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锋

刀锋 封面

《刀锋》是用第一人称写的,而且这个人干脆不再是作者惯用的阿辛登笔
名,而是直接用了自己的真名实姓。小说写一个参加第一次大战的美国青年飞行员
拉里·达雷尔。在军队中,拉里结识了一个爱尔兰好友:这人平时是那样一个生龙
活虎般的置生死于度外的飞行员,但在一次遭遇战中,因趋救拉里而中弹牺牲。拉
里因此对人生感到迷惘,弄不懂世界上为什么有恶和不幸(这也是毛姆在《总结》
中提出过的)。复员后,拉里既不肯进大学,也不肯就业,一心想探求人生的终极。
为此,他丢下未婚妻来到巴黎;两年后,和未婚妻解约,又从巴黎遍游世界各地,
最后到了印度,找到了印度的吠陀经哲学。于是了悟人生,把自己的一点薄产分散
给亲友,自己返回美国,当一个自食其力的出租汽车司机,打算隐身人海,以终天
年。小说以拉里为中心,描绘了许多美国男女,有拉里的未婚妻,贪图物质享受的
伊莎贝儿;有以买卖古董起家,一心想钻进上流交际社会的艾略特·谈波登;有头
脑简单但心地忠厚的格雷·马图林,他原是百万富翁的独生子,但是一九二九年的
经济大崩溃使他破了产,他是个只知道做生意发财的典型美国社会产物;有伊莎贝
儿的同学,索菲·麦唐纳,因丈夫和儿子在车祸中丧命,被夫家放逐到巴黎来过着
堕落的生活,终于被不逞之徒杀害;还有一个模特儿兼妓女的法国女子苏姗·鲁维
埃,和拉里与作者都相识,最后和法国一个外地厂商结婚而得到生活保障。作者本
人在书中也担任了一个重要角色;他既是演员,又是观众。背景多半是在法国,特
别是巴黎。由于毛姆大半生是在法国度过的,而写作本书时,正因战争避地美国,
所以写到巴黎时,特别流露出怀乡情绪,如写他在赴拉里约会之前,穿过卢森堡博
物馆的公园时,描写园中游人的那一段回忆自己青年时期的描述,完全属于自叙性
质,和小说毫无关系。又如第六章论述莱辛的《贝蕾妮丝》,都是离开主题发挥自
己的文学见解。书中的主要角色除掉苏姗·鲁维埃外,全都是美国人,使人想起一
句调侃美国人的谚语:“人死后进天堂,美国人死后去巴黎。”但是,他们最后都
死的死了,回国的回国了,连苏姗·鲁维埃也嫁到外地去,如作者所说,“在我的
生命中也消失了。”当然,这个小圈子里的人只占据作者生活的很少一部分,但我
们仍不免兴一种落寞之感,仿佛作者是“珠箔飘灯独自归”。
正如作者在小说中交代的,他这本书并不想“阐述所谓《奥义书》的哲学体系。”
“我懂得太少了,但即使懂得很多,这也不是阐述《奥义书》的地方……我想的只
是拉里。”在本书结尾时,他又说,“我是个俗人,是尘世中人;我只能对这类人
中麟凤的光辉形象表示景慕,没法步他的后尘。”因此,他和克里斯朵夫·衣修午
德[注]不同,并不打算向西方推荐吠陀经哲学,或者提倡人人都学拉里;单拿一点
来说,不近女色,如果人人都象拉里那样奉行,岂不会造成灭种的灾祸!毛姆的道
德观是如我国嵇康在《绝交书》中所主张的“四民有务,各得志为乐”。他把拉里
捧得很高,但并不把艾略特·谈波登那个“大大的势利鬼”贬得很低。他对放浪形
骸的索菲·麦唐纳只有同情,对当模特儿兼妓女的苏姗·鲁维埃能够有一个归宿感
到欣幸,对头脑简单的格雷·马图林,在他的笔下绝少挖苦,而往往突出他的忠厚
和慈爱,但对伊莎贝儿则毫不徇情地揭露她蓄意破坏索菲和拉里婚事的阴谋,尽管
他很欣赏她的美,并且是她多年来的“知心”朋友。但他接着也写伊莎贝儿获悉拉
里分散自己财产,并且返回美国预备当司机的消息后,伤心啜泣的情景,从而让读
者自己对伊莎贝儿作出结论。不妨说,伊莎贝儿的用心是狠毒的,但是,她破坏的
是一个本来不可能有好结果的婚姻,因为如果索菲连伊莎贝儿布置那点诱惑都抵御
不了,拉里即使学会了瑜伽修道士的那点法力,能把她从自甘堕落的道路上拉得回
转吗?
尽管作者在本书开头声称,他几乎没有什么故事可述,但是,他仍旧充分运用
了叙事的技巧,从而抓住读者的注意力。在翻译本书的过程中,我时常碰到这样的
情形,即一面译,一面盘算着不知他对这种铺开的局面怎样收拾法。但是,使我佩
服的是他笔头一转,很快就结束掉;例如在第二章末尾,当伊莎贝儿告诉作者自己
和拉里解约的经过,以及作者给了伊莎贝儿忠告之后,他只用两三行文字就结束了
他们精心策划的汉普顿宫之游:
雨仍旧下个不停,我们认为不去看汉普顿宫那些华贵建筑,甚至伊丽
莎白女王的床,伊莎贝儿也可以活下去,所以就坐车子回到伦敦。
我想如果有个金圣叹的话,很可能在这一段后面插进一些双行批语:“随手收拾掉
汉普顿宫,妙。盖汉普顿官之游不过是为了找个场合让伊莎贝儿能向作者倾吐胸臆,
现在目的已达,再叙述作者领她游览汉普顿宫便是呆鸟矣。”
......
小说不是历史,不需要反映一个时代的全貌,但它反映的那一部分,特别是其
中的人物,必须给人以真实感,不能只是影子。有时候,由于文学修养差,欣赏不
了作家所创造的人物,这情形是有的。我当学生时,对莎士比亚的黎耶王形象就不
能欣赏,后来读了A.C.布雷德利[注]的《莎士比亚悲剧》才发现自己的文学修养
不足。但是,有些名家笔下的人物,如最近我读到的狄更斯的《小杜丽》,就只能
说是概念的产物了。毛姆的《刀锋》之所以可贵,就在于为我们提供了两次大战之
间那个时期的一个人物画廊。
周煦良
一九八○年十一月六日
(译者序的节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