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花花公子在圣地

在我看来,最近发生的新危机是个福气。我相信,土耳其人最终的责任在于,要么作为一个堂堂正正的民族生存,要么光辉灿烂地退出历史舞台。

——1914年11月2日,土耳其加入第一次世界大战时,叙利亚总督杰马勒帕夏对局势的评论

沙暴在刚开始的时候还只是温和的大气扰动,在这个季节属于司空见惯的现象。1914年1月初,一连几天,干燥酷热的微风从撒哈拉沙漠吹来,拂过在冬季变凉的地中海东部海面。到1月9日上午,热风与海面上冷空气的汇聚产生了强劲的西南风,在巴勒斯坦南部登陆之后,风力越来越强,抵达贝尔谢巴(寻漠阅读 ‧ 电子书库边缘的一个小村庄,离海岸约25英里)时,坎辛风(沙暴)已经一触即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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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缺乏经验的人来说,在沙漠中遭遇坎辛风是相当恐怖的事情。尽管它与强雷暴雨有很多相似之处(如风暴发生前大气压都会下降,还有抖风的前奏),但在沙暴中,瓢泼而下的是沙粒,而不是雨水,所以能见度会迅速降低到几英尺,而且沙子会猛烈扫射人的身体,很快就在口鼻处覆盖厚厚的一层,并在衣服的所有缝隙积累起来,给人一种窒息感。在这种激烈感觉的冲击下,人的大脑很容易紧抓住最糟糕的主意——继续前进,或挣扎着走出沙暴。按照这种冲动行事的人往往会迷失方向、丢掉性命。

但那个下午在贝尔谢巴等待的三个年轻英国人可不是缺乏经验的人。他们在这个村庄——这是一个偏僻的前哨,或许有800个居民,是过往骆驼商队的饮水处——多等了一天,等待一支由两个美国人带领的探险队的到来。黄昏时分,美国人仍然踪迹全无,而先前还毫无威胁地出现在西方的暗褐色微风,已经变成一根数英里高的沙柱,咄咄逼人地向村庄逼近。天黑后不久,坎辛风轰然而至。

沙暴肆虐了一整夜。在三个英国人待的小屋,沙粒像暴雨一样狠狠敲击窗板,四下飞溅。虽然他们拼命努力把屋子密闭起来,但室内所有东西很快都被一层精细的沙漠细沙覆盖了。黎明时,风力有所减弱,徐徐升起的太阳出现在东方苍穹中,像是一个暗银色的球。

下午早些时候,坎辛风终于平息,贝尔谢巴的居民们从屋子和帐篷里走出来,四处活动起来。这时,英国人得知了关于美国人的一些消息。原来美国人在前一夜为了躲避即将到来的沙暴,在村庄以东几英里处安营扎寨下来。三个英国人给他们的骆驼配上鞍具,去寻找美国人的营地。

荒凉枯寂的环境中,美国人营地的富足显得颇为怪异。除了几辆用来运载为探险队的牲口准备的青贮饲料的马拉大车之外,还有几辆车专门用来运载探险队较大的“野外家具”。坎辛风已经平息,土著勤杂工们正在忙着收拾营地,准备开拔阅读 ‧ 电子书库。率领探险队的两个年轻美国人居住的两个非常高档和宽敞的钟形帐篷——无疑是从伦敦或纽约的高档探险装备店买来的——也被拆解了。这两个人都是20多岁,身穿西部户外衬衫,头戴圆顶硬礼帽,分别叫作威廉·耶鲁和鲁道夫·麦戈文。他们向英国访客们解释说,他们在巴勒斯坦南部的行程是圣地大旅行的一部分,事先也没料到会遭遇恐怖的沙暴。

但这两个美国人有些不对劲的地方。尽管他们都衣冠楚楚,旅行时的生活方式也很时髦,但这两个人——麦戈文身材矮小而沉默寡言,耶鲁身躯粗壮、相貌粗犷,有如拳击手——却不像是自然而然的旅行伙伴,或者是那种愿意到圣经中的名胜地点朝圣的游客。他们的行为举止也有些奇怪。在叙利亚这个偏僻的角落遇到其他外国人,本应是件新奇有趣的事情,往往会让双方一下子就亲密起来,但耶鲁和麦戈文却没有示好的意思。恰恰相反,英国人的到来让这两个美国人颇有些紧张不安,甚至不悦。但沙漠中的好客礼节迫使耶鲁——他显然是两人中的领导者——邀请客人们到食堂帐篷坐下,并派遣一名帮佣去沏茶。

但如果说英国人感到美国人形迹古怪的话,威廉·耶鲁对他的英国客人们有着一模一样的印象。年纪最大的英国人——耶鲁估计他是领头的——大概三十五六岁,黑发,面部清瘦如鹰隼,穿着一件饱经风霜的英国陆军制服。他的伙伴们都穿着便服,比他年轻不少,其中一个人大约二十五六岁,第三个人看上去简直是个十几岁的孩子。最让耶鲁困惑的是,两个年纪较大的英国人很少说话,而那个“孩子”却像个喜鹊似的叽叽喳喳说个不停,独占话头。他非常瘦削,面部线条很重,让耶鲁几乎感到讨厌,但他的眼睛非常吸引人,是浅蓝色的,目光炯炯有神。

这个最年轻的访客解释说,他和他的朋友们在为一个叫作巴勒斯坦探索基金会的英国机构工作,对这一地区的圣经时代遗址进行考古研究。然后他口若悬河地给美国人讲起自己在近东的冒险经历,他讲起来喋喋不休而又引人入胜,耶鲁过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这些故事的背后隐藏着某种盘问:

他滔滔不绝的话里夹杂着一连串问题——都是貌似天真无害的问题——问我们是什么人,我们有什么打算。他推测,我们是有钱的游客,要潇潇洒洒地游览西奈和巴勒斯坦。直到客人们离去之后,我们才意识到,这个貌似乳臭未干、活力四射的小伙子把我们都榨干了。

威廉·耶鲁后来才知道,他邂逅的这个人就是托马斯·爱德华·劳伦斯,很快就以“阿拉伯的劳伦斯”的称号扬名四海。耶鲁也是过了一段时间才知道,劳伦斯假装对美国人的圣地旅行感兴趣,只是为了耍弄他们,他早就知道,他们的故事只是幌子。

事实上,威廉·耶鲁和鲁道夫·麦戈文是纽约标准石油公司的代理人,他们来到巴勒斯坦的秘密任务是寻找石油。遵照标准石油公司总部的命令,他们在此前的3个月扮作有闲阶级的少爷——按照当时的说法,就是花花公子——加入了圣地旅游团。他们打着这个幌子,悄悄从旅游团溜走,沿着死海发掘,并在朱迪亚阅读 ‧ 电子书库山麓地带进行地质勘探。

但如果花花公子的招牌故事在他们早期的漫游中还说得通,因为至少朱迪亚有古代遗址,死海在《圣经》里是个重要地点——他们转向孤独凄凉的贝尔谢巴之后,就显得很可疑了。耶鲁和麦戈文的最终目标是贝尔谢巴东南方约20英里处沙漠中的一座荒凉的岩石山丘——克恩纳布。考虑到这个目的地,花花公子的幌子就显得很可笑了。

事实上,就是因为他们的招牌故事可信度越来越低,美国人才没有在前一夜进入贝尔谢巴。石油勘探家们接近村庄的时候得知,村内有三个英国人。他们一心要逃避与英国人的会面和有可能遭遇的尴尬问题,于是决定在沙漠中扎营,次日拂晓时溜进贝尔谢巴,快速地收集继续旅行所需的给养,然后在被发现之前就溜之大吉。缓缓移动的坎辛风显然让他们的计划泡汤了,耶鲁在早上等待沙暴平息的时候就很担心,在贝尔谢巴的英国人得知他们的沙漠营地并前来拜访只是时间问题。果然,三个英国人骑着骆驼出现的时候,他的担忧成了事实。

但耶鲁当时有所不知的是,他的伪装隐蔽全都是徒劳,而英国人貌似即兴而来的拜访其实是早有准备。两天前,劳伦斯和他在考古探险队的同事们就收到了英国驻耶路撒冷领事馆的电报,得知有美国石油勘探家在这一地区活动。劳伦斯等人被派到贝尔谢巴,就是为了拦截耶鲁和麦戈文,了解他们的真实目的。

如果说让一个考古勘探队来承担这样的任务有些奇怪的话,是因为这背后另有缘由。劳伦斯和伦纳德·伍莱——帐篷内另一个穿便服的人,是一位很有地位的考古学家——在巴勒斯坦南部的确是在寻找圣经时代遗址,但这个项目只是英国军方主持的一个更为敏感和复杂的秘密行动的幌子而已。奥斯曼政府官员肯定知道巴勒斯坦探索基金会在寻漠的勘察活动,毕竟是他们批准了这些活动,但他们不知道,此刻有五个英国军事勘察组打着巴勒斯坦探索基金会的旗号,正散布在沙漠里,悄无声息地绘制奥斯曼帝国西南边疆的地图。负责指挥此次秘密行动的就是拜访美国人营地的那个穿军服的人,英国皇家工兵部队的斯图尔特·弗朗西斯·纽科姆上尉。

所以,在贝尔谢巴村外发生的故事,其实是一个复杂的虚张声势的游戏,英国人在努力搜寻对方伪装背后的真相,同时维持着自己的伪装。

 

在这个1月中旬,怀揣秘密在圣地漫游的年轻外国人还不止劳伦斯和耶鲁两个。在贝尔谢巴以北60英里处的耶路撒冷城,一个名叫库尔特·普吕弗的33岁的德国学者也在规划着自己的未来。

普吕弗相貌平平,看上去颇为乏味无趣。但事实恰恰相反。这个德国人只有五英尺九英寸高,肩膀很窄、坡度很大,有点发褐色的金发很稀薄,瘦削的脸庞十分普通,没有任何显著特征,是那种很容易消失在人群中的大众脸。普吕弗不仅貌不惊人,声音也很低调。他说话时永远是用轻轻细柔的低语,就好像他一辈子都是在图书馆度过的,但其实是因为他幼年的一次喉部手术失败,损伤了他的声带。这个年轻的德国学者身材不高,声音又很轻柔,很多人会以为他是个娘娘腔。如果他们知道他的博士论文的主题——关于埃及的皮影戏的渊博研究,说不定更要嘲笑他。1914年1月中旬,普吕弗在耶路撒冷等待一位朋友——一位有一定声望的巴伐利亚风景画家的到来,计划和他一道乘坐豪华三角帆船,去尼罗河上游观光。

但就像聚集在贝尔谢巴村外帐篷内的人一样,库尔特·普吕弗博士也有不为人知的另一面。在前几年里,他一直担任德国驻开罗大使馆的东方文化秘书。这个职位与他的相貌和仪态都很相配。东方文化秘书远离高级外交官的决策筹划,负责不引人注目地密切关注当地的社会和政治暗流,保持低调,并向国内报告。在这个岗位上,普吕弗在开罗的生活就是无止境的社交活动,接连不断地与埃及最知名的记者、商人和政治家们会见、饮茶、欢宴。

他的社交圈也包括一些比较有争议的人物。德国在和英国竞争,力图争夺在该地区的影响,所以普吕弗也暗中结交了形形色色的希望将英国人赶出家园的埃及异见分子:民族主义者、保王党人、宗教狂热分子。这位精通阿拉伯语和其他六七种语言的德国东方文化秘书在1911年乔装打扮为贝都因人,奔走于埃及和叙利亚各地,在各部落间煽动反英情绪。次年,他尝试招募埃及圣战者去支援在利比亚的阿拉伯兄弟,以抵抗侵略利比亚的意大利军队。

在这些努力中,库尔特·普吕弗最终违反了自己的位置所要求的首要铁律:保持低调,在埃及的英国秘密警察注意到了他的颠覆煽动活动,悄悄地编纂了篇幅很长的关于这位东方文化秘书的档案,并等待时机来使用这份档案。他们最终采取措施之后,普吕弗就成了不受欢迎的人。在强忍了一番屈辱之后,他于1913年末辞去了德国外交部门的工作。随后,他于次年1月来到了耶路撒冷。他的朋友——艺术家理夏德·冯·贝洛从德国抵达之后,他们两人就将前往埃及,搭乘豪华游轮,向尼罗河上游进发。他的计划是,这次旅行将持续约5个月,在冯·贝洛绘画的时候,普吕弗就打算为德国的杂志撰写游记文章,同时更新德国著名的《贝德克尔旅行指南》的条目。他似乎要重新回到学术研究的轨道上去,把自己在国际政治的混乱竞技场的冒险抛诸脑后。但或许,并非如此。

也许他的间谍活动只是暂告一段落而已,因为库尔特·普吕弗在即将开始的航行过程中,将会沿着英属埃及的生命线前进,将会有机会直接观察它的防御工事和港口设施,并悄悄地了解埃及民情。被揭露、遭羞辱的前任东方文化秘书在1914年1月似乎是航向了一个不确定的未来,但他心中至少有一个信念,给了他前进的方向:是英国人毁坏了他的外交官生涯;他要报仇雪耻。

为了达成这个目标,他还有一个令人咂舌的本事可资利用。库尔特·普吕弗尽管外表天真无邪,其实魅力无穷,在风月场手段高强,是一个声名狼藉的风流浪子。他虽然对自己的妻子——一个比他年长13岁的性格强悍的美国女人——颇有感情,但在开罗仍然接二连三地包养了很多情妇。来到耶路撒冷之后,他勾搭上了一个年轻貌美的护士,她是个俄国犹太移民,名叫明娜·魏茨曼,但亲戚朋友都叫她范妮。一年多之后,作为德国在战时叙利亚的反谍报主管,普吕弗将会设想出招募犹太移民渗透进英占埃及、为德意志祖国刺探情报的主意来。普吕弗派到敌境的第一批间谍中就有他的情人范妮·魏茨曼。

 

在这个1月份,就在耶路撒冷以北70英里处,还有一个人即将开始双重生活。他的名字叫亚伦·亚伦森。亚伦森是个来自罗马尼亚的犹太移民,时年38岁,在中东已经享有杰出农学家的声望,为他奠定声誉的成就是于1906年发现了小麦的基因祖先。1909年,在美国犹太慈善家的资助下,他在阿特利特村外建立了犹太农业实验站。在过去的5年中,他一直在不知疲倦地试验五花八门的树木,希望有朝一日能把干旱的叙利亚巴勒斯坦地区恢复成曾经的翠绿花园。

他的宏图大略有着政治成分。亚伦森是个坚定不移的犹太复国主义者,早在1911年就提出了一项计划,希望将巴勒斯坦的一片广阔土地从奥斯曼帝国手中夺走,重建为犹太人的家园。当然,早在他之前,其他的犹太复国主义者已经有过这个设想,然而是对该地区的植物、土壤条件和含水层了如指掌的亚伦森第一个提出。如何脚踏实地地实现这一梦想,如何让沙漠化为绿洲,借此让流散的犹太民族重返故土。

不久之后,亚伦森将会发现让这个梦想离现实更进一步的机遇,并紧紧抓住这个机遇。他将打着为当地政府作农业顾问的幌子,在巴勒斯坦全境建立一个庞大的间谍网,为奥斯曼帝国的敌人——英国人提供一些最有价值的军事情报。后来,这位农学家又在建立犹太人家园的工作中扮演了关键性角色。具有讽刺意味的是,在复国的奋斗中,他的主要盟友是哈伊姆·魏茨曼,未来的第一任以色列总统,也就是库尔特·普吕弗的情人、间谍范妮·魏茨曼的兄长。

 

东方的诱惑:不管是为了征服,还是探索或剥削,西方已经对东方垂涎1000年之久。在中世纪的300年间,一波一波的基督教十字军纷至沓来,来到近东。在更近的历史时期,18世纪90年代有一位所向披靡的法国将军怀揣着法老的幻想来到埃及,他的名字是拿破仑·波拿巴;19世纪30年代,欧洲最伟大的一批考古学家来到埃及;19世纪70年代,成群的西方石油大亨、石油钻井投机分子和招摇撞骗的流氓涌向里海岸边。而在20世纪初,四个年轻的冒险家由于种种类似的原因,齐聚到东方:托马斯·爱德华·劳伦斯、威廉·耶鲁、库尔特·普吕弗和亚伦·亚伦森。

当时,这些人旅行的地方还是奥斯曼帝国——有史以来最庞大的帝国之一——的一部分。奥斯曼帝国从现代土耳其的安纳托利亚山区的偏僻角落发源,到17世纪初其疆域已经足以与巅峰时期的罗马帝国媲美:北至维也纳城下,南到阿拉伯半岛最南端,从地中海西部的海岸一直到现代伊拉克的巴士拉港。

但那只是曾经的辉煌。到20世纪20年代,奥斯曼帝国已经缓慢但不可避免地持续衰微许久。它被称为“欧洲的病夫”,早在19世纪50年代它的丧钟就已经开始敲响了,在随后的岁月中,有多达五个欧洲大国轮番攫取了大片奥斯曼领土。奥斯曼人苟延残喘这么久都没有彻底灭亡,一方面是由于他们在这些互相竞争的欧洲大国之间周旋的本领高强,另一方面是因为他们的运气实在是太好了。但在1914年。好运气到头了。奥斯曼人对风雨欲来的灾难性战争判断失误——而且是大错特错,不仅自掘了坟墓,还释放出了极其强大的分裂的力量。一个世纪之后,世界还在处置这个大分裂造成的后果。


 
  1. 《圣经·旧约》中一般称为“寻的旷野”,一般认为在今天的约旦境内。
  2. 耶鲁对自己与T.E.劳伦斯的初次会面作过多个不同的且有细微矛盾的记述,他的回忆录It Takes So Long中就有。其中最详细的版本,也是此处大部分信息的来源,载于他的文章“T.E.Lawrence: Scholar,Soldier,Statesman,Diplomat”(未标注写作时间,应当是劳伦斯于1935年去世后不久);BU Box 6,Folder 1。
  3. 朱迪亚是古巴勒斯坦的南部地区,包括今天的巴勒斯坦南部和约旦西南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