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狗 王

“别乱踩。”哈利·威尔逊对助理大使哈特·施密特说,后者刚走进前者正在修理的交通艇。各种零件和工具在一张工作毯上摆得整整齐齐,施密特就站在工作毯的边缘上。威尔逊的胳膊深深地伸进了交通艇的一个外部小隔舱。施密特听见小隔舱里传来碰撞和刮擦声。

“你在干什么?”施密特问。

“你看见了工具和零件,我的胳膊插在一架小型飞船里,你觉得你真有必要问我在干什么吗?”威尔逊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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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得出你在干什么。”施密特说,“我只是想知道你有没有这个能力。我知道你是我们外交使团的外勤技术专员,但我不知道交通艇维修也在你的特长范围内。”

威尔逊的一条胳膊伸在交通艇里,他只能尽其所能地耸耸肩。“科洛马船长需要帮手,”他说,“她这艘‘新’飞船是国务院舰队里最古老的现役舰艇。她让其他船员用显微镜详细审查所有舰载系统,但找不到人来检查交通艇。我无事可做,于是就自告奋勇了。”

施密特后退一步,从头到脚打量交通艇,过了一会儿,他说:“我不认识这个型号。”

“这个型号刚投入现役的时候,你多半还没生出来呢。”威尔逊说,“这艘交通艇比克拉克号的年纪还要大。我看上头是要我们把怀旧主题贯彻到底。”

“那你怎么知道该怎么修理这东西?”施密特问。

威尔逊用空着的那只手拍拍脑袋。“这东西叫脑伴,哈特,”他说,“脑袋里有电脑的好处就是不管什么事情,你眨眨眼就能变成专家。”

“记得提醒我别上这艘交通艇,先让其他人试过再说。”施密特说。

“胆小鬼,”威尔逊说,然后露出胜利的笑容,“搞定。”他从小隔舱里抽出胳膊,手里拿着一个发黑的小物件。

施密特凑近仔细看。“什么东西?”

“要我猜的话,我会说是鸟巢。”威尔逊说,“但凤凰星没有类似于地球鸟类的动物,所以应该是其他动物的窝。”

“一艘交通艇里有动物做窝,这好像不是什么好兆头。”施密特说。

“有动物做窝不算坏兆头。”威尔逊说,“坏兆头是——这是我发现的第三个窝了。我看这艘交通艇搞不好真是他们从垃圾场里捞出来的。”

“好极了。”施密特说。

“殖民联盟外交部的底层还真是每天都过得缤彩纷呈呢。”威尔逊说,放下动物的窝,拿起毛巾擦掉手上的烟灰和污垢。

“这就说到了我为什么要下来找你。”施密特说,“我们刚收到了新的命令。”

“是吗?”威尔逊说,“里面有没有让我去当人质?或者为了揪出国务院内部的间谍而去自爆?因为这些事情我都做过了。”

“我当然很清楚咱们最近两次任务的结果按传统意义说都算不上激动人心。”施密特说,威尔逊哧哧笑了,说:“但我觉得这次任务应该能让咱们回到胜利的轨道上。你知道伊切洛伊人吗?”

“没听说过。”威尔逊说。

“很可爱的一个种族。”施密特说,“模样像是狗熊睡了跳蚤生下来的,但不可能每个种族都美貌,对吧?他们母星在打一场持续了两百多年的内战,起因是国王从皇宫神秘失踪,他手下的一派臣子指责另一派下了毒手。”

“是他们吗?”威尔逊说。

“他们说不是,”施密特说,“但谁知道呢?你说对不对。总而言之,国王没有继承人,神圣的王冠同时失踪,因此两派人都不能合法地登上王座,于是他们就打了两百年的内战。”

“所以你明白我为什么不支持君主制政府了吧。”威尔逊说。他弯下腰,开始把他拆下来的零件装回去。

“好消息是所有人都受够了这种烂事,正在寻求一个能保住脸面的办法结束冲突。”施密特说,“坏消息是他们之所以想结束冲突,是因为他们在考虑加入种族联合体,但除非整颗星球只有一个政府,否则联合体是不可能接纳他们的。我们的介入点就在这儿。”

“我们要帮助他们结束战争,好让他们加入种族联合体?”威尔逊说,“这么做似乎不太符合殖民联盟的利益。”

“我们主动提出调停各方的争端,这一点没错,”施密特说,“我们希望这么做能让伊切洛伊人对我们产生足够多的好感,选择与殖民联盟而不是种族联合体结盟,继而帮助我们与其他种族结盟,最终目标是建立起能够和种族联合体抗衡的组织。”

“我们试过这么做。”威尔逊伸手去拿扳手,“高将军创办种族联合体的时候,殖民联盟尝试过建立另一个组织。我们自己的种族联合体。”

施密特拿起扳手递给他。“那时候的目标不是建立真正的同盟,”他说,“而是破坏种族联合体,不让他们组织起来。”

威尔逊哧哧一笑。“然后我们还琢磨那些智慧种族对殖民联盟的信任为什么都不肯更进一步。”他说,拿着扳手继续忙活。

“所以这次谈判才那么重要。”施密特说,“丹纳瓦谈判帮助殖民联盟得到了不少信任。我们用自己的飞船堵导弹向许多种族显示了我们想用外交手段解决问题的诚意。假如人类在伊切洛伊能被视为有诚意的谈判者和调停人,我们就可以打下一个坚实的基础,继续向前迈进。”

“好吧。”威尔逊说。他装好外壳镶板,开始密封。“哈特,你不需要向我鼓吹这次任务有多么重要。我反正都是要去的。你只需要说清楚要我做什么就行了。”

“呃,你应该也知道,这次调停任务的负责人不是亚本维大使。”施密特说,“大使和我们其他人将给菲丽帕·韦佛利大使打下手,她有和伊切洛伊人打交道的经验,与一个叫冈斯塔的执政官关系不错,冈斯塔执政官在谈判委员会里担任各方的中间人。”

“符合逻辑。”威尔逊说。

“韦佛利大使不会一个人出行,”施密特说,“她有点怪。”

“好吧。”威尔逊慢吞吞地说。那个小隔舱已经完全封死了。

“你要记住一件重要的事情,外交无小事,每个任务都有它独一无二的重要之处。”施密特说。

“等一等,”威尔逊说,转身面对施密特,“行了,别卖关子了,”他说,“你都已经铺垫成这样了,到底要我做什么蠢事,你就直话直说吧。”

“冈斯塔执政官,你当然记得塔菲吧。”菲丽帕·韦佛利大使说,指了指她的拉萨狮子狗,塔菲吐出舌头,朝伊切洛伊外交官呜呜叫唤。威尔逊拉住系在塔菲项圈上的皮绳。他也朝冈斯塔执政官露出微笑,但冈斯塔执政官只当没看见。

“当然记得。”冈斯塔执政官发出一阵叽叽喳喳的叫声,挂在他脖子上的小装置把这叫声翻译成人类的语言。他朝小狗弯下腰,小狗兴奋地蹦蹦跳跳。“我怎么可能忘记你忠实的小伙伴呢?我还有点担心你没法让它通过免疫检查呢。”

“它也经过了消毒处理,就和我们所有人一样,”韦佛利说,朝人类外交使团的其他人摆摆头,亚本维和她的手下就在队伍中。他们都被正式地介绍给了伊切洛伊使团中的同级人员,只有威尔逊除外,他显然是狗的随员。“它对此非常不开心,但我知道它不想错过见到你的机会。”

拉萨狮子狗塔菲叫了一声,像是在说亲近冈斯塔执政官的快乐仅次于排空膀胱。

抓着皮绳的威尔逊瞪了一眼施密特,施密特存心避开他的视线。人类和伊切洛伊人正在参加一个正式的会面仪式,举办地点位于皇宫内的一个私人花园,消失多年的国王就是在这里最后一次被人看见的,然后他的神秘失踪就让这颗星球陷入了内战。两个团队在中央广场会晤,低矮的花坛围绕他们摆成一圈,花坛上插着来自全球各处的花卉。每个花坛上都有一枝王族花,按照法律,只有国王本人才有权栽种这种娇艳而芬芳的本土花卉,它在这颗星球上的其他地方只能以野生状态存在。

威尔逊模糊记得这种王族花是一种克隆植物,就像地球上的白杨,所有分支彼此之间都是克隆体的关系,由巨大的根系连接在一起,整个根系能绵延数公里之远。他之所以知道这种事,是因为照顾狗是他的任务,他要搞清楚塔菲可以在私人花园里的哪些植物上撒尿。他很确定王族花恐怕是不行的,但又几乎不可能避免。整颗星球上只有塔菲这么一条狗,它有许多地盘需要留下标记。

“既然大家都介绍完了,我看咱们就开始双方的启动会议吧。”冈斯塔执政官说,视线从拉萨狮子狗回到韦佛利大使身上,“今天我们先谈纯粹流程性的事务,例如确定日程表和起草正式声明。”

“这样当然最好不过了。”韦佛利说。

“好极了。”冈斯塔说,“今天安排的事情比较少,有一个原因是我为你和你的人准备了一个特别节目。你大概并不知道,皇宫底下是我们星球上最四通八达的洞穴系统之一,深入地表以下近两公里,连接了一条地下大河。皇宫将这些洞穴用作要塞、避难所甚至是王族墓园。我想邀请你们参观这些洞穴,你们将是第一批进入洞穴的外来人。这是为了感谢殖民联盟愿意调停我们之间很可能会非常激烈的谈判。”

“那将是我们的荣幸。”韦佛利说,“我们当然乐意之至。这些洞穴真的能下到那么深的地方吗?”

“对,但我们不会去最深处。”冈斯塔说,“最深处出于安全原因被封闭了。但你们将见到的已经足够深了。这个洞穴系统无比巨大,直到今天都没得到过彻底的探索。”

“太有意思了。”韦佛利说,“不说别的,有了这个指望,我们也要尽快结束今天的正式事务。”

“就是这个道理。”冈斯塔说,所有人放声大笑——当然了,不同的种族有不同的笑法。人类和伊切洛伊人走向宫殿,前往为谈判准备的各个房间。

就在大家纷纷离开花园的时候,韦佛利看了一眼亚本维,亚本维看了一眼施密特,施密特很听话地走向威尔逊。威尔逊抓着皮绳站在那里,小狗看见女主人撇下它而去,紧张得跳来跳去。

“今天只有几个小时的事情而已。”施密特说,“双方早就敲定了日程表,所以我们只需要过一遍整个程序。你的任务是在这儿陪着塔菲,等我们散会出来。过了今天,你和塔菲就可以去大使馆一直待到结束了。”

“我知道,哈特。”威尔逊说,“又不是火箭科学。”

“那些东西都带好了?”施密特问。

威尔逊指着上衣口袋说:“狗粮和点心在这儿,”然后指着裤袋说,“便便袋在这儿。撒尿我可不收拾。”

“没问题。”施密特说。

“他们知道它会需要拉屎撒尿的,对吧?”威尔逊说,“警卫看见小塔菲蹲下拉屎不会引发外交事故,没错吧?因为我不知道该怎么处理那种事情。”

“要你留下陪它就是为了这个。”施密特说,“这是一个私人花园。它得到允许可以拉屎撒尿,但他们请我们不要让它刨坑。”

“它敢刨坑我就把它抱起来。”威尔逊说。

“我知道我说过了,但让我再说一遍,哈利,对不起。”施密特说,“看狗不在你的工作范围之内。”

“De nada.【2】”威尔逊说,看见施密特困惑的表情,他用英语重复道,“没关系,哈特。”他说,“就像维修交通艇。事情总要有人去做,而其他人都有更重要的任务。对,让我看狗是大材小用,但反过来说也就是你们什么都不需要担心。另外,你欠我好几杯酒。”

“好的。”施密特微笑道,“要是有什么问题,我设置了让手持终端接收你的呼叫。”

“你就快去做点有用的事情吧。”威尔逊说,“否则我就让塔菲搞你的皮靴。”

塔菲抬头看着施密特,显然满怀希望。施密特匆忙离去。塔菲望向威尔逊。

“朋友,我的皮靴你想也别想。”威尔逊说。

出现了个问题。大约一小时后,威尔逊用脑伴向施密特发送。

怎么了?为了不打断会谈,施密特用手持终端的短信功能回复他。

最好当面解释。威尔逊发送。

和狗有关系吗?施密特发送。

差不多吧。威尔逊发送。

差不多?施密特发送。狗没事吧?

呃,它活着。威尔逊发送。

施密特尽可能快和安静地起身走出房间。

“我们让你做一件事情,”施密特走向威尔逊,“就一件事情。遛狗。你说过我什么都不需要担心的。”

威尔逊举起双手。“不能怪我,”他说,“我对天发誓。”

施密特环顾四周。“狗呢?”

“就在这儿,”威尔逊说,“差不多吧。”

“这个差不多到底是什么意思?”施密特说。

从花园里的某处传来一声发闷的狗叫。

施密特左右张望。“我听见狗叫,”他说,“但看不见它。”

又是一声狗叫,随后又是几声。施密特顺着狗叫声走过去,最后来到一个种满王族花的花坛前。

施密特扭头看着威尔逊。“好了,我认输。狗在哪儿?”

又是一声狗叫——来自花坛内部。

来自花坛底下。

施密特望向威尔逊,不明所以。

“狗被花吃了。”威尔逊说。

“什么?”施密特说。

“我对天发誓。”威尔逊说,“前一眼塔菲还站在花坛里朝着花朵撒尿,下一眼它脚下的泥土就突然打开,有什么东西把它拖了下去。”

“到底是什么东西?”施密特问。

“我怎么知道,哈特?”威尔逊气恼道,“我又不是植物学家。我弯腰去看,见到泥土底下有个东西,花是从那东西身上长出来的,是那东西的一部分。”

施密特弯腰凑近花坛。花坛里的泥土被翻开过,底下能隐约看见一大团纤维质的东西,顶端有个一米长的开口。

又是一声狗叫——是从那团东西里传出来的。

“我操。”施密特说。

“我懂。”威尔逊说。

“有点像捕蝇草。”施密特说。

“对狗来说可不是好消息。”威尔逊说。

“怎么办?”施密特望向威尔逊。

“不知道,”威尔逊说,“哈特,我呼叫你就是为了这个。”

狗又叫了一声。

“不能把它就这么扔在下面。”施密特说。

“同意。”威尔逊说,“你有什么建议?”

施密特想了一会儿,突然转身走向花园的大门。威尔逊困惑地望着他的背影。

几分钟后,施密特带着一个伊切洛伊人回来了,这个伊切洛伊人灰头土脸的,身上的衣物也满是泥土。

“这位是园丁。”施密特说,“你问他。”

“你替我翻译,”威尔逊说,“脑伴能把他的话翻译给我听,但我不会说他们的语言。”

“稍等,”施密特说,掏出手持终端打开翻译程序,然后递给威尔逊,“你说话就好,剩下的交给程序。”

“你好,”威尔逊对园丁说。手持终端用伊切洛伊语言叽叽喳喳叫了一会儿。

“你好。”园丁答道,望向一口吞掉了小狗的花坛,“你们对我的花坛做了什么?”

“呃,你看,事情是这样的,”威尔逊说,“我没有对花坛做任何事情,花坛却吃掉了我的狗。”

“你说的是人类大使带来的那个吵吵闹闹的小东西吗?”园丁问。

“对,就是它。”威尔逊说,“它去花坛撒尿,我一眨眼它就被整个吞掉了。”

“呃,这有什么稀奇的?”园丁说,“你以为会怎样?”

“我什么都不以为。”威尔逊说,“没有人说过花园里有会吃狗的植物。”

园丁看了一会儿威尔逊,然后看着施密特。“没有人跟你们解释过王族花?”

“我只知道它是一种克隆植物。”威尔逊说,“大部分根茎在地表下,花朵是可见部分。我不知道它是食肉生物。”

“花朵是诱饵,”园丁说,“在野外的森林里,动物会被花朵吸引过去,正在吃的时候就会被拖进地下。”

“对,”威尔逊说,“那条狗就是这样的。”

“花朵底下有个消化室。”园丁说,“很大,连大型动物都爬不出来。最后会有两种结局,动物不是被饿死就是窒息而死。然后植物会消化掉动物的尸体,滋养整个群体。”

“这个过程会有多久?”施密特问。

“我们的三到四天吧。”园丁指着花坛说,“这棵王族花从国王失踪前就种在这个花园里了。我们通常每隔十天左右喂它一头克哈恩。明天是喂食日,它已经有点饿了,所以才会抓你们那头小兽。”

“怎么没人早点告诉我呢?”威尔逊说。

园丁做了个伊切洛伊人的耸肩动作。“我们以为你们知道。我还在琢磨你们为什么允许那个……叫什么来着?狗?”威尔逊点点头,“为什么允许你们那条狗在王族花之间跑来跑去,但我们得到过通知,允许那头小兽在花园里自由活动。所以我觉得我就不用操这个心了。”

“但你知道狗有可能会被吃掉。”威尔逊说。

“说不定你们就希望狗被吃掉,”园丁说,“很可能你们带狗来就是为了请王族花吃点心——当作外交上的友好姿态。谁知道呢。我的任务只是照顾植物。”

“呃,假如我们不希望狗被吃掉,我们该怎么把它救出来?”威尔逊问。

“不知道。”园丁说,“从没有人问过这个问题。”

威尔逊望向施密特,施密特用双手打了个绝望的手势。

“我这么说吧,”威尔逊说,“你会反对我想办法救狗出来吗?”

“你想怎么做?”园丁好奇道。

“像狗一样进去,”威尔逊说,“然后希望能原路返回。”

“有意思,”园丁说,“我去拿绳子。”

“你不妨蹭一蹭花朵,”园丁指着王族花说,“你们的狗不怎么大,王族花多半还想吃东西。”

威尔逊怀疑地看着园丁,但还是用脚碰了碰花朵。“怎么没反应?”他踢了植物一脚。

“等一等。”园丁说。

“我该等多久——”威尔逊说,泥土突然打开,纤维质的触手裹住他的双腿,开始收紧。

“天,大事不妙。”施密特说。

“别尽说没用的。”威尔逊对施密特说。

“对不起。”施密特说

“植物切断你肢端供血的时候千万别惊慌,”园丁说,“这是捕食过程中完全正常的一个步骤。”

“你说得容易。”威尔逊说,“又不是你的腿在失去感觉。”

“记住,植物想吃掉你。”园丁说,“不会放你走的。你别抵抗,让自己被吃掉。”

“请你别往心里去,但我觉得你的建议好像不是百分之百有用。”威尔逊对园丁说。植物开始将他拖向地下。

“对不起,”园丁说,“通常我们喂给王族花的克哈恩都是死的。我从来没见过它吃活物。我看得很激动。”

威尔逊好不容易才没有翻白眼。“谢谢你喜欢这场演出,”他说,“现在能把绳子给我吗?”

“什么?”园丁说,然后想起了绳子还在他手上,“哦,对,抱歉。”他把绳子的一头递给威尔逊,威尔逊用绳子在身上打了个登山结。施密特从园丁手上接过绳子的另一头。

“你可别松手啊,”威尔逊说,他的下半身已经在植物内了,“我不想被消化掉。”

“你不会有事的。”施密特鼓励道。

“下次轮到你。”威尔逊说。

“我就算了。”施密特说。

更多的触手伸上来,抓住威尔逊的肩膀和头部。“好吧,我必须承认我越来越不喜欢这样了。”他说。

“疼吗?”园丁问,“呃,我是为了科学而问的。”

“不介意的话,咱们能留到事后再问吗?”威尔逊说,“这会儿我有点忙。”

“好的,抱歉。”园丁说,“我只是很激动而已。啊,真该死!”伊切洛伊人拍打着口袋叫道,“我应该录下来的。”

威尔逊望向施密特,投去一个在这种环境下最愤怒的眼神。施密特耸耸肩。这一天过得够离奇的。

“就是这样。”威尔逊说。他只剩下脑袋还在外面。触手抓住他的身体,将他向下拖,王族花有节奏地蠕动着吞噬他的身体,威尔逊很确定他会做几个月幽闭的噩梦了。

“屏住呼吸!”园丁说。

“为什么?”威尔逊问他。

“不会有坏处!”园丁说。威尔逊正要说点什么挖苦他,转念一想,确实不会有坏处。他深吸一口气。

植物彻底吞掉了他。

“这辈子最美好的一天啊。”园丁对施密特说。

植物将威尔逊推进消化室,刚开始的一两分钟他被紧紧裹住,直到从喉咙掉进胃部。坠落的终点是一团绵软湿润的东西:植物用来消化食物的功能层。

“你进去了吗?”施密特通过威尔逊的脑伴说。

“否则呢?你以为我会在哪儿?”威尔逊大声说。脑伴会把声音转发给施密特。

“能看见塔菲吗?”施密特问。

“给我一分钟,”威尔逊说,“底下很暗,我需要一点时间让眼睛适应。”

“慢慢来。”施密特说。

“谢谢。”威尔逊讽刺地说。

三十秒后,威尔逊经过基因改造的眼睛适应了从上方照下来的暗淡光线,他看清了自己所处的环境:一个潮湿的有机囊,呈泪珠形状,大小够他站起来伸展双臂。

威尔逊环顾四周,然后说:“呃。”

“‘呃’是什么意思?”施密特说,“‘呃’就从来没好事。”

“你问问园丁,这东西消化食物通常需要多少时间。”威尔逊说。

“园丁说通常需要三五天。”施密特说,“怎么了?”

“我们有个问题了。”威尔逊说。

“什么?难道塔菲已经死了?”施密特惊恐地问。

“不知道,”威尔逊说,“鬼东西不在这儿。”

“它能去哪儿呢?”施密特问。

“要是我知道,我早就说‘啊哈’了,但你听见我这么说了吗?”威尔逊气恼道,“等一下。”他在黑暗中仔细查找。过了一会儿,他趴在地上,双手双膝爬向消化室底部附近的一小片阴影。“这儿有条裂口,”威尔逊打量着那片阴影说,“裂口里面似乎是一条小隧道。”

“园丁说王宫底下的岩层遍布裂隙和隧道,”施密特过了一会儿说,“是王宫下的洞穴系统的一部分。”

“那些裂隙和隧道通向什么地方吗?”威尔逊说。

“他说‘有可能’,”施密特说,“他们没有绘制过整个洞穴系统。”

威尔逊听见黑洞洞的隧道深处传来微弱的狗叫回声。

“哦,好消息,”威尔逊说,“狗还活着。坏消息:狗在一条黑洞洞的小隧道里的什么地方活着。”

“你能钻进去吗?”施密特问。

威尔逊看了一会儿,用手摸着消化室的内壁说:“问问园丁,我撕开植物壁会有什么后果。”

“他说野生的这种植物经常要应付在它们体内又踢又撕的野兽,所以你不太可能真的伤害它。”施密特说,“总之口子别撕得太大,够用就行。”

“明白了。”威尔逊说,“对了,哈特,帮个忙,扔个照明工具下来,谢谢。”

“我只有手持终端上的小灯。”施密特说。

“问问园丁。”威尔逊说。

隧道里突然传来一声惊讶的犬吠。

“叫他快点,谢谢。”威尔逊说。

几分钟后,植物的进食口再次打开,一个小东西掉进消化室。威尔逊捡起手电筒打开,掀起撕破的裂口,顺着隧道照进深处,上下左右扫了一圈,大致确定隧道的尺寸。他估计趴在地上应该能爬进去。隧道很长,光束的尽头还是一片黑暗。

“我只能解开绳子了。”威尔逊说,“绳子不够长,没法带着它进隧道。”

“好像不太明智吧。”施密特说。

“被食肉植物吞掉难道就很明智吗?”威尔逊解开绳子,“相比之下,解开绳子算不了什么。”

“你要是迷路了怎么办?”施密特问。

“我的脑伴会告诉你我的方位,我被卡住了一定会告诉你的。”威尔逊说,“听我有没有惊恐尖叫就知道了。”

“好吧。”施密特说,“另外,有件事不知道你现在想不想知道,但我刚收到韦佛利大使的助理的消息。她说今天的商议一小时内就会结束,大使想和塔菲——我发誓这是引用原话——‘共度一点美好时光。’”

“好极了。”威尔逊说,“至少我们知道我们还有多少时间。”

“一小时。”施密特说,“祝你洞穴探险顺利。千万别死掉。”

“够了。”威尔逊说。他在裂口旁跪下,继续撕开裂口,直到他能钻出去为止,他咬住手电筒,双手双膝着地,开始向外爬。

刚开始的一百米很轻松,隧道狭窄而低矮,但很干燥,而且几乎笔直地斜向下延伸。威尔逊估计它曾经是一条熔岩管,不过他现在只希望隧道别突然坍塌就好。他通常不害怕狭窄逼仄的地方,但他也从没有顺着熔岩管爬行过几十米。他认为他有资格感觉到一点不安。

一百米左右过后,隧道的宽度和高度都稍微变大了一些,但同时也变得更加参差和崎岖,斜向下的角度越来越陡峭。威尔逊希望前面有地方能让他转身,他可不想倒退着爬回去,手里还要抱着一条狗。

“怎么样?”施密特问他。

“你自己下来看看呗。”威尔逊咬着手电筒说。施密特表示反对。

每隔二十米左右,威尔逊就会喊几声塔菲,塔菲会叫上几嗓子,但没有其他的反应。爬了接近一个小时,威尔逊听见了两个声音:施密特在地面变得越来越焦虑,前方不远处有个动物在窸窸窣窣地乱跑。

隧道突然变宽,前方化作一团黑暗。威尔逊小心翼翼地爬到隧道口,取下嘴里的手电筒,上下左右照了一圈。

这个洞穴大约长十米,宽四到五米,高五米左右。隧道口有一堆碎石垒成直通洞底的斜坡,正前方是一道断崖。灯光扫过碎石堆,在尘土中照到了爪印——塔菲避开了那道断崖。

威尔逊将光束转向洞底,喊着狗的名字。狗没有叫,但威尔逊听见了指甲接触岩石的嗒嗒声。塔菲突然跑到了光束下,绿莹莹的眼睛瞪着威尔逊。

“找到你了,烦人的小家伙。”威尔逊说。狗浑身尘土,但在这场小冒险中似乎没有受伤。它的爪子里抓着什么东西,威尔逊仔细看了一会儿——似乎是什么动物的骨头。塔菲显然不是掉进王族花肚子里的第一个活物;还有其他的动物也被抓了进来,撕破消化室内壁后顺着隧道来到这里,最终却死在了没有其他出路的洞穴里。

塔菲看够了光束,转身跑开。就在这时,威尔逊看见狗身上有什么东西在闪闪发亮;他将光束对准狗身上发亮的东西。天晓得那是什么玩意儿,它卡在塔菲的身上,套住小狗的一侧肩膀,挂在它的肚皮底下左摇右摆。

“什么鬼东西?”威尔逊自言自语道。他用光束追着塔菲,忽然间看见了一具骨架,小狗嘴里的玩具就是从这儿来的。骨架约长一米半,基本上完好无缺——只缺少了一截肋骨(也就是塔菲心满意足地啃着的那根骨头)和头部。威尔逊轻轻转动光束,照到了一个圆乎乎的白色东西。啊哈,威尔逊心想,那就是头部。

威尔逊花了几秒钟才意识到他眼前是一个成年伊切洛伊人的骨架。

又过了几秒钟,塔菲溜溜达达地跑过光束照亮的地方,身上的那东西闪闪发亮,威尔逊忽然意识到了这具骨架生前是什么人。

“我操!”威尔逊大声说。

“哈利?”施密特突然开口,“呃,不得不告诉你,我这边不再是一个人了。上面出了一个小问题。”

“哈利,下面也出了一个小问题。”威尔逊说。

“我猜你的问题不是韦佛利大使在找她的小狗。”施密特说。

“不,”威尔逊说,“我的问题要大得多。”

线路另一头传来愤怒的叫声,威尔逊想象着施密特连忙捂住手持终端的麦克风,免得威尔逊听见大使的怒骂声。“是塔菲吗?塔菲没事吧?”又是一阵叫喊,“塔菲,呃,还活着吗?”

“塔菲没事,塔菲活着,塔菲非常好。”威尔逊说,“但我在底下找到了另一样东西。”

“什么意思?”施密特说。

“哈特,”威尔逊说,“我很确定我找到了失踪的国王。”

“你听见了吗?”韦佛利大使指着窗户说,他们坐在王宫的许多个会客室之一里。窗户敞开着,远处传来有节奏的吱喳叫声,让威尔逊想起用白噪音填充中西部夜晚的蝉鸣。当然了,他们此刻听见的不是蝉鸣。

“那些是抗议者。”韦佛利说,“成千上万的伊切洛伊保皇党,聚在王宫外拥护复辟。”她指着威尔逊说,“都怪你。一年多的背景研究和游说哄骗,总算让大家在谈判桌前坐下——花了一年多时间摆多米诺骨牌,我们正要开始谈判,向着合法反制种族联合体迈出第一步——却在两个小时之内砸在了你手上。威尔逊中尉,恭喜。”

“菲丽帕,威尔逊并没有存心去找失踪的国王。”亚本维大使对她的同事说。房间里除了威尔逊和韦佛利还有她。施密特也在,按照韦佛利的说法,他是威尔逊的胡作非为的“同谋”。塔菲也在,它在啃王宫人员拿给它的一个玩具球。威尔逊在他们离开洞穴前从塔菲嘴里抢下了国王的骨头。王冠留在狗的身上——它卡住了,怎么都拿不下来。四人一狗在等冈斯塔执政官,冈斯塔被拖去开紧急磋商会了。

“他存不存心不重要,”韦佛利反驳道,“重要的是他做了什么。他单枪匹马破坏了我们花了这么长时间准备的外交谈判。现在伊切洛伊人又回到了内战边缘,责任会被推到我们头上。”

“情况没那么糟糕。”亚本维说,“不说别的,我们解开了国王失踪之谜,那正是内战的起因。战争起源于一个派系指责另一个派系绑架并杀死了国王。现在我们知道根本不是这样的。”

“但这根本不重要。”韦佛利说,“你和我一样清楚,国王失踪只是派系之间动刀动枪的借口罢了。就算国王不失踪,他们也能找到其他理由去掐对方的脖子。现在的重点是他们想结束争斗。”韦佛利指着威尔逊说,“他却把该死的国王又拖了出来,让双方有了新的借口可以互相残杀。”

“我们并不知道肯定会有这样的结果。”亚本维说,“之前你对谈判是有信心的。说到底,伊切洛伊人还是想要和平。”

“但他们还想和我们一起谈吗?”韦佛利望向亚本维,“我们毫无必要地打断了他们的和平进程,增加了新的复杂因素。问题是他们还愿意吗?我希望你说得对,奥黛,真的希望。但我有我的怀疑。”她又望向威尔逊,“你对此有什么看法,威尔逊中尉?”

威尔逊望向亚本维,亚本维毫无表情,他望向施密特,施密特脸色苍白。“非常对不起,大使,我毫无必要地打断了您的谈判进程,”他说,“我道歉。”他从眼角看见施密特瞪大了眼睛。哈特显然没料到他的朋友会低头。

“你道歉,”韦佛利走向他,“非常对不起。你想说的只有这些?”

“是的,女士。”威尔逊说,“除非你认为我还应该说些什么。”

“我认为你应该准备好辞呈。”韦佛利说。

威尔逊微笑道:“殖民防卫军通常不太喜欢辞职,韦佛利大使。”

“这就是你对这件事的最终决定吗?”韦佛利逼问道。

威尔逊偷看了亚本维一眼,看见她微不可查地耸了耸肩。“嗯,不过我知道下次再发生这种事情我该怎么做了。”他说。

“该怎么做?”韦佛利说。

“就让植物吃了你的狗呗。”威尔逊说。

韦佛利正要向威尔逊爆发,冈斯塔执政官忽然推开房门。她猛地转向冈斯塔,就连不熟悉人类情绪的执政官都觉察到了她的滔天怒火。“一切都好吗?”他问。

“哦,当然了,冈斯塔执政官。”韦佛利咬着牙说。

“那就好。”冈斯塔说,赶在韦佛利再次开口前继续说道,“我有两个消息。有好消息,也有不太好的消息。”

“好吧。”韦佛利说。

“好消息——最好的消息是两个派系的领袖都同意国王之死不是任何人的错,除了国王本人。”冈斯塔说,“国王爱喝酒是出了名的,喜欢半夜三更在私人花园里溜达。最合理的解释是国王喝醉了,倒在王族花的花坛里,植物把他拖到地下。他醒来后想逃跑,顺着隧道爬进洞穴,最后死在那儿。花园是他私人住所的一部分,他尚未成婚,因此直到第二天早晨手下去叫他起床,才有人发现他不见了。”

“当时没有人想到要看植物内部吗?”亚本维说。

“他们当然想到了。”冈斯塔说,“但那是很后面的事情了,他们先找的是更明显的各种地方。到那时候国王已经无影无踪了。他大概已经钻进了隧道,掉进洞穴时或者当场死亡或者严重受伤,甚至连呼救都做不到。遗骨显示出他的脊梁断了好几处,符合坠落的特征。”

威尔逊回想起塔菲除了肋骨之外还啃过几段其他骨头,但他没有吭声。

“这是好消息,因为两个派系之间的争执焦点之一就是想办法解释国王的失踪。”冈斯塔说,“应该责怪什么人和让什么人负责是更进一步的话题——或者说,曾经是。现在不再是了。就在我们讨论的现场,保皇党领袖向革命党领袖道歉,因为他责怪后者杀死了国王。革命党领袖对国王的死亡表达了同情。就此而言,我们的工作变得容易了许多。”

“哇,”威尔逊说,“我还以为国王失踪只是个好用的借口呢,让本来就互相敌对的派系有理由互相宣战。。”

“当然不是。”冈斯塔说,转向威尔逊,所以没有看见韦佛利的面庞和脖子涨得通红,“确切地说,两个派系当时确实在准备开战。但假如一方没有指责另一方弑君,这场内战就不可能持续的这么久,也不可能打得这么血腥。因此,威尔逊中尉,由于你今天为伊切洛伊人做的事情,我们欠了你一大笔感情的债。”

“假如你要感谢任何人,冈斯塔执政官,你首先应该感谢韦佛利大使,”威尔逊说,“没有她,我绝对不可能找到你们失踪的国王。毕竟是她带来了塔菲。”

“啊,那是当然。”冈斯塔用伊切洛伊人的方式向韦佛利鞠了躬。她还在对威尔逊生气,但也意识到了威尔逊刚刚将功劳让给了她,她默默点头。“说到这个,非常抱歉,我也带来了坏消息。”

“坏消息是什么?”韦佛利说。

“和塔菲有关系。”冈斯塔说,“王冠连在它身上了。”

“对,”韦佛利说,“被它的毛缠住了。我们会取下来的。实在不行就连毛一起剪掉。”

“没那么简单。”冈斯塔说,“王冠摘不下来不是因为被毛缠住了,而是因为王冠上伸出微纤维,连接上它的身体,将王冠与身体绑在了一起。”

“什么?”韦佛利说。

“王冠永远连在塔菲身上了。”冈斯塔说,“我们的医疗专家在它回到地面时做过扫描。”

“怎么可能发生这种事?”亚本维问。

“王冠是国王的重要象征。”冈斯塔说,“一旦戴上就不该再被取下。”他指着自己头上的一组凸脊说,“王冠被设计成戴在国王头上就永远不用取下来。为了确保这一点,王冠的内表面附有纳米纤维簇,设定成响应国王的基因特征。王冠同时还对生命体的电信号敏感。它只会在国王的大脑和身体都停止活动后自动脱落。”

“那它怎么会连在塔菲身上呢?”韦佛利说,“塔菲的基因显然不可能和你们的国王有相似之处。”

“这个问题对我们来说同样是个谜。”冈斯塔说。

“嗯——”威尔逊说。

“怎么了,威尔逊?”亚本维说。

“王冠识别主人需要多少基因物质?”威尔逊说。

“这个要问我们的科学家了。”冈斯塔说。“怎么了?”

威尔逊指着正在打瞌睡的塔菲说,“我发现它的时候,它正在啃国王的一根骨头。他在骨架附近待了至少一个小时——足够把国王的基因物质沾在身上了。假如王冠的程序写得不够好,那么它识别到基因物质,识别到塔菲的电信号——因为塔菲是个活物——然后作出判断,‘嗯,差不多就是他了。’”

“那我们给塔菲洗个澡,冲掉国王的所有,呃,粉尘,王冠就会放开它了。”施密特说,“对吧?”

威尔逊望向冈斯塔,冈斯塔打个否定的手势。“不对。只有死亡才能让王冠松开。”他转向韦佛利大使,“非常抱歉,委员会要求我们必须取下王冠。”

韦佛利茫然地盯着冈斯塔看了十秒钟,执政官的话渐渐进入她的脑海。威尔逊望向施密特和亚本维,用眼神说,看吧,要来了。

“你要杀了我的狗?!”韦佛利对冈斯塔喊道。

冈斯塔立刻举起双手。“我们不想杀死塔菲。”他连忙说,“但你必须要明白,我的朋友,王冠拥有巨大的历史、政治和社会意义。不夸张地说,它是伊切洛伊人最有象征性和最重要的物品之一。它失踪了几个世代,它对我们有着无与伦比的重要意义。但它戴在你的狗头上。”

“又不是它的错。”韦佛利说。

“对,我同意。”冈斯塔说,“但是不是它的错并不重要。委员会一致同意必须从狗身上取下王冠。”他指着窗外聚在王宫前叽叽喳喳的人群说,“门口这些拥护复辟的保皇党不能代表我们所有人,但数量已经大到足以引来麻烦了。要是它们发现失踪国王的王冠戴在宠物头上,暴乱恐怕不是三两天能结束的事情。不瞒您说,委员会里并非没有人认为王冠戴在塔菲头上是一种巨大的侮辱。有一名委员甚至叫它‘狗王’。而且语气非常不友好。”

“你的意思是说塔菲戴着王冠会破坏我们的外交任务。”亚本维说。

“目前还没有。”冈斯塔说,“毕竟是你们发现了失踪的国王,这比王冠的麻烦更加重要——就目前而言。但假如王冠不能尽快回到我们手上,谈判委员会肯定会越来越不满,最终肯定会破坏你们的任务,甚至是你们的地位。还有殖民联盟的地位。”

“菲利普。”亚本维对韦佛利说。

韦佛利一言不发地看着他们所有人,然后走向塔菲,塔菲躺在那里轻轻地打鼾,可爱的小爪子伸在半空中。韦佛利在塔菲身旁坐下,抱起小狗,把脸埋在狗的背上轻轻啜泣。小狗醒来,歪着脑袋看了一会儿,然后傻乎乎地想去舔主人的脸,却只舔到了空气。

“唉,我的天。”足足半分钟后,威尔逊说。房间陷入了尴尬的沉默,只能听见韦佛利大使的哭泣声。“我觉得我又回到了十二岁,正在被迫重读《老黄狗》的最后几章。”

“威尔逊中尉,还是让韦佛利大使和塔菲度过最后的这段时光吧。”冈斯塔执政官说,“告别朋友是很难的事情。”

“那么我们都同意我们必须杀死这条狗了?”威尔逊说。

“威尔逊。”亚本维厉声说。

威尔逊举起一只手,“我这么说不是因为我犯贱,”他对亚本维说,“而是因为既然我们都同意要这么做了,那么假如我提出一个疯狂的解决方案,你们可别像看傻子似的盯着我。”

“什么样的方案?”亚本维问。

威尔逊走过去站在韦佛利和塔菲身旁,塔菲对威尔逊伸出舌头,韦佛利用充满怀疑的眼神看着他。

“设计糟糕的科技害得我们陷入麻烦,”威尔逊低头看着塔菲和韦佛利,“也许设计良好的科技能帮我们摆脱麻烦。”

“给你,”施密特说,把一根小伸缩杆递给威尔逊。伸缩杆的顶端有个柱塞式按钮,他朝两个满脸紧张的伊切洛伊技术人员摆摆头。“按下按钮,里面的东西放下来。再按一次,那些东西应该会再收回来。”

“懂了。”威尔逊说。他望着另一个伊切洛伊技术人员把塔菲抱进房间,放在不锈钢台子上,台子上垫了一块毛巾,免得小狗的脚觉得太凉。

“技术人员还要我告诉你,谢谢你愿意当按按钮的那个人。”施密特说。

“是啊,”威尔逊说,“韦佛利大使反正已经对我恨之入骨。要是这个办法失败,动手的最好是咱们这边的人,而不是一个伊切洛伊人。”

“他们也这么认为。”施密特说。

“韦佛利大使怎么样?”威尔逊说。他有几个小时没见到她了。

“亚本维陪着她呢,”施密特说,“我猜亚本维的计划是灌醉她。”

“一个好计划。”威尔逊说。

施密特望着他的朋友。“感觉怎么样?”

“挺好,哈特,”威尔逊说,“但我很想尽快结束这件事。”

“要我给你拿杯果汁来吗?”施密特问。

“你可以帮他哄一下塔菲。”威尔逊朝按住小狗的技术人员摆摆头,小狗正在扭来扭去,“它似乎要发飙了。”施密特连忙走过去接住小狗,然后把它放在台子上。技术人员飞快退开,显然很高兴能卸下重任。另外两名技术人员各自找出理由走开了。

“要我也出去吗?”施密特问,爱抚着塔菲,让小狗保持安静。

“不,我需要你帮我一把。”威尔逊说,“不过你也许应该稍微让一让。”

“哦,好。”施密特说,从狗身旁退开。

塔菲想去追施密特,但威尔逊叫道,“塔菲!”他打个响指,吸引住小狗的注意力。

“好狗。”威尔逊对塔菲说,塔菲露出狗的欢快笑容,使劲摇它毛茸茸的尾巴。

威尔逊打开脑伴,接通狗身上的两个监控器的信号,一个监控器在狗的脑袋上,另一个在胸口贴近心脏的部位。两个监控器分别显示塔菲大脑和心脏的电信号。塔菲的身上还有一件东西,这件东西在它的脖颈上,靠近脊髓与大脑相接的位置,但那里没有安装监控器。

“塔菲!坐下!”威尔逊说。

小狗坐下,发出顺从的呜呜声。

“好孩子!”威尔逊说。“装死!”他揿下手里的活塞按钮。

塔菲的大脑和心脏活动顿时变成平线。小狮子狗呜呜地叫了一声,直挺挺地倒下,像是被风吹倒的毛绒玩具。

“‘装死’?”施密特上去检查小狗,十秒钟后,他说,“太残忍了。”

“要是不成功,我的麻烦比一个冷笑话要大得多。”威尔逊说,“现在给我闭嘴,哈特,你害得我很紧张。”

“对不起。”施密特说。威尔逊点点头,走到台子上的狗旁边。

塔菲死了。

威尔逊用手指戳了戳小狗。小狗全无反应。

“我等着呢。”威尔逊说。伊切洛伊人向他保证过,他们的生理系统很接近地球脊椎生物,因此威尔逊愿意冒险一试。但他还是希望王冠能尽早意识到佩戴者已经死了。

一分钟过去了。两分钟。

“哈利?”施密特问。

“安静。”威尔逊盯着王冠,王冠依然卡在小狗身上。

又是两分钟过去。三分钟。

“要是不成功怎么办?”施密特问。

“你想问我有没有备用计划?”威尔逊问。

“对。”施密特说。

“抱歉,没有。”威尔逊说。

“你为什么现在才告诉我?”施密特问。

“你为什么不早点问?”威尔逊问。

又是一分钟。

“好了。”威尔逊指着王冠说。

“怎么了?”施密特说。

“王冠松开了。”威尔逊说。

“我什么都没看见。”施密特说。

“我的眼睛经过基因改造,比你的眼睛好十倍左右,哈特,你没忘记吧?”威尔逊说。

“哦,好吧。”施密特说。

“取下王冠,谢谢。”威尔逊说。

施密特伸出手,从狗身上轻轻地取下王冠。他很容易就成功了。

“搞定。”施密特说。

“谢谢。”威尔逊说,“现在退开。”施密特从台子前退开。

“好了,塔菲,”威尔逊望向小狗,举起伸缩杆,“现在该学个新把戏了。”

他再次揿下按钮。

小狗抽搐一下,尿了出来,跌跌撞撞地爬起身,气势汹汹地汪汪乱叫。

“哇,它撒尿了。”施密特微笑道。

“是啊,你没看错,而且是非常合理的反应。”威尔逊也微笑道。

几个伊切洛伊人回到房间里,其中之一拎着一袋红色液体:塔菲的血液。

“等一等。”威尔逊说,随即意识到伊切洛伊人不知道他在说什么。他猛打手势让他们先停下,然后对施密特说:“叫他们派个人去叫韦佛利大使,我希望她在我们重新输血前看见她的狗没事了。”

施密特点点头,通过手持终端对伊切洛伊人说话。一名伊切洛伊人飞快地出去了。

另一个伊切洛伊人指着小狗对威尔逊说:“你怎么可能给这只动物输血?”脑伴为威尔逊翻译伊切洛伊人的吱喳语言,“你们都不是一个物种。”

威尔逊伸手拿过施密特的手持终端。“这种技术叫智能血,”他把手持终端放在自己面前,“它不是有机物,因此狗的身体不会排斥它。它携带氧气的能力比普通血液高好几倍,所以我们可以暂停身体的生理机能,等待足够长的时间后再让组织复活。”威尔逊抱起还湿漉漉的小狗,塔菲已经停止叫喊了,“我们是这么做的:用我的血液替换掉小家伙的血液,然后停止它的心脏和大脑的活动,让王冠认为它已经死了,然后再救活它。”

“好像有点冒险。”伊切洛伊人说。

“确实很冒险,”威尔逊说,“但要是不成功就糟糕了。”

“你是说我们会中断和你们的外交关系吗?”另一个伊切洛伊人说。

“呃,我说的其实是这条狗死掉。”威尔逊说,“不过你说的也对。”

韦佛利大使出现在门口,亚本维和冈斯塔执政官站在她背后。塔菲看见女主人,快活地汪汪叫。威尔逊把小狗放在地上——可爱的爪子啪嗒啪嗒跑过地面,小狗冲向女主人的怀抱。

众人齐声发出“噢——”的赞叹声。

“多么完美的结局啊,你说呢?”施密特悄悄地对威尔逊说。

“差不多吧。”威尔逊表示同意。

“你是不是要我答应你以后不要再提起这件事?”施密特问。

“我看这么做就再明智不过了。”威尔逊说。

“我也同意。”施密特说,“另外,咱们去喝一杯吧。”

“同意。”威尔逊说,“我似乎记得你答应过要请我喝一杯的。”

“要不要先把你给塔菲的那一品脱智能血先灌回去?”施密特问。

“这个嘛,少了那一品脱也没什么。”威尔逊说。

他们望着韦佛利和塔菲一起离开,一个非常紧张的伊切洛伊人跟着他们,手里捧着塔菲的血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