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谕巢贼书》,史上最强招安信

漳州之役,官军完胜,詹师富、温火烧等土匪头子斩首示众。盘踞在福建漳州三十多年的土匪顽疾彻底根治。剿匪工作第一阶段取得圆满成功,王阳明旗开得胜。这一次虽然清剿彻底,谁又能够保证日后不滋生土匪,要知道此地山高林密,地广人稀,纵然在州府行政辖区之内,但鞭长莫及,很难对此地形成有效控制。

秀才张浩然等有识之士们都看到了问题的关键,于是呈请设县。老王觉得有道理,若想此地长治久安,需要在州府政治薄弱的地方设立县治,控制贼巢,辅以加强文化教育等工作,才有可能让这里的匪患不至于死灰复燃。王阳明当即给组织上写了一封《添设清平县治疏》。组织对此表示高度重视,同意了王阳明的请求。正德十三年(1518年)三月,批文下来了,正式置县,取“寇平而民和”之意,设平和县,即今日福建省漳州市平和县之由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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剪除詹师富、温火烧后,有将领建议乘我军士气正盛,应立即向其他贼巢进攻。斗志昂扬是好的,渴望平贼立功也是好的,但对于这一建议老王拒绝了。士兵刚刚从前线下来,他们更需要休息。不要被眼前的胜利冲昏头脑,别的将领可以热血沸腾,可以无限膨胀,王阳明不能,因为他是领导。作为一名领导者要时刻保持头脑清醒,明白自己是为人民服务,要时刻铭记“扯大旗,遭雷劈”的古训。

“现在,我们需要休整部队,不是急于进攻的时候。”

“我们在休整,贼人也在休整。等我军休整完毕,贼人会加固巢穴,建立起更严密的防御体系,到时候我军再去清剿,我们将会付出更大代价……王大人,请三思!”

老王微微颔首:“嗯,你说得对!”

将领们眼里闪烁着兴奋的光:“那么大人马上下令吧,卑职等将万死不辞。”

“打仗非得动刀动枪吗?”

将领们一愣,王大人哪根神经错乱问这种问题。可是王大人淡眉细眼,又一副严肃认真的样子。军官明白了,他们错了,王大人必有高招,只得回答:“请大人明鉴!”

“很简单,写信啊!”

将领们蒙了,头一回听说打仗靠写信的,那玩意管用吗?一看他们这群军事将领就不了解老王,相处时间长了他们自然会知晓,王阳明那羸弱的身躯之内有一颗强大的心,囊括宇宙,并吞八荒。

第一波剿匪战役虽然结束了,并不代表剿匪工作成功,相反任重道远,才刚刚开始。詹师富、温火烧被灭的消息已经传开了,其他贼人闻风骚动。大家心里七上八下,都在观望,以讹传讹的剿匪大军某一天会不会突然出现在他们自己的地盘上?谁都不敢保证。有政治眼光的贼首心怀忐忑,胆子大的贼首干脆加固防御,准备与官军一决死战。

王阳明对大众心理把握已入化境,他也非常清楚自己想要什么。以当前局势来看,从战场上刚下来的官军在这段时间里,需要养足精神头,迎接新一轮剿匪战。这段时间内官军不能够对匪军形成直接军事威胁,但老王也不会让他们过得舒服,所以他发动了信息打击战。事后证明,信息战兵不血刃,效果丝毫不逊色于官军的大刀长矛。从容地解决了南赣剿匪军事行动的第二个核心问题。

王阳明写好书信,带着好酒好肉连同史上最强大的书信送达诸巢穴。土匪们高兴,以往前来招安的也都这么做,好酒好肉伺候,然后再装模作样地看一封毫无营养价值的信。大当家的会嚎啕大哭,干打雷不下雨,痛改前非,洗心革面,把使者送走后,脸一沉,下令严守隘口,准备战斗,这回估计也一样。当他们看到王阳明那封信的时候,顿时哭天抹泪,军心大乱……

告谕巢贼书

文/王守仁(都察院左佥都御史,南赣巡抚)

【原文】人之所共耻者,莫过于身被为盗贼之名;人心之所共愤者,莫过于身遭劫掠之苦。今使有人骂尔等为盗,尔必愤然而怒;又使人焚尔室庐,劫尔财货,掠尔妻女,尔必怀恨切骨,宁死必报。尔等以是加人,人其有不怨者乎?人同此心,尔宁独不知?乃必欲为此,其间想亦有不得已者。或是为官府所迫,或是为大户所侵,一时错起念头,误入其中,后遂不敢出。此等苦情,亦甚可悯。然亦皆由尔等悔悟不切耳。尔等当时去做贼时,是生人寻死路,尚且要去便去。今欲改行从善,是死人求生路,乃反不敢耶?若尔等肯如当初去做贼时拼死出来,求要改行从善,我官府岂有必要杀汝之理?尔等久习恶毒,忍于杀人,心多猜疑。岂知我上人之心,无故杀一鸡犬尚且不忍,况于人命关天?若轻易杀之,冥冥之中,断有还报,殃祸及于子孙,何苦而必欲为此。

【翻译】人活着,最令人看不起的无非男盗女娼。假如骂你们是强盗土匪,你们必然愤怒。如果有人焚你房屋、夺你钱财、掠你妻女,你们必然咬牙切齿,宁死报仇。由此可见,你们也是普通人懂得人伦之道。我清楚,你们其中有人或被大户所侵、或是官逼民反,一时愤恨才误入歧途,落草为寇。此等悲壮苦情,非常可怜。然而,你们悔悟不够彻底。当初你们落草实乃自寻死路,如今改邪归正便是死人得活,反而不敢了,这是为什么?假如你们拿出落草的决心来弃暗投明,我大明官府岂有必杀尔等之道理?你们染恶已久,好杀人,心中多疑,焉能明白我的一片赤诚心意?无端杀鸡尚且不忍心,何况人命关天。若轻易杀之,冥冥之中,必遭报应,不在我身,亦在子孙,我何必要这么做呢?

【原文】我每为尔等思念及此,辄至于终夜不能安寝,亦无非欲为尔寻一生路。惟是尔等冥顽不化,然后不得已而兴兵,此则非我杀之,乃天杀之也。今谓我全无杀人之心,亦是诳尔;若谓必欲杀尔,又非吾之本心。尔等今虽从恶,其始同是朝廷赤子。譬如一父母同生十子,八人为善,二人背逆,要害八人;父母之心,须去二人,然后八人得以安生。均之为子,父母之心,何故必欲偏杀二子,不得已也。吾于尔等,亦正如此。若此二子者,一旦悔恶迁善,号泣投诚,为父母者,亦必哀悯而赦之。何者?不忍杀其子者,乃父母之本心也。今得遂其本心,何喜何幸如之;吾于尔等,亦正如此。

【翻译】我每念至此,经常失眠,一直在想给你们寻条生路。如果你们冥顽不灵逼我兴兵,那不是我要杀你们,而是天要灭你们。说我全无杀人之心,那纯属扯淡。说我必杀你们,也非我本意。你们还是朝廷的子民,犹如父母同生的十个兄弟姐妹。两个作恶的孩子去害那八个为善的孩子,当爹娘的自然不能坐视不管,必将二子除之,才得以让那八个孩子安生。孩子是父母的骨肉啊,为什么偏偏杀了那两个作恶的孩子?是不得已而为之。朝廷和你们的关系正是这样。如果那两个孩子洗心革面,悔恶从善,当爹娘的必会原谅他们的过错,为什么?不忍心杀子,此乃父母之本心。现在,朝廷对你们的态度正是这样。

【原文】闻尔等为贼,所得苦亦不多,其间尚有衣食不充者。何不以尔为贼之勤苦精力,而用之于耕农,运之于商贾;可以坐致饶富,而安享逸乐,放心纵意,游观城市之中,优游田野之内。岂如今日,出则畏官避仇,入则防诛惧剿,潜形遁迹,忧苦终身,卒之身灭家破,妻子戮辱,亦有何好乎?尔等若能听吾言,改行从善,吾即视尔为良民,更不追尔旧恶。若习性已成,难更改动,亦由尔等任意为之。吾南调两广之狼达,西调湖湘之士兵,亲率大军,围尔巢穴,一年不尽,至于两年;两年不尽,至于三年。尔之财力有限,吾之兵粮无穷,纵尔等皆为有翼之虎,谅亦不能逃于天地之外矣。呜呼!民吾同胞,尔等皆吾赤子,吾终不能抚恤尔等,而至于杀尔,痛哉!痛哉!兴言至此,不觉泪下。

【翻译】你们过着刀头舔血的日子,毫无安全感,所得也不多,听说有的还解决不了温饱问题。为什么不把打家劫舍的劲头用在田间稼穑上?做点小买卖,乐得其所,过正常人的生活。何必要像现在这样东躲西藏、担惊受怕,出则畏官避仇,入则防诛惧剿,忙活一辈子,最后弄得妻离子散家破人亡,图个啥,有什么好处?你们若能听我之言,弃暗投明,我保证对你们如同对待其他良民,一视同仁,既往不咎。如果你们习性已成,初衷不改,那我绝不能让你们逍遥法外。我将调遣两广狼兵、两湖将士,亲自率队围剿。一年剿不清,那就两年,两年剿不清,那就三年。你们资源匮乏财力有限,而我军后方有全国老百姓支持。就算你们是有翼之虎,我也能断你翅膀,叫尔等无处遁形。民吾同胞,你们都是朝廷的子民,想到我不能招降你们而不得已兴兵围剿杀戮,每念至此,不觉潸然泪下。

王阳明这篇文章写得实实在在,毫无官架子,能让那些曾经是老百姓的土匪们看懂。明断是非、陈说利害、情理交融,有同情、有怜悯,也有杀气。大家在刀口上混饭吃,没必要藏着掖着,敞开天窗说亮话,官方拿出了诚意,表明了态度,匪军若真能归降接受招安,朝廷必会妥善处理。如果负隅顽抗,则大军开到,寸草不留。透过文字,完全能够想象到王阳明写完这封信,望着窗外的月色,满面杀气又喟然长叹的复杂情形。厚道纯粹的表达,令人感动,感情真挚的文章,常常引发共鸣,因为人人有感情,人人有本心。

书信一传开,各大巢穴,人心思动。换一个角度想,土匪也是人,不走投无路谁愿意落草为寇。王大人多为土匪们着想,他十分理解土匪们的难处。说得多么实在,兄弟们每次出去担惊受怕的,过着有一天没一天的日子,不大碗喝酒大口吃肉,说不定哪天就没了。再者说,摊上这么个破地方,你想想土匪都吃不饱肚子,普通人家的日子能好过吗?有的不堪骚扰,跑了,有的干脆入伙了。当大家都当了土匪,且问该去抢谁?巡抚大人的话说到土匪们心坎儿里去了。谁不希望守着老婆孩子热炕头过小日子,以前被逼无奈落草,入伙后想出出不来。现在,当正常人的机会终于来到了。

王阳明触痛了土匪们内心最柔软的那部分,给了他们希望,于是土匪的思想急剧起伏。犀利哥的犀利信,杀伤力极强,丝毫不亚于剿匪大军。其效果也非常明显,盘踞在广东惠州府龙川县的卢珂、郑志高及黄金巢、叶芳等贼首前来投降,哭天抹泪的,表示要痛改前非,誓死效忠朝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