泡个热水澡

我在这个案子上下了很大工夫,我已经将专家报告呈给了法院。原告方用了一个名叫谢尔曼的美国人。此人之前在学术界,后来在交易商工作过一段时间。在竞争激烈的专业世界里,我嘲笑他说他最近脱离了市场。他最近一次发表文章还是在1987年。我还发现谢尔曼的收费是我的两倍。

我拿到了谢尔曼的报告。我看着报告,血压陡升。专家报告通常都彬彬有礼:专家很少会驳斥其他专家的意见,即使有分歧,专家也会采取职业的礼貌方式表达。“某某也许在某个方面过分关注,而我本人并不赞同。”“对方提出的观点,虽然可以理解,但在目前的情况下和我理解的事实并不完全一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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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个过程中,大家都彬彬有礼,不温不火,当事情结束后,大家还能一起坐下来喝上一杯,说说笑笑。大多数的专家都明白在诉讼游戏当中,你只是个配角,你很难对判决的结果产生决定性的影响。谁也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谢尔曼的报告已经完全不顾什么礼节,成了赤裸裸的攻击。我是个“正统主义者”“喜欢谈论空洞的理论”。我并不介意被骂成“无赖”,但“正统主义者”或“理论家”是可忍孰不可忍。战争开始了。

有些法院会要求召开专家会谈,让双方的专家见面。这样做的目的是为了方便消除分歧,达成共识。这种做法就假定真理只有一个,而且专家能够替法官找到真理。衍生产品的真理是个虚无的东西。

人们把专家会谈称为“热水澡”。经过几个星期的讨价还价,大家最后认为还是采取电话会议的形式。谢尔曼非常喜欢面对面的会谈,他希望能在亚洲开会,因为他从来没去过那儿。

我更倾向于通过电话沟通:我可以利用时间、地点和其他理由来玩弄对方。谢尔曼发来一封“私人”邮件,希望我能够同意将面对面会谈安排在一个旅游胜地,比如曼谷。我委婉地拒绝了,因为这不符合我的策略。如果我能够想办法不和谢尔曼见面,我就坚决不和他一起洗“热水澡”。

电话会议最后还是召开了。谢尔曼在基勒姆·比勒姆的伦敦办公室里,显然他已经说服他们至少将他带到伦敦。我则在香港的酒店里。当谢尔曼发现我其实在亚洲时,他很不高兴。

我以前有一个老板,他在谈判方面很有一手。他在谈判开始时先简洁地说明他想要的东西,然后等着对方打破沉默。要是对方一言不发,他也绝不说一句话。我记得他沉默最长的一次记录是5分钟。最先忍不住的一定是对方。对方说话的时候,他从来不打断。对每个问题,他的回答非“是”即“否”,或者“我不明白你的意思”。他的声音清柔,不带任何感情。这是场没有硝烟的战争。临上场时,我向莫里森请教经验。“年轻人,我们对你信心十足。”这就是他唯一的忠告。

电话会议并不长,不到1小时。专家会议通常会很冗长,但我并不喜欢延长会议。我给对方发了讨论的议题单子。电话会议很不顺利。我遵循了“冷战”的法则:对一个问题,我们要么同意要么就不同意;每当谢尔曼想就此进一步讨论时,我就不说话;等他说完之后,我就说:“我不明白,让我们进入下一个问题。”

谢尔曼对“冷战”很不适应。他经常会问:“你还在线上吗?”“我还以为断线了。”“你不会连这么基础的问题也不同意吧?我们应该讨论一下。”“我不同意。我们来谈下一个问题吧。”含含糊糊的回答可以避免争论。谢尔曼的声音越来越低。他怒火中烧。我暗自高兴。

等到把所有问题都过了一遍之后,我很唐突地结束了电话会议。“这包括了所有需要讨论的问题。谢谢,再见。”我飞快地挂断了电话。第2天,谢尔曼发来一封电子邮件,希望举行第2次电话会议。我拒绝了,我已经受够了“热水澡”。

一个律师曾经告诉我打官司和混沌理论有关,在无序中存在着秩序。要取得成功,就得具备制造混乱的功夫。混乱是用来扰乱对方的,这是游击战的基本方针。

专家需要向法院提交联合报告,说明双方在哪些方面达成了一致,哪些地方还存在分歧。电话会议一结束,我就将我的草稿发送出去:我其实早就写好了,只需要做小小的改动。在发送的邮件里,我感谢谢尔曼的参与:要是他没有异议的话,我们当天就可以将它呈给法院。压力有时候很有趣。谢尔曼发来抗议,对这份联合报告很不满意。

只有专家才能参加专家会议,律师是不允许参加的,因此要想监督电话会议很难。我感觉在电话那头还有别的人。我把这件事告诉了莫里森,他很开心。他急匆匆地发了一封邮件,指责对方“缺乏诚信”。抗议的声音更大了。莫里森得到了极大的满足。

联合报告就这样来来回回;谢尔曼不同意。我每次回一封同样的邮件:“这份报告草案是根据我的回忆和笔录写的,我很满意。”谈判就得靠耐心,看谁先把对方拖垮。如果他们不喜欢我的报告,他们可以提交他们自己的。但他们不得不向法官解释,专家连会议纪要都不能达成一致意见,这样大家都弄得不好看。反正法官也不喜欢我们。这纯粹是恫吓战术。

我收到了一封“私人”邮件,对方提出和解。谢尔曼诉诸“更高的”利益。如果我能做出一些小让步的话,他可以勉强接受我的草案;我同意做出修改。这封邮件是用“黑莓”发出来的。在新千年里,每个想出人头地的人都手拿一部黑莓手机,可以随时随地发送电子邮件。交易员和公司总裁都静静地坐在那儿,低着头,眼睛盯着手里的黑莓,手指忙碌地按着键盘,一个字一个字地打出一封电子邮件。这就是黑莓的祈祷仪式,你能在许多地方看到,比如在开会当中,在巴士、火车和飞机上。黑莓创造了一些专属词汇:黑莓控,用黑莓上了瘾的人;黑莓指,长期使用小键盘发送邮件所导致的肌肉劳损;黑莓眼,长期盯小屏幕导致的眼疲劳。谢尔曼得到了一个新的玩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