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西班牙精神的興起與沒落

當路德和馬克西莫斯還在世的時期,西班牙的人文主義者和伊拉斯謨派學者曾竭力設法挽救西班牙,使它不致走上極端主義道路。西班牙作為三個文化圈籠罩下的世界的中心,早自十二、十三世紀便與歐洲密切交往。在經院哲學的形成、哥特式建築、[1]宫廷文化如向姑娘獻情歌阅读 ‧ 电子书库和神秘主義的興起時,[2]西班牙都起了決定性的作用。十五世紀末至十六世紀初,以托萊多總主教賴蒙德(Archbishop Raimund of Toledo)為先驅[3],以樞機主教弗朗斯柯·齊門尼次·德·齊斯奈洛斯(Cardinal Francisco Ximenez de Cisneros)為中心,興起了伊拉斯謨派運動,其中學者如萊布利克薩的安托尼奥(Antonio de Lebrixa)、胡安·瓦迪斯和阿爾方索·瓦迪斯(Juan and Alfonso Valdes)兩兄弟以及胡安·路易·維夫斯都是全歐知名的人文主義學者。

費迪南五世阅读 ‧ 电子书库的政治遺囑由他的國務大臣奎塔諾的彼得(Pedro de Quintano)轉達給查理五世,要求西班牙以支持羅馬教會為其内外政策基礎,歸結成一句話就是:「基督徒之間講和平,對不信者動干戈」。[4]在這句箴言的盾牌下面,伊拉斯謨派人士在宫廷裏、在査理五世周圍和總理公署裏,後來又圍繞菲力普二世展開了他們的英勇活動。他們試圖在羅馬與維登堡(指馬丁·路德活動所在地)之間建立起第三種力量。按照伊拉斯謨的世界主義精神,[5]他們希望互相厮殺的歐洲各國能化干戈為玉帛,形成一個基督教國家聯盟,然後再建立起一個世界教會的改革委員會。這些伊拉斯謨派人士的門徒們和對手們後來在四項巨大的工作上大顯身手:一是經院哲學在西班牙的復興;二是發揮特倫特公會議關於人的自由意志與神的恩典的神學思想,三是發展西班牙的自然法阅读 ‧ 电子书库和國際法;四是由到美洲去的殖民總督塞普維達(Sepulveda)與傳教士拉斯·卡薩斯(Las Casas)爭執,引起在美洲殖民地所當遵循的倫理原則,歸結到底是怎樣看待異教徒的問題,是否承認在異教徒之中也有善良的人。

費迪南於一四七八年與伊莎貝拉結婚,從而把阿拉貢王國和卡斯蒂王國聯合起來,一四九二年攻陷了摩爾人最後一個據守的城市格蘭那達(Granada)。在所有這些重大行動中,伊莎貝拉皇后本人都是積極主動參與的。費迪南的箴言末句:「對不信者動干戈」,既概括了西班牙人的光輝業績,又包含了他們的悲慘命運。西班牙教會和它的領袖們要想在短時間内鏟除摩爾人、伊斯蘭教、和猶太文化傳統,為此不惜採取嚴酷的手段。他們力圖使自己成為正統教會,並在全歐洲和全世界保衛正統的羅馬基督教。[6]正因為基督教會是分裂的,他們才更力圖這樣去做。當時他們統治下的西班牙,不過是表面上皈依羅馬公教會的摩爾人、猶太人和叛逆的基督徒之間鬆散的聯合體。[7]「西班牙人天生的不安份」[8]使他們發現了美洲。而後又有天主教士弗蘭西斯·沙勿略阅读 ‧ 电子书库的亞洲傳教旅行,還有耶穌會的創立,阿維拉的聖女德肋撒阅读 ‧ 电子书库和十字架上的約翰(John of the Cross)所傳播的基督教神秘主義。由此又引起得到民眾支持推進的異端審判法庭和深入民間的方濟各修道會;一四九二年驅逐猶太人,一六〇九年驅逐摩爾人。[9]一四九二年,正當被驅逐出境的猶太人離開西班牙時,大概出身於猶太家庭的哥倫布出海了。四年之後,哥倫布在致「公教國王」的一封信中提到驅逐猶太人出境和首次遠航美洲是同一個歷史進程中的不同組成部分。[10]哥倫布的兒子費迪南熱心搜集當時在宗教上不順從國教的人士的被禁著述,藏入他的私人圖書館。猶太人改宗基督教後往往成為狂熱的反猶分子。[11]右翼的教會改革家如羅耀拉和右翼的神秘主義者如十字架上的約翰都不斷被人指控為狂熱教派分子和馬丁·路德信徒,為此要不斷為自己澄清。這些指控並非全無根據,西班牙的神秘主義和基督教異端往往相去不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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各種宗教運動都在爭取人的支持,把人看作是他們爭奪的戰場。在每一個西班牙人身上,上帝與魔鬼、穆斯林和猶太思想,異端和正統,都展開過長久的、無情的鬥爭。自古代起,把奥古斯丁思想簡化並引入西班牙的奥柔西烏已經流露出一種摩尼教—亞洲的思想影響,這時又重新復活了。世界只是一個爭戰的大戰場,其中金錢、美人、奴隸、享樂,處處挑起人的情慾,使人去追求權勢、榮譽、貴族頭銜和獨立不倚。[12]但同時,它們又是一種挑戰,只有靠禁慾主義、培養自己的靈性和士兵般的嚴格紀律才可戰勝。西班牙全盛時期那富麗堂皇的劇院、銳意改革的修道院、海外征服的大片土地、傅教活動和異端審判法庭,都是緊密關聯的現象。西班牙人不甘心在農田裏度過一生,因此西班牙農業不斷衰落。[13]直到十九世紀,幾乎可以說,西班牙沒有自己的國民經濟。在十四、十五世紀時,西班牙人靠德國人替他們種田,德國南部的孚格家族阅读 ‧ 电子书库[14]替他們經營。後來又委托給佛萊芒人(Flemish,今荷蘭與比利時北部民族)、法國人、英國人、美國人。西班牙人自己則從事建造城市、修道院、皇宫,為世界這座大劇場搭起舞台,為全球大戯景的演出充當裝飾。[15]

真正說來,西班牙對美洲的殖民事業並不認真從事,[16]從根本上說,西班牙就未曾認真對待過。無論在北美或南美,西班牙人建立的统治,外表看來,像哥特式教堂那樣巍峨壯觀,但它們像是從上到下建造的。這些殖民政權是從上面強加的,從未深入基層扎根。在南美洲的西班牙殖民政權如同十五、十六世紀西班牙本土的政權一樣;教會顯要也吃驚地突然發現,美洲人從未真正基督教化,甚至沒有真正開化。當英國、法國、荷蘭在北美東海岸佔領殖民地,慘淡經罃二百年時,西班牙人,這些伊斯蘭—阿拉伯遊牧民族的後裔,就像在放牧場上到處巡遊的牧童一樣,[17]派出士兵、修道僧、傳教士,在廣闊的南美大陸、太平洋直到東西的島嶼、日本,到處巡遊,祈禱,貪婪地征服。他們力求為神或為自身的貪慾,越多越好地去征服其它民族、及其土地,他們尤其重視的是人,更甚於金錢土地。在極短的一段時候裏,殖民地大量的財富和土地被破壞。西班牙統治者並沒有掌握世界的能力,這與古代歐洲社會害怕接觸自然世界中的秘密(不管它是仁慈的或惡意的秘密)那種心理是密切關聯的,它是摩尼教思想對歐洲產生的最重大影響。

一切西班牙人都自認血統高貴,信仰純正,就像匈牙利人稱烏爾人(Ur,意為原來的種族)和波蘭許拉赫蒂茨人(Schlachtiz)必定是貴胄一樣。伊莎貝拉簽署詔書,起首要說:「朕,獨一皇后」,其實她只是所有皇族成員中最高的一員。[18]卡爾德隆阅读 ‧ 电子书库和西萬提斯阅读 ‧ 电子书库都是低級貴族(Hidalgo,西班牙貴族中最低一等)。聖女德肋撒反覆強調她是名門後裔。羅耀拉在他的戰旗上的徽章表明自己是基度貴族的武士(Caballero de Cristo)。這些貴族只要一想起西班牙人並不都出身高貴,就心驚膽戰。在老百姓中,有不少是摩爾人穆斯林和猶太人後裔,改信基督教;有些是褻瀆聖靈的路德宗、加爾文宗新教徒;還有德國異教徒。至於血统高貴、信仰純正的基督徒貴族,就像是大海中的孤島。因此,真正的西班牙人容易為一種西班牙精神所感染。聖女德肋撒敲起警鐘:「儆醒、儆醒,在地上沒有和平」。西班牙向世界宣告的十字軍一直持續到今日。[19]但所有的十字軍運動雖然竭盡全力,結果都以失敗告終;羅耀拉成了唐·吉柯德式人物;低等貴族的後裔成為妓女的兒子;陶姆斯的拉撒路(Lazaro de Torrnes)的諷刺小說裏,白痴當上了皇帝,貴婦人淪為女巫,富有的征服者竟淪為流氓乞丐。[20]以靈性啟示開始的崇高事業竟以一種被諷刺的滑稽形象告終。

十四世紀裏,以恐怖高壓手段強迫猶太人改信基督教雖然完成,其實只是表面文章;十五世紀強迫猶太後裔、摩爾人後裔、穆斯林改信基督教,更是如此。[21]「今天的人們很難想像當時那種沮喪到了甚麼程度」。[22]國王、主教、修道僧、傳道士、銀行家們身邊最重要的助手,往往都來自被迫改信基督教的家庭。西班牙人的土地似乎滑走了。這使人們由驚愕煩惱而害怕,這時猶太人被看為腐敗墮落的瘟疫。激起了公教徒的強烈反應。如果時代的特徵是腐敗墮落,那末時代的呼聲就是要進行清洗。下層階級很快便抓住了這個口號(法國大革命時也一樣,人民大眾反對貴族的腐化和教會權要屈事外國、剝削本國大眾,為此要求清洗國家)。這時,基督教王國與伊斯蘭的八百年鬥爭已經告終。其實,穆斯林和基督徒都是西班牙人後嗣。[23]八世紀時的農村大眾,信奉基督教十分膚淺,因此改信伊斯蘭教時毫無痛苦,改變得很快。在西班牙摩爾人王國掌統治權的阿拉伯人、叙利亞人,至多只有兩萬五千人。據阿拉伯文獻記載,一三一一年在格蘭那達的二十萬穆斯林居民中,只有五百人是阿拉伯人後裔。[24]「這段歷史的偽裝分成兩階段,第一階段是把伊斯蘭教西班牙化;第二階段是在基督教王國裏,把西班牙—穆斯林文化再塗上基督教色彩。在這上面,又加上査利五世帶來的日耳曼傳統面具,使其後的全部西班牙歷史和大半個美洲的歷史都由此定型了。」[25]

西班牙—穆斯林知識分子樂於看到三個文化圈籠罩下的地中海世界的精神在西班牙生根成長。西班牙—阿拉伯詩人阿爾·拉馬迪(al-Ramadi)的詩句中說他的心「知道怎樣跟着柯多伐的三種宗教的韻律而跳動。」[26]伊斯蘭精神和伊斯蘭的宗教虔誠深深印入西班牙人的性格,從而也印入西班牙基督教之中。[27]許多來自伊斯蘭教的因素深刻影響了西班牙社會。[28]伊斯蘭教禁慾的武士組織,把他們用以聞述「聖戰」(jihad)的理論也傳給了他們的基督徒後代。在西班牙人的宗教感情裏,有一個特點就是對末日審判的恐懼和焦慮。[29]穆斯林和西班人性格中有一個共同點就是都以屬於「蒙召選的正統」信徒而自豪。西班牙人雖然經歷過最可怕的暴力統治,但還是謹守着它的伊斯蘭傳統以及亞非民眾那種鬱積在心裏的思想感情,雖然歷經羅馬人、哥特人、阿拉伯人,哈普斯堡王朝、波旁王朝的统治,也並未屈服。這種鬥爭表現在上下層社會之間、各種意識形態之間,統治者之間,各宗教之間,以至司法制度怎樣推行,以及古代傳下來的民間習俗之中,類似的鬥爭在歐洲各國和各種文化之間都存在着,但在西班牙的歷史中卻表現得最具體充分。[30]

西班牙藝術可以幫助我們暸解這場鬥爭。呂釆勒(Lutzeler)曾評論薩拉戈查阅读 ‧ 电子书库的大教堂說[31]:「基督教情調在一種迥然不同的形而上學情緒的深淵上面飛翔。阿拉伯清真寺,……做禮拜的人們茫然不知方向而陷於神秘的普遍存在之中。」西班牙式建築内部那種陰暗沉重的感覺,也反映在許多畫家的畫面背景之中。即使戈雅阅读 ‧ 电子书库的油畫中那明亮的色彩也用一種惡魔式的黑色做襯托。羅耀拉要用黑色把自己包起來作為贖罪;十字架上的約翰把黑暗看作是「深夜」。[32]下層社會的顔色是黑色與褐色,與此對照的是基督教會舉行聖禮時使用红色、金色、藍色代表教會的權勢(就某種意義說,納粹褐衫黨是一種歪曲了的方濟各修會傳統,那褐色則表示普通大眾)。「光線難得發揮任何作用,它顯得無聲無息,最後消失了。唯一有所不同的時候是高大頂峰上有些光亮,那也是一半被霧氣掩蓋着」。[33]即使摩爾人那種明快的思想、創造的精神、像虹彩那樣閃耀發光的神秘主義也被民間的地下精神所吞沒了。

在西班牙,直到十七世紀之前,建築風格都是受摩爾人的影響。摩爾人的藝術宛然是「另一個王國,甚至伊斯蘭在政治上被打敗之後,摩爾人的藝術還在勝利的征服者中間健壯地活着」。摩爾藝術常用的裝飾花樣在西班牙巴洛克式建築中也不時點綴出現。在西班牙聖地亞哥大教堂,用以祝聖「殺摩爾人能手」的教堂鐘樓就像一個爛熟的水果;在格蘭那達卡蘇西安修道院的聖台兩側,那著名的建築藝術就像是一座「裝飾花樣的火山」,有給人神秘感的海藻,果樹的莖節,「用千種方式激起人的宗教情緒」,就彷彿所祝聖的是一個亞洲的生育之神(fertility god),它的神力「繞灌在歐洲土壤上成為生機盎然的建築,產生不可思議的傑作」。[34]而就在人的狂歡之中,突然呈現出情慾和痛苦的狂瀾。畫家似乎喜歡描繪恐怖的場面,把耶穌受難畫得鮮血淋淋、流向滿地。西班牙的教堂裏充滿了古代聖徒怎樣受難,頭被砍下,身體被鋸斷的畫面。這種毫無節制的精神還表現在西班牙民間語言的大量色情用語,[35]和鬥牛場上那種如痴似醉的氣氛,它是歐洲僅存的群眾性酒神式祭禮(Dionysian communal ceremony)(當公牛在神聖的角鬥中倒地時,全場觀眾起立向它致敬,它既是英雄,又是惡魔)。

這種民間的傳統在西班牙接受基督教時,幾乎未曾觸及。誰若真想過基督徒的生活,就去加入修道院好了。一六二三年,西班牙有三萬二千名方濟各會和多米尼克會修士。一六二六年,全國有九千零八十八座男修道院。當時幾乎三分之一的人口屬於修會,但他們對那地方的老百姓幾乎沒甚麼影響:老百姓還是敬拜原始的力量。年復一年,田地、橄欖園、葡萄園被牛群糟塌殆盡。有時在西班牙全境亂聞的牛群能多達六百萬頭,這是蓄牛場主的特權,縱牛漫遊,直到一八三六年,國家才以法律加以禁止。一八一二年,拿破侖為西班牙制訂了第一部真正的憲法,強令推行,才廢除酷刑和異端審判。費迪南七世阅读 ‧ 电子书库又恢復異端審判法庭和施用酷刑。一八四八年,十二名西班牙公教徒寫信給一名新教牧師,宣稱決定在該城撲滅異端:「不要迫使我們以你的血弄髒我們的手。雖然官方的異端審判法庭已經廢除,但在我們的民族精神中,它還繼續存在着」。[36]

在老百姓中間,如同在俄國和拜占庭帝國一樣,對外國人抱着一種仇恨。十二世紀以後,這種仇恨的對象首先是法國人,[37]而且早在路德之前,便已經反對「德國狗」了。[38]所有的陌生人都被視同仇敵。德國的印刷商和其它商人,摩爾貴族和猶太銀行家、意大利人文主義者和英國船員都使西班牙人感受致命的威脅,怕被這些外國人搶走一切,包括他們純正的血統和信仰,他們在海上和陸上的霸權,甚至西班牙語言,西班牙的精神與靈魂。

為把基督教人文主義啟蒙運動的亮光照入伊比利安半島的世界,第一次努力來自弗朗斯柯·齊門尼茨·德·齊斯奈洛斯(Francisco Ximeny de Gsneros)和他的小集團。[39]齊門尼茨是方濟各會修士,一四九二年後充當伊莎貝拉皇后的認罪神師,一四九五年任西班牙首席大主教,一五〇七年任異端審判法庭首席大法官。為在西班牙教會内推動革新,他與教會權貴鬥爭了二十年。對臃腫的教會神職人員隊伍,他也束手無策,於是他着手訓練一批同情伊拉斯謨思想的修道僧。他們成為改革羅馬公教會的先鋒隊,實質上與新教相去並不遠。一四九八年,齊門尼茨在阿爾卡拉城(Alcala)創辦大學,其中不設法學院,也不傳授教會法,因為齊門尼茨厭惡那些法學家,課程以哲學和神學為中心,托馬斯主義、司各特主義和唯名論哲學都各設一名教授。這在當時西班牙思想界引起一番震動。薩拉曼卡大學不甘落後,也為講授唯名論哲學,在哲學、神學、邏輯學三科各設一個教授席位。阿爾卡拉大學創新的第二件事是參照古代語言,直接研讀《聖經》,為此,就古希臘文、希伯來文、阿拉伯文、叙利亞文各設一個教授席位。齊門尼茨在他的主教宫裏建立一所小型的聖經研究學院,在一五〇二年之後,匯集了一批人文主義學者,與他合作。一五一七年七月十日,出版了拉丁文、希臘文-希伯來文對照的《聖經》。這項工作是靠改信基督教的猶太人和曾在意大利、巴黎遊學的人文主義學者完成的,其中為首的萊布利克薩(Lebrixa)曾與伊拉斯謨一起首創對《聖經》的分析研究,齊門尼茨的目標是引導西班牙歸向純正的福音。當時伊拉斯謨已經在巴塞爾(Basle)編纂了希臘文《聖經》這部「新工具」(Novum Instrumentum),但德國的新教運動還未開始。羅馬公教的改革運動一時間似乎走到了前頭。齊門尼茨死後,他推動的聖經研究也隨之煙消雲散了。那些熱心教會改革的善男信女都被攻擊為「路德派」(萊布利克薩的老師奥斯瑪的彼得[Pedro de Osma]被稱為第一個新教徒),遭到打擊與迫害。

西班牙的宗教改革運動,其最早的成員是一批多米尼克修會和方濟各會的修女,改宗基督教的猶太人,和一小圈熱心分子。一五一七年阅读 ‧ 电子书库,伊拉斯謨在西班牙人中間影響日增。[40]伊拉斯謨在一五一六年出版希臘文《新約聖經》並附自己的拉丁文譯文。在出版前言和《為研究基督教哲學辯護》(Paraclesis ad Philosophiae Christianae Studium)一書(一五一六年出版)都已經宣告:《聖經》的新譯本是為農夫、織工、香客、婦女能夠人手一冊而準備的。當時最反對大眾讀《聖經》的是神學家們。其實真正的神學家是那些遵循《福音書》中基督教導的織工或普通勞動者。一五一七年齊門尼茨邀請伊拉斯謨到西班牙。伊拉斯謨不像馬克西莫斯,他在面臨這項巨大任務時退縮了,他對托馬斯·摩爾說:我不喜歡西班牙(non placet Hispania)。

在他眼中,西班牙是個陌生的、可怕的世界。這個低地日耳曼人有一種隱藏的反猶太人思想,這可能是他不去西班牙的原因之一。當時許多歐洲人(伊拉斯謨也是其中之一)都認為西班牙已經完全猶太化了。儘管伊拉斯謨沒有去西班牙,在塞維爾阅读 ‧ 电子书库的一位經師,卻翻譯了他所著的《共同的不滿》(Querela Pacis)。在書中,伊拉斯謨譴責基督教君王當對本國人民的統治摇摇欲墜時,就發動對外戰爭,藉此鞏固統治。這本書在西班牙反響不大,人們的思想還未成熟到接受其中號召和平的主張。

一五二二年,伊拉斯謨把他對《馬太福音》的新譯本獻給查理五世。當時路德和伊拉斯謨在羅馬和西班牙都已遭到譴責。儘管如此,伊拉斯謨還是堅信:大眾並不曾了解福音,應當把《福音書》譯成世界各種語言,因為許多基督徒並不懂得《信經》的含義。伊拉斯謨得到查理五世的國務大臣葛蒂那拉(Gattinara)、瓦倫西亞主教和巴黎的經院哲學大師路易·努聶兹·柯洛奈爾博士阅读 ‧ 电子书库支持,能推進教會改革,從而取得教會與俗世之間的和解。他作為世界公民(這是他在與宗教改革運動領袖之一慈溫利的通信中所說的)[41]於一五三二年攜帶他的著作來到西班牙查理五世的宫廷。這時一場宗教革命正在大學和要求改革的教會人士中間興起,伊拉斯謨立即成為這個運動的中心人物。他以講解《福音書》和使徒保羅的思想贏得了人心。[42]他的論文集以拉丁文出版時,上面印有大主教馮西卡的徽章。而且是由阿爾卡拉大學印刷廠印製的。異教審判法庭的首席法官親自批准出版伊拉斯謨所著《基督的戰士手冊》阅读 ‧ 电子书库西班牙文譯本。

當時西班牙是一個思想上飢餓、精神上乾渴的國家。一五二三年(如同在十八世紀、二十世紀一樣)只要基督教、猶太教、伊斯蘭教並存的時候,基督教《聖經》的西班牙文譯本也可以流通;自驅逐猶太人出境之後,《聖經》也被禁了,因為發覺有些被迫改信基督教的猶太人,利用《聖經》的《舊約》部分教導子女謹守摩西的律法阅读 ‧ 电子书库。[43]於是任何人若不入修道院,就得不到任何世俗的或宗教的教育。瓦倫西亞總主教曼瑞克(Archbishop Manrique)受伊拉斯謨思想影響,感到要加強對信徒的靈性牧養,才注意到在城市的教堂裏,一年只有八次講道;在瓦倫西亞教區,有六百個地區的居民改信基督教後,從未曾聽過一次講道。[44]瓦倫西亞教區還是最上軌道的教區,像卡泰隆尼亞地區的教會,還要從瓦倫西亞借傳道人去給信徒講道。[45]

西班牙的伊拉斯謨派思想的傳播與民間的宗教振興運動是相關聯的。這些宗教運動都強調基督徒要有内心的靈性經驗,要在自己内心尋求神,要棄絕世界和其中的一切。德國基督教神秘主義者陶勒和他的《現代崇拜》一書是和伊拉斯謨同時傳入西班牙的。弗朗契斯柯·陶蘇納(Francisco d'Osuna)教導人們,若沒有内心的宗教感情,教會 的儀式便毫無意義。阿拉卡拉兹(Alacamz)教導人說:「人内心對神的愛便是神」。[46]後來,梅爾契歐·卡諾(Melchior Cano)認 為,這句話就代表了民間宗教振興運動中的光照派(niuminati)的基本信念。一五一四年,弗朗契斯柯·奧帖茨(Francisco Ortiz)在宫廷講道時認為,基督不僅在聖禮之中,還在義人的靈魂之中。這個見解也被後來的宫廷神甫複述過。在宗教改革運動的早期,左翼和右翼還未曾分化得陣線分明,正統派還保護它們,不要被異端的安寧派(dejados)和完美派(perfectos)所勾引。

當時在光照派運動中,流傳最廣的書不是馬丁路德的著述(一五二五年,三艘威尼斯大帆船滿載馬丁路德的著作馳入格蘭那達,被查封了);而是伊拉斯謨的《基督的戰士手冊》,其西班牙文譯本於一五二四年已經問世。[47]伊拉斯謨寫這本書是出於他對使徒保羅思想的心得。他提出良心的要求,認為教皇、國王、主教們都隨着大眾趨於邪惡了,只有一小群純淨、樸素、貧窮的信徒決志跟隨基督,也只有他們才得着天國的應許。他把《現代崇拜》書中陶勒的虔敬主義態度擴展為開明的宗教理性主義。他一方面要求基督徒從内心轉向基督,一方面譴責那些壞神職人員以迷信活動毒害信徒,還對信徒實行暴虐統治。這樣批評在西班牙引起了熊熊烈火。馬利亞·卡薩拉(Maria Cazalla)經常援引《基督的戰士手冊》論證基督教會的全部祭禮只是猶太宗教儀式的複雜化。引起最強烈反應的是這句話:修道不等於虔誠(Monachatus non est pietas)。如果修道並不證明虔誠和有靈性修養,那麼全西班牙和它的古老的教會組織都成了妖怪。

羅耀拉在耶穌會裏廢除唱詩、祈禱、避靜和統一的制服,可能是受了「修道不等於虔誠」這句話的影響。在一五二三到一五三二年間,改革活動的左右兩翼還未曾分道揚鑣。年輕的羅耀拉在阿爾卡拉大學讀書時,他的神師米歐納(Miona)曾把《基督戰士手冊》介紹給他,當時米歐納和阿爾卡拉大學的伊拉斯謨派首要人物貝納迪諾·托伐爾(Bernardino Tovar)是接近的朋友(二十年後,米歐納也參加了耶穌會)。羅耀拉本人也被認為是這一派的積極分子。他組織一個信徒修道會,團結一批窮學生從事慈善救濟活動,經費大部分來自狄亞哥·迪·伊奎亞(Diego de Eguia)。他的哥哥米貴爾·迪·伊奎亞(Miguel de Eguia)是一個印刷商,是伊拉斯謨的好友。一五二六到一五二七年,羅耀拉和他的同伴都被異端審判法庭宣佈禁止活動。他轉到薩拉曼卡大學,由於宣稱他的傳教活動是聖靈發動的,因而又一次受到警告。[48]

羅耀拉受伊拉斯謨和早期改革運動影響的證據多不勝數。他所要求的「處世無心」(indiferencia),作為「在萬物中找到神」的前提,與「安寧派」和正統的「集合派」(recogidos)主張的「獻身給神」其實相去不遠。[49]當羅耀拉把自己看作「天空降下的一片雪花」,要把自己獻給神時,他與陶勒的精神非常接近。他的格言「神的仁愛恩典足夠我用」,與伊拉斯謨在《手冊》中的話互相呼應。羅耀拉後來對伊拉斯謨的思想全盤否定,就像兒子常常否定他們靈性的父親一樣。[50]雖然如此,他為耶穌會學校編選教科書時,還把伊拉斯謨的最佳著作選進教材了。西塞羅、浮吉爾、德莫斯西尼斯阅读 ‧ 电子书库、伊拉斯謨、梅蘭希通和許圖姆(Sturni)是他心目中的導師。[51]他手創的耶穌會只是經過猶疑才逐漸與神秘主義脱鈎,又和伊拉斯謨派早期改革運動的教會一政治激進主義脱鈎。一五三三年,教會對激進改革派已採取鎮壓措施,耶穌會卻在很長時期内都拒絕參加。

從一五二七年到一五三二年,西班牙的伊拉斯謨派為查理五世的世界政策發揮了不少作用,也顯赫了一時。在宫廷中的伊拉斯謨派人士認真指望通過皇帝開展全世界的改革。伊拉斯謨本人卻並未抱這夢想,但只希望基督教君主之間能夠勢力平衡,從而實現國際和平。皇帝的政策則是:「一個皇上,一個帝國和一柄寶劍。」但是結果失敗了。査理五世曾要富有的西班牙各修道會出錢支持與土耳其的戰爭,卻落了空。西班牙各修道會對皇帝的回答是在一五二七年國家立法議會(Cortes)上公開指控伊拉斯謨,並要求由修道僧組成一個神學委員會,審査伊拉斯謨的一切著作。皇帝、大主教、異端審判法庭、本篤修會、伯納修會、息斯特西安修會、耶羅米修會都表示支持伊拉斯謨,唯獨兩個托缽修會——多米尼克修會和方濟各修會——持反對態度。指控伊拉斯謨的罪名是他為異端張目,特別是他主張宗教寬容。這場攻擊遭到失敗之後,伊拉斯謨派發動了一場反擊。[52]在一五二七到一五三三年間,伊拉斯謨思想在全西班牙盛行,其實發動的只是一小批文人學士。這場宣傳運動的重點對象是婦女(她們是伊拉斯謨的主要公眾)、市民商人、王公貴族和傾向改革的人文主義人士;但也深入到下層民眾中間。

一五二七年,馬基維利和卡斯蒂利翁阅读 ‧ 电子书库都在這一年逝世,這也是圍繞伊拉斯謨思想進行鬥爭的關鍵一年。西班牙立法議會譴責了伊拉斯謨,但同樣重要的是在這一年裏,帝國的軍隊洗劫了羅馬。教廷的驚惶失措也反映於反宗教改革運動的焦躁和狹隘性。方濟各會總會長基諾奈斯(Quinones)對皇帝說:如果對教皇毫不尊重,就不能再被尊為皇帝,而只能淪為馬丁·路德的下屬了。皇帝的宫廷學者阿方索·瓦迪斯立即著文為皇帝辯護,聲稱洗劫羅馬乃是上帝的審判,[53]因為教皇一再發動戰爭,還因為羅馬教廷已經腐敗到舉行任何聖事,無論是領聖體或為垂死信徒臨終敷油,都進行勒索。瓦迪斯並不隱諱帝國軍隊在羅馬城的暴行,但和樞機主教們的醜聞、教廷的暴行相較,又算得甚麼!?洗劫羅馬,把那些聖徒遺物拿走,有甚麼不好?那些聖徒遺物早已到處都是了。「我親自在羅馬、勃哥斯、安特衛普都看到說是耶穌的包皮;僅僅法國就有五百多顆被稱為耶穌童時的牙齒;許多地方還宣稱有聖母的乳汁,有聖靈的羽毛」。正是通過帝國軍隊洗劫羅馬,神打開了基督教國家的眼睛,讓大家看到羅馬教廷已經迷信沉淪到何等地步。

通過瓦迪斯,伊拉斯講在《愚蠢頌》(Encomiom Moriae)中的思想傳播開去;也是通過瓦迪斯的《朝聖旅行見聞》(Penegrinatio religionis ergo),加爾文得到啟發,寫了關於聖徒遺物的論文。本來,對古老世界流傳下來的把聖事與法術混合的世界觀徹底否定,只是低地國家根深蒂固的看法,現在通過西班牙人文主義者的筆下,它流傳到全世界去了。瓦迪斯抨擊羅馬公教形式下的異教,古代的異教神祗,現在換成了羅馬教會的聖徒崇拜,例如戰神(Mars)换成了聖雅各(St. Jacob)和聖喬治;海神(Neptune)換成聖徒艾爾瑪(St. Elmar);酒神阅读 ‧ 电子书库换成聖馬丁(St. Martin);愛神(Venus)換成抹大拉的馬利亞(Mary Magdalene);古代以牛向酒神與生育之神獻祭,換成以鬥牛作為向聖巴多羅繆(St.Bartholomew)敬拜。這段對話傳遍了全西班牙,哥倫布的兄弟費迪南·哥倫布把它輯錄收藏在他的圖書館裏。當教皇使節卡斯蒂利翁命令銷毀瓦迪斯這些著作時,西班牙異端審判法庭大法官卻認為這些著作於信仰無礙。的確這些文字極具說服力。異端審判大法官曼利克告訴卡斯蒂利翁,抨擊教皇和神職人員的道德鬆弛,不足以構成異端罪名。這是一五二八年在伊拉斯謨思想影響下的西班牙帝國。

瓦迪斯這時從事他的主要著述:《墨丘利神和愚人的對話》(Dialogo de Mercurio y Caron),它是一個開明的基督徒的理想,和托馬斯·摩爾的《烏托邦》頗為相像。其中寫一位樞機主教、一位主教、一位修女,還有法國國王的顧問等搭乘愚人查隆的小船馳向地獄;只有一個已婚的普通百姓和一個方濟各修道僧找到了上天堂的路。下地獄的那些人弄不懂,為甚麽他們被判下地獄。他們進教堂作了上千次彌撒,還買了教會的贖罪券,難道這些都不算數了嗎?於是墨丘利神向他們解說,墨丘利周遊基督教國家,看到人們都沉緬在追求權勢享受之中,為此撒謊、相互爭戰。然後,墨丘利問他們:「你們稱自己為基督徒,難道不覺得羞愧嗎?你們的生活表現比穆斯林和獸類都不如;你們根本不懂甚麼才是真正基督徒的生活。善良純樸的信徒效法基督經常内心禱告,你們卻看他們為愚人、罪人」。在最後定稿時,瓦迪斯把「修道不表明虔誠」這句話刪除了,另加添了幾個高尚的神職人員的形象。瓦迪斯以伊拉斯謨的賢明君主典範為藍本,描繪了善良基督徒君主的新形象。

馬基維利在他的著作中把教皇的私生子西撒·鮑吉亞阅读 ‧ 电子书库和阿拉貢王國的費迪南國王作為新興民族國家的現代暴君典型。[54]正如奧提加·依·葛賽阅读 ‧ 电子书库所說:馬基維利心目中的「君主」,只是一個意大利人為要對付兩個西班牙人的事業而在思想上加添的附屬物。歷史家往往把西班牙的政客和思想家看作是反對馬基維利的,其實他們之間有一種微妙的聯繫。馬基維利主義的理論和實踐,以及現代極權主義這種絕對主義都是由西班牙開始,推薦給全世界的。十九世紀南美洲的獨裁者還應用馬基維利的「狐狸和獅子」理論,而且毫不掩飾,這並不是偶然的。人們通常認為是西班牙的亞里士多德——經院哲學培育的政治理論家出來反對馬基维利;其實在政治思想領域首先引進純正基督教範疇的是伊拉斯謨派學者。在瓦迪斯筆下的賢明君主波利道拉斯(Polydoms),也如同他筆下的其他正面人物一樣,都要歷經谏獄,使罪得贖,而後神的恩惠降臨。賢明君主的内心轉變帶來國家的改變,並在教皇同意之下改革了教會。國王通過社會契約,與人民大眾連結在一起。國王若不執行他應當遵行的義務,人民大眾也就沒有繼續服從國王的義務。國王應依基督教的原則受教育,貴族應送他們的子弟去學習人文學科的知識,並學習一種行業。這樣,當新的、勤奢的城市興起時,不信基督教的人就會自動皈依基督教。波利道拉斯教導他兒子的箴言中包括了伊拉斯謨派有關和平的重要思想。在當時政治關係的壓力下,瓦迪斯不敢公開譴責對非基督徒發動戰爭,但他還是指出,對非基督徒的戰爭應只限於防禦;並指出,對非基督徒進行戰爭,其中暗藏着一種思想毒素,會瓦解自己的社會和國家。

伊拉斯謨關於和平與寬容的主張,為追隨他的人帶來了災難。當時世界在尋求的正是戰爭。一五二九年,帝國的查理五世前往羅馬,接受教皇為他加冕。當查理五世抵達意大利熱那亞時,前往迎接的胡安·吉尼斯·德·賽波維達(Juan Gines de Sepulveda)在致歡迎辭時就攻擊伊拉斯謨派居然提出「褻瀆神靈」的主張,反對用刀劍對付那些不信者。其實伊拉斯謨多次宣告過,反對一切戰爭,甚至是對不信者的戰爭。後來他作了一些讓步,承認在一定條件下可以對不信者戰爭。賽波維達是意大利亞里士多德派訓練出來的,在他的思想裏,國家有權使用一切自然的手段,以達到公眾之善的目的。因此他根本不能容忍伊拉斯謨關於和平的主張,以及認為政權應由思想家掌握,人人都應經過心靈的轉變等主張。

在對伊拉斯謨思想的這場鬥爭中,居於舉足輕重地位的是皇帝本人。對殖民地的政策與治理,有一大堆問題等待他作出決定,這些決定改變了此後的世界歷史;查理五世未能為殖民地建立一個能負責任的權威,是他一生失敗之一。[55]。查理五世是勃艮第公爵的后裔,是「進入深秋的中世紀」[56]那獨特氛圍的產物。在勃艮第公爵的宫廷裏,那種古老的、令人神往的氣氛和大膽得出奇的事物往往混雜在一起,而且還具有一種十分自信的精神。在勇敢的查理阅读 ‧ 电子书库的宫廷裏,勃艮第被認為是全歐洲最沃美的土地。[57]但這片地上樂園並非天然生成的,是古代凱爾特人、希臘人、羅馬人的文化傳統在這片北起低地國家,南到地中海的地域創造了光輝的文化中心。勇敢的查理繼承了他的葡萄牙祖先的氣質,他的性格中既有三個文化圈下的世界那種進取精神,又有北歐那種古老的傳統。勃艮第是各種外來因素雜然並存的地區,它的統治格式正好為統治西班牙提供一個樣本。勇敢的查理建立起一套講究排場的宫廷儀禮,查理五世把它帶到西班牙宫廷中。勃艮第公爵歷來標榜繼承十字軍精神,儼然以基督教會的救星自許,這也成為查理五世統治西班牙後的施政綱領。勃艮第的文化由於有許多不同的潛流,上面又壓着許多種上層建築,於是形成一種憂鬱的文化情調,既有粗糙一面,又有典雅的一面;既有陰沉黯淡的一面,又有宏偉雄壯的一面。[58]就文學看,陰鬱悲觀的情緒往往居主導地位,但那種憂鬱的情調為德國神秘主義和基督教靈修文學說卻是沃壤;在伊拉斯謨和查理五世身上(以及查理五世的兒子腓力普二世身上)都同樣留下烙印,表明他們真是同胞兄弟。[59]

如果西班牙國王對美洲殖民地的非人統治方式還試圖改進,試圖建立一套法制,那功勞應歸於派往美洲的傳教士巴多羅繆·德·拉斯·卡薩斯(Bartoleme de Las Casas,1474-1566)。伊拉斯謨、瓦迪斯和維夫斯在理論上所宣傅的,拉斯·卡薩斯卻身體力行了。他身在美洲的西班牙領地上,卻經驗了基督教福音對他的要求,和他對福音的責任。由於自己被神的靈所改變,他就熱情地去改變世界。一五一五年,拉斯·卡薩斯由美洲回西班牙,呼籲改善對美洲土人的殘暴統治。大主教齊門尼茨委派拉斯·卡薩斯為印第安人總監護人。一五二三年,拉斯·卡薩斯參加多米尼克修會,指望修會在他的鬥爭中能給與支持。為謀求皇帝與教皇能發佈詔書給印第安人人道的待遇,他往返大西洋七次。為保護體質不強的印第安人,拉斯·卡薩斯鼓吹把強壯的非洲黑人運入美洲,充當勞動奴隸。拉斯·卡薩斯所寫的宣傳小冊《印第安人的死亡》很快譯成各種文字,廣泛流傳,他對殘暴的殖民統治所作無情揭發,導致荷蘭人、英國人、法國人對西班牙的批評和反對,這是西班牙不能忘記的。[60]

拉斯·卡薩斯雖遭受無數挫折,卻並不氣餒。當時許多神學家、法學家都認為印第安人天生野蠻,是劣等種族,只能做白人的僕役。拉斯·卡薩斯反對這種看法,設法改善印第安人處境。最後得以成立「印第安事務委員會」、制定印第安人法,[61]以及新一代法學家維托里奧(Vitorio)、索托(Soto)、索阿雷兹提出新的自然法、政治法、殖民管理的倫理原則,都是源自拉斯·卡薩斯的努力。在歐洲那舊世界,伊拉斯謨關於和平、自由與寬容的主張已經死去,而拉斯·卡薩斯卻把它們帶入了美洲新世界。[62]

一五三三年,查理五世重返西班牙。這時,他的宫廷裏已經不再有人文主義學者。西班牙的精神氣候完全變了。在卡斯蒂王國統治下,原來那個歐洲化、人文主義化的西班牙,已被無情消滅了。「卡斯蒂摧毀了西班牙」。[63]自一四八〇年起,在一個短時期内邀請外國學者,在齊門尼茨大主教推動下,開展教會改革;到一四九二年轉而驅逐猶太人,再十年後,對所有印刷商都採取監視措施。到一五三〇年以後,又回到狹隘僵硬的狀況了。政府對知識界和民間的私下活動都進行鎮壓。[64]著名的異端審判法庭大法官曼利克的兒子勞德利戈·曼利克(Rodrigo Manrique)悲傷地描繪說:「在西班牙,天黑下來了,每一個學者、受教育的人都受到威脅,有的被宣佈為異端分子,有的因猶太血統而受迫害,不一而足。」「我們的國家成為一個充滿嫉恨、狂妄和野蠻的國家。」[65]

胡安·路易·維夫斯是西班牙最偉大的人文主義者。他和伊拉斯謨、布兌阅读 ‧ 电子书库,以及托馬斯·摩爾都是朋友,一五二二年到一五二八年在英國牛津任教。此後,在貧病交困中掙扎,直至去世,始終篤守自己的格言:「決不抱怨」。他作為一個普通基督徒,卻獻身遵奉《福音書》的精神。西班牙伊拉斯謨主義的内在偉大精神,在維夫斯身上都充分顯示了出來。他向他的朋友、教皇阿德里安六世(Adrian Ⅵ,1459-1523),為查理五世任太子時的導師呼籲召開宗教會議,討論基督教和基督教會改革問題。這種會議惟有在和平條件下才能舉行。維夫斯在為奧古斯丁《上帝之城》所作註釋中批評教廷的戰爭政策,他的著作曾幾次被列為禁書。他要求禁止一切戰爭。在二十世紀以前還未曾有過第二個人對戰爭與和平問題作過如此深入的思考。他還綜合自然法、羅馬法和基督教倫理思想,創立了新的國家理論。他還認為,只有通過對個人、家庭、大眾、各國都進行新的教育,才能實現和平。維夫斯是二十世紀的「國際大社會」理論的創始人。一五三八年,他還著述《靈魂與生命》一書,提出長期以來被忽視的人的潛在意識問題。成為「經驗心理學之父」。

維夫斯還主張建立公共中學,成為後來弗朗西斯·培根阅读 ‧ 电子书库、考敏尼斯阅读 ‧ 电子书库、和法國百科全書派的主張奠定基礎。他還主張創辦婦女教育。[66]在布呂實城,他推動社會福利工作,其中把早期基督教會的經驗和布呂實的城市管理辦法結合起來。他還試圖為謀求和平的基督徒的生活創立精神上與社會生活中的基礎。他認為,只有世上的人按着基督徒的道德原則生活,和平才能生長,[67]而家庭應是缔造和平世界的基本單位。一五二八年,維夫斯寫作闡述一個結婚的男子的責任。這是對基督教社會理論的新探索,試圖在舊社會崩潰的時代,為人的全部生活尋找新的道路。直到近五十年來,人們才又重視他的這方面思想。維夫斯的主張在當時西歐很快開花結實。威尼斯、巴黎、里昂、安特衛普的市民福利都是按照維夫斯的原理來辦的。世俗化的新加爾文主義也受他的影響。但在西班牙,他的命運也像所有伊拉斯謨派人文主義者一樣,遭到放逐和迫害,然後他的思想遭受鎮壓。

西班牙官方反對伊拉斯謨思想的理由是認為伊拉斯謨派與光照派、路德派都是一丘之貉。這種本能的聯想大體上並沒有錯。伊拉斯謨派確實與這場規模宏大的改革活動的左翼是相聯的。一場審訊的浪潮開始了。在佛蘭德斯和德國的城市與大學裏開始充滿了西班牙移民,他們在自己的國家裏被控為路德派;有些因此被迫出走的人,後來確實成了路德派。在雷根斯堡阅读 ‧ 电子书库議會討論宗教問題時,胡安·狄亞兹(Juan Diaz)與布塞阅读 ‧ 电子书库站在一邊。一五四六年,他的兄弟阿爾方索派人把他暗殺,因認為他玷污了家族榮譽。另一個出走德國的西班牙移民弗朗西斯柯·德·恩齊那斯(Francisco de Enzinas)是梅蘭希通的朋友,把《新約聖經》譯成西班牙文,獻給查理五世。後來,他作為路德派被捕,但在布魯塞爾的帝國當局對他予以寬大處理;他又逃往德國,成為新教徒,後到牛津大學擔任歷史教授。直到十六世紀五十年代,他成為西班牙官方與海外流亡分子之間的橋樑。異端審判法庭與西班牙正統史學家把當時情況描繪得十分簡單:學生和受教育的人,在邪惡的北方染上了異端思想毒素,於是宣佈自己是路德派。歷史的真實情況要比這複雜。這些西班牙路德派在本國便已受到伊拉斯謨和齊門尼兹的改革思想影響;至於他們的改革也受到歐洲此後的影響,這是無庸置疑的。後來成為西班牙首席大主教的卡蘭查(Carranza)是一個實例。他曾參加特倫特公會議,又身處意大利的華爾多派、公教改革派之間,使他接受馬丁路德所主張的因信稱義的思想。卡蘭查完全是伊拉斯謨思想的產物。另外,在西班牙南部一位著名的傳道士康士坦蒂諾博士(Dr. Constantino)成為路德派一位領導人,後在塞維爾去世。他的著述只是一種熱心信神的佈道,和按照伊拉斯謨派的主張,不相信任何外在的宗教儀式對人内心信仰能有裨益。他和卡蘭查一樣,唯一的罪過便是面向大眾,訴諸人們的道德良心。

在這樣的氣氛中,西班牙的神學家和政治理論家竭力謀求復活托馬斯的經院哲學,為國家和國際法制訂新的理論。[68]他們的一個共同特點就是對當時社會思想情勢有清醒的認識,於是強調人要與神合作,神的恩典與人的自由要統一。他們所致力的是恢復神與人之間的平衡。弗朗契斯柯·德·維托里奧(Francisco de Vitorio,1483或1486-1546)曾在巴黎攻讀多年,後到薩拉曼卡,帶動經院哲學的復興。他主張理性是神的恩賜,期望把古代的哲學、自然法和具有宗教改革那樣熱情的信仰、對認識世界持開放態度的精神結合起來。他是托馬斯·阿奎那的民主版。他在信仰絕對主義和神的恩典之間小心地劃分界限。在著名的《寬待印第安人》(Helectio de Indis)一文中,他尖銳批評西班牙在美洲的所作所為。維托里奥不接受皇帝或教皇有權君臨列國的思想。[69]他也反對以暴力、戰爭強迫美洲當地人接受基督教。以高等文化或一個較好的信仰名義去征服其它民族是不能自圓其說的。維托里奧妥善地區分開自然和超自然,在路德、加爾文、和唯名論哲學家把它們各自的領域加以割裂之後,再這樣做是十分困難的。他主張「把内心的律法世俗化」,直到今天還在西班牙遭到非難,其實那無非是按亞里士多德和托馬斯·阿奎那先例,承認社會有其自然秩序的存在而已。[70]繼肯定這一點之後,便自然要接受自由貿易,移民權利,海上航行的自由權利。正如索阿雷兹所說:「異教徒的政府與基督徒的政府同樣合法!」這是從正統觀點首次承認,世界不同種族、不同信仰、不同政治結構的各國都是合法的,組成一個共同的社會。只有建立在一種新的神學之上,法律哲學才能如此自由地思想。

維托里奥的思想影響在特倫特公會議上十分明顯,會上有六十位法學家來自維托里奥這一派。[71]公會議的高潮是一五四七年一月十三日關於「稱義」這項教義的詔令,其中認為,神的愛不僅可以遮蓋罪(這是路德堅持的一點),而且能真正赦罪,能把人内心的罪摧毀。稱義不僅是神的(自外而來的)恩典,是基督的義的屬性,而且由於神的恩典仁愛,經過聖靈進入人的靈魂,使人内心真正更新、成聖。[72]這項稱義詔令表現出對宗教心理的精緻洞察力。它分析了近代人,一方面深知自己的罪性導致墮落,另一方面又深知自己的潛藏能力。任何時候,人可以自己揀選而得到神恩。這就把人的地位極大地提高了。特倫特公會議接受這一點,是這批西班牙神學家的勝利。方濟各會的神學家反對在關於罪和神恩的教義神學上作這種調整,但來自薩拉曼卡的法學家們成功地維護了自己的觀點。[73]

在這批法學家中最有才能的是多明哥·迪·索托(Domingo de Soto,死於一五六〇年)。他闡述由於犯罪而墮落的人,依然具有能力;神按預定論施行拯救是合乎理性,而不是違反理性的。[74]索托是維托里奧的學生,擔任查理五世的認罪神師,在拉斯·卡薩斯與塞波維達的爭執中,擔任討論主持人。他顯然傾向於同情拉斯·卡薩斯,因為拉斯·卡薩斯在神學上主張自然與超自然的協調、人與神的合作。它的邏輯推論便是西班牙人與印第安人,與不同信仰文化的人應當合作。這是天主教内啟蒙運動的實質精神所在;作為神學來說,這是西班牙伊拉斯謨派學者在特倫特公會議前多年政治、宗教努力的成果。

教皇保羅三世曾經要給伊拉斯謨一頂樞機主教的小紅帽,然後再委任一些伊拉斯謨派「第三力量」的人如康塔里尼(Contarini)、莫隆(Morone)、波爾(Pole)擔任樞機主教。伊拉斯謨在他的《論意志自由》(De Libero Arbitrio)中,以深知神恩大能的切身經驗來反對馬丁路德。於是梅蘭希通,西班牙伊拉斯謨派和意大利、法國、英國的公教改革派在神學上聯合起來了。這些人文主義者和改革派都主張一種鮮明的個人信仰和在神的救世計劃中有人的積極參預。一五四一年在雷根斯堡的宗教辯論中,帝國的伊拉斯謨派與德國新教徒達成一個部分協議。格朗維拉(Granvella)、奈夫斯(Naves)和J·德·維兹(J· de Weeze)向查理五世建議,把伊拉斯謨派和德國新教徒達成一致意見 的神學公式定為帝國的信條,不必為羅馬所掣肘。一五四八年在奥格 斯堡達成的帝國與德國新教臨時協議是伊拉斯謨派的弗盧格(Pflug)與西班牙法學家彼得·德·索托和馬魯恩達(Maluenda)磋商的結果。特倫特公會議於一五四六年通過的改革詔令,改革研習人文學科並聖經 研究的詔令都反映出伊拉斯謨派的巨大影響。這時,伊拉斯謨已去世 十年,他的追隨者們也由於遭受迫害而趨於消沉。但伊拉斯謨的最大 心願——把自由與信仰結合起來——卻被西班牙法學家和耶稣會士搶 救了出來。一五四六年後,西班牙又掀起了一個新的迫害浪潮,幸虧 有耶穌會士薩米隆(Salmeron)挺身維護卡蘭查;耶穌會士還發展了一種「抗拒有理」的理論,正好適應了蘇格蘭加爾文派的需要。[75]

關於自由的神學得以在全世界凱旋進行要歸功於羅耀拉。這位巴斯克武士阅读 ‧ 电子书库以他的靈性操練法為西班牙貴族輸入了一種新思想。當時西班牙貴族正處於發展的高峰,又陷於危機之中。貴族們正為在美洲能獲得的巨大利益而興奮得忘乎所以,又因服侍皇帝及歐洲各國君王而身價百倍。羅耀拉把武士稱作「基督的高貴武士」(noble caballero de Cristo),把為服侍君王的工作靈性化了。他的同輩們醉心追求榮譽,現在要受基督教的節制和管教,要懂得自由便包含着責任。[76]羅耀拉教導他們,要一心為聖主和他的旨意做工,這位萬王之王是君臨全地、完全自由的神,他呼召人,給人自由。在羅耀拉的靈性操練功課中,要求耶穌會士把對自由的追求引導到順服中去。耶穌會的這種靈性操練和加爾文宗的清教徒倫理是塑造近代歐洲人的兩股強大力量。耶稣會士要準備隨時聽從神的呼召,他還要不惜用任何方法尋找神,到一切地方去尋找神。他應善於在每一具體情況下,都能聽到神給他的具體指示。

羅耀拉的第一批門徒體驗到「在俗世的事業成就中那種神秘主義的欣喜」,行動與靈性的默想混然合一(in actione contemplativus)。這種新的禁慾主義被看做是平靜地接受俗世,照亞力山大的克雷門所說:基督徒應當在世而出世。[77]這是羅耀拉心目中的羅馬公教傳統理想。他把本篤修會的規章(其中一部分被吸收入耶穌會章程)、教皇英諾森三世規定的羅馬公教傳統以及聖方濟的傳統結合在一起。[78]在處於危機的時刻,英諾森三世這位中世紀的偉大教皇認為行動應在暝思默想之先;聖方濟則廁身世界,從中為神的創世,為徹底順服,為工作和甘心貧窮感到歡樂。羅耀拉(他的摯友和繼承人稱他為「擁有一點真理的人」)從未成為一個有造詣的神學家。[79]他本能地從教父們的思想遺產中揀選了他的内心旅程所需要的教導,也從「現代崇拜」派和伊拉斯謨、齊門尼兹周圍那些人文主義改革派吸取了思想營養。

耶穌會的嚴格靈性操練對當時精神混亂的西班牙產生一種積極的影響。[80]這種靈性操練在民眾、貴族和歐洲知識界曾經風靡一時。羅耀拉比多米尼克阅读 ‧ 电子书库更為成功地創立了歐洲第一個宗教性的知識界運動。對歐洲知識界來說,只有古代的新柏拉圖主義和諾斯替派屬靈主義在基督教的各種民間小教派中形成一股潛流,曾產生過類似的強大影響。早期耶穌會已經抱有那種敢於探索的無限樂觀主義精神,它在不久之後使法國耶穌會士成為啟蒙運動的先鋒。羅耀拉向知識界表明,以他的天賦、才華、人品,依然成為神的兒女。他幫助歐洲知識界得到同樣豐碩的自我認識,它正是加爾文為西歐商人、政客和社會活動家提供的自我認識。耶穌會士們向驚訝而渴望追求的歐洲知識界表明,他們可以依循自己的興趣做有成就的歷史學家、天文學家、法學家、數學家、貴族、士兵、政客,而同時又聖潔、蒙神悦納。人應當把自己的智力活動作為向神的獻祭,寧靜地獻身為榮耀神和幫助在苦難中的鄰舍,看顧他們身體與心靈的需要。羅耀拉使人們突然發現:可以充分發揮自己的才能而又從事於宗教工作;正是這種釋放出來的熱情使耶穌會士以一種對世界的使命感,前往非洲、印度、中國、日本和美洲。

在這方面最突出的實例應推前往印度、東亞傳教的弗朗西斯·沙勿略(Francis Xavier),他被稱為一個「征服靈魂的人」。[81]沙勿略出身於巴斯克的一個貴族家庭,這個家族由於反對西班牙國王而失去了土地。年輕的沙勿略從家庭的厄運中得出自己的結論。他成為基督的兵士,並毫不遲疑地接受羅耀拉的命令,遠赴異國。他在著名的書信中顯示出,他怎樣逐漸成長為一名傳教士,敞開胸懷、面向世界,不斷克服新的艱險困難。歷來人們認為派到海外去的傳教士,都是次等以至劣等人才,沙勿略推翻了這種成見。歐洲最優秀的人才派到異教徒、蠻族和不信者中間去,只是剛夠稱職。[82]耶穌會士的雄心是擔當起最艱巨的使命,深入世界,深入不信的人和持不同見解的人中間,他們自己或是探險家、或是傳教士、或是神職人員、或是教會政治家。這使他們構成近代歐洲知識界歷史上,探索人心最深入的一頁。耶穌會士對路德派、加爾文派、無神論者、唯物論者都去討好接近。十七世紀有關宗教問題的任何一次爭論,耶穌會士都參預其中。那伐爾的亨利(Henry of Navarre)後來成為法國國王亨利四世,在法國雨果諾派新教徒與天主教徒之間促成和解。亨利四世有一名耶穌會士比埃·柯桐(Pierre Cotton)做他的顧問。當時公教聯盟(Catholic League)正號召進行反異端的十字軍,柯桐成為他們的死敵。耶穌會士敢於冒犯教會的神聖傳統,也不怕激烈批評俗世權威。一六四三年,在安特衛普出版了耶穌會的《神聖職守》(Acta Sanctorum),遭到尖銳批評。但以理·帕庇布洛赫(Daniel Papebroch,死於一六一七年)以艱辛努力創建歷史批判原理,樹立對歷史資料來源的分析研究方法,和輔助學科的史學方法論。貝勒爾明阅读 ‧ 电子书库在魯文大學就讀時便曾論述新教改革家的神學思想,由於立論客觀,竟成為新教徒援引的參考書。在低地國家,特萊福(Trevoux)的《回憶錄》與加爾文派的刊物同樣受到大眾歡迎。

耶穌會運動最引起驚恐的是它的神學。耶穌會士發展出「智力觀念模糊」論,指出人們對外界的認識,越是不真實的,越容易為人接受。莫林納阅读 ‧ 电子书库已經認識到,關於道德原則的聞述,越是想包羅廣泛就越不正確。耶穌會士得出這樣一個革命性的思想結論,是因為他們在世界中從事各種活動,他們每天看到普通信徒在各種危險和機會中要選擇方向、要作抉擇。這種抉擇往往只能是兩惡相權取其輕。由這裏開始,他們逐步推演到他們著名的遭到猛烈抨擊的「或然論」(probabilism)神學和倫理學,它大體接近於近代的相對主義(relativism)和功能主義(functionalism)。人們怎樣形成一個信念呢?其基礎是事物的可能性,但人們卻要以此為根據而採取行動。很顯然,人們所能作的倫理道德判斷只可能是因事而變的。在作這些決定時的考慮只是相對正確,因此,要為十字軍或聖戰找出確切不移的真理是不可能的。莫林納的倫理學或可稱作「情境決定」論(situationalism)。它遠超過了柏拉圖主義、亞里士多德主義和歐洲古老的意識形態。(耶穌會士對神聖權力和世界秩序神聖不可變等理論抨擊不遺餘力,並不是偶然的)。這種富有獨創性的見解,在幾百年内也未必能有第二次。

耶穌會這個組織是一五三四年由羅耀拉和他的六個朋友在蒙特瑪特(Montmartre)發起的。到一五五六年羅耀拉死時,耶穌會發展為十二個地區分會(province),一百零一個聚居會社(house),一千名成員。一五四〇年,教皇保羅四世對耶穌會予以認可。一五四二年,耶穌會到達印度,一五四九年抵達日本和巴西,一五六三年抵達中國。它擁有六百個學院,成為歐洲最大的經院式修會(scholastic order)和最強大的教育機構。羅耀拉在羅馬去世的這一年也是査理五世從政務中引退的一年。在一五〇〇到一五三〇年間備受折磨的伊拉斯謨派到這時已經筋疲力竭。西班牙政治氣候的突變已經十分明顯,對左派和右派改革家的迫害火焰已經熊熊燃起。耶穌會士被看作光照派、虔敬派、國家公敵而遭迫害。宗教改革運動幾乎奄奄一息了。這一切都表現為一種巨大的焦慮和不安全感。大眾已經感覺到海外擴張的突發式進展掩蓋不住内在的失敗,同樣地,查理五世的全球使命也遭到了失敗。低地國家對西班牙皇帝統治的不滿遭到殘暴的鎮壓,為使英格蘭重返羅馬公教會,用盡了一切手段(西班牙與英格蘭皇室通婚、友好遊說使團,直到最後在一五八八年,西班牙無敵艦隊與英國艦隊作戰),這些都無非是西班牙皇帝統治的後衛行動。這些行動是單槍匹馬衝入敵陣的唐·吉訶德式行動。西班牙人民痛苦地看到,自一四九二年驅逐猶太人到一六〇八年驅逐摩爾人這一個多世紀中,西班牙的内部淨化鬥爭完全失敗了。在外面,到處是西班牙的敵人,西班牙儘管信仰純正、充滿基督的威嚴也無濟於事。結果西班牙只有採取兩種辦法來麻醉由覺醒引起的痛苦:一是加強鎮壓不同意見,二是掀起一股正統神秘主義的思潮。

神秘主義者天使城的胡安(Juan de los Angeles)要尋找一個屬神的美洲(las Indias de Dios)。這個人們目力所不及的巨大新世界只有到靈魂深處去尋找,這一次,十字軍進軍的方向是指向人們的内心。這次神秘主義思潮的黄金時期是由於西班牙在宗教改革運動中遭受的巨大衝擊而興起的,新教異端分子對西班牙以外的歐洲施加的蹂躪更增加了西班牙對内心遭受蹂躏引起的恐怖。教會的腐敗已是有目共睹,它導致一種雜亂無章、充滿歇斯底里和感傷味道的極度神秘主義,這又進一步侵蝕了基督教會。從教會的外在表現看,異端審判法庭無孔不入,造成人人自危,甚至修道士,教會高級神職人員也不能免。

西班牙神秘主義者自始至終面臨兩重威脅,它既要抵制腐化分子藏身於神秘主義活動之中,又要抵制異端審判法庭的狂熱迫害。在這過程中,西班牙神秘主義者們發展了一種既頑強又靈活的宗教意識。加西亞·德·齊斯奈洛斯(Garcia de Cisneros)發展出的靈性操練法曾對羅耀拉有巨大影響。[83]方濟各會修士醫生伯納迪諾·迪·拉萊多(Bernardino de Laredo)在所著《登上錫安山》書中為神秘主義的靈性修煉提供一種新方向。由此,西班牙神秘主義帶上了它的特徵,就是都沾上了醫學、自然科學和方濟各修會的色彩。它要求真實的心理經驗,能驗證的神的愛;區別個人作用、欺騙、幻覺和個人靈魂與神的真實接觸。阿坎塔拉的彼得(Petrus of Alcantara,對聖女德肋撒有深刻影響)、狄埃哥·德·埃斯台拉(Diego de Estella,曾為西班牙皇帝腓力普二世講道)認為人與神相合時,人也成為神。天使城的胡安不僅對這種方濟各會的神秘主義身體力行,還進行傳授。他調查分析真假屬靈的心理區別,真假靈魂出竅(raptus)的不同,也講到人們精神心理上的内向、外向。他的著述中多次援引在三個文化圈籠罩下的作家們、猶太教拉比(猶太教教師)們的著作,還引用波愛修、奧利金、但丁、路德、慈溫利、威克立夫的言論。他和其它西班牙神秘主義者一樣,深受德國神秘主義者陶勒、魯斯布洛克阅读 ‧ 电子书库、蓋爾松和現代崇拜派的影響。[84]他還有一次引用了李翁·埃博利歐(Leone Ebreo)的《愛之對話》(Dialoghi d'Amore),這是柏拉圖派神秘主義的一部基本著作,其影響一直延續到布魯諾和斯賓諾莎。十六世紀末葉和整個十七世紀,陶勒和《現代崇拜》這派人成為西班牙寂靜教派阅读 ‧ 电子书库的思想源泉。西班牙神秘主義從寂靜派直線式地發展到一種簡易的基督教教義,強調内心祈禱,而拒絕一切外在的虔誠表現。十六世紀的熾熱鬥爭必然造成人們心靈上的枯竭。人們的性情、感情、内心虔誠就是一切,客觀存在被一種多愁善感的情緒所消熔了。

當羅耀拉的死對頭保羅四世即位阅读 ‧ 电子书库,採用史無前例的嚴酷手段來對付異端分子,把樞機主教莫隆和樞機主教波爾都投入獄中。為撲滅意大利的路德派瘟疫,設立了火刑,最輕者也要驅逐出境。這股反宗教改革的寒風也助長了查理五世退位後西班牙反動派的氣焰。異端審判首席大法官、塞維爾總主教費南多·德·瓦爾德斯(Fernando de Valdes)把新出現的神秘主義靈修材料輕蔑地扔在一邊,認為那是為愛湊熱鬧的人們的老婆預備的靈修材料。[85]他的堅決支持者是多米尼克修會的梅爾契歐·卡諾,他在多米尼克修會内部肅清神秘主義派,把他們看做寂靜派,並對那些讀陶勒、赫甫(Herph)等人靈修著作的人都予打擊。他特別猛烈反對的是耶穌會士,把他們列入光照派異端之中,並且反對新詩歌運動主將路易·德·格拉那達(Luisde Granada)。格拉那達是推廣使用大眾語言的先鋒,又提倡熱愛自然,甚至羅耀拉也推崇他。他的作品一五九八年時已譯成英文,在英國流行。在他的神秘主義思想中,來自伊拉斯謨的内心祈禱和來自薩伏那若拉的多米尼克修會屬靈祈禱結合在一起,他的著作中有不少思想來自薩伏那若拉和伊拉斯謨(兩人著作當時往往合刊在一起)。

費南多·德·瓦爾德斯曾致函保羅五世阅读 ‧ 电子书库,主張對路德派分子不能如同對下等猶太人和改宗基督教的穆斯林又返回伊斯蘭信仰的那樣寬大,因為路德派分子大都出身名門,又高居要職,因此更加危險。在瓦爾德斯眼中,凡是西班牙貴族,曾在齊斯奈洛斯和伊拉斯謨的學院裏攻讀,讀過陶勒、赫甫的著作,保護過神秘主義者,便都是路德派分子。一五五八年,一批批異端分子再次被送上火刑堆,而在此以前,像這種情況無非受一點輕微懲罰便可了事。恐怖統治開始的一個信號是對西班牙首席大主教卡蘭查的審訊和判刑。卡諾從卡蘭查所著的《基督教要道問答註釋》(Commentaries on the Christian Catechism)一書中嗅出了伊拉斯謨思想的氣味,感覺卡蘭查所鼓吹的内在基督教包含了一種革命性,足以顛覆整個基督教會,並使經院哲學失去作用。卡諾開始批判卡蘭查時,只指責卡蘭查用民眾的語言來討論《聖經》,有損《聖經》的崇高地位。於是,語言問題構成了第一個戰場。神秘主義者們決志把救恩的福音傅給大眾,因此便成了通俗語言衛士;[86]再加以他們本人往往是詩人或作家。路易·德·萊翁便是西班牙語言大師,他在異端審判法官面前維護使用西班牙語討論高貴思想的正當權利。那些老派神學家和他們在異端審判法庭中的同夥,為維護在社會和教會中的等級制度而要堅持拉丁語高於通俗語言。萊翁對此的回答是:「基督生活在田野之中」。當迫害開始時,萊翁還是留在西班牙的人文主義者之中最重要的一位。他被判徒刑四年,當他為一位修女伊莎貝拉·奥索利歐(Isabel Osorio)撰寫《雅歌註譯》時,《舊約》中的約伯、柏拉圖、賀拉斯、斯多噶派、伊拉斯謨的思想都匯集到他胸中,使他能夠在書中寫出氣息清新的文字。

瓦爾德斯的《西班牙禁書目錄》於一五五九年頒佈。它的目標是以嚴禁用通俗語言寫作宗教書刊來撲滅現代崇拜派的基督教神秘主義思想和伊拉斯謨派的基督教人文主義思想。凡收藏禁書者判處死刑。[87]在迫害和嫌疑的壓力下,德肋撒和十字架上的約翰進行了聖衣會阅读 ‧ 电子书库的改革,以作為維護内心祈禱傳統的藩籬。他們兩人雖不斷反省檢討,仍然遭受懷疑,認為他們是光照派異端。他們的著述直到身後才得以出版。德肋撒著作的出版人路易·德·萊翁,直到一五八八年還要為出版德肋撒著作辯護,因為被指控為傳播危險思想。三十年後,他的侄子巴西里歐·龐斯·德·萊翁(Basilio Ponce de Leon)也被迫著文,為十字架上的約翰辯護。十字架上的約翰的主要著作《黑夜》(Noche Oscum)被指控為塞維爾地區各種異端的根源。遲到一六〇一年,多米尼克會修士阿隆索·吉羅依(Alonso Giroi)還要求取缔一切用通俗語言寫作的宗教書籍。

這便是腓力普二世統治時期阅读 ‧ 电子书库的精神氛圍。腓力普二世繼承先祖的勃艮第血統,性情憂鬱而焦躁;由於在他統治下局勢不穩,焦慮過度,使他更少參與西班牙的宫廷活動。對於依靠高壓維持統治,他的思想中也不無矛盾;正是他的猶疑,使異端審判法庭得以更加獨斷專行。與其它國家的異端審判法庭相較,西班牙的異端審判法庭顯得不那樣張牙舞爪,四面出擊,而較溫和一些,但卻拖得很長,成為一種緩慢的煎熬。為使異端能激起「民眾的憤怒」,[88]要對民眾一而再,再而三地鼓動。在貴族之間的世代不和,現在正好利用這些活動,煽起彼此間的仇恨。[89]在低地國家和魯文大學裏,羅馬教會曾企圖把伊拉斯謨的著作列入禁書,加以取缔。腓力普二世進行了干預,使伊拉斯謨的著作免於遭厄。像這類保護了宗教和人文主義改革運動的事,腓力普所做的比人們通常對他的印象要多得多。國王的私人神甫阿利亞斯·蒙塔諾博士(Dr. Arias Montano)支持國王庇護伊拉斯謨生前在安特衛普出版的《新約聖經》拉丁文新譯本。蒙塔諾大概還出力為何塞·賽古恩査(Fray Jose Siguenza)謀到宫廷圖書館長的差使。賽古恩查的思想轉變經過最足以說明在腓力普二世身邊的思想氣氛。赛古恩査本來曾長期猛烈攻擊伊拉斯謨。他講道時使用反宗教改革的巴洛克式華麗辭藻,忽然之間他轉而宣講「赤裸的福音」,而不再提猶太教、迷信、經院哲學、合法信仰這一套辭彙了。當時最重要的一部宗教書籍是路易·德·萊翁選編的《基督警句》(Los Nombres de Cristo),它是《福音書》和教父著作片斷的匯編,可以說屬於正統信仰的範圍,而同時又指引人們去探求内心的基督教。按路易·賽古恩査的表述,基督的教導和拯救世人的工作是使人恢復本來的健康心靈。在腓力普二世的時代,《基督警句》的作用就如伊拉斯謨所寫《愚蠢頌》對他們祖父那一代的作用。

阿維拉的德肋撒若不是由於腓力普二世的拯救,必定早就死去。她在西班牙的作用頗類似馬丁·路德在德國東部的作用,使基督教所講的救恩重新獲得了意義。「在我内心最深處,我的靈魂看到神和其中的一體三位,形成神的社會。我不知該怎樣說明,因我未曾受過科學的訓練」。[90]德肋撒與路德的相似和相異之處十分明顯。[91]兩人都認為上帝與魔鬼在爭奪人的靈魂。德肋撒曾經歷過内心深處最激烈的掙扎,也目擊了周圍修女們的生活和精神掙扎;[92]這使她要尋求一個精神的、心靈的出路,不僅是為自己,也是為了修會和貴族世家的榮譽。她的第一次内心宗教經驗是由一位實踐内心祈禱四十年之久的貴族薩爾齊多的弗朗西斯(Francis of Salcedo)引導的結果。[93]它打開了這位年輕修女的眼睛,使德肋撒看到自己面臨的内心深淵。照她自己的說法,從一五三五年起,她用了十四年時間專注於内心默想和祈禱;從一五四九年到一五八二年又尋求與神合一,以至靈性上與基督結婚,這兩段追求共用了三十三年時間。

德肋撒需要化費三十三年來集中自己的新的靈性經驗,每一步都是一個犧牲。每一段時期裏,她集中在一個思想上,這一個字就相當於一個具體的成就,在她的内心人格建立過程中添上了一磚一瓦。填平内心的無底深淵,建立起内心的人格,是一個何等艱苦、長期的工作!這種努力和經驗是歐洲歷史上最有爆炸力的因素。現代的藝術家、詩人和各種天才往往認為他們可以超越這種艱辛的自我鍛煉。近四百年歷史上,我們看到無數人的事例,從盧梭到尼釆,一瞬息的靈感衝動,卻造成心靈的混亂,帶來個人的浩劫,或許可以說都是因為忽略了德肋撒的智慧。許多現代的天才把一瞬間令人目眩的光亮當成聖靈的直接靈感,結果為己為人都帶來災難。其原因是,若沒有心靈的鍛煉,他們對自己的經驗既不會分辨,又不懂得控制,憑這種經驗去看待任何事情,只能把事情弄壞。在晚近歷史上,無數有才能的哲學家、詩人、藝術家都由於漫不經心、沒有責任感而導致可怕的結果。他們制訂政治規範甚至世界觀,其實他們並沒有能力區分哪個是自己的主觀偏見,哪個是聖靈的客觀光照。德肋撒所說的要「對付魔鬼」和對付修女同伴們的内心混亂,都不是一時的經驗,[94]而是畢生的鬥爭。馬丁路德或可以看作是給德國人心靈,成為德國謳歌心靈經驗的詩歌之父。在他經驗中,心裏的「我」不斷背叛神,而神則不斷在憤怒和恩典中侵入人的内心。在德肋撒看來,整個人都是屬靈的領域,[95]人要承擔自己和社會得救的責任。德肋撒很熟悉馬丁路德所經歷的内心掙扎,因為她自己也有這經驗。她甚至經常懷疑魔鬼是否隱藏在光明之箭裏。她經常運用的比喻形象是心靈需要一套園丁使用的灌溉系統。西班牙是個乾旱的國家,直到十八世紀,全國得到流水灌溉的面積不及全國土地的百分之一。德肋撒使用的比喻形象,心靈像土地一樣乾旱,是西班牙人十分容易體會的,只有靠心靈和意志,以無限的堅持、耐心去克服它。

德肋撒具有像方濟各那樣對神的純真信賴。她的書裏寫自己的經驗和觀察,請「真誡的人」拿去和「聖潔的著述」相比較。馬丁路德曾宣稱自己是天堂、地獄都掛了號的人,即使馬丁·路德的高傲也比德肋撒相形遜色。但德肋撒對路德和路德派的恐懼卻是絲毫不假的。她認為路德派是要重新釘死基督,並把火種撒向全世界。[96]在她看來,國王們為傳播基督教這唯一的信仰,並使一些異端分子轉變過來,即使要喪失一千個王國,也應在所不惜。她認為法國遭到雨果諾派新教徒的蹂躏,於是說:「為拯救一兩個受害的靈魂,我寧願犧牲一千條性命。」

德肋撒把路德的面容聯繫到她曾在幻象中見過的地獄的景象。[97]她描繪的地獄使人聯想到納粹集中營裏的酷刑室,她被引領經過一條又長、又窄、又暗又臭的過道。在走到過道盡頭後,她被塞進牆上的一個小洞。「在這個瘟疫叢生的地方,不要指望有任何舒適,既不能坐,又不能蹲下。」在她眼中,歐洲的新教地區和信奉羅馬公教的西班牙都已注定要入地獄。她氣憤卻又冷靜地評論西班牙那些世俗化的修道院說:「救恩的聖靈為各修會留下的靈恩,已被那些應為人師的修道士破壞殆盡;現在教會裏只剩下邪惡,又有甚麼值得奇怪的呢?!」[98]

德肋撒着手改革聖衣會時,正是她認為教會已處於生死存亡關頭的時候,猶如方濟各的時代一樣。德肋撒要求她的跟從者像方濟各會修士那樣守貧,「在凡事上甘居最後,甘受貧困,正像基督誕生在伯利恆的馬廐裏一樣!」她最痛感使西班牙民眾頭腦混亂的是:儘管作了最大努力,包括使用軍事暴力,「異端的火焰依然越燒越旺」。「因此,我們應像戰爭時期,敵人已經佔領全境,我們只有退入要塞——就是修道院,靠祈禱、工作、犧牲、否定自我,從邪惡之下把世界搶救出來。」

「凡我所說都必須是我親身經歷,或親自觀察到的。」因此,德肋撒的著述讀起來像心理學研究所中的實驗記錄。她不斷尋找能對她的神秘經驗進行解釋的學者和神學家。[99]「科學裏有一種偉大的東西」,「我從不曾被一個真正的學者使我失望過。」與這個觀察同時的另一個切身經驗是德肋撒對她在十七年裏所有的認罪神師都感到失望,因為沒有一個受過充分的教育。德肋撒深知在靈性和神職人員的生活中沒有絕對的安全,即使是聖徒也不例外。因此她說:「良心的安穩和靈性的自由是最大的事情。」為堅強的靈魂來說,所需要的是保持靈的清醒。

有一次,當她為某些人能否得救而焦慮時,聽見基督對她說:「女兒,光明與黑暗迥然不同。我是真實的。凡未見到真光的都不致滅亡。」這是德肋撒的最大一次靈性經驗,在這經驗的基礎上,她得以領會聖方濟所說的「狂喜」,聖女貞德的「歡樂」,以及路德經驗中的「深淵」。正是在這些深層的地方,神顯示出自己,而一般神學家、科學家、醫生都觸及不到,而且只敢以趕鬼祛邪的魔術作護符,才畏縮地走近前來。加爾文從法術圈裏把人的智能挽救出來,從而也挽救了人的心靈。德肋撒把人的靈魂從深淵中舉上來,放到陽光下進行分析觀察。這個做法有點異乎尋常,大概只有在西班牙那不尋常的環境下才能這樣做。

神學家們對挖掘人的内心深處感到恐懼。他們問自己:能否認為這是神的旨意,要人這樣做?難道它必定是來自惡魔?認罪神師和德肋撒的顧問們命令她用魔法來拒絕内心的「幻象」。這時,德肋撒覺得復活的基督向她顯現,對她順服神師命令,用魔法拒絕基督,給以赦罪;但對神師禁止她内心禱告,基督毫不寬免。德肋撒記述說:

「當我在内心禱告也遭禁止時,基督顯得十分憤怒,命令我告訴神師,這是暴虐舉動。」

古代世界,包括托馬斯·阿奎那和經院哲學,都還不敢揭穿魔法的外衣。經院哲學關於靈魂,保持一種客觀的說法。有關靈魂的德性、負擔、爭戰,都按照佔統治地位的古代思想來闈述。至於靈魂下面更深的底層,被認為是屬惡鬼的,是深不可測的。中世紀討論靈魂時,把它比作靜謐的海面,被神的陽光照射着。從古埃及人的時代就以「靈魂的大海」來象徵靈魂的深邃莫測。希臘人和羅馬人也把靈魂看作大海,而且認為只有在特殊的條件下,才能在這片海洋上航行。德肋撒是第一個敢於探索靈魂這個海洋深處的人。在這樣做時,她也脱離了西方哲學歷來只從外面看靈魂的傳统。傳統的自然哲學認為靈魂是個客觀的實體。德肋撒和十字架上的約翰所代表的西班牙神秘主義是「内向的」,它是主觀的並以人為中心的。[100]

教皇使節賽伽(Sega)公開迫害德肋撒,聲稱她是一個「心神混亂的女人」。她的最重要的教會友人,也是共同從事改革聖衣會的十字架上的約翰和耶羅尼莫·格拉齊安(Jeronimo Gracian)這時都已被捕入獄。格拉齊安不得不經受他的修會的殘酷迫害。這充分說明,西班牙神秘主義召唤出一種仇恨破壞的惡魔般力量。[101]德肋撒在寫信時往往用假名字稱呼收信人或其它有關人,以免為他們招來横禍。

她常稱格拉齊安和十字架上的約翰為「塞尼加」(Seneca)或「小塞尼加」(Senequita),令人回憶起古代那個偉大的西班牙人以他的抗拒世俗權勢的哲學,安慰了後代不向暴政腐化屈服的西班牙人。德肋撒和十字架上的約翰把塞尼加的沉着冷靜和斯多噶派提倡的寧靜、思想集中、精神平衡所產生的力量運用來控制自己、顯示上帝。這使他們和以前種種自我中心、主觀的、感情的神秘主義顯出根本的不同。

德肋撒在幻象中所看到的地獄,正是十字架上的約翰的遭遇。他的修會修士們為维持自己的利益,聯合起來抵制改革。一五七六年,十字架上的約翰被用鐐銬鎖身拖曳到托萊多,投入一間剛供躺下的小囚室。每天晚上在全體修士的面前受鞭打,並威脅不給他麵包和水。約翰要求洗澡換衣服也遭拒絕。但這個在人間經歷了地獄的人卻向人描繪通過禁慾修煉進入天國的途徑。默想的第一步是「靜默禱告」;「與神初步合一」是第二步;靈魂出竅和頭腦淨化就為靈性的婚姻作準備,這是第三步。他的著作《登上伽密山》、《靈魂的黑夜》都是人的心靈的傑作。

十字架上的約翰(一五四二至九一年)是近代神秘主義和近代形而上學之父。他的父親是卡斯蒂王國的貴族,母親則出身卑微。父親早死後,這個婦人和三個兒子就被遺棄。她出去做紡織工人,經常入不敷出。約翰從小就當木工的徒弟,後來又做裁縫的徒弟;在這個冷酷而追求榮華的世界裏,年輕的約翰經受着各樣磨煉和考驗。後來他又到醫院做護士,入耶穌會設立的學校讀書。在那裏他學會了忍耐,並嚴格要求自己。他所寫的一些優美的靈歌,有些便出自這個時期。在他所著《靈魂的黑夜》(Noche oscura del alma)書中的想像裏,在他為追求與神合一的神秘經驗而否定恩典時,那阿拉伯式的、民間的宗教追求又再次復活了。[102]與此對比,德肋撒是真正卡斯蒂人,她恨惡南方尤其是安達魯西亞阅读 ‧ 电子书库。[103]約翰決心使「母性」的南方服事這新的「父性」的聖靈。在他的神秘主義教義中,他只着重《聖經》和個人經驗這兩點。依靠這兩點,他把自我提煉出來,成為尋求神的精神試驗場。德肋撒不自覺地接受希臘和早期基督教的思想,把神與人的關係看作是一種共同遊玩的關係,她把靈魂的掙扎看作是一場神聖的遊戲。[104]她還告誡修女們不要「女人氣」,在凡事上要剛強像男人,「向神挑戰,使神無法迴避我們,也不想迴避」。她希望這場神聖的遊戲將使地上變成天上。「一個聖約瑟女修院的窮修女竟能统治全地,這該是多麼美好啊!」

約翰正是以此為出發點。人應當看世上彷彿只有神,那樣去生活。人的自我應當經常生活在「神」與「我」這種關係之中,把它看作世界上惟一的關係。這樣就可以把自我的一切身外之物都剝奪掉;這樣一步一步做時,自我也一步一步進入神的裏面,直到最後與神合一。約翰已經預感到後來巴斯噶遇到的問題,他也可以當之無愧地被稱為笛卡兒的先驅。他在法國,對薩爾的法蘭西斯、巴斯噶、鮑舒埃和費尼隆阅读 ‧ 电子书库都有深刻的影響。[105]約翰的性格是既熱情又重理性,他鍛煉自己就像一個心理學家或物理學家做實驗那樣,自己對自己認真地觀察,這只有高度的理智才能做到。

只有極少數人能有這樣的英雄氣概又對自己十分客觀,去攀登精神的高峰。人需要頑強的内心力量,才能保持思想和心靈的高昂狀態,長期不鬆懈。在約翰和德肋撒以後,西班牙神秘主義的思想性和精神力量都衰退了,而西班牙在政治上,教會生活中,社會關係中的荒凉破壞則日甚一日。自十六世紀末葉以後,西班牙的狀況更加衰頹。無敵艦隊被英國戰敗和一六四八年威斯法利亞和約(Westphalia Treaty),確認西班牙的敗局,只不過是外表的跡象。西班牙已經使自己精力衰竭了。北部和南部之間,基督徒、穆斯林、猶太人之間的一千年流血戰爭,使西班牙變得毫無血色。西班牙曾提供了新經院哲學、自然法原理、西班牙神秘主義、全球使命感、和耶穌會,但這些都經常處於異端審判法庭的威脅之下。另一方面,由於大眾内心和社會底層的反抗,使西班牙思想要採取一種無懈可擊的客觀、純淨的形式。

像弗朗西斯·沙勿略、德肋撒和十字架上的約翰這樣的英雄和聖徒是很少人能企及的。他們的繼承人都遭到巨大的壓力,要求他們「隨波逐流」。在西班牙生活的一切方面都能感覺到一種精神緊張,由此引起反宗教改革時期(指十六、十七世紀)在公教國家共有的一些思想;但它在西班牙表現得比任何其它地方都更鮮明,因為在西班牙,政治絕對主義和封建教會的勝利力量壓倒了一切。寂靜主義、斯多噶主義、批判主義、懷疑主義、古典主義、泛神的生態主義(pantheistic biologism)等幻想破減,再加上文學藝術領域對社會的全面批判(從十五世紀三十年代的諷刺小說經過《唐·吉柯德》直到戈雅的繪畫)都是對這種恐怖統治的反應。與此同時興起的還有:由於王國沒落,失去國際霸主地位而轉向追求靈魂的、思想的和各種文化形式的内心王國。

德肋撒的門徒耶羅尼莫·格拉齊安(Jeronimo Gracian)在他的自傳《阿那斯塔西阿斯的人生歷程》(The Pilgrimage of Anastasius)中描述了自己不平凡的一生,他對内心的敏感抒發很像寂靜主義者的懺悔錄或十七、十八世紀那些美麗的「靈魂自白」。在去世前不久,格拉齊安還對寂靜主義進行最後一次攻擊(一六一四年發表的《利維坦》),他在一六一一年發表的《哀歌》(Diez Lamentaciones)中已經感嘆天主教内寂靜主義書籍如此之多。他斷定這些思想將為馬丁路德鋪路開門。[106]格拉齊安感到,這些天主教作家從陶勒、赫甫和魯斯布洛克那裏搬運一些思想,連同神秘主義的一些虔誡做法,用作宗教的自我中心主義的花邊裝飾。寂靜主義者認為,為自己的得救祈禱是自私的,指望來世得到報酬是錯誤的;悔罪朝聖,赦罪券,敬拜聖徒,崇敬聖母都無功效。唯一重要的只有内心祈禱,完全安靜、向神投降。格拉齊安深知這種寂靜主義與德肋撒的正統寂靜主義多麼相近。他也清楚知道正統的寂靜主義稍一歪曲便會把天主教信奉的客觀信仰真理從根本動摇。這種情況不僅存在於西班牙,也流傳到西歐各地。

格拉齊安深知德肋撒的神秘主義很容易被錯誤理解。她關於愛的正、反、合發展的神秘經驗與寂靜主義十分接近。德肋撒甘心接受由神而來的一切,無論是榮譽或恥辱、黑暗或光明、歡樂或悲傷、乾旱或洪水、沙漠或沃原、愚蠢或智慧、天堂或地獄。靈魂所追求的是神自身,是神的深淵。「任何事情也不能令你混亂、驚恐,一切事情都將過去,惟有神永不改變。任何人抓緊神就不再需要別的,有神就有了一切;忍耐便能成就一切。」這個基本的神秘主義經驗,加以世俗化,便成為斯多噶主義。只要抵制有形的教會和世界現行秩序,便會趨於寂靜主義。

寂靜主義的發展階段可以從胡安·法孔尼阅读 ‧ 电子书库的一生中清楚看出。[107]他的父親是格蘭那達附近的一個律師。他的著作最早發表於一六六〇年。在此之前,他的著述只是以手稿形式在抵制官方教會的小圈子内部流傳。他的著作在意大利很早就已列入禁書(他的思想在法國和意大利都有巨大影響),但直到十八世紀在西班牙卻還未能公開出版(為寫一部真正像樣的思想史,迫切需要研究從十六到十九世紀極權主義國家中的印刷史),法孔尼以教父著作、陶勒、蓋爾松和西班牙改革運動中的著述作為思想的指引。他想教給大眾一個與神合一的簡便方法,那就是通過内心禱告;而否定外在的、機械的教會形式。在他看來,任何人,不論多麼卑微低下,都可以做到遠離世俗,順服神的旨意,而不需要主教或國王。法孔尼把人直接領到米古埃·德·莫林諾斯(Miguel de Molinos)的思想,他們兩人有一個共同思想便是認為與神合一「多麼簡單,多麼容易!」

在十六、十七世紀西班牙斯多噶主義的精神氣候中,還適合寂靜主義的生長。[108]斯多噶主義和寂靜主義都得益於現代崇拜派和伊拉斯謨。伊拉斯謨所著《準備死亡》(曾多次譯成西班牙文)成為連接寂靜主義和斯多噶主義的中間環節。伊拉斯謨在這部書和其它著作中,曾經不止一次攻擊外在的教會組織,許多可憐的罪人能進入神的國,因為他們全心信靠神,而另有許多人,儘管遵行一切聖事和教會儀禮,卻只能被定罪。西班牙知識分子感到與古代社會和它的神聖聯結都已斷絕,於是感到孤獨,於是死亡成了一個熱門的題目。關於孤獨的詩歌,禁慾主義者渴望死亡的詩歌和西班牙斯多噶派關於死亡的默想,便是在這種氛圍中產生的。這些知識分子要想尋找一個獨立的立腳點來攻擊自然和死亡。因此,克維多阅读 ‧ 电子书库說:人生是一齣欺騙的喜劇。生活的真理就在於蔑視生活,甘受貧窮和苦難,以至死亡。約伯(《舊約新經·約伯記》中無端受苦的義人)和塞尼加曾經教導人們怎樣忍受這個邪惡世界的折磨;克維多作為一個斯多噶派基督徒,同樣在他的社會政治諷刺作品中譴責腓力普三世(一五九八至一六二一在位)、腓力普四世(一六二一至一六六五年在位)時代西班牙的社會和教會。

西班牙斯多噶主義由於和伊拉斯謨故鄉、低地國家的新教斯多噶主義結合而產生了十分廣泛的影響。在新教居統治地位的國家裏,教會同樣狹隘,各宗派間彼此爭吵,對大學嚴加控制,在新舊教國家之間更是嚴陣以待。這種局面使思想界同樣感到理想破滅導致的精神痛苦。猶斯特·李普修斯(Justus Lipsius,一五四七至一六〇六)本來是新教加爾文宗的著名法學家,曾在耶拿、萊頓和魯文各大學任教,最後成為伊拉斯謨派天主教徒。他成為西班牙之外新斯多噶派的創始人,「因為他深深苦惱於在這邪惡世界中,哲學家怎樣生活。」[109]他的問題也是西班牙知識界的主要問題。西班牙已經無可挽救地分裂為兩個敵對的世界。在一方是無能的國王、僵硬的貴族、教會及其信徒大眾。他們彼此之間十分瞭解。[110]如果内部有任何動盪不安,宫廷的禮儀教化、修道院鼓吹的禁慾主義便足以有效遏止這種社會動盪。但還有另一個西班牙,其中是為數不多的思想家、學者、藝術家,還持守着三個文化圈籠罩下猶太和穆斯林知識界的傳統和齊門尼茨、伊拉斯謨的改革傳統。

這種對時代發出抗議聲音的「抗議宗」阅读 ‧ 电子书库有各種不同的形式。移居國外是最顯而易見的抗議表示,但也是影響最小的方式。在移民中有一個名為費爾南多·德·特克西達(Fernando de Texeda)的修道僧,是一位比較有趣的人物。他去了英國,改宗英格蘭國教。他把主張天主教改革運動的齊門尼茨和傾向新教改革思想的伊拉斯謨區分開,然後運用天主教作家的著作來對抗「教皇黨」(papists)。這種做法在每個世紀裏都曾出現過。後來十八世紀末葉到十九世紀前,西班牙塞維爾大教堂的經師何塞·馬利亞·勃朗柯(Jose Maria Blanco,死於一八四一年)最後也去了英國,成為上帝一位論者阅读 ‧ 电子书库並是一個詩人,是這個類型的另一位代表人物。在十九世紀,還有勃拉斯柯·伊巴涅茨(Blasco Ibanez),他在法國從事著述反對西班牙教會。進入二十世紀後,人們不會忘記流亡巴黎、倫敦、南北美洲的西班牙文化代表人物如畢加索、馬達里阿加(Madariaga)、山契茨·阿博諾茨(Sanchez Albomoz)、阿梅利哥·卡斯特羅(Amerigo Castro)等。西班牙的思想家從拉蒙·梅恩德茨·皮達爾(Ramon Menendez Pidal)到卡爾斯·卡多(Caries Cardo)和卡斯特羅都不容兩個西班牙之間的爭論平息下去,因為他們自身就反映了那個歷史現實。[111]移居美國的西班牙哲學家喬治·桑塔耶那(George Santayana,一八六三至一九五二)說他自己度着一種「雙重生活」,這也可以用來描述其它許多人。但桑塔耶那有他自己的思想特點:「我一向既是天主教徒,又是無神論者」。「在自然哲學領域,我是一個保留懷疑的唯物論者,但同時又是一個天主教自由思想者」。

也有時候,這些知識分子由於歷史的壓力和内在的引誘(正如俄國知識界那樣)太大,而突然放棄兩個西班牙之間的討論,轉向狂熱支持舊世界。這是在一個野蠻的國度裏,孤立的浪漫知識分子的本性。他不肯隨從官府,不願隨大流,卻沒有任何社會與政治的後援。一八九八年那一代人的表現便是這種情況的突出例子。一批開明知識分子阅读 ‧ 电子书库和西方派,一夜之間從猛烈譴責舊西班牙轉為盲目歌頌舊西班牙。在當前,各國思想界又被引誘去屈服於當權者。他們面對極權的封閉世界和其中無形的異端審判的威脅,要堅守微小的孤島確實力量太弱。這正是西班牙「市民精神十字架苦路」(via crucis of the civil spirit)對我們十分重要的原因。

西班牙耶穌會士、本尼狄克會修士,和一般天主教徒都有移居國外的(耶穌會士往往改入加爾文宗)。人的外流通常也影響到人心的外流。留在國内的人們經常注意着那些移居海外的人有甚麼著述和藝術作品。他們以不同形式的内心外流尋求精神的解脱。最保守的形式是通過科學批判(將來有朝一日,人們會認真考察這個現象,那時我們會驚訝地發現,通過這種現象,出現了多少不同形式的歐洲保守主義。)進行學術爭論,特別是對西班牙托馬斯主義和莫林主義阅读 ‧ 电子书库進行辯論;此外,還就歷史著作進行討論。知識分子對現實政治生活和教會生活不能發表評論,體現自己的精神存在,就只有通過學術爭論去表現了。這些安靜的學者在修道院、檔案庫和遥遠的城堡中所從事的科學批判,到後來法國啟蒙運動侵入西班牙時就顯示出力量來了。在西班牙知識界潛藏着的獨立啟蒙精神,忽然間爆發出來。本尼狄克會修道僧本尼托·耶羅米·費荷·蒙特尼哥羅(Benito Jeromino Feijoo y Montenegro)在一七二六到一七三九年間發表了八大卷百科全書《批判知識大全》(Teatro Critico Universal),對迷信和落後加以鞭撻。他的工作比後來由一七五〇年開始的法國百科全書派的著述毫不遜色。到了十八、十九世紀,那些法國化的西班牙知識分子,異化到這種程度,甚至對德肋撒和十字架上的約翰所生活的那個世界已經忘記得一乾二淨;只是由於北歐的浪漫主義思潮才引起西班牙人記起自己的祖先。這種對民族歷史的否定在很大程度上正反映了他們懼怕被人民大眾的火山和不可抗拒的古代力量所吞沒。

在「反宗教改革」時期興起的西班牙(還有意大利)古典主義是「中間立場」的獨特現象。它在官方派、内心外流派和由外流轉向官方派這三派之間起着一種溝通的作用。同時,它又吸收了斯多噶哲學和寂靜派的思想。人們要想瞭解這種古典主義,必須先瞭解一五〇〇至一五七〇年間異端審判法庭對思想界進行的清洗。在此期間,老的僧俗貴族、大學神職人員及教授們在反宗教改革運動中取得勝利,古典主義也為它戰勝了民間地下的文化思潮唱凱歌(其實任何頭腦清醒、不抱成見的人都會看到,民間地下的文化思潮並未死亡,只要看一下在巴洛克建築中爆發出多麼巨大的活力就不難懂得了,只可惜通常只是就建築論建築,而未曾從精神角度來說明這種現象)。在勝利了的古典主義者看來,應照永遠正確的理想來描繪事物,而不是按低賤的現世中那些苦力以及婦孺之輩所見的來描繪世界。古典的形式便足以抵制各種異端和離經叛道。狹隘的民族主義配上狹隘的道德觀念,正便於控制虔誡追隨内心光照的思想感情。

當「開放的」基督教人文主義被取代之後,多米尼克會修士和耶穌會士們又提出一種新的人文主義,其特點是寧靜的古典主義,首先表現於詩歌和修辭學領域。歸根結底說來,它是古老的、柏拉圖式貴族歐洲的裝飾文化的再生,為覺醒的良知提供一個在學校、修道院、劇院裏的避難所。這種古典主義往往蛻化為形式主義,表明它的自我意識多麼脆弱。早自查理五世的宫廷講經神甫格瓦拉(Guevara,死於一五四五年),便已顯示出這種蛻化的跡象。他的文字風格四平八穩,但又顯得内心煩躁,目的全在於以形式戰勝内容(後期荷蘭加爾文主義、笛卡爾主義和反宗教改革時期的古典主義,在發展方向上是一致的)。在西班牙—巴洛克時期的歐洲,再一次創造出一種高級的形式主義文化,但它是空洞的。它被一個毒瘤腐蝕了,這個毒瘤便是偽善。在十七世紀,這種表裏不一的偽善把最善良的人的良心也吞噬掉了。為他們來說,甚至古典主義、科學古典主義都已變成不可行了。

國家、教會、社會都抵制任何改革,因此任何公開的理性主義包含着合理的命題和歷史的意義,也都遭到抵制。失望的思想家們只有跌入懷疑主義,有時被推向斯多噶主義或基督教禁慾主義,但更經常的是把他們投入一種麻木不仁的自然主義。在西班牙土地上滋生出一種赤裸裸的、犬儒主義思想結構;不僅在西班牙本土是這樣,在它派生出的拿坡里宫廷也一樣。像德·薩德侯爵阅读 ‧ 电子书库的小說中表現的那種極端自然主義思想,在拿坡里宫廷社會裏,就像如魚得水一樣。在巴洛克時代後期拿坡里的周圍,實在令人難以想像,其中彌漫着一種無神的自然主義、虛無主義。和它對比之下,尼采的超人顯得呆頭呆腦,純然是德國虔敬主義炮製的夢幻。

「把紙牌都攤開在桌上來打牌,既乏味又無意義」。「最好玩的牌戲就是把人人都掛在半天空,使他們都坐立不安」。「心機就在於使人處於期待之中,這要具備極大的狡黠才能做到。玩牌的人從不照對方所期待的那樣出牌。」這些話出自巴爾薩沙·格拉齊安阅读 ‧ 电子书库的作品。在三十年戰爭(1618-1648年間,德國新舊教諸侯之間的連綿戰爭)初期,他成為耶穌會士。他在一六四七年所著的《預言手冊和現實生活的智慧》(Oraculo Manual y Arte de Prudencia)[112]實際是教人怎樣說謊。讀者可以從中學會怎樣保護自己應付社會,而用的完全是社會上流行的語言。格拉齊安的用意是為幫助普通大眾在一個充斥着說謊、欺騙、犯罪的社會中得以生存。正如德肋撒和十字架上的約翰教導人們,只有丢掉幻想,才能解放頭腦和靈魂去為神爭戰;格拉齊安則教導人們,怎樣在現實生活中解放自己的頭腦,以謀求生存。「人的一生都需不斷思索,才不致迷失方向。反覆思考和謹慎小心才能預見未來的生活道路。」這是格拉齊安的話,為做到這一點,人必須看透社會和它的各種思想理論,那不過是權力關係的一層薄薄面紗。格拉齊安以筆名發表了他的三大卷《評論家》(El Criticon)的小說,其中深刻暴露了西班牙巴洛克時代統治階級所生活的那個世界。格拉齊安並不是犬儒主義者,如果說在基督教西班牙,神的秩序和人世的混亂形成如此鮮明的對照,那不是格拉齊安的過錯。他是想幫助普通大眾才勇敢跳入糞坑的。在法國路易十四時代,内部的政治反對派宣傳了格拉齊安的作品使他聲望大增。至於對西班牙來說,格拉齊安只是證明了人們連幻想破滅也不能正面表達出來。

在西班牙,表達抗議的僅有途徑,只剩下文學和藝術。一五四〇到一五五〇年間,諷刺小說開始出現。這些諷刺小說以一種尼哥底母的方式呼籲對教會、國家和社會進行改革。作家們藉妓女和乞丐的生活告誡人們,不應當做哪些事情。這些諷剌小說「用罪人的傳記式自白作為勸導人們的工具,它是一種非正規的禁慾主義思想產物。」[113]通過千百種面具——竊賊、妓女、懦夫、蠢人等等——人民大眾巧妙地揭露統治階級對權勢金錢的貪婪,偽善空虛、頑梗不化。這種手法也正如中世紀後期出現的動物寓言故事一樣。

唐·吉訶德說:「人人都以自己的方式看問題」。[114]西萬提斯(Cervantes)是伊拉斯謨派學者洛佩兹·德·奧約斯(Lopez de Hoyos)的學生。在《唐·吉訶德》書中,西萬提斯宣告自己的「自由和人道信條」。這部作品可以看作一部史詩,它貫串着一種啟蒙思想。[115]這部書照射出西班牙的一種瘋狂情緒,既混亂又狂傲,竭力想以傳統的榮譽行為準則和教會、社會裏種種迷信活動掩蓋它的焦慮不安。西班牙的異端審判法庭看出了這一點,因此删除了一些罪名;例如,好的著作若沒有正確的思想傾向便毫無價值;或是對發願祈禱一百萬次「福哉馬利亞」加以嘲笑的罪名等。西萬提斯接過現代崇拜派和伊拉斯謨派對羅馬公教會「異教主義」的批判。他知道在羅馬的百神殿裏,已經用敬拜諸聖徒代替了敬拜異教神祗,聖母瑪利亞則取代了羅馬女神維納斯的位置。[116]在《唐·吉訶德》的《前言》裏,西萬提斯已經暗暗提到對經院哲學的厭惡和對自由的嚮往,還援引《福音書》中耶穌的誡命:「要愛你們的仇敵」。他對基督教仁愛的理解以及他的主要倫理宗教思想都體現在「披綠斗篷的武士」之中了。[117]綠色是伊斯蘭施行拯救的顏色,也是聖殿騎士團和其它教派的代表顔色。那位綠色武士過着簡樸、高尚的生活卻並不論斷別人。他按照傳福音使者和保羅的風範,過一種簡單、正直、虔誠的生活。西萬提斯處於十六世紀末、十七世紀初,凡是他能說的話,在《唐·吉訶德》書中都說出來了。

西萬提斯死於一六一六年。洛普·德·維迦阅读 ‧ 电子书库和他是同時代人。至於卡爾德隆(Caldrón),則屬於下一代。這兩個時期之間的差別十分顯著。卡爾德隆與倫勃朗(Rembnardt,死於一六六九年)是同一代人,和斯賓諾莎、安傑留·西立修(Angelius Silesius,兩人都死於一六七七年)、考敏尼斯(Comenius,死於一六七〇年)、密爾頓(Milton,死於一六七四年)、霍布斯(Fobbes,死於一六七九年)以及笛卡爾派(Cartesians)、詹森派(Jansenists)、虔敬派都是同時代人。這時候,西班牙已經游離於歐洲之外,儘管它曾一度在德國南部、奥地利巴洛克高潮和法皇路易十四時期風光一時。曾幾何時,西萬提斯和洛普所生活的那個五色繽紛的世界,已經顏色褪盡,只剩下幾個神聖的主題了:人生如夢(La vida es sueno),一個人,惟有以對死亡和最後審判的恐懼來約束自己,才能免於狂妄、叛逆和内心、外部生活的混亂。[118]

卡爾德隆的藝術實際是在地下的熊熊火焰上面,掛一幅巨大的神聖面具。要想真正瞭解人民怎樣生活,必須去看民間藝術。在其中,人生是情慾、仇恨、貪圖享樂、兇暴和狂歡交織成的一片叢林。它衝破任何控制,撞進繪畫和雕塑的木框架,撞進耶穌受難的聖劇演出,也撞進了建築之中。在那裏,反理性主義的、主觀的、泛神的生機主義(vitalism)佔統治地位。甚至二十世紀的知識分子如烏那慕諾阅读 ‧ 电子书库。奥提加·依·葛賽(Ortega y Gasset)也依然處於它的魔力之下。他們所主張的「理性與生活相對立」使他們自然傾向於德國浪漫主義。[119] 而費德里柯·格齊亞·洛卡阅读 ‧ 电子书库則謀求以他的藝術來淨化、改造這種過分的野蠻主義。[120]洛卡出身下層社會,他走遍農村,以古典戲劇形式把高級文化的寶藏介紹給人民大眾。與此同時,他也在所寫的民間戲劇如《巴納達的小屋》(The House of Bernarda)、《血婚》(Blood-Wedding)中表現民間那古老、深遼的深層心態。

從人民大眾,他們的語言以至舉止動作中都使人深切感受到那原始時代遺留下來的母親大地和在這片土地上生活的人們,他們被稱為「死去的母親」(Mother Death),彷彿隨時會從古代留下的宗教象徵中走出來似的。洛卡的作品《關於伊格那齊·桑切斯·梅亞斯的悲歌》(Lament for Ignacio Sanchez Mejias,叙述塞維爾一個死在鬥牛場上的鬥牛士的故事),筆下的安達魯西亞人格札爾(Andalusian Ghazal),和他的《哈蘭之王》(King of Harlem)的影響,在現代文 學藝術中還可以覺察得到。當代藝術正是從民間古老野蠻的深層文化 傳統中尋找片斷的材料,用以砌成宏偉的畫面。這種野蠻主義和智識 技巧的結合正成為畢加索、達里阅读 ‧ 电子书库和政治意識形態專家的方法特點,把古老的非洲歐洲原始文化和現代歐洲社會的上層建築表面地嫁接在一起。現代西班牙正如在納粹德國一樣,人文主義的、民主的、歐洲傳統的因素只是表面的一層,隨時可以把它擺脱掉。十九世紀、二十世紀西班牙的思想界、知識界所迎接的就是這樣一個時代,而從羅耀拉那個時候,便已可看出這種端倪。[121]

近代西班牙思想家既是邏輯學家,又是經院學者,他們懂得怎樣玩純粹推理的思想遊戲。從外表看來總是十分光潔明亮,而探究到他們的深層時就可以發現,他們思考問題的框架還是古老的一套,還是原始時代那種非友即敵的心態結,而且縈繞着一種為榮譽不惜流血的單一思想。這種排他思想,除了自己本階級的神以外,不能容忍任何別的神,它的永恆原則是:「一個神,一個信仰,一個民族,一個絕對化的國家」。但是這個精心製作的邏輯體系只是一個面具,在它背後潛藏着的則是在拚命掙扎的、與社會對峙的自我。十九世紀席捲西班牙的精神極端混亂狀態(Krausismo),大概可以由此得到解釋。一個第三流的德國唯心論哲學家克勞斯(Krause)把泛神的浪漫主義思想和康德的上層理論結構連接起來,忽然之間成了西班牙的官方思想家。作為時代的評論員,這些知識分子對甚麼在倒塌,甚麼在興起往往有一種特殊的敏感。他們的原型來自多諾索·考泰(Donoso Cortés)。他擅長提出似是而非的選擇方案,在歐洲半文明的中產階級中間曾經風靡一時。諸如:「群眾專政抑或精英專政?」「用小刀統治抑或用馬刀統治?」這類選擇直到今天,甚至尤其在今天,還逼到我們面前。[122]

西班牙的不幸局面,有一部分是源自十六世紀對基督徒、猶太人、摩爾人之間爭論以及人文主義者,不從國教者實行鎮壓,由此造成的後果。一四八〇年到一六二〇年間,改革家、人文主義者、神秘派信徒、耶穌會士、經院學者、法律學者、傳教士們的精力都已耗盡了。他們為推動不同意見之間的對話,甚至在被迫害情況下還繼續堅持,為此不惜流血。如果要問甚麼是精神領域的英雄主義,這恰好就是!西班牙沒落之後,便淪為外國的殖民地。外國統治者,波旁王朝的國王們,卡斯蒂王國的教會權貴和世俗貴族統治着這個貧瘠的國家。[123]國外的啟蒙思想在十八、十九世紀間流入西班牙,只能觸及一小部分知識分子,形成一種不自然的矯揉造作的聲音,如同普魯士國王腓特力二世阅读 ‧ 电子书库為查理三世(Charles Ⅲ,1759-88年為西班牙國王的開明暴君)而用西班牙曲調譜寫的樂曲一樣。在此期間,奥地利將軍道恩(Daim)的女婿蓬巴爾(Pombal)擔任西班牙首相,也只是假惺惺地進行改革。一七五五年里斯本大地震、一七七七年蓬巴爾内閣大變動,將軍們造反、政變,在這樣一個國家裏,思想界已經無力形成一個連貫的歷史,而只能浮沉於政潮之間,構成一串互不連貫的歷史事件。惟有在偏僻的修道院裏,在為數不多的貴族世家中,在某些歷史著作和禱文集中還保留着一些精神的探索。這個時期,有一個畫家卻勇敢地承擔起時代的責任,那就是戈雅阅读 ‧ 电子书库

自十六世紀起,西班牙在國外激起一種奇特的混雜反應。德國人憎恨「西班牙人的傲慢」,包括西班牙的士兵、將軍、政客,以及耶穌會士的經院哲學;而同時又吸收了反宗教改革時期的天主教思潮。西班牙的聖徒們,包括羅耀拉、沙勿略、德肋撒、十字架上的約翰和農民出身的聖徒伊西多爾(Isidor),連同許多虔敬的民間宗教活動,由民間傳入低地國家,再傳入德國。[124]德國啟蒙運動對西班牙尖銳批判,而西班牙對德國浪漫主義卻看作是一種無法理解的神話虛構。西班牙對英國、法國的影響也同樣是矛盾的。惟有在意大利,那是西班牙參與塑造的國家,對西班牙的影響卻採取了一種全面拒絕的態度。


 
  1. [402] Minnesang,十二至十四世紀中葉在西歐流行的行吟詩人、歌手,寫作愛情詩歌,獻給姑娘。
  2. [403] 費迪南五世(Ferdinand V the Catholic,1452-1516),原為西班牙東北部阿拉貢王國國王,與西班牙西北部卡斯蒂王國伊莎貝爾聨姻,兩國聯合,後又成為拿坡里王國國王,戰勝阿拉伯人在西班牙建立的摩爾人王國,收復格蘭那達,於1492年統一西班牙。後來,出資支持哥倫布航行大西洋,尋找通向東方道路。又設立異端審判法庭;干預意大利戰爭。最後由其孫繼承王國,即査理五世皇帝。
  3. [404] 指人憑其本性的正義感所制訂的法律。
  4. [405] 弗蘭西斯·沙勿略(Francis Xavier,1506-1552),耶稣會創辦人之一,曾於1541-1552年間前往印度果阿、斯里蘭卡、東印度、日本、中國傳教。
  5. [406] 阿維拉的聖女德肋撒(Theresa of Avila,1515-1582),西班牙人。與十字架上的約翰共同推動聖衣修會改革,建立十七座女修院,及十幾座男修院,所著《達到完美的道路》為基督教神秘主義的重要著作之一。
  6. [407] 孚格家族(Fuggers),十四世紀中葉在巴伐利亞奥格斯堡興起,十五、十六世紀全盛時期壟斷中歐銀和銅的生產;因貸款給皇帝、國王、教皇,得到大片土地作抵押,又從事土地經營。
  7. [408] 卡爾德隆(Calderon de la Barca,1600-1681),西班牙著名劇作家之一,一生寫作了120部劇本。
  8. [409] 西萬提斯(Miguel de Cervantes,1547-1616),西班牙文學家、劇作家,以所著小說《唐·吉阿德》馳名世界。
  9. [410] 薩拉戈查(Zaragoza),西班牙阿拉貢王國國都,以羅馬式、哥特式、巴洛克式大教堂著名。
  10. [411] 戈雅(Goya,1746-1828),西班牙油畫家。
  11. [412] 費迪南七世(Fenlinand Ⅶ),1808-1833年在位,登王位後一個月便遭拿破侖廢黜,1814年拿破命失敗後恢復王位。
  12. [413] 即馬丁路德提出《九十五條論綱》同年。
  13. [414] 塞維爾(Seville),西班牙西南部安達路西亞地區首府。十三世紀中葉被卡斯蒂王國征服前為阿拉伯文化在西班牙半島重要中心。
  14. [415] 路易·努聶兹·柯洛奈爾博士(Dr. Luis Nunez Coronel)。他希望教皇阿德里安六世(Adrian Ⅵ,1522-1523)任教皇,曾為查理五世未登位前導師。
  15. [416] 基督的戰士手冊(Enchiridion Militis Christiani),書中強調信徒個人内心信仰,反對教會中流行的各種儀文。
  16. [417] 指《舊約聖經》中的前五卷。
  17. [418] 德莫斯西尼斯(Demosthenes,公元前384-322,雅典政治家、演說家。
  18. [419] 卡斯蒂利翁(Castiglione,1478-1529,意大利作家、外交官。
  19. [420] 酒神和生育之神(Bacchus),即希臘神話中的Dionysus。
  20. [421] 西撒·鮑吉亞(Cesare Borgia,1475-1507,教皇亞歷山大六世的私生子,成為意大利公爵政客,無惡不作。
  21. [422] 奧提加·依·葛賽(Ortega y Gasset,1883-1955),西班牙現代哲學家、歷史評論家,以所著:《大眾的反叛》評論近代西方社會文化發展知名於世。
  22. [423] 勇敢的查理(Charles the Bold,1433-77),勃艮第公爵;企圖將領地從低地國家到法國東部連成一氣,在戰爭中死去。
  23. [424] 布兌(Guillaume Bude,1467-1540),法國語言學家、人文主義學者、希臘文化學者;勸說法國國王弗朗索阿一世創辦法蘭西學院。
  24. [425] 弗朗西斯·培根(Francis Bacon,1561-1626),英國哲學家,在自然哲學中第一次對自然科學進行分類,並創立新的歸納思考方法,向傳統權威主義挑戰,為近代實驗科學廓清道路。還主張重新組織人類知識、推進教育。
  25. [426] 考敏尼斯(Comenius,1592-1670),捷克教育改革家。
  26. [427] 雷根斯堡(Regensburg),巴伐利亞東部中世紀城市。
  27. [428] 布塞(Buser,1491-1551),德國新教改革家,其觀點在馬丁路德與慈溫利之間,1523-48年領導斯特拉斯堡改革派教會,1549年應英國坎特布雷大主教之邀,到劍橋講授神學並幫助英國教會改革。
  28. [429] 巴斯克武士(Basque Knight),居住在西班牙、法國之間比利尼斯山區的巴斯克人被認為歐洲最古老民族之一,曾抵抗羅馬人、西哥特人、摩爾人、法阑克人入侵;於公元824年建立那伐爾王國。
  29. [430] 多米尼克(Dominic,约1170-1221),創立多米尼克修會的西班牙修道僧。
  30. [431] 貝勒爾明(Bellaremin,1542-1621),意大利耶穌會士,擔任樞機主教,成為教皇克雷門八世處理宗教紛爭時的神學顧問。
  31. [432] 莫林納(Molina,1535-1600),西班牙神學家。
  32. [433] 魯斯布洛克(Ruysbroeck,1293-1381,佛萊芒神秘主義者。
  33. [434] 寂靜教派(quietism),十七世紀基督教神秘主義教派之一。
  34. [435] 保羅四世於1555年即位。保羅四世為天主教反宗教改革運動極端分子,1559年首創《違禁書目》。
  35. [436] 保羅五世(Paul V),1605-1621年任教皇,教會法專家,為堅持教會權力高於世俗政權,曾宣佈對威尼斯褫奪教權。
  36. [437] 聖衣會(Carmelites),約1150年在以色列迦密山成立的羅馬公教的修道會,十五世紀中葉又成立該會女修會。
  37. [438] 腓力普二世(Phlihp Ⅱ),查理五世之子,1556-1598年任西班牙及西西里國王,兼尼德蘭國王。依靠異端審判法庭鎮壓人民,以強化西班牙及教會統治,激起尼德蘭北部於1567年宣告獨立。
  38. [439] 安達魯西亞(Andalusia),西班牙最南部地區,自公元前十一世紀起,先後成為腓尼斯人、希臘人、迦太基人、羅馬人移民聚居地。八世紀後成為阿拉伯文化在西班牙中心;十三世纪被卡斯蒂王國征服。
  39. [440] 費尼隆(Fénelon,1651-1715),法國主教兼作家,曾任勃艮第公爵教師,因著文批評路易十四各項政策而遭贬黜。被認為十八世紀開明思潮的發端。
  40. [441] 胡安·法孔尼(Juan Falconi,1596-1638)。
  41. [442] 克維多(Quevedo,1580-1645),西班牙諷刺作家、詩人和政論家,在作品中探索人的心理發展。
  42. [443] 抗議宗(Protestants),在德國成為新教徒別名,但字的本義是「抗議者」。
  43. [444] 上帝一位論者(Unitarian),主張上帝只有一位,反對三位一體,認為耶穌只是人,不是神。
  44. [445] liberals,舊譯自由派,不確。
  45. [446] 莫林主義(Molinism),西班牙十六世紀神學家Molina以神的恩典作為人的自由意志和預定論的基礎,其主張構成莫林主義。
  46. [447] 德·薩德侯爵(Marquis de Sade,1740-1814),以描寫性反常行為知名的法國作家。因此性反常行為在後世稱為Sadism。
  47. [448] 巴爾薩沙·格拉齊安(Balthasar Gracian,1601-1658),西班牙作家,其作品特點是關於道德問題的沉思。
  48. [449] 洛普·德·維迦(Lope de Vega,1562-1635),西班牙詩人、戯劇家、小說家,其劇作中主角來自社會各階級;作品主題也是大眾喜見樂聞的;在戲劇形式上打破傳統的時間地點統一律,被認為西班牙最偉大戯劇家。
  49. [450] 烏那慕諾(Unamuno,1864-1936),西班牙哲學家、散文作家,在所著《在人們和民族中的悲劇感》中深刻分析現代人的精神面貌。
  50. [451] 費德里柯·格齊亞·洛卡(Federico Garcia Lorca,1898-1936),西班牙詩人、劇作家,其詩作以富於抒情色彩,充滿超現實想像為特色。
  51. [452] 達里(Salvador Dali,當代超現實主義派畫家,運用學院派繪畫技巧,以表現心理分析或愛因斯坦理論觀念等題材。
  52. [453] 腓特力二世(Frederick Ⅱ),1740-1786在位,普魯士國王,羡慕法國文化;於1750-53年間接受伏爾泰在其宫廷從事哲學研究。
  53. [454] 戈雅(Goya,1746-1828),西班牙油畫家,雕刻畫家。以其畫作暴露西班牙宫廷、教會的虛偽,異端審判法庭的殘暴,富有家庭的庸俗,把對社會的批判寓寄於個人所見的恐怖、殘暴、瘋狂景象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