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危险的历史

  我想我爸如果在南韩或美国长大,一定会变成大富翁。然而他出生在朝鲜,家族背景和忠党爱国就是一切,努力工作也没用,只会让你有更多工作要做,让你不断为了存活而奋力挣扎。

  一九六二年三月四日,我父亲朴津识(Park Jin Sik)出生于朝鲜的工业大城咸兴市。来自军人家族,家里又有良好的政治关系,照理说他应该很具优势,因为在朝鲜,你能得到的机会都由“出身成分”决定。二次大战后金日成即位,彻底推翻了把人民分为地主和农民、贵族和平民、僧侣和学者的传统封建制度。他下令对全民展开背景调查,彻查个人家谱。在“出身成分”制度下,全国人民依其对政权的效忠程度分为三大类。

  地位最高的是受人尊敬的革命分子组成的“核心”阶层,包括农民、老兵、为朝鲜打仗或捐躯的军人的家属,以及拥护金氏家族并协助其巩固权力的效忠者。地位第二高的是“基本”或“动摇”阶层,包括曾住在南韩或在南韩有家庭的人、前商人、知识分子,以及尚未确定是否彻底效忠新政权的人。地位最低的是“敌对”阶层,包括前地主及其后裔、资本家、前南韩士兵、基督徒和其他教徒、政治犯家属,以及所有与国家为敌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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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要爬上更高一层比登天还难,但因为莫须有罪名被打下最低阶层却是轻而易举。从我父亲他家的例子即可印证,一旦丧失了原来的地位,所有附加的好处也会跟着消失。

 

  我爷爷朴章奎(Park Chang Gyu)从小在惠山郊外的农村长大,当时韩国仍是日本的殖民地。

  韩民族四千多年来都一脉相传,但历史上出现过很多个韩国。据传,早在西元前二三 三三年就有一个名为“朝鲜”的王国,意思就是“晨曦之国”。这名字虽然抚慰人心,我的国家却少有太平之日。朝鲜半岛位在几个帝国的交叉口上,几世纪以来得抵抗满洲、蒙古,甚至更远的外侮。二十世纪早期,日渐扩张的日本帝国利用武力和条约,一点一点将韩国并吞,最后在一九一○年占领整个韩国。两年后,朝鲜的第一位领导人金日成出生;十一年后,我的爷爷出生。

  日本人在韩国实行暴虐统治,不但大肆破坏韩国文化,还把我们变成自己国家的二等公民。他们禁止人民说朝鲜语,接管我们的田地和工业,人民忍无可忍,挺身反抗日本殖民,却惨遭殖民当局的武力镇压。金日成的父母跟很多韩国人一样,举家横越北边的国境,前往当时仍属于中国领地的满洲。日本在一九三○年代初入侵满洲之后,我们未来的伟大领袖加入了反抗日本殖民的游击队。但二次大战开打时,金日成加入了苏联军队。朝鲜文宣上说,金日成几乎是单枪匹马击败了日本人,但后来我才知道,当时他其实人在离战场很远的某个军事基地上。

  我成长期间,我们很少讨论当时家里的人都在做些什么。在朝鲜,过去的任何历史都可能酿成危险。我对父亲家族的理解,都来自我爸跟我妈说的少数往事。

  二次大战爆发时,我爷爷在惠山市府的财政部门替日本长官工作。他在那里认识了奶奶郑慧顺(Jung Hye Soon)。当时她也在市府工作,从小被阿姨带大,是个孤儿,认识我爷爷之前都过得很苦。他们的爱情很不寻常,因为韩国人的婚姻通常都是由父母安排,但爷爷、奶奶婚前就已认识,而且还互相喜欢。

  二战期间,爷爷一直从事公职。一九四五年八月十五日日本投降之后,苏联军队进驻韩国北部,美国军队接管韩国南部,为超过七十年的南北分裂拉开序幕。美、苏沿着北纬三十八度,专横地在南朝鲜之间拉起一条虚拟的分隔线,将朝鲜半岛切成朝鲜和南韩两个行政区。美国指派反共流亡人士李承晚飞往汉城,推选他担任大韩民国的第一届总统。在朝鲜,当时已是苏联军队少校的金日成则获选为朝鲜民主主义人民共和国的领袖。

  苏联很快把所有适合的人选抓来成立一支朝鲜军队。我爷爷也丢了公职,变成人民军的军官。

  到了一九四九年,美、苏双方都撤回军队,将政权交给他们各自扶植的领导人,可惜过程并不顺利。金日成是斯大林主义者,实施极端民族主义路线的独裁统治,他决定在一九五○年夏天利用苏联的坦克车和数千军队攻打南韩,进而统一南、朝鲜。在朝鲜,学校都教我们,是美国帝国主义者发动了朝鲜战争,而我方军队则奋勇抵抗美帝的邪恶入侵。事实上,美军重回韩国是为了及时保护南韩,而联合国军队也在此时派军支持,很快就将金日成的军队一路逼到鸭绿江,要不是中国军队杀进来,把美军逼回三十八度线以南,美军差点就接收了韩国。这场无谓的战争打到最后,至少造成三百万韩国人死伤,数百万人流离失所,大半国土夷为平地。

  一九五三年南北双方同意停战,却从未签订和平协定。直到今天,双方基本上仍处于交战状态,南朝鲜政府也都认为自己才是全体韩国人的合法代表。

  我爷爷是财务官,朝鲜战争期间从没开过枪。停战之后他继续留任军队,携家带眷到处调动。我父亲(在五个小孩中排行老四,是最小的儿子)出生时,他刚好驻扎在惠山以南约一百八十哩的咸兴市。退役之后,政府把他们一家人安置在惠山。爷爷是退役军官又是劳动党员,出身成分良好,政府为了奖励他对国家的贡献,安排他在军营贩卖部(为军人家庭供应物资)担任财务经理。有一段时间,他们一家人也跟朝鲜经济一样发达起来。

  一九五○、六○年代间,中国和苏联投入大笔资金帮助朝鲜重建。朝鲜山区产煤,矿产丰富,一直以来都比南韩更富裕,工业化程度更高,因此也比南韩更快从战火中复原。相较之下,以农业为主的南韩恢复得就没那么快。然而,这种情况在一九七○、八○年代开始翻转。当时南韩蜕变成制造业中心,朝鲜采用的苏联式制度却逐渐土崩瓦解。朝鲜的经济都由国家规画掌控,没人能拥有个人财产(至少台面上),田地都是公有,只是还可以种些蔬菜拿到管制严格的小市场贩卖。政府提供人民工作,也负责发放薪水,并分发大多数的配给食物和生活用品。

  我爸妈成长期间,这种配给制度仍由苏联和中国资助,很少人挨饿,但也没人飞黄腾达,除了菁英阶层。另一方面,政府的配给跟不上人民对各种物资的需求,例如进口服饰、电子产品、新奇食品。优越阶级虽然能在国营的百货公司接触到这类商品,但大多数人都买不起。想买外国烟酒或日本包包的一般民众只好到黑市交易。黑市商品通常都从北边的中国输入朝鲜。

 

  我父亲在一九八○年前后入伍,当时他才十七、八岁。朝鲜中上阶级的男性都要服十年兵役,但如果你关系够好,最多可以减到两年。不过,爸爸入伍不到一年,就因为阑尾破裂生了一场大病。为了控制感染引起的并发症,他开了四、五次刀,兵役也从此画下句点。这个结果对他来说可能祸患无穷,因为朝鲜男性如果没有军事背景,通常找不到好工作。但他回到惠山之后,爷爷看他无事可做,建议他去学财政,后来考上了惠山经济学院。他的兄弟姐妹也都表现不错,二哥朴进(Park Jin)就读于惠山的医学院,大哥朴东日(Park Dong Il)是咸兴的中学老师,姐姐嫁到平壤,在那里当女服务生,妹妹则在惠山求学。

  不料家里却在一九八○年受到严重打击。东日大伯被控强暴学生、企图杀害妻子。我一直不知道详细的状况,也不知道指控是否属实,但最后他被判二十年劳役。要不是爷爷有人脉,他很难逃过死刑。非政治犯在死前获释在朝鲜很常见,这样政府才用不着把尸体运回家。因此,服刑十二年后,东日大伯就因病获释,回到了惠山。家里从来没人提起他的过去。印象中他身体虚弱,话很少,对我一向很好。我还很小的时候,他就过世了。

  在朝鲜,一人犯下重罪,全家都会被视为罪犯。爷爷家一夕之间失去了优越的社会政治地位。

  朝鲜的三大阶层底下又分成五十多种小类。长大之后,当局也会持续监控、调整你的阶层。街坊邻居和地方警察组成的监视网,让你和家人的一举一动都逃不过他们的耳目。地方政府和全国各大组织都存有你的资料,这些资料决定你可以住在哪里、上哪间学校、到哪里工作。出身成分高人一等,就能加入劳动党,进而获得政治权力,这样的人能上好大学,得到好工作。出身成分差,就等着到集体农场一辈子种田割稻,遇上饥荒还可能饿死。

  长子因谋杀未遂入狱之后,爷爷人脉再好也挽救不了他的事业。儿子入狱不久,爷爷尽管没接到正式的开除令,还是丢了军营贩卖部的饭碗。幸好另外两个儿子受到的影响不大,最后都完成了学业。二伯朴进从惠山医学大学毕业后,到惠山医学院当教授,后来到医学院担任管理职。他成绩优异,政治手腕高超,即使家族蒙羞,也闯出自己的一片天。父亲拿到了经济计划的学位,而且跟祖父一样受雇到惠山市政府的财政部门工作。但短短一年后,市府重整,他就丢了工作,蒙上污点的出身成分终究对他造成了影响。

  爸爸知道除非他想办法加入劳动党,否则未来就会一片黯淡。于是,他决定到当地的铸造厂做工,卖命工作证明他对政府的忠诚。后来他跟工厂的有力人士创建了良好关系,包括厂内的党代表,没多久就拿到了党员证。

  差不多就在那个时候,爸爸也开始从事另一项副业赚些外快。这种行为简直是跟天借胆,因为国家管制范围以外的交易都是非法的。但我爸有些异于常人之处,一来他天生具有创业家精神,二来他生性乐观,没把规定放在眼里。除此之外,天时地利也帮助他把事业做得更大。这样的荣景至少维持了一阵子。

  惠山跟中国之间的跨国界交易早有长远的历史,这里的黑市虽小但很热闹,从鱼干到电子产品,什么都卖。一九八○年代间,女人可以把食物和手工艺品拿到简易市场上贩售,但一般交易仍是懂门道的人才从事的地下活动。父亲加入了一个规模日渐扩大的黑市商贩团体,这些人到处钻共产经济体制的漏洞,想办法赚钱。我父亲一开始的野心不大。他发现他可以用七十到一百元在惠山黑市买到一盒高级香烟,然后用每根七到十元的价格卖给朝鲜内地人。那时候,一公斤米就要大约二十五元,可见烟有多值钱。

  政府对国内旅游的限制愈来愈多,要出城得通过多道文书手续。首先,我父亲要先拿到工厂的准假单。他会花点小钱请医生帮他开病单,然后告知上司他得出城几天去接受治疗。拿到上司开的证明之后,他再去找警察,塞钱请他们发给他旅行许可。

  接着,我爸会坐火车到没有大型黑市的小镇。他把香烟藏在袋子里、全身上下,还有每个口袋。旅程中他得一直移动,以免碰到警察搜身,这些警察随时都在搜查走私品。如果不幸被逮到,警察会没收他的香烟,或者拿警棍威胁他交出身上所有的钱。这时我爸就得说服警察,让他赚点零头对大家都好,这样他才能常常出现,给爷们带来香烟。警察往往被他说动。就说我爸是个天生的推销员!

  我知道他宁可选择像高级公务员这样更安稳、规矩的生活,但命运不由人。在其他国家,我爸会顺理成章成为一名商人,但在朝鲜,那不过是求生存的一种手段,而他也因此成了罪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