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霍普第三次倒水,放下长颈水瓶后,把杯中的水一饮而尽,然后叹了口气。

“深呼吸,放轻松。我敢保证,他很快就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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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他们’很快就到了。”她纠正道,“再说,你怎么知道?你又不认识我父亲,也从没见过他,而且……”

餐厅的门被推开。她不说话了。

一个体态丰满的尤物,蹬着一双高跟鞋,腰身嵌在一条直筒短裙里,在这间小餐厅隆重登场。

“她的胸部如此宽广,想要充分呼吸,空间根本不够。”霍普突然说。

“你在说什么?”乔西迷惑不解地问。

“没什么。我突然想起了外语课上学的一句诗。天知道为什么。”

“你觉得是她吗?”

“噢,绝对是。父亲绝对在停车,好回避过去,让我们自己打招呼。他在这种场合下,经常表现得‘勇气可嘉’。”

“难道这不是第一次了?”

“是第六次……”

那位女士扫视餐厅。当她的目光与霍普相遇时,脸上顿时浮现出一个大大的笑容。

“她简直就是‘优雅’的化身……看来这顿饭会极其漫长。”当新“后妈”向她走来时,霍普在乔西耳边轻声说,“如果你能待到上甜点,我就嫁给你。”

“我叫阿梅莉亚。”这个体态丰盈的美人伸出一只指甲涂得十分艳丽的手,“你一定就是霍普,对吧?你本人比照片上更美。”

见霍普没有回答,阿梅莉亚便俯身拥抱她。乔西正好可以从阿梅莉亚的领口看到一大片春光。霍普赶紧在桌子底下踢了他一脚,免得他陷入太深。

“你父亲正在停车,很快就会过来。”

“啊!是吗?”霍普回答。

“你不知道见到你我有多开心。你父亲经常说起你,有时我会觉得你就跟我们生活在一起。”

“原来你们已经住在一起了……”

“他没跟你说吗?你知道,在我们这个岁数,已经没有多少时间可以浪费了。”

“您多大岁数啊?”

这次,轮到霍普受到桌子底下传来的一脚。

“我是乔西!”他边说边将面颊凑向阿梅莉亚14,“很高兴见到您。”

桌子底下,霍普又踢出一脚。

“多么帅气的小伙子呀!”阿梅莉亚赞叹,“你们俩都可爱极了。我常说,是恋人就要登对。”

“谢谢您这么说。”乔西客气地回答。

“我得说,您和我的父亲也非常登对。”

“真的吗?”阿梅莉亚音调都变高了,“你这么说我真开心。私下里跟你讲,有时我会怀疑,对我这样的女人来说,你父亲会不会太严肃了一点。”

“怎么会呢?我父亲是医生,您是护士,难道这还不够般配吗……”

“可我不是护士呀。我从事的是药品销售行业!”

霍普的沉默透露出她的沮丧之情。

“我懂了,”阿梅莉亚善意地笑笑,“你一定是在打趣我。你父亲告诉我,你非常有幽默感。”

“我的幽默感比不上他,只是还应付得了而已。”

“你呢,乔西,你是从事哪一行业的?”阿梅莉亚转向乔西。

桌子底下传来第三脚,提醒乔西谨言慎行。

“我……我是……我是一个神经科学系的学生。”

霍普飞快地在一张小纸片上写了几个字,偷偷塞到乔西的胳膊肘下。乔西低下头,看到纸片上写着:“继续结巴!”

“这是什么?”阿梅莉亚看到两人递字条。

“没什么。霍普提醒我,十五分钟后我还有课。”

“但你会逃课的,对吧?”阿梅莉亚一把抓住乔西的手腕。因为抓得太紧,她的手指都变白了。

“我觉得你父亲是故意拖拖拉拉,好让我们自己认识。”阿梅莉亚望向窗外说。

“了不起!加一分!看来您比我想象的要了解他。”

“我并不想要你的加分。我知道,像你这样的年轻女孩,是没有任何理由去欣赏父亲所交往的对象的。”

“我也算年轻女孩吗?”

“我的父亲也离婚了。我打心眼里痛恨所有围着他转的女人。我不奢望你喜欢我,甚至不奢望你把我当朋友。但如果我们能和平相处的话……”

“我父亲不是离婚,是丧偶!”

“请问药品销售都要做些什么?”乔西赶紧转移话题。

“呃,我为一家制药厂工作,去拜访医生并向他们推介药厂研发的新药。我向他们解释新配方的奇特疗效。”

“以及它们的副作用……”霍普补了一句。

“对。新药物的出众之处,就在于它们的副作用很小。我就是在推介药品的过程中认识萨姆的。”阿梅莉亚说。

“这就是副作用……”霍普脱口而出。

她的父亲终于来了。

“这片街区压根就找不到停车位。”他一边坐下一边说,“你为什么选了一个离学校这么远的餐厅?”

“不为什么。”霍普盯着阿梅莉亚说。

萨姆看到乔西,表情突然严肃起来:

“霍普,你不给我介绍一下你这位朋友吗?”

“对了,父亲,这位就是你的女婿!”

萨姆呛了一大口水,差点没背过气去。

“我叫乔西。”乔西伸出一只手,“请您放心,我现在还只是她的男朋友。”

“什么朋友?”霍普的父亲故意问。

“萨姆!”阿梅莉亚干预,“你这是怎么回事?”

萨姆终于握了握乔西伸过来的手,随即埋头看菜单去了。

“这里有什么好吃的?希望值得我大老远地跑来。”他说。

“今天的主菜是猪胸肉,味道鲜美。”霍普脱口而出。

阿梅莉亚并没有悟到霍普的戏谑,只是遗憾地说她没法品尝这道菜,因为她是素食主义者。“出于对动物的爱。”她补充道。

“我能理解,就像我爱我的父亲,所以从没想过要吃掉他……我是说,理论上是这样,但也有不遵照自己饮食计划的人。”

“我有一个好主意!”乔西说。

“就一个吗?”萨姆反诘。

乔西转向阿梅莉亚,好只对她说话。

“霍普和她的父亲有好几个月没见面了,我们应该给他们一段独处的时间。我带您去城里看看,转个把小时,您看怎么样?动物园就在附近。”

阿梅莉亚看了霍普一眼,又看了萨姆一眼,然后站起身来:

“这样再好不过。”

乔西俯下身去,亲吻了霍普。霍普趁机对他做了一个恐吓的鬼脸。但在内心深处,这一刻她无与伦比地爱他。一想到他要单独和“六号婊子”共度一个钟头,她甚至还有点醋意。

萨姆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不过,女儿的眼神让他不再犹豫:

“如果不麻烦你的话,我的小伙子。”

“我叫乔西,先生。”说完,乔西陪同阿梅莉亚朝餐厅门口走去。

父女俩略显尴尬地目送他们离开。

“我知道,你不喜欢她。”父亲说。

“你怎么会这么想呢?”女儿故作无辜地问。

“行了,霍普。你这种不加了解就评论别人的做法,真让人受不了。”

“不是‘别人’,而是‘你的女人’。两者不一样。”

“阿梅莉亚是那种恨不得把心捧给你看的人。”

“她胸部那么大,也难怪要捧着。”

萨姆看着他的女儿。她爆发出一阵欢笑,让他很快就没了脾气,只想立刻把她抱在怀里。

“我的孩子,你的笑是包治百病的良药。”

“那可以叫你未婚妻的那个药厂把它制成药品。”

“还行吗?”

“你是说猪胸肉?”

“不,我说的是你的乔许。”

“是乔西!告诉我,怎么才算‘还行’?”

“跟他在一起你快乐吗?”

“这难道看不出来吗?”

“看得出来。正因为这样,我才担心。”

“为什么?”

“不为什么。我觉得应该要装出一副‘嫉妒的老父亲’的模样……其实,我还真有那么一点嫉妒。你和你母亲太像了。”

“别胡说,我的长相完全随了你。这正是烦人的地方。”

“我说的是你的性格。”

“那阿梅莉亚呢?她有没有让你感到幸福?”

“无与伦比地幸福。”

“那我猜她应该是个好人。”

萨姆询问了霍普的学习计划和日常生活。霍普一一简要回答,转而向父亲提问。

萨姆一年比一年更适应在加利福尼亚的生活。旧金山是一座气候宜人的城市。他辗转于自己的诊所和医院之间,还认识了一位年轻有为的神经外科医生。他答应一定会把这位医生介绍给霍普认识,这对霍普的学习有好处,但前提条件是霍普得放弃她那“只做研究不从医”的荒唐打算。

“老天爷!有时你的观念太陈旧了,父亲!我不想跟病人打交道。我不知道每晚你抛下他们独自回家是怎么做到的。换作我,肯定不行。这叫‘共情’,你知道吗?看着他们受苦,我也跟着受苦;他们生病,我会觉得是自己生病……”

“霍普,你母亲的遭遇并不是遗传性的。请你永远记住这一点,别再犯疑心病了。”

“你正好说反了吧?到底是谁有疑心病?是谁一看到我体温超过38.2℃,就逼我做全套健康检查?”

“那又怎么啦?你见过不给自己女儿做鞋的鞋匠吗?”

“父亲,我非常热爱我现在所做的事情。我找到了自己想走的路,真希望你能接受这一点。”

“如果不是这样,你以为我还会给你交学费?我只是故意气一下你罢了。”

“那你和阿梅莉亚之间是认真的吗?”

“我不知道,现在下结论还为时过早。”

“可你们都已经住到一起了。”

“因为这样更方便,而且我从来都忍受不了寂寞。你呢,你和乔许是认真的吗?”

“你是故意的吧?”

“他看上去还行。”萨姆说,“还有点风度。”

“对,我们是认真的,如果彼此相爱就代表‘认真’的话,但我们还没住在一起。你给我租的房子是禁止男女合住的,你还记得吧?”

“真的吗?我真的给你租了这样的房子?奇怪,这不像是我的作为呀!好吧,如果过了这个夏天你们还在一起的话,你就可以换个房子。我想他还没有能力为你提供住处吧。”

“那你就想错了,他现在就能为我提供住处。只是还有另一个男孩跟他合租,不太方便……”

“我可不想听太多细节。你呢,你不想问问关于阿梅莉亚的事?”

“不太想。但如果你想聊聊她的话……”

“她离婚了,有一个善良的女儿,名叫海伦娜,今年十八岁。”

“她女儿也跟你们一起住吗?”

“你不会吃醋吧?”

“你们会在这里待很久吗?”

“不会。今晚我们在波士顿还有个会,明天傍晚我们就走了。”

“我还以为你是专程来看我的。”

“会议只是我溜出医院来看你的借口。我之所以接受了会议的邀请,就是为了来看你。”

“我很想你。”

“我也是,我的孩子,我每时每刻都在想你。你的照片就放在我的办公桌上、家里的壁炉上,还有床头柜上。”

“但愿你和阿梅莉亚‘骑马’时,把我的照片背过去了。”

“你知道在一个父亲的生命中,最美好而又最残酷的事情是什么吗?”

“有一个像我这样的女儿?”

“是看着女儿离去,开始她自己的生活。”

餐桌上,时间仿佛在倒流,把父女俩又带回了在开普梅15的日子。那时,在家中的小餐厅里,他们也像现在这样,围着饭桌讲述各自的一天。霍普觉得自己又变回了那个穿着校服的小女孩。她跟父亲讲她的学习,讲她想要征服失忆症的野心,但她没有提与乔西、卢克的合作项目。

萨姆也和从前一样,跟女儿聊他的病人、聊在医院忙碌的下午,以及不止他一个人觊觎的院长职位,虽然他对获得这个职位很有把握。有时他会谈起阿梅莉亚,也听霍普谈乔西,这样的话题把时钟又拨回到当下。

不知不觉中,父女俩共同度过了一段默契而亲密的时光。霍普有一两次想到乔西,想着如果他也在场就好了。

当他们选择甜点时,萨姆收到了阿梅莉亚的短信。短信上说,她想去购物,把他完全留给他的女儿。会议6点才开始,傍晚时分他们在酒店碰头。

“下午你会逃课的吧?”萨姆问。

“你是在测试我的学习态度?”

“没有,是测试一下你是否愿意陪陪你的老父亲,也是为了让你稍微放松一下。”

“我只有上午有课。”

“那好,我们去散散步吧。我好久没有跟你一起散步了。你正好跟我说说,你是怎么认识乔许的。”

霍普咬了咬嘴唇,带父亲来到河边。他们在一张石凳上坐下,聊起霍普的童年,追忆那个他们共同怀念的女人。有些回忆,是不会随着岁月流逝而淡去的。

“母亲死了以后,我很长时间都为她的离去而悲伤。直到现在还是。我放不下这份悲伤,好像放下了就会再次失去母亲。因为联结我和她之间的,只剩下这份悲伤了。”霍普向父亲吐露心声。

萨姆转向女儿,深情地看着她。

“你知道吗,我和医院的几个同事一起开了一家诊所,专门救助那些没钱上医院看病的人。说是‘诊所’,其实就是一间医务室。今年,诊所来了一群新客人,电视里管他们叫‘难民’。他们是为了躲避卡特尔的暴行,所以抛弃了一切,翻越了国境。”

“你为什么跟我说这些?”

“因为在这个世界上,有太多的人被死亡掳走,而人们对他们的缅怀不会超过一天,甚至不会超过一小时。他们的死很快会被遗忘,因为不断有人相继死去,幸存者自顾不暇,稍不留意也会失去性命。这就是生活在战火、饥荒和暴权下的人们的日常。所以有时我会觉得,我们至今还能怀念你的母亲,也是一种幸运。”

他们一起漫步,直到黄昏。霍普答应在夏天时去看望父亲。萨姆答应来年开春再来看望女儿,如果他走得开的话。父女俩在一个十字街头道别。萨姆本来是要送霍普回家的,但霍普说她更愿意自己想办法回去。这是一个骄傲的谎言。当父亲的身影消失在街角时,霍普立刻掏出手机,给乔西打电话。

“你可以来接我吗?”她有气无力地说。

萨姆在酒店的吧台找到了阿梅莉亚。她身穿晚礼服,正在等他。

“这条裙子真漂亮。是下午买的吗?”

“这是条旧裙子,你至少见我穿过三次。整个下午我都在房间给客户打电话。”

“你不是说要去购物的吗?”

“萨姆,别这么小看我。你和霍普相处得还愉快吧?”

“是的,非常愉快。”

“我接下来要说的你可能不爱听,但乔西真的是个很不错的男孩。”

“那我也向你透露一个信息:霍普觉得你十分迷人。”

“我才不会上当呢。但谢谢你的——又或是她的美丽谎言。”

霍普重新坐回石凳上。一辆的士靠路沿停了下来,乔西从车里冲霍普挥挥手,然后结了账,急匆匆地赶到她身边。

“你是打的来的?”

“你好像有什么急事似的。”

“是我不好,对你任性了。的士我们可坐不起啊。”

“那还不至于。坐不坐得起,由我们自己说了算。”

“动物园怎么样?”

“有大象,有长颈鹿,有狮子,有老虎,甚至还有斑牛。”

“斑牛?!这是什么动物?”

“是斑马睡了水牛以后的产物。好吧,其实我们没去动物园。我带她去了学校附近的一家素食快餐厅。很不入流的选择,但她还是装出很喜欢的样子。阿梅莉亚真是个好女人。”

“你没有老盯着她的胸吧?”

“霍普,你看起来不太开心。”

“我没什么不开心的。有很多人比我更不幸。”

“因为有人比自己更不幸,所以不允许自己悲伤——这种做法真的很傻。就好比因为有人比自己更快乐,所以不允许自己开心一样。”

“父亲问我们俩是不是认真的。”

“你怎么说?”

“我说我之所以爱你,就是因为你从来不较真。”

“你跟他说了你爱我?”

“那你呢,你爱我吗?”

“霍普,请允许我跟你说几句心里话。这些话我从没对任何人说过,哪怕是对卢克。我其实一直在充好汉。你不知道,我花了多大力气,就是为了逃避长大。因为我想永远做十二岁时的快乐少年,轻而易举地就能被生活打动。比如刚刚在餐厅时看到你们父女之间交换的一个眼神,比如看到一对爱人互相亲吻……”

“是如何互相亲吻的呢?”霍普打断了乔西的话。

“就像这样。”说着,乔西亲吻了霍普,“生活有太多让我感动的瞬间,就像坐在那边石凳上的老人,他们依然在向生活微笑;就像一只可爱的小狗凝望着你,仿佛你就是幸福的化身……对了,我跟你说过那只陪伴我童年时光的小狗吗?”

“没有,不过请继续讲。”

“霍普,我想要你给我一个默契眼神,能在众人中与你分享一个心照不宣的秘密,就像我们上课时常做的那样;我想要跟你一起开怀大笑,这是你最擅长的,哪怕是在最不该笑的时候;我宁愿背负被抛弃的担忧,因为我始终害怕你会厌倦我、离开我。茫茫人海中,我相信一眼就能认出那个像我一样去爱的人,那个像我一样用天真的眼神看待世界的人,那个永远怀抱希望的人,那个质疑自己却从不质疑爱人的人。霍普,遇见你是我人生最大的幸运。”

她凑到他耳边,呢喃着,说她想要他,就是现在。

不必多言,乔西立刻拦下一辆正好经过的的士。

第二天三人重聚时,他俩发现卢克闷闷不乐。就连课间,他都不怎么搭理人。下午,三人一起去喝啤酒,霍普动用了所有的幽默细胞,这才让卢克的情绪有所缓和,道出了原委。原来是他在中心的初步实验结果不尽如人意。某个环节出了问题,可他想不通是在哪里。

霍普提议,晚上三人一起去中心,把实验步骤再过一遍。卢克非常赞同霍普的提议。又或者说,他非常赞同霍普终于逼着乔西把心思放到实验上来。

日子在忙碌中一天天过去。他们忙着上课,忙着迎考,整晚整晚地泡实验室,把每一次失败的实验从头来过。深夜的实验室里,他们三个人轮流休息,有时趴在桌上小憩一会儿,有时干脆在地板上合衣而眠。

临近考试时,霍普面容消瘦,挂着两个大大的黑眼圈。乔西不再抽烟,卢克滴酒不沾,可就这样,两人还是觉得体力不支。他们给自己放假的唯一一个星期天,全部用在睡觉、睡觉和睡觉上面。

为了挺过各门考试,三人狂饮由霍普发挥化学天赋配制的功能饮料。尽管他们最终都以优异的成绩通过了考试,却也经历了三次令人难忘的心动过速。最严重的一次让他们在急救室耗了一整晚,第二天心跳才平复下来。三个人都被急救科的医生狠狠训了一顿。

优异的成绩为他们打开了通往下一学年的大门。不过,卢克和乔西依然面临学费的问题。他们必须继续推进在中心的实验,尤其要让已经开始严重怀疑他们项目的弗兰奇对他们保持信心。

霍普虽然不用担心学费问题,但也丝毫没有懈怠。三人全身心地投入项目。

实验取得了两项进展:神经元继续在硅板上彼此连接,也能对乔西下达的简单指令做出令人满意的回应。比如控制开关、移动机器人,甚至能让机器人用卢克为它组装的铰接镊子来夹住和运送糖块。当然,这还远远称不上是人工智能。就像乔西时常提醒大家的:一切都是以鼠脑神经元为实验基础,他们所要完成的任务,就是要让鼠脑神经与电脑产生对话。

一天夜里,实验室里冷得不行。霍普冻得瑟瑟发抖,只好把手放在电脑主机上取暖。当她麻木的手指渐渐恢复血色时,霍普突然转向乔西。当时乔西正在小心翼翼地试图让他的神经元小宝贝们与电脑进行沟通。

“它们是被冻坏了!”霍普兴奋地大喊,“因为我们把‘小蝌蚪’们关在冰箱里,结果把它们冻僵了!”

霍普把这些神经元称为“小蝌蚪”。有时,她甚至会给其中的一些神经元取名字。

“当它们彼此连接时,会消耗一些热量,失去一些活力。我们应该把它们加热到37.2℃以上。”

“整个学界都在研究如何冷冻机体组织的问题,你却要背道而驰?”卢克反驳。

“可我们的这些神经元细胞还是鲜活的!”霍普嘴上这么说,其实心里也不太有底。但转念一想,如果说弗莱明16是因为跑去度假,把细菌培养皿遗忘在实验室里,反倒因此发现了青霉素,那像她这种整夜在实验室挨冻的人,一定更值得好运的垂青。

乔西和卢克交换了一个举棋不定的眼神。霍普知道,自己成功地让他们动了心。

“也是。我们为什么不试试呢?”乔西说。

“因为这样可能会杀死它们!这总算得上是一个充足的理由吧?”卢克仍然持反对意见。

“大不了我们把实验的前两个步骤再重来一遍。”霍普说。

“这会浪费两到三个星期的时间。恐怕弗兰奇不会这么大方。”

“所以,我们干脆赌上一把!”乔西做好了破釜沉舟的准备。

“等一等!”霍普挥舞着双臂大喊,“先说好了,如果搞砸了,那算是我们集体决议的结果吧?”

“如果成功了,也算是我们集体决议的结果吗?”卢克和乔西异口同声地问。

“这点我倒是没想过……不过,只要你们答应会好好地感谢我,请我美美地撮上一顿,再放我两天假,我就同意!”

“‘弗莱明’,那请你告诉我,”卢克把一只手搭在霍普的肩膀上,戏谑地问,“依你之见,我们应该把硅板加热到多少摄氏度啊?”

霍普明知自己对此毫无主意,却还是装出一副思考的样子。她想,让这些神经元细胞复苏只用了3℃的温差,所以这些“小蝌蚪”一定承受不了太高的温度,否则真会被烫死。于是她又掰了掰手指,嘴里碎碎念着一道并不存在的公式,这才喊道:

“38℃!不对,是37.8℃!”她很快又纠正。

“你是随便乱说的!”乔西嘲笑她。

“这么说真是无礼!不过既然被你猜到了,我也就放心了。”

“那我们先加热到37.5℃再说吧。”

乔西把一部分“小蝌蚪”放置在处于加热状态的硅板上,并试着用一个探头把控“小蝌蚪”们的温度变化。有那么一会儿,温度突然攀升到38℃以上,把三个人着实吓了一大跳。卢克赶紧撤回硅板,将神经元与插在电脑上的导线相连。那一刻,三个人都屏住了呼吸。

早上6点,卢克、乔西和霍普才从一家要打烊的酒吧中走出来。昨晚,鼠脑神经元与电脑之间的首次信息交换圆满完成,他们为此好好庆祝了一番。

直到第三天,卢克才把这个消息告诉弗兰奇。不是因为他们需要时间重复实验加以确认——他们是在跟弗兰奇报了喜之后才想起要做这一步的——而是因为在此之前,三个人都醉得说不出像样的话来。

他们的成功还停留在实验阶段,远远没有达到为人工智能领域提供实际支撑的水平。但这个看似微小的成功,毕竟象征着部分机体信息向物质机器转移的开端。有言云: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

弗兰奇正是因为懂得这个道理,所以当场就付清了由朗悦中心提供给乔西和卢克的两年学费。

七月中旬,霍普和乔西第一次分开。霍普信守自己的承诺,去旧金山看望她的父亲。

乔西把月开支中的很大一部分都用在买话费套餐上。可是,不出八天,这些话费就全花光了。卢克向他伸出援手,替他充值,条件是要乔西一定省着用。其实,乔西和霍普并不是因为通话次数过多而消耗了话费。他们每天只打一个电话,那就是晚上。霍普和乔西彼此诉说一天的经历,然后各自上床睡觉,把手机放在枕边,直到第二天清晨互道早安后才挂断。天天如此。

当父亲去医院时,霍普就在城里转悠。每一天,她都会爱上旧金山多一点。她喜欢在卡斯特罗街区晃荡,喜欢沿着旧金山湾漫步,喜欢去联合街的小店里淘宝。岛上不起雾时,她就懒洋洋地坐在马歇尔海滩的黑沙上。

对于阿梅莉亚,霍普也从一开始的勉强接受转变为逐渐习惯。在饭桌上,阿梅莉亚总能巧妙地填补沉默所留下的空白。少年时代那种让夜晚黯然失色的沉默,全被阿梅莉亚一扫而光。阿梅莉亚有讲不完的趣事:令人难忘的旅途见闻、被她模仿得惟妙惟肖的客户、她曾经犯过的不同寻常的错误……霍普很喜欢阿梅莉亚的这份幽默,也喜欢她对萨姆的那份坦诚。所以,当阿梅莉亚宣布要去国内其他地方出差时,霍普甚至有点舍不得她走。

阿梅莉亚是在一个早上离开的。霍普和萨姆帮她把行李搬到车里,然后肩并肩地站在台阶上,目送她远去。

当汽车消失在街角,萨姆先回了屋,一边上楼一边对霍普说:“别告诉我你会想她,至少等我好好喝一杯咖啡再说。”

“还不至于这么快就想她啦!不过,喝咖啡这个主意不错。要不我们去城里喝?”

“那我可没时间,霍普。我还要工作。”萨姆一边套上长风衣一边说。

他从门口抓起公文包,坐上汽车,又摇下车窗,朝他的女儿挥挥手。

到底是这辆老福特汽车,还是父亲的这个挥手,在霍普心中勾起了一段遥远的回忆呢?

霍普快步走向父亲的书房,打算趁他不在时,翻箱倒柜地找个遍,直到找到她要找的东西为止。

她童年时代的“宝物箱”,到底被父亲藏到哪里去了呢?

她依然记得,当初她准备离开位于开普梅的家时,有一天,父亲把杂物全都装进一个纸箱里,搬到了阁楼上,仿佛要告诉霍普,他也知道如何把过往的生活全部抛诸脑后。一想到这可能是父亲当时唯一能找到的掩饰自己情绪的做法,她便温柔地笑了。

父亲现在的家中没有阁楼,也没有库房。她已经在书房、客厅和两间卧室里找过了,现在又爬上楼,溜进衣帽间。阿梅莉亚的东西占据了衣橱三分之二的空间。霍普踮起脚,一边诅咒大自然没让她生得高大一些,一边掀开父亲层层叠叠的外套,又搬走衣橱里的一堆毛衣,突然发出一声快乐的尖叫。

那个盒子就藏在叠好的旧毛毯下。她一眼就认出来了,将这个宝贝捧在怀里。

她盘腿坐好,打开盒盖,开始兴奋地翻看盒子里乱七八糟的纪念品。除了几只毛绒玩具、一支假口红、一些廉价首饰、几个画画本和一个铅笔盒外,一本小人儿书尤其吸引了她的注意力。她把书摊放在膝头。书中讲述的是一只新奇地打量城市之光的小猴子的故事。霍普翻看书页,回忆着母亲在给她讲这个故事时的语调。末了,她又把书贴在脸上,闻了闻纸张的气息,希望能找到一股被遗忘的香水味,哪怕只有一点点都行。可是,书中什么气味也没有。

霍普又把盒子里的每样物品都认真地看了好久,这才把它们重新收好,将盒子放回原处。除了那本书以外。她飞快地把它塞进自己的行李箱。

要走的那天,她头一次起得比父亲还早。该回东海岸了。早在两天前,乔西的话费就用完了。她再也没收到他的音讯,十分怀念他的声音。她试着通过卢克联系乔西,可是没有成功。无奈之下,她只好在留言机里告诉他们她返程的时间。

在机场的人行道上,当一个警察催促萨姆把车挪开时,霍普向父亲发誓说她度过了一段非常愉快的时光。萨姆答应女儿,会想办法在圣诞节时去看望她。

“你不会怪我丢下你一个人不管吧?”

“阿梅莉亚很快就会回来了,我会替你向她问好的。”

“如果你愿意的话。”

“你找到要找的东西了吗?”

霍普一脸茫然。

“翻了我的东西,也要把它们放回原位嘛。”

“我只是偷了一件你的旧毛衣而已。当我想你的时候,就可以穿上它。这算是女儿独有的恋物癖吧。”

“那你做得对。照顾好自己,我会想你的。”

霍普钩住父亲的脖子,告诉他她爱他。萨姆叮嘱她到家后记得给他打电话。

“一言为定。”她高声答应着,走进候机大厅。

她朝自动扶梯走去,半路上又停了下来,倚着玻璃窗,看着父亲的身影钻进老汽车里。

这天晚上,萨姆在床头柜上发现了一张儿童画,是用彩色笔画成的。

他久久地凝视着画面,然后从书房拿来一个相框,取出相框里那张他正在领奖的相片,把儿童画放了进去。

“你怎么就长大了呢?”他呢喃着,把相框放回原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