們已經搬到千住北美好新城西棟二○二五號。

  「當時我只認為那張明信片是單純的諷刺而已,我們姊弟爭執的開端就是這棟豪宅,他們也知道我反對買這棟房子,還故意寄搬家通知給我。」

  這是平成四年春天的事情。四年的音訊杳然後。貴子深更半夜突然接到電話通知說弟弟住的那間屋子裡「倒了幾個人」。

  「我稍微平靜以後,腦子清楚了些,一邊開車一邊想。最先想到的不會是他們一家自殺吧?我想起四年前信治來借五百萬圓的電話,忍不住這麼想,是因為還不出錢給逼急了,只好走上絕路嗎?霎時,我感到呼吸困難。」

  她想當初沒有堅決到底反對他們貸款四千萬圓買房子,如今發生這事,自己是不是也有責任?

  「想到孝弘尤其難過,差點掉淚……那孩子已經中學二年級,不知變成什麼樣子了?我也太好強,為了賭氣,他上中學時也沒給他賀禮,對他的情況一無所知,如今他也死在家裡──那時候我只能那樣想。如果說有人死在弟弟家裡,我自然會想到是弟弟和他的家人。」

  貴子抵達千住北美好新城時已近凌晨四點。暴風雨加上路不熟,她走錯好幾次路,耽誤了一點時間。

  「我看到欄柵外停著一輛警車,警察拿著手電筒站在車邊警戒。我不知道能不能開進去,便過去問警察。他說這邊是東側門,西棟在另一邊,車子不能開進去。我把車子停在這頭,撐著雨傘走到西棟。」

  她在路上遇到荒川北署的刑警,刑警知道她是小糸信治的家屬後,立刻帶她去西棟的管理室。

  「大樓周圍到處停著警車,雨下得好大,但是大樓旁邊的空地上搭起一個塑膠篷,警察都集中在那一帶。」

  貴子那時候還不知道,那是保護墜樓男子屍體不受風雨吹打的處置。

  「我在管理室看到荒川北署和警視廳的刑警,也見到管理員佐野。那時他們才告訴我詳細情況。」

  二○二五號屋內發現一對中年男女和一個七、八十歲老太太的屍體,共三具。另外有一個二十多歲的年輕人也墜樓死亡,但目前還無法斷定是從哪戶摔下來,也無法斷定是摔死,還是摔下來以前就死亡了。就情況看來,警方研判是從發現其他屍體的二○二五號陽台摔下來的。

  「我說想看遺體,他們說現場還在勘查,暫時不能進去。佐野非常擔心的樣子,看起來比我還驚慌。」

  貴子到了現場,情緒比剛才開車迷路時要來得冷靜,甚至可以說是沉著。

  「我立刻問孝弘在哪裡。孝弘應該是十四歲,就算發育再好,十四歲的男孩也不可能被錯認成二十多歲的年輕人。孝弘不在就奇怪了,而且那個老太太,我能想到的就只是靜子的媽媽。可是她應該沒那麼老啊,我想她媽媽最多不過六十多歲吧!」

  刑警問了信治的身高、體重和身體特徵,貴子就記憶所及盡可能詳細回答。

  在詢問之中,貴子感到警察似乎懷疑二○二五號的屍體不是小糸信治一家。也或許是貴子自己這麼認為,而呈現了這種心情投射。

  「我當時並不知道,是事後問到的,警察在我趕到以前就已經聽同一樓層的住戶說,最近二○二五號住的好像不是小糸一家,而是別人。但是也有鄰居完全不知道這件事。因此,警方還是無法確定真相。」

  從展開蒐證到屍體全部運走,大約花了一個小時。警方收工時已過了清晨五點。

  「我問警察能不能認屍,他們說現在不行,要我到署裡去。於是,我坐著警車到荒川北署。」
  千住北美好新城到荒川北署車程約十分鐘。此時,風勢更強了,但雨勢已慢慢減弱。

  荒川北署的停屍間在地下室,房間很小,屍體擺得很擁擠,貴子感到同行的警察顯得侷促不安。

  「我的心情很複雜,還抱著一點懷疑,不會是信治他們吧……警方似乎也有這種感覺。我會這樣想,是我這麼強烈期待。我不願意接受可能發生在弟弟身上的悲劇,我想要逃避這個事實。」

  停屍間很小,棺木緊緊排列。貴子開門進去時,心想原來是這樣整齊地入殮了。

  「我在電影上看到的都是屍體包在白布單裡,放在停屍間突出的檯子上,原以為這裡也是這樣。明知不是該想那些事情的時候,但人就是這麼奇怪。」

  貴子最先認的是倒在二○二五號屋內的中年男性屍體。警察幫她掀開棺蓋。

  「那一瞬間,我閉上了眼睛。」

  她說,在那一剎那,我真怕認出弟弟的臉,讓這音訊不通的四年突然變成巨大無垠的空白。

  貴子張開眼,像孩子般緊握雙手,望向棺內。

  躺在裡面的是張完全陌生的臉。臉色慘白,雙眼緊閉,嘴唇有點歪斜。那人雖然已死,但表情很奇妙。然而,那不是貴子認識的臉。

  不是小糸信治。

  「我說,不是!聲音大得連我自己都嚇一跳。」

  警察問說沒搞錯吧,貴子數度點頭。

  「警察說他頭部遭到重擊,臉部有點變形,不易辨認。要我再看仔細點。可是沒錯嘛!而且那時我根本沒看到他頭部的重傷,只看到那張臉,並不感到害怕。」

  另外三個人貴子也都不認識。總之,這四個人都不是小糸家的人。

  「我感到放心,但腦袋發暈。我扶著警察的手到一樓的會議室,喝了一杯水。」

  對警方和貴子來說,這件事都沒有結束,只是釐清了出發點。那四具屍體不是小糸家人,那他們是誰?登記在千住北美好新城西棟住戶名冊二○二五號的小糸一家三口,信治、靜子、孝弘,現在又在哪裡?

  「警察知道那四個人不是信治一家後,問我知不知道信治他們現在在哪裡?其實我自己也很想知道啊!」

  幸好貴子有隨身攜帶親朋好友住址電話的習慣,荒川北署立刻拿到信治公司的電話和靜子娘家的地址。

  天色漸亮,六月二日是星期天。

  「信治公司的人大概都沒上班。即使有人值班,也該在八點以後吧。於是警察先打電話到靜子娘家。雖然大清早的,但六點多了,也還好吧。」

  貴子守在打電話的警察旁邊,又感到一陣新的不安。弟弟是真的出事了吧!為什麼沒住在那裡呢?

  「他為什麼把我的電話登記為緊急聯絡電話?從種種因素來看,他用靜子娘家的電話比較自然啊,因為他已和我斷絕姊弟關係了。」

  她不覺這麼想,信治畢竟是我弟弟,或許還想著有一天和我和解──用我的電話當緊急聯絡電話,或許就是出於這個打算。

  電話通了。警察先抱歉一大清早就來打擾,再確認對方確實是靜子的娘家木村家。

  「靜子娘家聽到荒川北署,想必也大吃一驚吧。警察沒說命案的事情,只是很客氣地說想聯絡小糸信治一家,打聽一下他們現在何處。」

  貴子雙手放在膝上,傾聽電話對答。她聽到警察說道:

  「在嗎?小糸靜子在那裡嗎?」

  不久,像是靜子來接聽電話。貴子拚命壓抑想從警察手上搶過電話的衝動。

  「警察說抱歉打擾你好眠,我可是一肚子火。我為他們的事情這樣焦急慌亂四處奔波,她卻在家裡安穩地睡太平覺!不過,她既然在娘家,孝弘應該也在,想到那孩子平安無事,我又有一股雀躍的感覺。」

  事實上,孝弘是在靜子的娘家。難道他們一家三口都住在靜子娘家嗎?貴子只聽警方這邊的說法,聽不出個端倪。

  「打完電話後,警察說你弟弟一家都平安無事,他們沒住在那裡的原因好像很複雜,必須一一問清楚。我真希望能把信治他們找來,可是警察卻要親自過去一趟。靜子的娘家在日野市,我問說我要不要一起去,警察說後面都是有關查案的事,小糸小姐可以回去了,還要派警車送我。我說不必麻煩了。」

  貴子臉上露出苦笑。

  「我一直擔任教職,濱島學習教室就是打著反對現在學校教育方法論的旗幟,怎麼說呢?對了,就是意識形態,現在的我和以前的我不一樣了。

  「當然也有絕對不變的地方,那就是,我永遠都是『老師』。老師在學校的地位最高,不管發生什麼事,老師都不會置身事外。學校裡最重要的人就是老師。因此這時候我感到非常遺憾,我雖然是家屬……。

  「可是客觀來想,警察的處置也對。在知道信治一家無事的瞬間,他們一家的立場也從被害人變為命案關係人了。畢竟,登記著他們是屋主的房子裡有四個人遇害。」

  小糸貴子這時候的認知完全正確。只是沒隔多久,就發現小糸信治一家不僅沒住在千住北美好新城西棟二○二五號,甚至也不是該屋的屋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