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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 盖比是谁
到了约翰预约的时间,我房间里的绿灯亮了。我穿过走廊来到候诊室,但当我打开门,却发现约翰常坐的那个位子上没有人,只放了一袋外卖的食物。起初我还以为他也许是去洗手间了,但我发现洗手间的门没锁。于是我猜想约翰是不是有事耽搁了——毕竟他已经预订了外卖;但转念一想,我又担心他是不是因为上周的事决定今天不来了。
上周的治疗刚一开始的时候没什么特别。跟往常一样,那个外卖送餐员送来了我们的中式鸡肉色拉。约翰抱怨了几句,说调料太多了,一次性筷子质量太次了。然后,马上就进入了正题。
“我在想,”约翰开始说道,“英语中‘治疗师’这个词,叫做therapist,”他吃了一口色拉,继续说道,“你看,如果你把这个词拆成两个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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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他要说的是什么了,这是我们这一行里众所周知的一个笑话:治疗师(therapist)拆开就是the rapist,也就是强奸犯的意思。
我笑了,我说,“我不知道你是不是想告诉我,有些时候,要你到这儿来是一件强人所难的事。”至少我对温德尔就有这样的感觉,尤其是他的眼睛似乎能看穿我,让我无处可躲。心理治疗师就是在光天化日之下,听取人们的秘密和幻想、耻辱和失败,强行进入人们心中私密的空间,然后时间一到又戛然而止。
我们是情感上的强奸犯吗?
“觉得来这儿是一件强人所难的事?”约翰说,“不,并没有。虽然你有时候是很烦人,但对我来说,这里绝不是最糟糕的地方。”
“所以你觉得我很烦人?”我尽力不把这句话的重音落在“我”字上,就好像在说,“所以是我让你觉得烦人喽?”
“可不是吗,”约翰说,“你总是要问那么多鬼问题。”
“哦?比如说哪些问题呢?”
“就比如这个问题。”
我点点头:“我能理解你为什么觉得这很烦人。”
约翰突然眼睛一亮:“你能理解?”
“我能。我认为,在我试图去了解你的时候,你却宁愿和我保持距离。”
“哎哎哎,你看,你又来了。”约翰翻了一个很夸张的白眼。每次治疗,我都至少会提及一下我和约翰的相处模式:我尝试去与他产生联结;他试图闪躲。他现在或许会抗拒承认这一点,但我很欢迎他的抗拒,因为阻抗能为我们提供线索,找到问题的症结在哪儿,提醒治疗师此处需要注意。在培训期间,每当我们这些实习生因为遇到固执抗拒的来访者而感到沮丧时,督导就会提醒我们,“阻抗是心理治疗师的朋友。不要和它搏斗,要跟从它的指引。”换句话说,就是要尝试去理解为什么阻抗会在那些地方出现。
与此同时,约翰所说的后半句话也让我很感兴趣。于是我继续问道:“那就让我更烦人一点儿,我要再问你一个问题。你说这儿还不是最糟糕的地方,那最糟糕的是哪里呢?”
“你不知道吗?”
我耸耸肩。我真的不知道。
约翰的眼珠子瞪得都快掉出来了:“你真的不知道?”
我点点头。
“哎呀,得了吧,你知道的。”他说,“要不你猜一个。”
我不想和约翰进入拉锯战,于是我随便猜了一个。
“是当你在工作中,觉得没人理解你?还是在家里,当你觉得你让玛戈失望了?”
“噗噗——”他模仿综艺节目里答错题时的音效。“不是,”他说完又吃了一口色拉。等他咽下去之后,他把筷子举在空中,一板一眼地说道,“你可能不记得了,我来你这儿,是因为我睡眠不好。”
我注意到他话中的挖苦在于“你可能不记得了”。
“我记得。”我说。
他深深地叹了口气,就像是在召唤圣雄甘地赐予他耐心:“所以呢,神探小姐,如果我睡眠不好,你觉得我现在最不想在哪里?”
“这里,”我很想回答:“你不想在这里。但假以时日,我们会讨论这个话题。”
但此刻我说:“床上。”
“没错!”
我等待他给出更多说明,但他却转过头继续吃他的色拉。当他边吃色拉边抱怨一次性筷子时,我就这么安静地坐着。
“你不说点什么吗?”
“我想再听你说说,”我说,“在你尝试入睡的时候你会想些什么?”
“天哪!今天你的记性是出了什么问题吗?你觉得我会想些什么呢?——不就是我每周来这儿跟你说的每一件事吗——我的工作、我的孩子们、玛戈……”
然后,约翰顺着话题说起了昨晚他和玛戈的争吵,矛盾的关键是该不该给他们的大女儿买个手机当作她十一岁的生日礼物。玛戈认为,为安全起见,格蕾丝需要一部手机,因为她现在放学后要和朋友们一起步行回家,但约翰认为玛戈这是对小孩过度保护了。
“才两个红绿灯的距离!”约翰告诉我他还跟玛戈说,“另外,如果真有人想绑架格蕾丝,那她也不太可能会说,‘你好,绑匪先生,你先停一下,我得从背包里拿个手机,给我妈妈打个电话!’而且,除非绑匪是个彻头彻尾的蠢货——当然也不是不可能,但大多数情况下他只是一个变态的混蛋,如果他要绑架别人家的小孩,他肯定首先要找找孩子身边有没有手机,然后把它扔掉,或者毁掉,好让我们没法通过手机追踪孩子的位置。手机有个屁用!”约翰的脸都涨红了,他看上去真的是很生气。
自从玛戈暗示她可能会离开约翰,紧接着那天约翰和我进行视频治疗之后,他俩的关系似乎有所缓和。约翰说,他尝试着去倾听,他也努力更早下班回家。但在我看来,也正如他自己所说,他更像是在“安抚她”,但其实玛戈想要的不过是他人在、心也在——这也是我们在治疗中努力的重点。
约翰把吃剩的午饭收拾好,装进外卖纸袋里,随着一记投篮,纸袋穿过房间,“砰”的一声掉进了垃圾桶里。
“这就是我睡不着的原因,”他继续说道,“因为一个十一岁的孩子根本不需要手机,但你猜怎么着,她最终还是会得到这部手机。因为如果我坚持不同意,玛戈就会生闷气,然后用一种被动攻击的方式告诉我她又想要离开了。而你知道这一切为什么会这样吗?都是因为她那个愚蠢的治!疗!师!”
温德尔。
我尝试设想了一下温德尔会从玛戈那儿听到什么样的故事:“我们正在讨论在格蕾丝生日的时候给她买一部手机,约翰突然就变得非常生气。”我想象温德尔坐在座位C,穿着他的卡其裤和针织开衫,一边歪着头注视着玛戈。我想象他会提出一个充满禅意的问题,问玛戈是否会好奇为何约翰会有如此强烈的反应。然后玛戈可能会对约翰的动机有些稍微不同的解读,就好像我也不会把男友的举动看作是反社会的行为了。
约翰继续说道,“你知道她还会跟她的白痴治疗师说什么吗?她会告诉他,说她杀千刀的老公不能和她做夫妻间该做的事,就因为我要写完我的工作邮件,没法和她在同一个时间上床——就是我安抚讨好她的另一种方法。但是我太不爽了,一点都不想碰她。当她靠近我的时候我就跟她说我累了,我感觉不舒服——就像一个五十多岁还患有偏头痛的家庭主妇一样。天知道怎么会这样?”
“有时候我们情绪的状态确实会影响到身体的反应。”我说。我希望约翰别把这事看得太严重。
“能不提我的生理反应吗?这不是重点。”
其实生理上的性爱和情感上的爱一样,几乎是我在每一个来访者身上都会碰到的话题。我在早些时候就问过约翰,他和玛戈的关系那么紧张,他们夫妻间的性生活又是怎样呢?人们普遍相信性生活的质量能反映一段关系的状态,良好的关系等于良好的性生活,反之亦然。但这并不是普世真理。很多情况下,相处时问题重重的伴侣也可以有美妙的性生活,但也会有深爱着对方却无法琴瑟和鸣的夫妻。
约翰那时候告诉我他们的性生活“还可以”。当我问他“还可以”具体是什么意思,他说他被玛戈所吸引,觉得和她肌肤亲近是一种享受,但由于他们的作息时间不同,所以现在夫妻生活没有以前频繁了。但他说的话常常自相矛盾。有一次,他说他总是先向玛戈示好,玛戈却表示拒绝;另一次,他却说是玛戈常常主动,但“前提是白天我做了什么合她心意的事”。有一次他说他俩讨论过各自在性爱上的渴求和需要;但另一次他又说,“我们都在一起十多年了,还有什么好聊的。我们知道彼此要什么。”而现在,我感觉约翰无法正常勃起,而这让他觉得很丢脸。
“重点在于,”约翰继续说道,“我们家存在着双重标准。如果是玛戈累了,不想做爱,那我就由着她。我不会在第二天一早她刷牙的时候质问她说,”——此时,他又模仿起奥普拉来——“我很遗憾你昨晚身体不舒服。或许今晚我们可以找时间谈谈心。”
约翰抬起头望着天花板,摇了摇头。
“男人是不会这样讲话的。他们不会去剖析每件小事,思考背后的‘含义’。”当他说到“含义”的时候,他的手在空中比了个引号。
“这就像受了伤还要去揭伤疤,而不是让它自己长好。”
“完全正确!”约翰点点头,“现在如果不是一切由她做主,那我就成了坏人!如果我有意见,那我就是没‘看到’(他又在空中比了个引号)玛戈的需求。格蕾丝也会加入进来,说我不讲道理,说‘每个人’都有手机了。于是局面就成了二对一,女生赢!她还真的是这么说的,‘女生赢。’”
他比完最后一个空中引号之后放下了双手,然后继续说道,“那时我意识到,让我感到崩溃、叫我难以入睡的原因是,这个家里的雌激素太多了,没有人能理解我的想法!露比明年才上小学,但已经表现得和她姐姐一模一样了。盖比总是闹情绪,像一个十几岁的小孩一样。我在我自己家里寡不敌众,每时每刻每个人都在对我提要求,但没有人理解我也可能会有需要——例如平静和安宁,或是对事情发表自己的意见!”
“盖比?”
约翰突然坐直了:“你说什么?”
“你说盖比总是闹情绪。你想说的是格蕾丝吗?”我迅速筛查了自己的记忆:约翰四岁的女儿叫露比,大女儿叫格蕾丝。他刚刚不是在说格蕾丝想要一部手机作为生日礼物吗?还是我听错了?她是叫盖布里埃拉吗?盖比是她的昵称?就像现在有些名叫夏洛特的女孩都被称作查理?我曾把露比和罗西(约翰的狗)搞错了,但我很确定我没听错,他之前说的是格蕾丝。
“我是这么说的吗?”约翰突然显得很紧张,但很快又恢复了平静。“我说的是格蕾丝吧。这显然是因为我睡眠不足,我早就跟你说了。”
“但你确实认识一个叫盖比的人?”约翰的反应让我怀疑这不是他失眠造成的犯迷糊。我想知道盖比是不是他生命中一个重要的人物——可能是他的一个兄弟,或是童年的伙伴?或者是他父亲的名字?
“这对话太愚蠢了,”约翰说道,同时转移了目光,“我说的是格蕾丝。弗洛伊德也说过,‘其实有时候雪茄只是支雪茄而已。’”
我们同时陷入了沉默。
“盖比是谁?”我语气温和地问道。
约翰安静了一会儿。他的表情浮现一系列快速的变化,就像延时拍摄下的暴风雨画面。这是他展现的新的一面,至今为止他只有两个模式:愤怒的一面和爱嘲讽的一面,我从没见过他像现在这样。然后他终于把目光集中在他的球鞋上——还是我在视频治疗时看到过的那双——然后他换到最安全的模式,完全不带感情的模式。
“盖比是我儿子。”约翰低声说道,他的声音轻到我几乎听不到:“这个情节大反转怎么样,神探小姐?”
然后他拿起手机,走出房间,关上了身后的门。
一周后的今天,我站在空荡荡的候诊室里,外卖午餐已经送到了,但约翰还没来,我不知道该如何理解现在的状况。自从上周之后他就没了音讯,但我一直在想他的事。“盖比是我儿子”,这句话常常会突然出现在我的脑海里,尤其是在睡前。
这就像是一个典型的投射性认同案例。投射作用是指来访者将自己的想法强加到他人的身上,而投射性认同是指来访者通过诱导,将想法导入别人的内心。例如,如果一个男人在工作时对他的上司感到恼火,他回到家对妻子说,“你看上去很生气。”那么他是在投射,因为他妻子其实并没有生气。但如果是在投射性认同的情况下,那个对上司感到恼火的丈夫回到家后,会把他的怒气转移到妻子的情绪里,让她感到生气。投射性认同就像是把一只烫手的山芋扔给另一个人。当愤怒被转移到妻子身上之后,那个丈夫就不会再感到愤怒了。
我在周五的督导小组里跟大家讲了约翰的事。那些本来在约翰入睡前困扰他的事情,就像一整个马戏团一样,集体搬来了我的脑海里。我告诉督导小组的成员说,现在轮到我夜不能寐了,既然我承受了所有的焦虑,我猜约翰应该睡得跟婴儿一样熟。
与此同时,我的心整个紧绷着。约翰临走前引爆的那颗重磅炸弹该如何收场呢?约翰有个儿子?是他年轻时生的吗?还是他过着双面生活?玛戈知道吗?我脑中又闪过他在湖人队比赛之后的那次治疗中,对我儿子牵着我的手所作出的评论:“这种好事可不会一直有。”
不过,像约翰那样从治疗中出走的,其实并不少见。尤其是在伴侣治疗中,如果来访者感到被强烈的情感包围,他们偶尔会从治疗中走开。有时治疗师打电话过去会对那个出走的来访者有好处,尤其如果他(或她)逃跑的原因是觉得被误解或受到了伤害。但通常最好的办法是让他们消化情绪,回到正轨,然后下一次治疗时再和他们一起解决问题。
我所在的督导小组的成员们认为,如果约翰已经觉得身边的人在给他施压了,那治疗师再打电话给他,他可能会无法承受。督导小组的每个人都同意我应该退一步观望,不要给他压力。等他自己回来。
但是,他今天没有回来。
我拿起了放在候诊室里的那个外卖纸袋,想确认那是我们的。里面有两份中式鸡肉色拉,还有约翰爱喝的汽水。他是不是忘了取消订单,还是他在用食物和我沟通,凸显他的缺席?有时当来访者不出现的时候,他们会这样做来惩罚治疗师,并让治疗师知道“你让我失望了”。有时他们这么做不单是在逃避治疗师,也是在逃避自己,逃避面对自己的羞耻或痛苦,或是那些明知应该坦白的真相。人们总是通过出席治疗的形式来表达自己,无论是准时还是迟到,或是在临近一小时前才取消,或是彻底不出现。
我走回诊室,把食物放到冰箱里,决定用这一个小时来整理病历,做些案头工作。当我回到书桌旁,发现有几条电话留言。
第一条留言来自约翰。
“嘿,是我。真该死,我完全忘了要取消,直到手机响了,提醒我这次的……唔……治疗。通常我的日程都是由助理负责的,但心理医生的事还得由我自己来……反正,我今天去不了了。工作太多了我走不开。非常抱歉。”
我听完留言的第一反应是,约翰需要一些空间,他下周会回来的。我想象他可能今天直到最后一秒还在挣扎到底要不要来,所以才没有事先打电话取消,而且这也能解释为什么他没来,但外卖的食物还是送到了。
然后我播放了第二条留言。
“嘿,又是我。所以,嗯……其实我并不是忘了要打电话。”然后是一阵停顿,持续了很久,我一度以为他已经挂断了。但当我正要按下清除键的时候,他终于继续说道:“我是想告诉你,嗯……我决定不再接受心理治疗了。但别担心,这并不是因为你是蠢货。是我意识到如果我睡眠有问题,我应该吃点安眠药就好。这不是显而易见的事吗?于是我吃了药,问题解决了!化学让生活更美好,哈哈!还有,呃,关于我说的其他事情,就是我所面对的所有压力,我想那只是生活的一部分。而且如果我能睡得好,我就不会那么心烦了。蠢货总会有,这也没药能治,你说是吧?要不然,这个城市里一半的人都得吃药!”他被自己的笑话逗乐了,这笑声让我想起他说我是他的应召女郎时的情形。他的笑声就是他的掩护。
“不管怎么说,我很抱歉这么晚通知你。我知道今天这次是我欠你的,别担心,钱我会照付。”他又笑了。然后挂断了电话。
我注视着电话。不禁感到疑惑,这就结束了?没有一句谢谢,也没有一句再见,就这么……结束了?我本以为这种情况可能会发生在头几次治疗后,但我们都进行了快六个月了,我非常惊讶他会这样突然离开。我以为约翰在以他自己的方式与我产生一种亲近。但或许是我对他产生了一种亲近,我开始喜欢这个人,透过他令人讨厌的假面看到背后闪烁着的人性光辉。
我想到了约翰和他的儿子盖比,一个男孩,或是一个已经成年的男子,他或许知道,也可能不知道自己的父亲是谁。我胡思乱想着,会不会某种程度上约翰就是想把这个秘密的重负留给我,算是惩罚我没能尽快帮助他感觉好起来?“接着这只烫手山芋吧,神探小姐,你这个大蠢货。”
我想让约翰知道我就在这儿,想让他知道无论他把什么问题带到治疗中来,我都可以和他一起面对。我想让他知道在这里他可以放心地聊盖比的事,无论实际情况如何,也无论他俩的关系有多么复杂。同时,我也希望尊重他现在作出的决定。
我不想成为情感上的强奸犯。
如果能亲口对他说出这些就好了。所以在来访者开始治疗之前,我都会给他们一张知情同意书,其中,我建议来访者如果要结束治疗的话,至少要在最后接受两次收尾治疗。我在一开始就跟新来访者讨论这个问题,就是为了防止一旦治疗中出现任何状况,他们不会为了让自己摆脱不自在的感受而采取冲动行为。即使他们觉得停止治疗是最好的选择,至少这个决定得经过审视,让他们感到离开是深思熟虑后的结果。
当我拿出一些来访者的病历时,我想起约翰在不小心提到盖比之前说的一些话。“这个家里的雌激素太多了,没有人能理解我的想法!……我在家里寡不敌众……每个人都在对我提要求……没有人理解我也可能会有需要——例如平静和安宁,或是对事情发表自己的意见!”
现在一切都合理了,盖比可以平衡一些家里的雌激素。或许约翰相信盖比是理解他的——或是会理解他的,如果他还在约翰的生活里。
我放下手中的笔,拨通了约翰的电话。留言提示音响过之后,我说:“你好,约翰。我是洛莉。我收到了你的留言,谢谢你打来向我说明。我刚把我们的午餐放进冰箱里。我想到上周你说过,没有人理解你也可能会有需要。我想你说得对,你确实有自己的需求,但未必没有人理解这一点。每个人都有需求,很多需求。我想听听你的需求是什么。你提到了平静和安宁,或许你头脑中纷乱的噪音与盖比有关,也可能无关。但如果你不想聊,我们可以不谈盖比。我一直都会在这儿,如果你改变了主意,决定下周继续来对话,即使是作为最后一次治疗,我的门也将为你敞开着。先这样吧,回头见。”
我在约翰的病历上做了一个笔记,然后将它合上。但当我俯身把它放进文件柜里时,我决定先不把它放在终止治疗者的那一格里。我回想起在上医学院的时候,我们这些学生总是很难接受病人的去世,不想承认自己回天乏力。谁都不愿意成为那个宣告死亡的人——大声说出那些可怕的话:“死亡时间……”我看了看钟——“三点十七分”。
再等一周吧,我心想,我还没准备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