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真相的抵达

多年来,开悟和解放的方程式呈现出很多种模样,受众也很广。美国中央情报局原总部就在墙上刻下了这样一段话:“你们要追寻真理,真理必叫你们得自由。”我们在本书开头介绍的电影《黑客帝国》所讲的真理和自由的联系,则反映出佛教哲学:平常的生活就是一场幻觉,刺破幻觉,看到事物的本相,你才能得到真正的自由。正如墨菲斯对尼奥所说,除非你“自己去看”,否则将永远被“奴役”。

但是《黑客帝国》中的情况与佛教中的情况有一些重要的差异。首先,《黑客帝国》中的真相更容易描述。虽然墨菲斯说你必须“自己去看”,但其实他可以相当清晰地向尼奥描述出真相:机器大帝将人类关在吊舱里,往他们的大脑里灌输了梦境!就这样,有什么复杂的呢?显然这样的情境比起“自我不存在”或“一切皆为空”,更好理解。

此外机器大帝还做了一件事情,使尼奥面临的处境更好处理一些。他们给了尼奥反抗的对象。反抗会给人激励!有一个压迫你的敌人,可以使你保持专注,坚定你的抗争信念。这一点在冥想时也能派上用场,因为冥想也像一场抗争——即使不愿意,也要每天坐到垫子上,然后努力将正念融入日常生活。可惜的是,在佛教中没有代表幻觉的恶人可供抗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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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在传统佛教中,有这样一个恶人:一个类似撒旦的恶灵,名叫魔罗(Mara),在佛陀最终实现大觉醒的那次史诗般冥想修行时,魔罗曾尝试诱惑佛陀,但最终无果而终。然而,魔罗在更世俗化的西方佛教中并没有出现,而本书又恰恰以西方佛教为基础。多少有些令人失望,对吧?

但是从这方面讲也有一些好消息。如果你愿意把冥想修行想象成抵抗暴虐的君王,我就可以做这样的安排:只需想象自己在与自然选择这个造物主抗争。毕竟,自然选择就和机器大帝一样,设计出了控制我们的幻觉,它将这些幻觉植入我们的大脑。如果你想要将自然选择拟人化,就可以进一步拿机器大帝做类比:自然选择对我们施加幻觉,就是为了奴役我们,实现它的目的。

它的目的当然就是将基因传给下一代。这是自然选择价值体系的核心,也是设计人类大脑的指导标准。我们和尼奥一样,有权决定自己的价值体系不同于那些控制力量的价值体系,我们要从控制中解放出来。这也就意味着,我们的首要任务是从控制我们的幻觉中得到解放。(讽刺的是,在现代环境下,这些幻觉经常不能服务于自然选择传播基因的目的,但是我们的独立宣言并不会因此受到任何损害。)

将佛教的开悟之路想象成对自然选择的反抗,还有第二个好处。从这个视角看问题,有助于我们更恰当地认识所谓解放和开悟的含义。而且有助于我们回答一个宏大的问题:开悟真的是觉悟吗?当然,开悟肯定是觉悟了——否则也不会叫开悟了。但是佛教徒所谓的开悟是要达到独一无二的终极状态,真的能如他们所言吗?开悟之后对事物的观察,真的比我们日常经验中更真实吗?开悟真的是得到终极真理了吗?我在本书中反复论证,当你冥想的时候,从很多方面都可以比以往更清晰地看事物,而且随着冥想的深入,清晰程度会越来越高。但是不断的冥想累积之后呢?如果你走到了这条道路的终点呢?开悟真的是了解了纯粹、彻底的真相吗?

这或许看似一桩悬案,因为我们大多数人都不可能达到彻底的开悟境界。尽管如此,我们说你永远也达不到某种境界,并不意味着你不能接近这种境界。虽然开悟是一种我们永远也无法体验的理想化假想境界——虽然那是一种任何人都无法体验且从未有人体验过的理想化假想境界——但它依然是冥想道路的理论方向。因此,如果我们想要了解自己是否正在朝向真相前行——不管道路多远,我们都在向真相前行——就应该了解这种境界本身到底是不是真的。

开悟检查清单

我们应该以一个简单的问题开始:什么是开悟?如果你达到佛教意义上的开悟,看到的世界将会是什么模样?嗯,从广义上来讲,答案是,你将看到佛教哲学核心思想的真相。我所谓的“看到真相”是指“看到”真相——通过体验,真正理解真相。像“自我不存在”之类的结论,是通过理性分析得出的。我们已经了解过,有心理学家和哲学家通过数据、逻辑和思考,也做出过类似的猜测。但是他们大多数都没有经历过使人深信不疑的强烈的无我体验,无法像理性分析那样说服人们相信“无我”有改变人生的力量。

至于“空”或“无相”的思想,也面临着同样的处境。这些思想有哲学论据做支撑,有些人认为有说服力。但是,要达到开悟,需要的不仅仅是理性分析,还需要体验式证据,也就是说要“看到”“空”。

好吧,要有“无我”和“空”——称得上达到开悟的境界,还需要看到别的什么?并没有各路佛教徒一致认可的开悟唯一官方定义。并没有开悟先决条件清单可供你一一对照。但是,如果真有一个开悟检查清单的话,主流佛教徒肯定不会止步于上述两种体验,尽管二者都是根本。

我们已经探究过几种其他要点,有些更像洞见(比如看到万物的无常),有些则更像功业(比如克服贪爱或渴望)。 (1) 结果看来,在各种佛经中还记载了多种与开悟相关的其他功业。有克服欲望、狂妄和怨恨等特定“枷锁”的,有遵循“八正道”戒律的:不偷盗、不杀生、不妄语,等等。

因此,从传统佛教的视角来看,彻底的开悟不仅仅局限于本书主要论述的形而上维度——我们的内在和外在现实与表面看起来是不同的,还有具体的道德维度。

另一方面,我们也知道,佛教思想中的形而上与道德是相关联的。据称,通过冥想理解了佛教的核心形而上思想,就能根除恶行的精神基础。的确,摒弃欲望、狂妄和怨恨等,正是“无我”这种形而上思想的内在组成部分。

正是形而上与道德之间的这种联系——某些道德价值观隐含在形而上的开悟中——使得对现实更清晰的感知可以等同于反抗自然选择。这种清晰的感知隐含的、当你达到彻底的开悟境界后所具备的价值观,与我们日常对现实认识所隐含的、自然选择施加于我们身上的价值观,在很多方面都是直接冲突的。

我们难道不是特别的存在吗

首先,来思考有些人认为的开悟的核心体验:无我体验。再具体一点,来思考一下无我体验的一个子集,我将其称作“外在无我体验”。这种体验怎么就意味着违背自然选择的价值观了呢?

我们已经探讨过,这种体验涉及你(或者“你”)与世间其他人和事物之间分裂感的削弱。事实上,“内在”的你与“外在”的世界之间存在很强的延续感,你可能会将伤害他人等同于伤害自己。在彻底的外在无我体验下,你会开始怀疑它们的利益与你的利益之间到底有没有真实的差异。

从自然选择的视角来看,上面所述都是异端邪说。如果说自然选择只在我的身体里植入了一种观念,那就是我的利益独一无二,我应该专注于这些利益。当我的部分利益与他人的利益重叠时还好,我们可以合作;但是如果没有重叠,就要以我的利益为先。

这是从自然选择的逻辑而来的准则。如果我身体内的基因之所以被筛选出来,是因为它们能够更好地将自身复制到下一代,那么它们的首要任务就是要保护能够将它们送到下一代的载体,也就是我的身体。这也就意味着这些基因会在我的脑中植入一种想法,使我认为保护自己这具身体比保护其他人的身体更重要(或许,除非是近亲的身体)。换言之,我是特别的。这一点非常接近自然选择价值体系的核心。

所有的动物都被植入了这种预设前提,你可以从很多方面看到这种现象。比如,动物会互相残杀。其中也包括人类这种动物,尽管人类在宣称自身特殊性的时候更含蓄,比如他们会用和平手段葬送对手。说实话,“我们是特殊的”这种预设前提,体现在最普通的行为中。如果你准备拦一辆出租车,发现身旁另外一个人也在拦出租车,你自然而然地就会抬高胳膊,以便自己能叫到这辆出租车,不让旁边的人拦到——尽管你知道,对手是一位外科医生,在去解救某人生命的路上。

因此,开悟的这个条件——外在的无我体验,伴随着你与外部世界之间的界限消解,你与其他所有生命之间的利益连为一体——要求摒弃自然选择植入人体的一种基本规则:我之为我便是特别的。这便是反抗。

但这就是真相吗?在开悟过程中被否定的自然选择价值观真是错误的吗?是的,在某种意义上是的。思考一下现状的荒谬:地球上到处都是秉持这种预设前提的人,认定自身利益凌驾于几乎其他所有人的利益之上,也可以说是任何人都比其他任何人更重要。所以,在自然选择的价值体系中,有一条核心原则是内在矛盾的。否定了这条原则,大体上就会使你更接近真相。从外在无我体验视角来看,反抗自然选择这位暴君的价值观,似乎确实能够在一定程度上实现日常概念中的开悟:使我们更近于看到相对真实的世界。

那么“无我”的另外一面——内在无我体验——又是怎样的情况呢?在内在无我体验中,你不再“拥有”自己的想法和感觉,也是对自然选择价值观的否定。毕竟,我们大脑易于形成的想法和感觉,最初便是由自然选择设计的,用于保护承载我们基因的载体。因此,认同这些想法和感觉——占有它们,也因此允许它们占有我们——往往就是以另外一种方式宣称我们的特殊性。

我试图拦下一辆出租车时——试图阻拦旁边那个人(不那么有价值的!)拦下这辆出租车——我“占有”了尽快拦下一辆出租车的欲望,希望尽快抵达我独有的重要行程的下一站。如果我摒弃这种感觉,不再认为这种感觉属于我——换言之,向内在无我体验的方向迈出一步——我就否定了自然选择使我认为自己特殊的主张。接招吧,自然选择!

上一章提到的那个打呼噜的冥想者也是同样的道理。只要我认同对他的厌恶,我就遵从了自然选择的指示,认为我自己是特殊的努力冥想的我当然要比那个补觉的家伙更特殊啦!)。只要我摒弃了这些感觉,就会体验到一点“无我”的境界,同时也否定了自然选择的价值观。

我不知道彻底的无我体验到底是什么感觉,但是我理解,那时我自认为自己是特殊的、独享特权的观念将会走向终点。如果这种特殊性的观念——由自然选择植入我们大脑的一种幻觉——真正消退,最终真的走向终点,那么我也将走向真相。

空”即真相

除了“无我”,佛学中最著名的反直觉形而上思想就是“空”了。“空”与“无我”类似,既是一种哲学教义,也是一种冥想体验。如果你请佛教哲学家为“空”的思想辩护,他们就会说,万物都紧密相连,任何事物都无法成为独立、自给自足的存在。如果你要我为“空”的思想辩护,我就会采用不同的思路:我不会把重点放在哲学教义上,而是会放在对“空”的体验上,我会辩称这种体验比我们平常对世界的体验要更可信、更真实。

论证“空”是真相的过程与刚才论证“无我”为真相的过程大体相同。“空”的体验和“无我”的体验类似,挑战并否定了自然选择荒谬的论断,即我们每个人都比其他人更重要这一论断。但是这种论断背后的逻辑不像论证“无我”时那么清晰。因此我们再细细分析一番。

你或许还能回想起来,“空”的概念,大体来讲就是指事物没有本质。而对本质的感知似乎围绕着感觉而来,虽然有时感觉可能很微妙,任何事物的本质都由其诱发的感觉塑造。只有事物不再诱发感觉——我们平常对事物的情感反应受到抑制——我们才会把这些事物看作“空的”或“无相的”。至少我是持这样的观点的,而这种观点也得到了心理学家的支持,还有一些很资深的冥想者做证。

因此,如果你想要知道“空”是不是比我们平常对世界的理解更接近真相,或许就应该探究给了我们那些日常理解的感觉和那些创造了本质感的感觉。我们是否应该把自然而然生出的感觉看作通往真相的可靠向导?

读到这里,读者都不会焦虑地等待这个问题的答案。我们曾在多处谈及这个问题,包括本章开篇,每一次探究的结果都认为,我们的感觉在一定意义上并不是通往现实的可靠向导。因此,在某种程度上,我们已经得出结论,我们的直觉认为事物具有本质,如果这种直觉确实受到我们对这些事物的微妙感觉的影响,那么这件事本身就应该激起对这种直觉的质疑。

但是,在某种意义上,我们的感觉应接受的质疑比我上文中提及的还要多。这是一种比较宏大的宇宙意识,解释这种意识需要回顾感觉为何而来这个问题。不过,如果你在探究开悟的意义时不能有宏大的宇宙意识,那么什么时候才能有宇宙意识呢?我们就再回顾一下。

宇宙背景下的感觉

有机物出现知觉之初,当感觉最早在生物界出现的时候,其使命在于保护有机体,具体而言就是使生物体趋向对其有利的事物比如食物),躲避对其有害的事物(比如毒素)。随着生物变得越来越复杂,感觉诱发的行为也不再是趋利避害那么简单——比如,朝着正在对你施加危害的人大喊,或者奉承可能对你有利的人。

就此还有另外一种表述方式,即从进化论目的的视角来看,感觉是对环境中事物的隐含判断,判断它们对生物体有利还是有害,根据这些判断,决定哪些行为(接近、躲避、尖叫或奉承)对生物体是有用的。

这些正如我们在第三章中所讲,说明感觉在某种意义上可以被判定为真或假:感觉的那些判断到底是准确的还是不准确的呢?有时那些判断是不准确的,在现代世界中尤其如此。路怒、过分焦虑和其他很多种感觉显然都不符合典型的21世纪人类的利益。

注意这个短语“服务于……利益”。这套评估体系,以某一特定生物体的利益为标准,判断评价是否准确本身就是接受自然选择的基本参考系:你这个特定的生物体,是特别的;你的利益是最重要的利益,因此你评估世间事物好坏的视角——根据那些利益评价所有事物的视角——便是正确的视角。通过你的特定视角,或者从任何一个人的特定视角来评估感觉及感觉培养的观念,这样的方式是合理的吗?

在继续深入探讨之前,我要先向你保证,我不会建议你忽略所有服务于你个人的感觉。我们每个人都应该花一些时间照顾自己,也应该照顾自己爱的人。以往你做事的默认前提是,你的和你所有拥有的是特殊的,我不建议你彻底停下所有这些事情。比如,你应该继续吃饭。应该自己刷牙。(想象一下,每个人的牙都要别人刷将会是多么尴尬的景象!)你应该开车载近亲去医院。尽管这些近亲并不比你邻居的近亲更重要,但是由某些人照顾恰巧生活在同一房檐下的另外一些人,有一定的社会效益存在。我认为,在这类情况下,刺激你做这类事情的感觉是可以信任的。

其中当然也包括影响本质感的感觉。尽管严格来讲,是服务于自我的感觉使你的家具备了家的本质,但是我并不认为有必要去抑制这种感觉。被吸引回家并没有问题,比起被吸引到随机选择的家庭中,你的尴尬遭遇会少很多。一旦回到家,你就可以尽情感受狗的、猫的、儿女的、配偶的、伴侣的本质(除非由于家庭内部关系紧张,使这些事物的本质从温暖舒适变为冰冷残酷)。在一定程度上,从你特别的视角看世界有其社会效益优势,甚至有利于社会和谐,当然也可能带来简单的快感——在处理大多数日常事务时,也是一种相当可靠的方式。

但是,如果你处理的不是日常事务,而是在思考一些基本的形而上问题呢?如果你想要厘清影响我们本质感的感觉所培养的感知从某些客观意义上讲是否为真呢?我们提出这些问题时,是否应该从你的视角或从任意一个人的视角出发呢?

爱因斯坦和开悟

爱因斯坦成名也是因为他在物理学领域提出了一个类似的问题。他承认我们对物理世界的直觉——比如关于物体运动速度的认识——从引导我们在世界上生活的目的来讲是没有问题的。毕竟,从实际来讲,真正有意义的是物体相对于我们的移动速度。但是,他说,如果想要深刻理解物理学,就要摆脱你的特定视角——摆脱任何的特定视角——问一个问题:假设不以我为参照物呢?既然我不能问物体相对于我的速度,那么问物体的移动速度到底意味着什么?正是此类问题引导他研究出了相对论,并领悟到E=mc2

嗯,只要是爱因斯坦觉得满意的质询路径,我也就满意!引导人类以前所未有的方式理解物质和能量之间关系的这类问题,用于理解开悟也非常有效。那么我们按照爱因斯坦问的问题,提一个类比问题:我们摒弃了自身特别的视角——有些感觉塑造了事物被感知到的本质,正是这些感觉服务的视角——本质会发生什么变化?

我认为答案是,本质将会消失。毕竟,如果没有一个可供服务的视角,根本就不会有感觉。心理学家罗伯特·库尔茨班(我们在第十一章探讨的主要内容就是围绕他的著作展开的)是这样解释的:“情感判断总是关乎自我。它们要根据判断对象来决定判断的状态。” (2) 如果缺乏某种特定的视角——你的视角或其他某人的视角——所谓的情感判断和感觉就没有任何意义。如果你真正彻底地遵从爱因斯坦的方法——如果你超脱自我的视角,以无源之见看事物——本质就会消失,同时消失的还有最初创造本质的感觉。

当我们超越自我的视角时,从某种意义上来看,我们也是超越整个人类的视角。毕竟,引导我们生活的基本想法和感觉——设计来保护自我的——从广义上讲是人类的共同特征。尽管细看来,我家透出的“家庭”的感觉或许是独特的,但是粗看来,其实和很多人对自己家庭的感觉是相同的。

当然,其他物种会有它们看待事物的视角。如果我们要彻底遵循爱因斯坦的方式,认定没有任何一种视角是通往真相的特别通道,那么我越过的就不仅仅是人类个体的视角,而是整个人类的视角。我们需要摒弃一种先入为主的假设:我们看事物的方式自然要比其他动物看事物的方式更得当。

比如:人类对蛇的天然恐惧就引出蛇是坏的这一判断——是需要躲避的。但是这条蛇的同类由它激发出的感觉是好的——是可以交配的。腐肉会使我们反胃,因为接近腐肉就要接触到各种寄生虫,但是从寄生虫的角度来看,腐肉却是理想的就餐地。同样的道理:污浊、恶臭的沼泽地是令人恶心的,但如果你是一只蚊子或一条鳄鱼,就会认为这是绝妙的去处。幼年熊猫可以把母亲的粪便当食物,换作我,肯定是不愿意的。

佛教徒在探讨日常感知的幻觉属性时,其实也指向这种判断的相对性。公元7世纪的印度佛教学者月称大师(Chandrakirti)说,人类眼中的水,在某些神的眼中或许就是琼浆玉露,而在饿鬼眼中可能又如脓血——味道也都是相应的。(对饿鬼这种东西我不想过多解释,反正如果你转世投胎,肯定不会想要成为一只饿鬼。)

如果月称大师在读过达尔文学说之后再写这段话,可能就会这样写:我们对于好坏的判断,我们的所有感觉——影响着我们日常想法和感知的恐惧、欲望、爱以及其他很多种感觉,或热烈,或含蓄——都是人类这个物种特定进化历史的产物。如果与犰狳交配是我们祖先传播基因的唯一方法,你我就会觉得犰狳有吸引力——不是因为它丑萌,而是真的被它深深迷住。你或许会难以抑制想要保护它们的冲动。开车行驶在得克萨斯乡间道路上的机警司机,或许会时不时尖叫着来一段犰狳姻缘。更不消讲,杀害一只无辜的犰狳肯定是最丧心病狂的事情。

人们不禁会否定这类进化论假设,认为它们是毫无意义的。的确,如果水果对我们的物种而言有毒,泥土却富含糖类,那么就不会有人喜欢吃甜食了,如何控制泥土摄入量将会成为重大的饮食问题。但就算这样又如何?我们一直都知道有些事情——食物的味道,怎样才算性感——是“主观的”。因此,什么食物和伴侣吸引人这个问题,与把某种并非真实的事情看成真的,不是一类问题。没有人会像认为4比3大那样,认为可口可乐比百事可乐好。

其实,这一点我也不太确定。我见过有人争论好的红酒或伟大的艺术品应该包含哪些要素,信誓旦旦的模样好似他自己就是对的,别人就是错的。这便是感觉的影响,在我们探讨感觉塑造本质的作用时尤为突出:它们可以极为巧妙地提供判断,我们根本未曾意识到是感觉提供的判断,我们以为自己的判断是客观的。

我看到一辆法拉利时,会感觉到“昂贵外国跑车的本质”,我不会想,“但这只不过是对某个特定物种的特定成员的见解”——因为这种感知太微妙,我们根本不会认为那是一种完整的见解。自然,当我从司机身上看到“炫富的本质”时,很可能也不会质疑这种判断——因为还和之前一样,我很可能根本没有意识到这是一种判断,它的感觉更像一个简单的事实。本质的感知正是这样运转的:它给判断裹上感觉的外衣,塞进我的大脑,而那些感觉本身很细微,或者太普通,经常会逃过直觉的辨识。这些感觉,这些感知本质的基本成分,天生要与某种特定的视角关联起来——某个物种的视角(在法拉利车的例子中)或是物种里某个个体的视角。从爱因斯坦认为的最真实的视角——没有特定视角——来看,感觉根本不存在,本质也就同样不存在了。

仍如之前所说,我并不是鼓励你们摒弃人类演化遗传下来的感觉和想法。如果你很想活着,那么要躲避蛇这种偏见就是可以理解的,我也认为你应该这样做。不过,权当一种思维实验,假设你的目标并非尽可能活得更久,而是获得最清晰的远景,假设你想从某个不局限于特定物种的视角观察地球上的生命和普世的现实,假设你想从某种更客观、更超常、更普世的“真实”的视角来观察它,那么你看蛇的时候就不能怀有任一物种的情感偏见——不能心怀人类天生的恐惧、厌恶和反感,也不能心怀蛇的情人天生的强烈欲望。你看一片沼泽时既不能从人的角度出发,也不能从蚊子的角度出发。你观察现实时,任何为了将基因传递给下一代而进化出的人类或其他物种的感觉,都不能左右你。你要像爱因斯坦一样,得到无源之见。

宇宙视角

“无源之见”(the view from nowhere)这个短语闻名于世,与哲学家托马斯·内格尔(Thomas Nagel)密切相关,内格尔将这个短语用作一本书的书名。那本书不是关于佛教的,而是关于觉知和哲学的使命。其中就包括道德哲学。比如,有没有一种纯粹的道德客观性,使你在处理与切身利益相关的道德问题时能够不存在任何偏见?

这种程度的道德客观性是达到开悟的一个重要结果——有人会说这是最重要的一个结果。考虑到人类大脑的特质,或许想要在道德层面彻底达到佛教的开悟,也就要达到形而上层面的开悟——通过亲身体验理解一些真相,特别是“无我”和“空”。或许想要得到道德上的无源之见,你就要得到完整的无源之见。

不管是哪种情况,“无源之见”或许都是对佛教开悟最精辟的描述:不带任何自私偏见的洞察,而且在一定程度上甚至根本不是任何特定人类的视角,抑或是其他任何物种的视角。这种洞察切实藐视了自然选择的权威,因为自然选择全都在于特定的视角。自然选择就是要创造许许多多种不同的视角,每一种的成形从根本上讲都遵从一种原则:它比与之相抵触的视角更真实,没有另一种视角天然具备对这种真相的意识,而对其荒谬性的意识则更淡漠。佛教开悟就是要超越所有这些视角。

无源之见、公正之见,不应该与冷漠之见混为一谈。我认为,无源之见可以也应该包括对全人类福祉的关怀(如果遵从佛教教义和相对直接的道德逻辑,你还应关怀有情众生的福祉。 (3) )关键在于关怀是平均分配的;任何人的福祉都不应该比另外一个人的更重要。

如果你觉得用“无源之见”来描述这样一种仁慈超然的状态太过消极,那么你也可以采用19世纪道德哲学家亨利·西季威克(Henry Sidgwick)在下文中提及的一种说法:“从宇宙视角 (4) (请允许我这么说)来看,任何个体的利益并不比其他任何个体的利益更重要,这是不言而喻的准则。”

不管你喜欢哪一种术语——“无源之见”或是“宇宙视角”——要点都是一样的:我们平常的视角——我们被天然赋予的视角——是有严重误导性的。

因此,我们可以将自然选择看作《黑客帝国》中的机器大帝,用无所不在的压迫性幻觉达到目的,我们有权反抗它。如果以这种方式看事物可以助力你保持严肃的冥想修行,那么就请务必以这种方式去看。

与此同时,佛教精神又要求我们对妖魔化任何人或任何事持怀疑态度,因此容我说一些自然选择的好话:它确实创造了有感情的生命,而有感情的生命是一种非常美妙的事物。说实话,如果没有感情,开悟的极乐就根本无法体会到,在冥想道路上取得较小进展时就能体会到的幸福感提升,也将不复存在。你甚至可以说,是感情给了生命意义,使之成为道德关怀问题。当然,如果有感情的生命不存在,那么佛教要求尊重有情众生的道德观也就没有什么意义了。

从这个意义上来讲,佛教和自然选择似乎站在同一立场:有感情的生命是好的。但是,如果自然选择真的尊重有感情的生命,那么它的表现方式也够有趣的!毕竟,复杂生命诞生之前有许许多多不成熟的生物——自然选择判定为有基因缺陷的生物——为此死去更不要提无尽的暴力和痛苦了。这也是为什么自我的特殊性会成为如此强烈的直觉。对我们的祖先而言,要么是他们死,要么是其他人亡,而鼓励他们认同其他人与他们一样重要的基因根本无法传播。因此,不管你怎么看特殊感和伴随而来的“自我”,只要生命是由自然选择创造的,它们就有有情众生不可避免的特性。

而且,说实话,如果要你从到处都是自命不凡的生物的星球和像火星一样的蛮荒之地中选择,你也会选择前者吧?我会选择前者。的确,蛮荒也是一种美,但是如果没有具备感情的生命,这种美也得不到欣赏,甚至在某种意义上根本不会被意识到。

但是,还有一种不幸的矛盾:人类的历史已经发展到一个节点,此时特殊感可能会切实威胁到有情众生的持续兴旺。我在第二章中说过,不烦扰各位来听我关于地球危如累卵的长篇大论了——宗教、国家、民族和意识形态等部落主义是如何威胁分裂人类的。我说到做到。尽管如此,还是有必要用几个段落阐释宇宙背景下的这种前景,以整个生命史为背景,审视我们所处的交叉路口。

生命简史

四十亿年来,这个星球上生物的组织层次越来越高。最初只有原始的、可自我复制的信息,然后它们聚成细胞,而后这些细胞中有一些聚到一起,形成了多细胞生物,这些生物中某一些进化出复杂的大脑,而部分智慧物种变得高度社会化。其中一种社会化智慧生物,社会性极强,大脑极为发达,于是展开了第二种类型的进化——文化进化,进化出思想、风俗和科技。在第二种进化的助力下,这个物种的社会组织层次越来越高——从狩猎—采集村落到古代城邦,再到帝国,直到现在我们即将建立起一个有凝聚力的全球化社会。好似是为了强调这一切都是生物和文化进化的自然产物,甚至出现了一种全球化大脑——互联网,模仿神经元组成的人类大脑。

如果你从外太空看这一切,时光流逝,亿万年浓缩为几分钟,就好似看着一个星球生物体成长并成熟。其实,这种成长似乎由某种强大的发展逻辑驱动,这个生物体的持续凝聚——出现一个和平有序的全球文明——似乎是不可避免的。

不可避免的这一面——这也正是问题所在——你或许想错了,但是其背后确实有强大的逻辑驱动。首先,自然选择有极强的创造性,或许自始至终,才智足够启动文化进化的物种出现是有很大的可能的。随后因为文化进化,我们人类社会从狩猎—采集村庄一直扩张到全球化,也很可能像生物进化一样,背后有强大的创造性引擎。

至少我在《非零和时代》一书中是这样论述的。我认为,自石器时代以来,人类社会组织的扩张一直是由互相依赖的技术驱动力推动的。随着时间的推移,彼此间距离更远的人也建立起联系,而且在很多情况下会出现贸易或合作。如今,我们比以往更依赖地球另一侧的人,需要他们提供的商品和服务才能维系生活,而那些人也同样依赖我们。换言之,全球人类的命运越来越紧密地联系在一起。这便是互相依存。

奇怪的是,这种联系其实会因气候变化等全球化问题而强化,这类问题对世界各地的人类都是有害的,因此解决这些问题对全球各地的人类都是有益的。在多种不同的意义上,不同大洲的人都是在同一条船上。互相协作符合我们的共同利益。怎么会出问题呢?

嗯,如果你细细分析整个过程,答案或许就会浮现到脑海中。浮现在我脑海里的答案是这样的:不同群落的人类互相争斗。战斗双方的阵营划分可能会依照种族、宗教、国家或意识形态等多种方面,而近年来不同阵营之间的敌意似乎一直在增长。更糟糕的是,似乎出现了一种危险的正向反馈环:一方的敌意引起另一方更多的敌意,反过来又在第一方制造出更多敌意,如此循环。这类动态变化会造成螺旋式衰落——即使我们生活的时代没有核武器和越来越致命且易于获取的生物武器,这些也应该引起足够的警醒。更何况我们恰恰生活在这样一个时代。

而且,我们生活的时代,信息科技发达,有共同仇恨对象的一小拨人,不管距离多远,都可以很容易找到彼此,协同制造暴力。虽然心怀仇恨之人很分散、离得很远,但是仇恨的致命潜力越来越强。

是什么引发了这些仇恨?在某种程度上,一直都是同一个原因:人类在大脑的影响下采取行动,而大脑预设认定自己有特殊性。也就是说,人类在现实扭曲力场的影响下行动,这些力场以很多微妙的方式控制着我们,使我们相信我们和我们拥有的一切是正义的一方,我们的本性是好的,一旦我们偶尔做了坏事,也并非“真实的我们”的体现;然而他们和他们所拥有的则不是正义的一方,本性也不是好的,即使他们偶尔做了一件好事,也并非“真实的他们”的体现。更糟糕的是,这些现实扭曲力场经常会放大,甚至凭空捏造他们和他们所拥有的所造成的威胁。

因此,我们需要抵制自我特殊性这种核心的进化价值观。其实,在人类历史上,或许从来都没有像现在这样迫切需要抵制它。但是,与此同时,我们并不想抵制自然选择的另外一种价值观:有情众生的诞生和延续是好的。令人高兴的是,正念冥想恰好能用来反抗第一种价值观,同时又能服务于第二种。它还有一种额外的好处——可以带我们走近真相。

你甚至可以在某种意义上将正念冥想看作生命自然演变的一部分,是一种正在进行的共同进化过程。或许,由于宇宙运转中有诸多的限制,地球上出现复杂知觉的唯一方式就是在这个过程中发生扭曲——被自我的提升所扭曲。或许,一旦社会组织达到全球化的水平,保证复杂知觉在这个星球上继续繁荣——甚至是生存——的唯一方法就是要立刻解除扭曲,至少要部分解除。

我们应该感谢佛教向我们提供了一条解除扭曲的道路。应该感谢的不仅仅是佛教。从古至今,各个宗教和哲学流派的很多思想家都在一定程度上看出了这个问题,并提出了解决方法——这是好的,因为这意味着在人类面临共同挑战时,可以从很多传统中汲取资源。但是应该特别赞颂佛教,因为佛教很早就尖锐、系统性地诊断出了问题,并给出了如此全面的解决方法。如今,科学终于证实了佛教的诊断,并揭示了问题的根源:问题是由我们的造物主自然选择植入我们身体的。所幸,自然选择还为我们配备了解决这些问题的工具——理论上可以超越自身诞生环境的理性和反思能力。谁又知道呢,或许真的可以呢。

(1) 原注:当然,不同的“要点”之间也有重叠和互相影响。比如,对“无常”的洞见,也有利于克服贪爱。根除“三种毒药”经常被看作开悟的一种要素,它也可以等同于克服贪爱,而同时也有利于对无常”的洞见,因为其实第三种毒药就是幻觉。另外,对“无常”的洞见——特别是在第五章中探讨的“五蕴”之无常——也有利于洞察“无我”。诸如此类。

(2) 原注:Zajonc 1980, p. 157.

(3) 原注:从逻辑角度来看,有一条相对直接的道路可以从“无源之见”——任何人的福祉都不比其他人的福祉更重要——通向关怀一切生物福祉的视角。毕竟,你只需要加上一个前提,就是人类的福祉比人类受苦要更好——对这一点几乎没有任何争议。就此而言,再进一步,将所有有情生物都纳入这把道德关怀的保护伞下也并非难事,因为众生平等,有情生物的福祉要优于有情生物受苦,关于这一点,也没有太多争议。

(4) 原注:Sidgwick 1884, p. 38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