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霍普向圣狗、圣单峰驼、圣狮子、圣鲸鱼和圣莫蒂默(一朵和她的英语老师莫蒂默长得极其相似的云)祈祷,希望乔西就在机场等她。

她一直以来都有一个信念:当一朵云长得像某个人时,那么,这个人的灵魂就住在这朵云里。这个疯狂而美好的信念是在一个忧郁的夜晚产生的。当时,她在南卡罗来纳州的天空看见了一朵酷似人脸的云。她相信,那是母亲来安慰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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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出舷梯时,她想机舱的舷窗有可能拦住了她的祈祷,于是心里有点失落。当她走在过道里时,一双手臂突然紧紧地箍住她,把她抱了起来。她尖叫一声,引来两个巡警的目光。

“你来啦?”

“我没来。你看到的是我的全息影像17。”

“你的全息影像真好闻。”她把脸埋在乔西的颈窝里说。

“我有两个重大消息要告诉你。”在一个长长的吻之后,乔西对霍普说。

“你怀孕啦?”

“有意思。”乔西回答。

霍普把乔西拉到行李运送带旁边。

“那你要说的重大消息是什么?”

“弗兰奇给了我们一间空间更大、设备更好的实验室。”

“为什么呢?”

“原因就在我要说的第二个消息!你走了之后,实验大有进展,神经元能够执行更复杂的程序了。不仅如此,我认为我们还完成了一项真正的壮举,因为我想出了一个天才般的创意。”

“如果维护谦虚的特警从这里经过,你会被判无期徒刑的,我的乔西。”

乔西发誓说自己绝对没有夸大其词。他迫不及待地想带她去中心,证明给她看。可霍普好像并不赞同这个做法。

“我又没说必须今晚就去。”乔西嘟囔。

“骗子。你明明是恨不得现在就去,等我先取回行李再说。”

“我明明是恨不得现在就跟你做爱!”乔西大喊。

行李运送带周围的人纷纷把目光从手机上移开,转而投向他们。

“我也是!”霍普用同样的分贝回答。

站在她旁边的女人干脆别过脸去,一脸惊愕……又或许是嫉妒。

乔西开着问卢克借来的汽车。一到公寓楼,他们就跑上楼梯,冲进房间。

霍普的温柔令他吃惊。又或者说,他惊讶于自己竟然也能如此柔情似水。这在以前是从未有过的。

他头枕着手臂,嘴角叼着一根大麻烟卷,把他的发现告诉了霍普。

“你该不会要在我的房间抽这玩意儿吧?”她转向他问。

“据我所知,这是我的房间。”

“我在的时候就不算,我的乔西。另外,在搬去属于我俩的公寓之前,我想跟你一起分担这里的房租。”

“房租的事情免谈。”乔西直接拒绝,“你真的想我们租个公寓一起住?”

“凭我们的经济能力,租个套间也不错。”

乔西起身去看冰箱里有什么吃的。她听见他从厨房里说:

“我们去中心吧?”

因为已经很晚了,中心大部分的实验室都黑着灯。穿过走廊时,霍普瞥了那个人形机器人一眼。它好像站在底座上睡着了。比起上次看到它时,机器人的乳胶脸显得更加逼真了。这让霍普不禁打了一个寒战。

“卢克呢?”走进他们的实验室后,霍普问。

“缇拉。”

“缇拉?”

“他现在正和这个女孩在一起。说不定还会和她待一整夜。”

“我们说的是同一个卢克吗?他们是怎么认识的?缇拉?这个名字很奇怪,你不觉得吗?”

“他自己会告诉你的。还有,我觉得这名字挺美的。”

“好像是一种鱼的名字。‘您好,我买两袋缇拉!’”

“你该不会是嫉妒吧?”

“你是说我嫉妒卢克?别犯傻啦。”

“不,是嫉妒缇拉。在此之前,你是我们三人组中唯一的女孩。”

“胡说八道。”霍普嘴上反驳,其实心里知道乔西说得一点没错。外来者的介入令她十分不悦。

“好吧,是我胡说八道。你不想看看我们的重大成果吗?”

“他和这个女孩是认真的吗?我不过是离开了两周而已。”

“那我们呢,难道不是从第一个晚上起就是认真的?”

“好啦,我同意。我是有点嫉妒,而且我嫉妒的并不是卢克。”

“既然你都这么说了。”乔西不再多说,而是凑向电脑屏幕。霍普也把注意力转移到屏幕上。

屏幕上首先出现的是一组大脑切面图,霍普猜测是用PET扫描仪18拍摄的。图片上不同颜色的区间一直在活跃着。屏幕的一角,“行为”与“认知”两个词交替出现。

“这是谁的大脑?”霍普问。

“你觉得我的大脑怎么样?”

“是你的?!”她继续说道,“我明白了。我不在的时候,你无聊得很。为了找点事做,就把自己的脑袋拿去扫描……以后我再也不会离开你这么久了。”

“我们没有权利拿人体做实验,所以总得有个人亲自出马吧!不过有一件事情你搞错了:我并没有做任何扫描。”

霍普迷惑不解地看着乔西。

“卢克在我头上固定了几百个电极。在接下来的几小时内,他讲述我们共同的过往,刺激我的记忆,并记录下我的脑电波活动。然后,我们将获得的数据编码输入电脑,于是就形成了你现在所看到的结果。”

“也就是说,这些都是你记忆的数码示意图?”

“没错,尽管还远远谈不上完善。我们录了好几小时,最后只获得了几秒的转录结果。不过,有结果就已经很好了。我的记忆片段被存储在硬盘上,我们可以用图像的形式对它加以仿真。总有一天,我们可以将这些记忆片段完全解码,再现我曾经的所见所闻、所情所感。”

“请问,在这幅彩虹图中,我在哪里?”

“这里。”乔西指着一片区域说,“你瞧,这片区域躁动得很。”

霍普转向乔西,抱住他的脖子,亲吻了他。

“你们这两个坏蛋,居然趁我不在的时候做成了!”

“注意摄像头!”乔西瞥了一眼墙上那个红色的摄像头灯光,小声对霍普说。

霍普朝摄像头的方向竖起中指,更加狂热地亲吻起乔西来。

“这样的话,你觉得我躁动吗?”

缇拉加入三人组之后,很快就带来住房问题。尽管两间睡房之间隔着一个小客厅,但在一个总共只有三十八平方米的公寓里,还是很难找到私密空间。

照卢克的说法,乔西和霍普已经享受完属于他们的“鸳鸯夜”配额,现在该轮到他来享受自己那份了。从那时起,霍普每天上午都在翻看租房广告。她说服乔西跟她一起去看房,可总是无功而返。那些浮夸的广告后面总藏着令人失望的现实。

乔西增加了家教课时,以便支付更好的房子。与此同时,四人还在日程上做了调整:霍普在双数日留宿乔西的房间,缇拉在单数日留宿卢克的房间。尽管如此,四人之间摩擦难免。

对霍普来说,缇拉身上散发出一种几近艳俗的过度性感。不管是她的服装还是姿态,都有卖弄风骚的嫌疑。霍普自问,像卢克那样优秀的男孩,到底是看上了缇拉的哪一点。而显而易见的答案更令霍普懊恼。

一天早上,霍普叫醒乔西。

“你可不可以跟卢克说,周末的时候你把房子留给他,他把车子留给你?”

“卢克!”乔西立刻喊道,“周末房间归你们俩,要不要?”

“要!”房间的另一头传来卢克的答复。

“好!那车子就归我们。”乔西又转向霍普,“问题解决了。我们要去哪儿?”

“去开普梅。”

“去那儿做什么?”

“这两周我一直在找母亲以前用过的那款香水名,找得我都快疯了。”

“你有没有想过去问问你父亲?”

“绝对不行。这是个禁忌话题。”

“我们非得去开普梅才能找到吗?”

“我童年的记忆全都留在那里,我想与你一起分享。”

卢克还没完全醒来,霍普就听见了缇拉的呻吟声。霍普朝乔西投去一个十万火急的眼神。他们飞快收拾好行李出门,途经霍普家时,霍普上楼拿了几样东西,然后两人就上路了。

到达开普梅时,正值烈日当头的中午。他们一直把车开到大西洋岸边的一个沙丘旁。一望无际的海滩几乎空无一人。

霍普和乔西跳进大海里逐浪,又被浪花一次次地推向沙滩。

当白昼的热浪终于退去,取而代之的是傍晚的温柔。他们这才重新穿好衣服,霍普带着乔西去她从小长大的那个街区。

街道的路面偶尔被沙子覆盖,街道两旁都是小木屋。稍微质朴一点的小木屋用的是沥青屋顶,其余大多是木制屋顶。

小木屋的前面,是一片接一片的草坪,点缀着开满鲜花的灌木丛,在蓝天的衬托下,呈现出一片明快的颜色。

霍普在斯旺街和韦诺纳街的交会处停下,指着街边篱笆里的一幢小屋说:

“楼上那扇窗户,就是我以前的房间。”

“要不要去按门铃?这里的住户说不定会允许我们进去看看。”乔西提议。

“不,我更愿意让家保留记忆中的模样。”

“霍普,你的母亲是怎么死的?”

这个问题来得太突然。她先是沉默了一会儿,然后牵起乔西的手:

“跟我来。”

他们沿着密歇根大道往上走,来到一个湖边。湖的另一端就是开普梅的公共网球场。

“当时,一辆小卡车从这条路上开来,她没有注意到。”霍普在一个岔路口停下脚步。

她的语气淡然,就像一位正在向上级汇报车祸情况的警察。连她自己都对此感到惊讶,却依然以这种满不在乎的口吻继续说:“冲击之下,汽车突然偏航,侧翻冲入这个淡水与海水相混的湖中,结束了这段疯狂的路程。”

“我很抱歉,霍普。”

“不必抱歉,这不是你的错。在我的生命中,你是不需要感到抱歉的男人。不过,你怎么从来不跟我提你的父母呢?”

“我很爱他们,但我跟他们没什么话说。”

“你十二岁那年,到底发生了什么?”

“你在说什么?”

“你唯一一次谈起自己的童年时,曾说想要一直做十二岁时的那个快乐少年。”

“……那是我十二岁生日的晚上。我父亲斜眼看着我,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表情。我问他怎么了,他说:‘从什么时候起,我就再也看不到以前在你身上看到的那道光了呢?’当时,我恨不得永远不要长大。其实父亲尽力了,但我母亲还是不满意。我想她早就不爱他了。我也同样没能留住她。”

“我的父母曾经疯狂地爱着彼此。”霍普离开湖边,边走边说,“看到他们如此相爱,我对爱情的期许也提高了。可最后却因为一个不留神,把一切都毁了……”

“那是一场意外,不能怪她……”

“我是怪我自己。当时我正在上体育课,突然就开始流血。我慌了神,要老师把我母亲叫来接我回家……我们走吧,别待在这里。我是来找母亲的香水味的,不是死亡的味道。”

夜幕很快就降临了。马路上出奇地黑。他们借着手机灯光找到科迈罗,霍普向乔西指明去往开普梅小港的路。

吃完晚餐,他们在港口灯塔的光照下穿梭在小城中,选择了一家小旅馆。小旅馆仿佛是推开了两座沙丘才出现在路旁一样。

旅馆的房间很简陋,只有一张床和一个淋浴间。但这对他们来说已经足够了。

这趟开普梅之旅,是两人关系的一个转折点。当晨光照射到旅馆房间的床上时,霍普看着熟睡中的乔西,心里有了一个确定的信念:这辈子,除了身边的这个他,她不想要其他任何男人。

同一天稍晚些时候,乔西也有了同样的确信。

霍普感到非常幸福。她在沙滩上跳舞、欢笑,好像全世界的秘密只有她一个人知道。

他们爱上了彼此。不仅如此,他们选择了彼此。

霍普踏着浪花向乔西走来,对他说:

“你知道吗,我的乔西,生命中的一些小时刻,其实一点也不小。”

第二天,乔西很早就出门,去街区的食杂店买东西。当他抱着一大堆薯片、廉价蛋糕和一提啤酒回来时,霍普正盘腿坐在地上,膝头摆着一本书,手里握着手机。

“是卢克发来短信了吗?”

“不,我正在网上查东西。”

“什么东西?”

“我在查香水分子的改变方式,以及是否有溶剂可以重新激活香水分子。我以为自己能搞定,现在看来我好像高估了自己。”

乔西看了一眼霍普膝头的书,放下手中的物品。

“有这么复杂吗?你有没有试过把书页沾湿?”

霍普抬起头来,以为乔西是在跟她开玩笑。她盯着乔西,同时舔湿食指,压在书页的一角上。然后,她把鼻子凑了过去。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眼中充满了柔情。她终于读懂了藏在书中的最美的故事,找到了那股熟悉的香味。有多少个夜晚,她就是沉浸在这股香味之中,枕着母亲的手心入眠。

她合上书,把它重新放进包里。

这次旅行的目的达到了。在海滩上最后一次漫步后,他们便驾车驶上了回程。

回到公寓,他们仿佛一下子被硬生生地拉回现实。卢克穿着短裤迎接了他们,缇拉则穿着霍普的浴袍。

第二天,他们早早地就把阵地转移到一家星巴克里。霍普在互联网上搜索租房信息,乔西则在当地的报纸上找。

接下来的一个星期,他们一处接一处地看房。乔西决定扩大找房范围,最后他们看中了一套又宽敞又明亮的复式房,只是它所在的街区不怎么样。不过,以最后谈下来的价格,他们不能要求太多。

霍普给父亲打了个电话,把租房押金的事情搞定了。她还在电话中得知,圣诞节的时候,父亲要带阿梅莉亚出去旅游。

签完租房协议,他们第二天就搬了家。

夏天刚结束,学校就开学了。乔西一下课就离开校园去给他那位一直不开窍的学生上课。上完课,他就骑着霍普送给他的单车——那是周日他和霍普一起去跳蚤市场淘家具时买的——赶往中心,卢克在那里等他。霍普也会尽早赶到实验室,三人把大部分的夜晚都花在实验和探讨上。

如此一来,缇拉很快便脱离了他们的团队。十月中旬,她抛弃了卢克,转而投入一名篮球队长的怀抱。卢克默默忍受着失恋的痛苦,把更多的时间放在了实验上。

十一月中旬,弗兰奇给了卢克一个助教的职位。教授的这份信任让卢克十分受用,他终于享受到一段特殊关系带给他的回报。

缇拉成了一段回忆,三人组又回到了最初的模样。

要不是工作负担太重,要不是乔西和她所面对的经济问题,要不是反复出现的偏头痛使她在看屏幕时不得不戴上眼镜(她觉得那副眼镜特别丑,所以她只在头痛得快要爆炸时才会戴上),要不是父亲总跟阿梅莉亚在一起而无暇顾及她,霍普的生活会更加美好,前景也会更加光明。

不过他们在中心的实验进展还算顺利,多亏了弗兰奇与校医院院长打招呼,他们现在可以使用医院的一台CT机。每周用两次,时间是在医院的仪器维护队前来对机器做维护的前一小时。

他们享受的这项特权必须对外界保密,因此在操作上有一套严密的程序:

每周四和周日,三人组会在晚上10点55分从停尸间进入校医院,穿过通往锅炉房的走廊,进入货梯,然后挤在那些装满换洗床单的小推车旁,升到一层。出了货梯,穿过一扇员工通行专用的门,就能到达医学成像中心。在这个点,成像中心已经不对外开放了。他们严格遵循这套程序,使用成像中心的尖端设备五十五分钟,最后悄无声息地离开。在这五十五分钟的时间里,卢克可以将乔西在接受同样刺激下的大脑的电脑成像图与CT成像图加以对比。

就这样过了一个月,霍普再也不许乔西继续以科研为由,每周两次把自己暴露在机器的辐射之中,况且卢克操纵这台机器也才刚刚上手。他们决定再找一个实验志愿者,但不知道要找谁。

初冬,霍普决定时不时地利用中心的设备,做一些三人项目以外的研究。

她一有机会就偷偷离开乔西和卢克,找一间没人的实验室开始自己的研究。

一天晚上,她在候客间休息时遇到了两名女同学。她们一个是德国人,一个是日本人,正在研究脑细胞克隆项目。三人之间很快就产生了好感。后来,她们只要想喝咖啡了,就会聚到一起。

相处久了,霍普向她们提了好多问题,并发现自己所偏好的研究领域——神经系统退行性疾病研究——与她们的项目具有互补性。

为了激发她们的兴趣,霍普提出:未来人们可以克隆出健康细胞,将它们植入人体,从而治疗大脑退行性疾病。作为佐证,她借用了乔西和卢克已经取得的实验成果。两个女生很快就明白霍普能为她们带来什么。

就这样,霍普越来越经常地抛下两个男生跟新结交的朋友们待在一起。

一开始卢克和乔西对此并没有察觉——这对霍普来说倒是件好事,但霍普转换团队的事没有逃过弗兰奇的眼睛。起先,弗兰奇显得并不在意。可快到圣诞节时,他把霍普叫到自己的办公室,说既然她找到了自己真正感兴趣的研究方向,就应该和其他人一样,按中心的规矩来——如果她还想继续享受中心的优厚条件的话。比如周二的例会她不能随意缺席,要按时提交实验进展报告以惠泽他人,等等。否则,她就别想再踏入中心半步。

霍普说自己需要时间想想。弗兰奇要求她必须在年底前做出决定。

她决定和乔西谈谈这件事,却生气地发现乔西听得心不在焉。

那天晚上,霍普在木箱做成的茶几上铺好一块漂亮的白桌布——也是她周日从跳蚤市场上买来的,再摆上一套风格诡异的餐具,因为这套餐具中没有哪两个盘子是配套的。她又给乔西做了他最爱吃的菜,也是她唯一一道勉强拿得出手的菜。

不过,吃晚饭的时候,每当她想提及项目的事情,总会被乔西打断。

“这一周卢克取得了一项了不起的进展。”他一边兴奋地说,一边示意霍普别给他添饭了。

“我做的菜,你就吃这么一点?”

“好好听我说,霍普。我们差不多已经绘制了我三分之一的大脑图谱,存储了我大量的记忆,有二十多个T。”

“那你呢?你有没有好好听我说,乔西?”

“对,菜是很好吃,但我真的吃不下了。”

“我们还没有结婚呢!”

“你想结婚吗?”

“不,我不想……因为你已经开始把我当用人看了!”

“是我说错什么了吗?”

“不是因为你说错了什么,而是因为我什么都没法说!你只顾谈论你自己、卢克,还有你们那该死的实验,对我却不闻不问。这一个月以来,我对你来说好像根本就不存在。你有没有意识到,我晚上没跟你们一起做实验,而是去了另一间实验室?你有没有意识到,除了二人世界,我还有属于自己的生活?”

“你是不是遇到麻烦了?”乔西被霍普突如其来的怒火吓到。

“除了快要把我逼疯的偏头痛,还有我们拿不出十美元买圣诞礼物的事实……你知道圣诞节就在后天吧?还是你连这个也忘了?还有,你一直跟卢克在一起,直到深夜才回来,累得都忘了要抱抱我……”

“你父亲不来跟我们一起过圣诞节了吗?”

“他前天就带着阿梅莉亚到火奴鲁鲁度假去了。我跟你说过的,可这个你也没有听见。”

乔西突然站起来。他把身体挺得笔直,像一个木头士兵,脸上挂着一个大大的笑容:

“说到圣诞节,我问你,你还相信圣诞老人吗?别这样看着我,我可不想给你提示。”

“有时你真的很傻,我的乔西。”

“好,那我就理解为你不相信了。真可惜。但至少你对圣诞老人的幻灭,不是我将要做的事情引起的。这样一来,你就不会怪罪于我了。”

说完,他走到衣柜旁边(那是一个带隔板的金属小箱子,由乔西花了整整一个周六的下午辛苦组装而成),把手伸进一摞衣服下面,摸出一个系着缎带的小盒子。

“圣诞快乐!”他骄傲地将盒子递给霍普。

她哑口无言,只好解开缎带,打开盒盖。盒子里装着一副眼镜架。霍普记得很清楚,这就是她在古玩店的橱窗里看到的那副。古玩店就在举行周末集市的码头附近。当时她还赞叹说,这副眼镜架是用货真价实的树脂做的,所以十分轻巧。

“你疯了。”她一边戴上眼镜一边说,“这副眼镜贵得要命。”

“明天我们就去找验光师。告别偏头痛,重新找回我心爱的女人,那个一直都开心的女人。”

“那我呢,能不能重新找回我的乔西?我失去他已经好几个星期了。”

“现在你有了一副好眼镜,找起来就会更加容易了。”

霍普双臂环绕着乔西的脖子,亲吻了他。

“我没有给你准备礼物。”

“这根本不重要。对不起,最近这段时间很少陪在你身边。我想要成功,我想要给你一种与现在不同的生活。我要给你买一套公寓,天冷的时候不再需要穿两件毛衣;只要我们愿意,随时都可以下馆子;想去哪儿旅行就去哪儿旅行,不必在吃顿好的和省钱加油之间做出选择。我像疯了一样工作,都是为了这个。”

“可是,我的乔西,这些我都不想要。呃……应该说我想要,但不是现在。我现在最想要的,是与你面对面地吃一顿饭,哪怕是坐在地上吃,哪怕得披上三件毛衣才不觉得冷。我最美的旅途,是你。”

她的双臂重重地挂在乔西的脖子上,乔西明白她一定是非常非常累了。他抱起她,朝他们的床边走去。

“你工作太拼命了,霍普,所以你才会有那可恶的偏头痛。我要是医生,就会给你开个药方:好好休息一晚。”

他轻轻地把她放到床上,然后在她身边躺下。

“对了,你刚刚想跟我说什么?”

“一件让我睡不着觉的事情。”她闭上眼睛说,“我必须做出一个选择,但我一直举棋不定。我需要你的意见。”

“什么选择?”

“今晚,我想先听从我医生的建议,哪怕他是个冒牌的。明天我们再说吧。”

她长长地打了一个哈欠,转过身去,很快就睡着了。

乔西守候着熟睡中的霍普。睡梦中,霍普皱起眉头,也许是做了噩梦。最近一段时间,她经常做噩梦,有几次甚至在半夜把乔西吵醒。他抚摸着她的额头,有他在,她总能平静下来。明天,她就会忘记这场噩梦。明天,就是平安夜了。

夜里,暴风雨骤然而至。狂风吹打着公寓的玻璃,室内的温度越来越低。当乔西冷得紧靠她的身体时,霍普发现自己的心愿实现了。

早上起床,她快步走到窗边。大得像棉絮一般的雪花,在空中飘扬着,旋转着,给大地铺上了一层厚厚的“棉被”。放眼望去,城市白茫茫的一片。没有什么比下着雪的圣诞节更能让霍普开心的了。

天公如此作美,一定不能辜负了这番美意。霍普打算好好庆祝一下今晚的节日。

“我们所需要的,”她说,“是一顿真正的圣诞大餐。”

“以及一台取暖器。”乔西说着,又往身上套了一件毛衣。

“没错!”

他掏空了自己的牛仔裤口袋,开始数那些皱巴巴的钱。

“二十五美元。”他说,“我所有的钱都在这里了。我的学生度假去了……”

“他的女儿被冻得要死,他却带着阿梅莉亚去了火奴鲁鲁!”霍普嘟囔。

“我们这儿天冷可不能怪你父亲。”

“这是个视角问题。”说着,她走到一个生产于二十世纪四十年代带有簧片的旧柜子旁边,拉开抽屉。那是他们买得最称心的一件家具。

“你找什么?”

“这个!”霍普举着一张信用卡,骄傲地说,“把卡交给我的时候,他说‘只能在紧急情况下使用’。他女儿挨冻就是一个紧急情况!”

“我们不能这么做,霍普。”

他们首先租了一辆小货车,然后朝郊区的一个大型商贸城开去。霍普买了两个油汀取暖器,又去了趟眼镜店。她的眼睛被测出有轻度散光,于是老板又给她推荐了一对矫正镜片,正好可以装在乔西送给她的镜架上。随后,霍普给乔西买了一件长风衣和一条羊毛围巾。

他们还采买了当晚和下周的食材,几乎把一家熟食店洗劫一空。

“我们也给卢克买件礼物吧?”经过一家书店时,她问。

“你做得是不是有点过头了?”乔西回答。他已经放弃控制霍普的购物欲了。

“在豪华酒店住八个晚上、往返机票、沙滩上的鸡尾酒,再加上餐厅……不,我觉得我们买的还远远不够。”

“我不管你肯不肯,反正我一有钱,就会把你今天疯狂购物的开销全部还给他。”

“以我们的收入水平,这一天还早着呢!现在,我只能先说一声,‘圣诞快乐,父亲’。我们回家吧?”

他们整个下午都在为霍普梦想中的平安夜做准备。她邀请了在中心认识的那两个朋友。乔西叫上了卢克。

那是一个美好的平安夜。午夜前,又下了一场大雪,狂风也比先前更加猛烈。从玻璃窗望去,甚至看不清他们停在楼下的汽车。霍普拿出好几床被子,请客人们留宿在她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