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Chap.29
最后的晚餐

在整整28年里,福阿德·塔诺斯(Fouad Tannous)每天上午的工作,都是从一个相同的小仪式开始的:喝上一杯土耳其咖啡,瞄上一眼晨报,和耶路撒冷化验室里的同事讲上几个晨报上的笑话。在5月13日星期四这天上午,只有两名员工最后一次和福阿德·塔诺斯一起举行这个仪式了。那天早上也没有讲笑话。三人悲伤而肃穆,“坐在那里,面面相觑”。他们绝对无事可干。然而塔诺斯成年生活的焦点,便是绝对忠实于他的英国式训练,他坚守化验室的岗位,直到最后下班。结束前几分钟,他去这家公立医院医疗服务主任的办公室,领取其服务证书。主任递给他证书,说了三个字:“你拿着。”都结束了。没有握手,没有道谢,没有告别,没有“祝福”。福阿德·塔诺斯为大英帝国服务了整整28年,就在那三言两语中宣告结束。

他回到化验室去关门。通常,他的最后一个动作,是锁上装有可供一年使用的化学品和药品的大铁柜子。这一次,他把钥匙扔进柜子,留在那里。“还要它干吗?”他想,“犹太人总归会得到钥匙的。他们会得到化学品。他们会得到整幢大楼。他们会得到整个国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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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百码开外雅法路脚下的市府大楼,同样简短的活动,标志着作为一个统一市政机构的耶路撒冷的终结。该城的英国统治者将27500英镑支票,市政机构银行账户的一半余额,分别交到一位阿拉伯人和一位犹太人社区的代表手中。安东·萨菲耶(Anton Safieh)看到他的支票数额时倒吸了一口气,这个数额比这个成年的阿拉伯基督徒一辈子赚到的钱还多。他因责任重大而颤抖着,一路小跑,将它存放在他所知道的最安全的地方,市政大楼的地下室。事毕,萨菲耶便着手去做一件比较无趣的事。他和两位同志悄悄开走13辆市政当局的车辆,其中大部分是垃圾车,将它们停在雅法门入口。

那天上午,耶路撒冷市政管理机构中最淡定的领导非萨菲耶的兄弟埃米尔莫属。出于对他多年以来作为英国公务员所浸淫的健全程序的极度尊重,埃米尔·萨菲耶将他大半辈子为之操劳的档案带到了一个安全地方。埃米尔清楚地知道,一个国家、一个县城、一个行政机构,就算再小,没有这些文件就别指望能够存在。从某种意义上说,它们是献给耶路撒冷的新阿拉伯实体的最佳奉献——一套完整的阿拉伯居民所得税记录。

委任统治的官方发言人理查德·斯塔布斯(Richard Stubbs),就像他每天所做的那样,这个星期四上午,在新闻信息办的办公室里会见耶路撒冷记者团。他温文尔雅地向面前的人们保证,英国在耶路撒冷的行政管理将于5月15日结束,英国在该城实质性的军事存在还要至少再顺延一周。

他的声明是一个骗局。C. P.琼斯准将急于从该城迅速脱身,以便他的后卫部队不至于卷入他离开后必然爆发的战争,他计划在午夜就走人。如果一切顺利,当该城的记者们翌日抵达斯塔布斯阒无一人的办公室索取每日简报的时候,整个城市将不会留下一个英军官兵。

斯塔布斯的话,一部分是要努力让城里的民众相信,未来几天里,英军还会待在城里,以此安抚民众。同一天上午,政府首席秘书亨利·古尔内爵士微笑着告诉联合国的帕布洛·德·阿兹卡拉特:“这几天绝对什么事情都不会发生。”在得到这样的保证之后,这位联合国的外交官连夜前往安曼,确信在英国人离开之前他就赶回来了。

在哈加纳的红楼总部的屋顶上,一个焦急的男子用双筒望远镜跟踪一艘矮胖的小轮船缓缓驶入特拉维夫港。那就是蒸汽船“伯利亚”号,大卫·本-古里安答应为他的同事们最终带来保卫一个犹太国家的武器的舰队中的先锋。哈加纳的领导人迫切需要船上装载的五门大炮和48000发炮弹,以至于他们决定在委任统治结束之前48小时,就冒险将它开进港口。

突然,红楼屋顶上的一名男子连连叫苦。约瑟夫·阿维达尔透过望远镜正好发现有一艘英国驱逐舰向“伯利亚”号驶去。阿维达尔通过红楼无线报话机密切关注着事件的进展。英国海关官员登上船只,索要“伯利亚”号运送番茄汁、土豆以及必然还有的洋葱的货单。他们不满意,下令船只驶往海法进行检查。

阿维达尔用无线电告诉船长,派一名船员破坏掉一些重要的机器部件,告诉英国人船只开不动了。然而,就是这样的手段也不能动摇立场坚定的英国委任统治当局。虽然委任统治的寿命不足几个小时,但是她的海关人员明白,他们阻止武器流入巴勒斯坦犹太人的规定,直到最后几个小时仍然有效。他们呼叫第二艘驱逐舰,将“伯利亚”号拖走了。在哈加纳领导人失望的目光注视下,这艘小型轮船和他们的五门野战炮开始慢慢离开巴勒斯坦海岸线向海法驶去。

另一组哈加纳士兵,眼睛紧张得通红、四肢麻木而疲劳,眼看朝他们的哨所汹涌而来的军队很快就要压倒他们。对于伊西翁村尚存的150名士兵和定居者而言,缓缓驶近的阿卜杜拉·泰尔的装甲车,摧毁了某种挽救他们垦殖点的奇迹发生的最后一点希望。

然而,阿拉伯军团六团团长发现,伊西翁村的形势甚至比他的敌人所想象的还糟糕。穆海尔上尉将他的装甲车分散部署在那么一大片地区,因而效率大为降低;由纪律涣散的非正规军混编而成的军团士兵,洋溢着掠夺战利品的激情;穆海尔完全包围了基布兹的中心地带,以至于他的一些士兵互相射击对方的营地。

泰尔立即接管了行动指挥权。他用自己的步兵将非正规军分割开来,重新集结他的装甲车,将火力集中到孤树周围。从这个制高点上消灭前一天下午驻守在洛克·希尔,阻遏穆海尔装甲车推进的几名犹太士兵。

上午11时30分,他开始进攻了。他后来承认,犹太人“以令人难以置信的勇气”投入战斗。在基布兹的主阵地,他们拖着唯一的一挺机枪,从一个阵地跑到另一个阵地,支持洛克·希尔山头遭到猛攻的士兵。在轮番攻击下,守军战斗不止,直到弹尽粮绝。然后,他们摧毁武器,逃走了。通往伊西翁村主定居点的大门洞开。

在定居点入口,拿鸿·便-西拉(Nahum Ben-Sira)看到领头的装甲车开始从孤树下到道路上。这个从毛特豪森(Mauthausen)死亡集中营和他天各一方的幸存家属一起来到伊西翁村的小伙子,手中拿着一管基布兹的火箭筒,那是一种配备原始瞄准器、样子像根烟囱的武器。无论是便-西拉还是他的同伴亚伯拉罕·盖斯纳(Abraham Gessner)都从未用它开火。便-西拉的心怦怦直跳,手指紧张地扣住扳机,追踪着推进的装甲车。当它开到50码距离时,他开火了。什么都没有发生。便-西拉把住瞄准器,盖斯纳拼命敲击炮管。火箭筒毫无反应。不管他们怎样努力,伊西翁村的火箭筒依旧沉默。便-西拉匍匐到埋藏在入口处的路障后面的地雷触发装置旁。就在装甲车撞开石头的时候,他拉响了地雷。但是,和火箭筒一样,地雷也没炸响。许多炮弹炸碎了入口处的地面,控制地雷的导线早已被切断了。

装甲车将堆砌路障的石头推到一边,隆隆开进基布兹。两个准确投掷的莫洛托夫燃烧瓶将其逼停。盖斯纳和便-西拉一连串的坏运气终于结束。他们的胜利是短暂的。从熊熊燃烧的装甲车升起的滚滚浓烟后面其他装甲车隆隆挺进,一大群尖叫的非正规军士兵尾随其后,朝大门扑来。

在指挥所里,伊丽莎·福伊希特万格向耶路撒冷发电报:“阿拉伯人冲进了基布兹。永别了。”大卫·沙提尔,这位曾经敦促伊西翁村人员撤退的指挥官在指挥部里读到她的文字,热泪夺眶而出。接着,这位年轻的波兰姑娘在她的消息后面又加了几句话。“到处都是阿拉伯人,”她说,“成千上万,布满山头。”

几分钟后,她的身影出现在指挥所屋顶上,挥舞着系在无线电天线上的血迹斑斑的床单。由于基布兹周围哨所里的人看不到她的白旗,传令兵冲出去,通知他们投降。慢慢地,枪声稀疏下来,垦殖点疲惫的守卫者们三三两两地向指挥所靠拢。他们中有些人似乎因为这个决定而松了一口气。其他人,则像美丽的金发姑娘、波兰奥斯维辛集中营的幸存者西坡拉·罗森菲尔德(Zipora Rosenfeld)那样哭了。雅科夫·埃德尔斯坦砸碎他的步枪,以示抗议。

50位幸存者全部到达指挥所前面的小广场上。伊丽莎·福伊希特万格也在其中,她发出的消息很快成为一个传奇,传遍了整个巴勒斯坦。雅科夫·埃德尔斯坦在人群中寻找前两天他们一起散步到医院的那位护士。正如他所担心的那样,他们再也没有能见面。她死了。伊扎克·便-西拉搜索着他从欧洲死亡集中营带回到伊西翁村的五个兄弟姐妹。只有拿鸿一个人还活着。西坡拉·罗森菲尔德靠在她丈夫身上,当垦殖点的母亲们撤离的时候,她拒绝离开丈夫,她现在肯定在思念着她襁褓中的儿子,仅仅比她的新国家的应许之地早几个星期诞生的尤西(Yosi)。

几十个非正规军战士拥在他们周围,尖叫着:“代尔·亚辛!”命令他们坐下,站起来,又坐下。埃德尔斯坦看见他们中有一个人走向前来。随着相机快门的咔嗒声,他记录下了犹太复国主义努力定居在伊西翁村山上漫长而痛苦的历史中最为悲惨的一个片段。

突然,一挺机枪开始扫射。埃德尔斯坦看到他身边的人全都翻滚着倒了下去。“这回完了。”他想。看见刺刀扎入一位同志的胸膛,这促使他采取行动。一个飞跃,他跳过挤成一团、垂死的男男女女开始狂奔,从他周围吃惊的阿拉伯人当中夺路而逃。在他的带动下,六七个人也本能地跟着狂奔起来。“根本无处可逃,”埃德尔斯坦回忆道,“因为整个地区挤满了阿拉伯人。”

拿鸿·便-西拉精疲力竭,跌跌撞撞地冲进在基布兹旁边的一个小葡萄园,几步开外便是一条小道,阿拉伯人来来往往,寻找战利品和幸存者。他蜷缩在那里,直到夜幕降临,听到“犹太人”的喊声之后便是一阵阵致命的枪声,他紧张到了极点。

埃德尔斯坦和另外三人翻过定居点终点的石头围栏,箭一般冲进一块名为“雅歌”的林间空地,因为那是基布兹的情人们钟爱的场所。他们隐蔽在砾石和茂密的树木里,希望那些曾经掩护情人幽会的树枝现在可以挽救他们的生命。突然,一阵枝条的响动告诉埃德尔斯坦,他们被人发现了。在他的上方是一个满脸皱纹、没牙的阿拉伯老人。“别怕。”他对他们说。

接着一组非正规军冲了上来,将埃德尔斯坦和一起躲藏的伊扎克·便-西拉逼到了墙角。那个年迈的阿拉伯人站在他们面前,用自己的身体保护他们。“你们已经杀够了吧。”他说。

“闭嘴,”一个非正规军士兵喊道,“要不连你也一起杀了!”

“没门,”老人答道,张开双臂护住两个犹太俘虏,“他们受我的保护。”就在他们争论的当口,上来两名阿拉伯军团士兵。就在他们把埃德尔斯坦和便-西拉带往俘虏营时,埃德尔斯坦听到情人空地上传来枪声。非正规军发现了另外两名和他一起逃走的人。

伊丽莎·福伊希特万格和另外六七个人跳进学校后面的一条壕沟。阿拉伯人冲进壕沟,用司登冲锋枪干掉那些手无寸铁的幸存者。伊丽莎刺耳的尖叫声片刻中断了他们的屠杀,有人猛地将她从沟里拉了上来。一群男人围着她,和那个把她拉上来的阿拉伯人争夺谁先强奸她。最后,其中两个人将她拖离众人,在一路尖叫声中,穿过冒烟的基布兹废墟,她被推搡着进到树林里。在那里,他们开始抓她,撕扯她的衣服,为了谁先动手强奸她而争吵不已。

突然,两声枪响中断了他们的战斗。伊丽莎看到两个阿拉伯人倒毙在她的脚下。她惊呆了,抬头望去,发现面前有一个阿拉伯军团的军官,他的司登冲锋枪枪口还冒着烟。纳瓦夫·贾比尔·艾尔·哈穆德(Nawaf Jaber el Hamoud)中尉从口袋里掏出一块面包。

“把这个吃了。”他说。她照做了。他告诉她“现在你受我的保护”,并把她带到了装甲车上。

他们离开时,基布兹唯一的声音,便是抢劫者为争夺每一个从废墟中找到的物品而发出的尖叫。浑身颤抖的伊丽莎是派到这个主要基布兹来的帕尔马赫战士中唯一活下来的成员。当泰尔攻击开始时坚守垦殖点的88名定居者,只有三个幸存了下来:雅科夫·埃德尔斯坦、拿鸿和伊扎克·便-西拉。

希尔伯施密特可怕的预言不幸言中。148人的鲜血浸透了他们曾发誓要用果树覆满的大地,为新一代人谱写了现代马萨达——伊西翁村的基布兹传奇。 (1)

* * *

队伍整队推进,卷起的灰尘飘荡在空中,细微的暗色粉末凝霜一般覆满了卡车。在安曼郊外,在乡村和十字路口,拥挤在屋顶上,垂吊在窗口上,聚集在黑色的贝都因人山羊皮帐篷里,激动的人群欢呼雀跃。阿拉伯军团正在走向战场。

从外约旦中部的玛弗拉克(Mafraq)和泽尔卡,刚刚战胜了伊西翁联盟的最后守卫者的军人和车辆正从摩押山上下来,向约旦河边的另一个区域集结,他们将从那里渡河进入巴勒斯坦。

他们的车队绵延三英里,挤满了外约旦的道路,500辆汽车、卡车、吉普车、信号车、移动厨房、装甲车、运兵车。这真是令人印象深刻的炫耀,目睹这一景象的人们一定会变得兴奋不已。披着黑色面纱的女人们发出“哟哟哟”的颤音,一千两百年以前先知穆罕默德的武士们从阿拉伯沙漠中蜂拥而出的时候,就是这种战争的呐喊将穆斯林送上战场的。男人们鼓掌欢呼。孩子们向国王的车辆抛掷鲜花,紧随其后,雀跃奔跑。在乡村里,马背或骆驼上的骑手沿着队伍两旁疾驰,胡乱朝天开枪。

兴高采烈的部队也做出了同样的回应,向着人群欢呼、挥手致意。他们的一些卡车上挂着粉红色的夹竹桃和绿色的棕榈枝。所有人都被这些兴奋的民众所感染。二团副官阿布·努瓦耳(Abu Nuwar)上尉看着他们的脸,心想:“他们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我们身上了。”在优素福·杰里斯(Youssef Jeries),一个兴高采烈地只想“拯救我们的巴勒斯坦兄弟”的排长看来,这就像去“参加一场婚礼”。

约翰·格拉布和他的手下一起策马前行,觉得这支队伍“看起来更像是参加嘉年华游行,而不是一支上战场的军队”。对于像格拉布这样对阿拉伯人了如指掌的人而言,这是对他手下人的心态所做的极其不确切的解读。他的贝都因官兵不是想要去“打一场煞有介事的战争”,他们真的是想要去战斗,挺进特拉维夫,将他们的装甲车一路开到地中海沿岸,他们的好战心态在未来几天将要挑战这位英籍将军的计划。

一些格拉布的军团士兵刚刚从泽尔卡军营出发,那里的阿拉伯军队联合指挥部的气氛显然并不令人鼓舞。阿扎姆·帕夏注意到,这个地方“充满混乱”。埃及人派来作为联络官的旅长,看来完全不知道他的军队动向,而伊拉克人甚至就根本没有露面。

5月13日中午,萨夫瓦特·帕夏从大马士革给他们发来一份电报,可谓乱上添乱。电文说:“我坚信,未能就一个明确的计划达成一致,这只会把我们引向灾难,因此我提交辞呈。”阿扎姆用另一个伊拉克人取代他,他是库尔德人,至少有一个吉利的名字,和萨拉丁的将军同名,也叫努拉丁·马哈茂德(Nurreidin Mahmoud)。在泽尔卡令人不安的气氛中,只有一个声音让阿拉伯国家联盟秘书长感到些许欣慰,那是阿拉伯军团的英国联络官说的话。“别担心,”他让阿扎姆希望陡增,“我们会战胜他们的。”

对于其他准备第二天打点行装走人的英国人而言,他们的战争终于结束了。实际上,自1939年以来,他们中许多人就一直转战世界,明天,他们将迎来十年以来的首次和平。在耶路撒冷老城的露天市场挤满了英军士兵,他们在寻找巴勒斯坦服役期间最后的纪念品。杰克·丘吉尔上校,就是那位曾试图搭救哈达萨车队受害者的军官,早就看中了两张地毯。这位中东老兵深谙以货易货之道,但今天下午,他不必这样做了。他向开价100镑的商人手中扔了四张10镑的纸币,说:“还是趁早收着吧。明天犹太人就要来了,他们连一个子儿都不会给你。”

对于极少数英军士兵而言,即将开拔的他们必须做出一个决定,一个和人与武器一样古老的决定:究竟是抛弃一个女孩呢,还是擅离职守,去接受一种新的流亡生活?麦克·司各特(Mike Scott)没有犹豫。几个月来,在耶路撒冷黑暗的电影院里,他每周一次,把在陆军情报办公室里的文件交给他的犹太未婚妻。在接到返乡命令后,他立刻自告奋勇到哈加纳的维维安·赫尔佐格麾下服役。他问:过来时要带些什么?以他在皇家卫队服役多年的淡定神色,赫尔佐格温和地提议,哈加纳要一门加农炮。

于是,5月13日下午,麦克·司各特少校带着一台起重机、一辆卡车,和三名英国兵一起,走进海法的英军主军火库。他告诉主事将军,耶路撒冷司令部在拉马拉郊外的交通事故中刚刚损失一门25磅大炮,希望立即得到替换以免在撤退期间遇到麻烦。

“自己挑去吧。”将军说,挥手将他引到停放大炮的地方。几分钟后,在迦密山上一间车库,这支被一名狂热的英国海军军官夺走五门大炮的军队,终于为“伯利亚”号货物的被扣押进行了一次报复。哈加纳拥有了它的第一门野战炮。

其他决定留在巴勒斯坦的英军士兵的背后没有女人。他们觉得应当在这场战争中充当正义的警察,这成了他们留下来的直接动因,他们燃起了战争的狂热,自己也变得壁垒分明。他们现在擅离职守,加入这一方或另一方。三名士兵换上便装,携带武器和弹药,一脸镇静地走入安东尼·萨贝拉(Antoine Sabella),一位阿拉伯领导人在火车站附近的家里,提出要为他当兵。

在老城的犹太区,有个名叫阿尔伯特的大兵突然抓起一挺布伦式轻机枪,逃离他的战友,朝目瞪口呆的哈加纳部队狂奔而去。他不仅带来了武器,还带来了一条宝贵的信息:英军将在一个小时之内撤离该区。因此,当风笛手开始吹响风笛,英军撤出老城区,最后一支分遣队前往末底改·维恩嘉顿的家,把锡安门的钥匙交给这位年高德劭的拉比时,哈加纳已经全部准备完毕。一旦英国人撤空,他们就踢开空啤酒罐、威士忌酒瓶和香烟盒,潜入他们的哨位。到夜幕降临时,大蛇行动(Operation Shfifon)已实现其所有目标。哈加纳控制了所有围绕该区的英军哨位、锡安门,以及位于亚美尼亚区边缘一个名为“十字哨”的高塔,它占据着西翼的要害位置。争夺耶路撒冷的第一次小规模接触战,犹太人获得小胜。

隐蔽在施奈勒学校的一堆木箱后面,约瑟夫·尼沃高兴地监视着英国人离开耶路撒冷,但是他只对一个英国人离开感兴趣,那就是他的丈母娘。这可是这个年轻军官绞尽脑汁的战略思维取得的战果。穿着一套整洁的灰色服装、戴着讲究的点缀鲜花的帽子,在装满蓬头垢面的帕尔马赫士兵突破阿拉伯封锁,冲向滨海地区的车队中,她是唯一的一位平民。随着车队消失,尼沃和他的新娘拿俄米紧紧拥抱。新郎眉飞色舞地宣布:“我今晚就搬进来住。”

某种女性特有的预感攫住了拿俄米。“不,”她说,“再等一个晚上,我明天上午10点在阿塔拉咖啡馆等你。”

死一般的寂静笼罩着伊西翁村的山岭。主要基布兹的陷落剥夺了它的三个卫星定居点,马索特、艾因·楚林和拉瓦丁的生机。它们规模更小、装备更差、保护更为不力,现在只能无助地坐等自己的陷落了。

然而,不会是阿卜杜拉·泰尔的人来蹂躏它们了。泰尔坚信他已经成功地踏平了这个垦殖点,在接到英国委任统治结束之前班师回朝,渡过约旦河的命令后,他将部队拉到耶利哥,把这几个卫星定居点留给了非正规军。

然而,在执行这项任务之前,成千上万拥挤在伊西翁村废墟上面的村民,还有一个更轻松的工作要完成。黄昏时分,马索特的定居者们看到一列卡车和农用货车开进了战败了的定居点。一个小时后,车队离开时,他们立刻冲上去用双筒望远镜仔细观察,希望看见他们的同伴被装在卡车车厢里运往战俘营。相反,他们看到基布兹的剩余物资从他们眼里转运出去。长长的车队绵延几公里,满载着各种劫掠的物品,令人难以置信。一个观察员觉得,阿拉伯人带走了伊西翁村“最后一根钉子”。被劫掠的物品有床、床垫、炊具、桌椅、牛、骡、干草包、屋顶,甚至被捣毁的奈夫·奥瓦迪亚的《托拉》也被装在车上,装点着附近的一些阿拉伯村庄。

事毕,阿卜杜勒·哈利姆·沙拉夫(Adul Halim Shalaf),哈吉·爱敏在希伯仑地区的副手,开始集合他的游击队去消灭伊西翁村的三个卫星垦殖点。艾因·楚林的犹太人不想落入他们的复仇之手,就通知沙特尔指挥部,幸存者准备连夜突破包围圈,徒步赶往耶路撒冷。

沙提尔深信,此举还会导致又一场大屠杀,便恳求定居者留在原地。他开始马不停蹄地呼吁红十字会和比利时、法国和美国的领事进行干预,拯救他们。

圣墓大堂罗马风格的钟楼上回荡着奉告祈祷的钟声,送走了又一个日落。同样忠实于伊斯兰教的钟点,穆安津忧郁的呼唤回荡在老城的大街小巷,召唤穆斯林行昏礼。在营房和住宅里,那些还留在耶路撒冷的英军士兵和公务员将最后一次听到这些声音。自从埃德蒙·艾伦比将军抵达雅法门以来,英国在耶路撒冷存在了30年5个月又4天,而今进入了最后一天晚上。

每个英国人都以自己的方式度过这个夜晚。在利哈维亚B区边缘的戈德施密特(Goldschmidt)酒店式公寓里,一群军官聚在一起,曾是他们一员的维维安·赫尔佐格邀请他们来做客。在赫尔佐格看来,他召集这次聚会是对这些人聊表谢意,他们是耶路撒冷市中心驻守一些主要建筑物的指挥员。每一个人都曾以这种或那种方式,帮助他在几个小时之后准备让哈加纳接收这些建筑。

赫尔佐格将永远记得他们这次作为“最后的晚餐”的欢乐聚会。这真是一个极度匮乏的最后的晚餐。如果说威士忌还算丰富,那么赫尔佐格客人的餐盘则准确地反映了这座他们就要离开的城市令人绝望的食品短缺的状况。他能够为他们提供的,只有一份鸡蛋粉做的煎鸡蛋。

在大面积的、古老的法国圣母朝圣宾舍里的高地轻步兵军官食堂里,该团军官穿上他们的格子呢短裙和肮脏的夹克,举办最后一场正式的晚宴,晚宴上有传统的亚琐·布鲁瑟(Athol Brose),一种威士忌、蜂蜜、燕麦和奶油调制的饮料。一个大型告别扑克牌游戏发出的叫喊声从耶敏·摩西的街角传出来,标志着记者俱乐部的最后一次聚会。沉闷的小酒吧间已成为耶路撒冷的阿拉伯人、犹太人和英国人混在一起的最后一个地方。最近几周以来,这间酒吧已经成了几次重大拼酒比赛的场所。贾伯·西弗罗尼(Gebe Sifroni),该城犹太新闻联合体主任蜷缩在椅子里,和他的阿拉伯同事,阿布欧·栽德·阿布欧·里奇(Abou Said Abou Reech)已经达成了许多周到的协议,为那些受到穆夫提手下或伊尔贡和斯特恩帮威胁的新闻记者的朋友或亲戚提供帮助。

此刻,他们最后的充满感情的拥抱、扑克游戏的喊叫声,和街角传来的收音机的刺耳噪声混合在一起。夹杂着好战的气氛和高昂的阿拉伯语颂歌,而今已由阿拉伯人经营的巴勒斯坦广播电台正在通知听众:放下手中的活儿,静候委任统治政府9时整公布重要公告。一些冷嘲热讽的记者判断,莫非英国人要宣布他们不离开了吧。

在大卫王宾馆,一场私密而优雅的最后的晚餐将少数政府高级官员——首席秘书、总检察长、首席大法官威廉·菲茨杰拉德等聚在一起。菲茨杰拉德还记得,由宾馆的瑞士经理预备的那份最后的晚餐,“悲伤而沉默”。晚餐结束后,一小群人溜到了飘窗边。在那里,从他们脚下延伸开来的,乃是巴勒斯坦最令人心驰神往的景象,那片耶路撒冷老城的屋顶,圆顶和尖塔在月光下闪闪发光。每个人都不由自主地举起葡萄酒杯,默默地向这个全人类的首都敬酒,他们短暂的统治今晚就要结束了。

对阿萨德五世,建筑师丹·本-多尔那条英俊的黑色大丹犬而言,这既是它最后的晚餐,也是对它主人每天晚上散步到意大利医院的英军食堂的奖赏。食堂里的中士为这条狗打开最后一罐牛肉,顺手从架子上取下一箱牛肉罐头。

他对丹·本-多尔说:“这个,你拿着。这是我最后一次喂它了。我们今晚就走。”

“哦,是真的吗?”丹·本-多尔问,尽量装出一副不经意的样子,“你们几时走啊?”

“12点半。”厨子答道。半小时后,经过丹·本-多尔通报,一组哈加纳士兵在医院四周的街道上就位了。

政府大楼宏伟的宴会厅里,豪华枝形吊灯照亮了阿兰·康宁汉爵士的欢送晚宴。身穿制服,佩戴各种装饰,仿佛未来几年他们还要留在耶路撒冷似的,他的高级职员在这最后的宴席上一起闲聊着,高地轻步兵团军乐队明快的演奏,让他们的心情也变得轻松起来。

9点不到,在一对装甲车护送下,一辆黑色劳斯莱斯驶向巴勒斯坦广播电台的播音室。电台经理拉吉·赛义弘(Raji Sayhoun)从他办公室的窗户望出去,知道他一直要公众静候发布“重要公告”的那个人来了。

脸色红润的阿兰·康宁汉爵士,做出一副愁云密布的样子,走出轿车,几分钟前,他离开晚餐的贵宾钻进同一辆车。阿拉伯电台经理护送他进入A号播音室,那是一间小播音室,配备一个麦克风、一把椅子和一张桌子。9点整,赛义弘切断《阿拉伯进行曲》的录音,宣布“高级专员阁下发表重要声明”。在他旁边,技师打开康宁汉爵士的麦克风开关,打了一下响指,向高级专员表示他是在直播。

听到他的第一句话,情绪激动的赛义弘感到喉咙口堵得慌。他意识到,高级专员正在向巴勒斯坦人民道别。他的讲话简短而又凄凉。他演讲结束后,播音室的人们目瞪口呆,沉默无语,看着他走出这个小房间。

赛义弘毕恭毕敬地问康宁汉爵士,是否希望他在恢复播音前插播一段阿拉伯音乐。

“不,”高级专员平静地回答,“请你播送《神佑吾王》。也许这是你最后一次不得不播送了。”

在特拉维夫的小书房里,大卫·本-古里安一直忙碌到深夜。他面前书桌上摊开的是数小时后将要向世界宣告的文本:阿兰·康宁汉爵士权力宝座已经出缺,而他所代表的那个国家将由一个新的行政当局来加以填补。那是一份正式宣告一个犹太国家成立的草案。


(1)  死者中有西坡拉·罗森菲尔德和她不愿意离开的丈夫。19年后的六日战争结束,一个叫罗森菲尔德的犹太人回到伊西翁村的荒山秃岭,继续他从未谋面的父母曾经为之献身的开发项目。尤西·罗森菲尔德如今是重新复活的伊西翁村基布兹的一名电工。——原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