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那天晚餐,依思塔做了一道特别料理,我们叫它“油富”,用一点绞碎的羔羊肉或小山羊肉,拌马铃薯、青菜和药草,作为内馅,外面包裹酥皮,再下油锅炸。依思塔感激欧睿和桂蕊,不仅因为他们为厨房提供肉品——事实上,我们是在分享希塔的晚餐——也因为他们是客人,大驾光临,蓬荜生辉,使宅邸重现荣耀和尊严;此外,他们也让依思塔有了为之煮食的新对象。他们赞美油富,依思塔却耸耸肩,抱怨并批评自己的酥油皮做得太硬,她说是因为买不到昔日好时光用的那种上等油。

晚餐后,商路长又带两位客人和我去后栋的厅房,四个人再一次坐下来谈天。对于夷猷统领在“羊齿棕榈下”对欧睿说了些什么,我们都很好奇,欧睿也很乐意告诉我们详情。他确实带回了新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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窦利,就是众统领的统领,也是阿苏达的祭司王兼司令官,负责指挥阿兹军队已达三十九年,上个月在他的沙漠城市昧中的宫殿病发身故。他的继承者名叫阿克雷,号称是他侄子。由于阿苏达的国王都身兼最高祭司,而阿熹神的祭司在形式上须独身,所以国王不可能有儿子,只会有甥侄。阿克雷继位,其他竞争王位的甥侄都在暴动中被杀死,或在幕后被暗杀。昧中城已动乱好一阵子,但目前阿克雷已稳掌政权,成了阿苏达全境众统领的统领。

这结果显然很投夷猷统领的喜好。欧睿根据统领所言得知,比起已故的窦利本人,这位新的祭司国王,祭司身分少一点,国王身分多一点。而那些曾经意图阻挡阿克雷登上王位的宫殿派系,与窦利本人一样,都是“千名真人”信徒的追随者,就是他们宣告展开“善恶之战”,怂恿军队入侵不信的安苏尔,希望找到并毁灭“夜之口”。

阿克雷的追随者似乎并没有很相信“夜之口”的存在,尤其是入侵的军队一直没能找到夜之口,当然就更难取信于人了。这班追随者认为,尽管占领安苏尔能为昧中城带来一些利益和奢华用品,但不仅消耗阿兹军队的资源,精神上也是可疑的冒险。因为阿兹人是一个独立的种族,住在他们的沙漠里,独受他们唯一的神眷顾。他们一直与不信者的污染划清界限;而持续住在不信者中间,对他们的灵魂是一种冒险。

那么,待在安苏尔的这些阿兹人该做些什么?

夷猷边思考,边把他对这些事情的看法都说给欧睿听,讲得相当坦率。依他之见,问题在于:怎么做,才更能取悦阿熹神。统领中的统领应该下令士官兵尽可能掠夺战利品,然后召回他们,重返阿苏达呢?还是,他应该派遣殖民者来安苏尔永久定居?

“他当时差不多就是那样说的,”欧睿说:“显然,监于夷猷在不信者中间生活了这么多年,新登位的统治者于是询问夷猷的意见。而夷猷则认为,我是公正无私的观察者。但,他何以这样看我呢?而且,他为何信赖我,跟我谈起那些让他非常左右为难的决定呢?我本人就是一个不信者呀!”

“因为你是诗人。”商路长说:“因此,在阿兹人眼中,就是真理传声筒,也是先知。”

“也许是因为,他没有别人可以讨论。”桂蕊表示:“再说,无论你是否为先知,至少你肯定是个好的聆听者。”

“一个沉默的聆听者才对。”欧睿有点苦涩地说。“关于这种事,我又能说什么呢?”

“我不知道你能对夷猷说什么。”商路长说:“但这件事能帮你了解他。我个人对他的了解少之又少。他们刚来时,他曾带走一个安苏尔女人去当奴隶,当妃妾,听说统领对她是待之以礼。那女子名叫缇柔亚克,是名门之女。我在入侵前就认识她了,她是个美丽聪明又有灵性的女孩。但现今,若有她的消息,全是仆人的八卦,由别人传来的。据说夷猷给予她相当于妻子的尊荣对待,据说她对夷猷有巨大的影响力。”

“希望能跟她谈谈!”桂蕊说。

“我也一样。”商路长说,他的声音带着嘲弄和忧郁。停顿一会,他继续说:“夷多是统领之子,由远在阿苏达的一个妻子所生。听说,夷多痛恨缇柔。还听说,夷多也痛恨他父亲。”

“他会奚落他父亲,也会公然反抗他父亲。”欧睿说:“但好像还是服从他的命令。”

商路长静坐了片刻,然后起身,走到神龛那儿,站在它前面。“受祝福的宅邸众灵,”他喃喃念着:“帮助我说话诚实。”他点头鞠躬,伸手摸摸神龛那个老旧的基底,并在那里站了一会儿,才走回来我们这边。他站着说话。

“率领士兵来我们宅邸寻找夜之口的人是夷多和一帮祭司。他们折磨宅邸的人,逼大家透露洞穴、阴沟或任何夜之口可能存在的出入口。有的人因苦刑致死。阿兹人却让我活着,他们——”他顿了顿,继续说:“他们对我怀抱最大的希望,因为他们以为我是巫师——用他们的话来讲,就是祭司,但,却是个『反神』的祭司。然而,我无法告诉他们渴望知道的事。恩努神把祂的手放在我嘴上,不让我说谎。山帕神制止我的舌头,不让我说出事实。高华世系所有亡魂都来到我四周。祭司们知道这一点,所以他们都怕我,即使在……他们或许不是怕我,而是畏惧那个进入我里面的神圣性,畏惧那些环绕在我四周的亡魂聚集,畏惧这宅邸、这城市、这土地的众神众灵之祝福。

“经过一段时间,那些祭司不想再与我有任何瓜葛,所以只剩夷多一个人审问我。我猜想,他也是怕我的,但同时他对自己的胆量很自豪,因为他相信我是强大的巫师,而他依然可以对我为所欲为。我因为成了他内在残酷的玩具,而证明了他的力量。我必须听他的。他讲个不停,一直对我解释,再三重复说:那个充满我内在的魔鬼,最终会跑出来告诉他该去哪里找夜之口。在那个恶魔出来讲话之前,我都还不准死。所有邪恶都会死亡。正义会统治地球,而他,夷多将坐在万王之王的宝座上,在荣光中燃烧。他一直讲,一直讲。我曾想对他说谎,也曾想向他表明事实。但神灵就是不肯让我顺遂心意。”

他叙述这些时,都没有坐下。这时,他又走回神龛那儿,双手放在基座上,默默在那里站立一会儿。我听见他向恩努神和宅邸众神小声祝祷。祝祷完毕,才重回我们这里。

“夷多监禁我那段期间,我都没见到他父亲。夷猷远离监牢,也不参与这个猎巫计划。夷多经常对我抱怨他父亲,挑他毛病,说他不敬神,轻视祭司和预言者,还藐视统领中的统领的命令,没听令寻找夜之口。『我服从我的神和我的王,父亲却没有。』夷多说。最后,不晓得是不是夷猷下的命令,我被释放了。洞穴和众恶魔的寻猎热度逐渐降温,只剩夷多或那帮祭司偶尔激惹一阵恐慌,比如找本书来毁坏,或是找个学者来折磨。夷猷让他们畅所欲为,我猜是为了满足统领中的统领,让他知道,寻猎计划依然持续进行中。他必须小心行事,毕竟,他儿子是国王派系的人,而他本人却不是。

“如今看起来,夷猷好像只管扮演着自己想当的那种国王。而夷多与祭司们的大权,恐怕会突然被削减。所以,目前有可能是个危险的时刻。”

他又同我们一起坐下。虽然他之前做了痛苦的陈述,但这时似乎已经不烦心了,只剩黯然与疲乏。他环顾我们时,面庞有了柔和神色,仿佛从一趟旅行归来,见到了他所爱的人。

“危险是因为……”桂蕊说,欧睿接话,补足了她那半个疑问:“是因为夷多眼见他的派系权力渐失,可能会想夺回大权吗?”

商路长点头。“我倒想知道,阿兹人的士官兵对这件事采取什么立场。”他说:“不用怀疑,他们都想返回在阿苏达的家。他们对他们的祭司都很尊敬,假如夷多公然反抗他父亲,而祭司们支持夷多,士官兵会服从那一边呢?”

“我们可以到宫殿探听。”桂蕊瞥了我一眼,我不明白缘由。

“另外还有一个危险,或希望,或两者皆是。”商路长说:“我告诉你们的事,要请你们保密。有一群人希望激发安苏尔城民起来反抗阿兹人。这个团体已经蕴酿很久,目前走到了制定反叛计划的阶段。我只是从朋友口中听说,没有参与制定计划。我甚至不清楚这个团体有多强大。但它的确存在就是了。倘若获悉宫殿里有权力斗争,像这种团体可能会借机采取行动。”

这时,我终于明白迪萨克来这里都在谈什么了,也明白为什么他与商路长会谈时,我总是被支开。领会到这一层时,一股怒意穿透我全身。他们谈论反抗之举,为什么不准我听?他们谈论对抗阿兹人、跟他们战斗、把他们驱赶出去,为什么不准我听?迪萨克认为我害怕吗?或者,他认为我会像小孩子到处去张扬?他认为,由于我长了一头羊毛发,就会背叛我的族人吗?

桂蕊想多了解这个团体,但商路长无法多谈,或是不愿再多谈。欧睿倒是默不作声,思考着,最后才问:“安苏尔城共有多少阿兹人?一千、两千?”

“超过两千。”商路长说。

“居民人数超过他们很多呀。”

“但阿兹人配备了武器,又训练有素。”桂蕊说。

“受过训练的士兵。”欧睿说:“的确给予他们一种优势……不过还是一样,经过这么多年——”

我脱口而出:“我们战斗吧!我们去每条街道跟他们战斗。我们曾经撑过一年——直到他们增派两倍的军力,然后杀戮又杀戮。依思塔告诉我,城市被攻陷那几天,几条运河都被死尸堵塞,河水不流——”

“玫茉,我倒不是质疑你们的勇气。我知道你们族人是被超强的不对等军力打败。”欧睿说

“我们不是战士。”商路长说。

“阿德拉与玛拉!”我抗议。

他的目光停留在我身上一会儿。“我并不是说,我们不可能造就英雄,”他说:“但是几百年来,我们都是靠讨论、商议、协调、选举解决争端。即使有争端,也是借由词语,而不是借由刀剑来战斗。我们已经失去野蛮残酷的习惯……但阿兹士兵的野蛮残酷好像没有穷尽。他们还打算摧毁多少东西呢?我们失去了心,直到如今仍是残废的族群。”

他举起损坏的双手,他的表情怪异、扭曲,双眼看起来非常黑。

“欧睿,如你所言,他们具有优势。”他说:“一个国王、一个神、一个信仰,他们可以齐心行动。他们是强大的,但单一也可能被分化。我们的力量在于拥抱多元。这是我们神圣的土地,我们与众神和众灵同住在这里,我们在祂们中间,祂们在我们中间。我们与祂们共同忍耐。我们虽然曾被伤害、被削弱、被奴役,但只有毁掉我们的知识,我们才真的被摧毁。”

两天后,我们再去议事广场,我才搞清楚,桂蕊说“我们可以到宫殿探听”时为什么瞥了我一眼。她要马夫学徒孟木去找那些阿兹马童和见习士兵聊天。欧睿朗诵时,他们都在周围闲晃、聆听。“把耳朵拉长,”她说:“询问有关昧中城新统领的事,以及有关夜之口的事。前几天,你与其中一个男孩谈了很久。”

“长青春痘那一个。”我说。

“他喜欢你呢。”

“他是想知道我会不会出卖我姐妹供他取乐。”我说。

桂蕊吹声口哨,轻轻的下滑音调。

“忍耐。”她轻轻说。

商路长也常说“忍耐”,我把它当作我的向导、我的戒律。我会服从。我会忍耐。

这一回,夷猷统领从大帐篷出来听欧睿开讲,夷多和祭司群没有随他出来。朗诵进行到一半,帐篷内开始出现噪音,喧嚷的唱诵和鼓击声传出来——祭司们显然在执行仪典。统领周围的朝臣,有的露出不胜其扰的表情,有的耸肩并小声交头接耳。夷猷冷静安坐。欧睿结束那个诗节后,也住口了。

统领打手势要他继续。

“我无意对祭祀者不敬。”欧睿说。

“那不是祭祀。”夷猷说:“而是无礼。假如你愿意,就继续吧,诗人。”

欧睿鞠躬,继续朗诵那部作品,同样是阿兹英雄的故事。朗诵完毕,夷猷差人为他端来一杯水,然后开始与他交谈,有几位朝臣也加入。而我,我服从命令,溜到马厩院落墙边,太阳晒不到的阴影里,加入那群男孩和男人。

西姆在那儿。他正朝我走过来。他的体型比我稍大些,是个高壮的男孩。他嘴巴周围的青春痘之间有细毛冒出来——阿兹人的毛发量比我们族人多,而且很多人长了络腮胡。但是我看到他跟我打招呼的样子,他几乎是畏缩的,好像希望我喜欢他。我暗忖:他实在还是个小男孩。

我所知的全部,不过是我居住的城市、我居住的宅邸,还有书籍;而他,已跟随军队走过不同地方,又是个正在受训的士兵。可是,我知道我见识比他广,比他强悍,而他也知道。

如此一来,就更难恨他了。恨那些比你强大的人,容或称得上德行高尚;但要是恨比你羸弱的人,就实在是可鄙,而且教人不安了。

他不晓得要谈什么;而我,起初也认为我们根本无法交谈,但后来,我想到可以问他我真的想知道的事情。“前几天你谈到的那些事情,”我说:“就是关于市庙与庙妓那些事情,你是从哪里听来的?”

“听有些男人讲的。”他说:“他们说,你们这些不信者,在那种庙里,跟女神、女魔的女祭司们纵欲狂欢。还说男人都可以去和那些女祭司瞎搞,整个晚上。”

想到这里,他显得振奋许多。

“我们没有什么女祭司,”我冷然道:“也没有祭司。我们都各自祭祀。”

“唔,也许只有女人才进那种庙。然后,那座市庙的女魔就使她们与任何人瞎搞。整个晚上。”

“那种市庙要怎么进去?”

在安苏尔,“市庙”通常是指设置在街上,或建筑物前、叉路口的小神龛——也就是供人敬拜的祭台。很多只是像家里摆设的神明壁龛。敬拜时,你用手碰触那座庙的基石,同时说出祝祷之辞;或者放朵花作为供奉。街上很多市庙都是好看的大理石小建物,高度只不过两三尺,有雕刻和装饰,外加镀金的屋顶。阿兹人早就把它们全数毁掉,但有些市庙仍悬在树上,阿兹人以为是鸟屋,也就没动它们。事实上,假如有小鸟栖在庙里,也是件可喜的事,是一种祝福,很多悠久的树庙年复一年吸引了燕子、麻雀、鶫鸟。其中最幸运的鸟类是猫头鹰。猫头鹰是“那聋者”的鸟。

我知道,在阿兹人的想法里,市庙是指全尺寸的建筑。管它呢。

无论如何,我的问题一下就把他带离整夜瞎搞的念头。他皱眉,“你说什么?每个人都进得了市庙啊。”

“进去做什么?”

“祈祷。”

“祈祷?什么意思?”

“敬拜阿熹神呀!”西姆瞪大眼睛。

“你们怎么敬拜阿熹神?”

“参加仪式吧?”他语带怀疑,不相信我竟然不晓得他在说什么。“祭司们唱诵、打鼓、跳舞,然后他们就讲阿熹神的话吧?你晓得!你手脚伏地跪拜吧?头敲地四次,跟着祭司念祷词。”

“要做什么?”

“唔,假如你想要某些东西,你就向阿熹神祈祷,用头敲地,然后祈祷获得那东西。”

“祈祷获得它?你要如何为获得东西而祈祷?”

他开始当我是弱智者一般看着我。

我以眼还眼。“你们的行为没意义。”我说。其实,我相当好奇,想了解他的祈祷观念,但我不希望他开始感觉比我优越。“人不能为获得东西而祈祷。”

“当然能!你向阿熹神祷告,祈求生命和健康和,和,和其他每样东西!”

我了解他了。每个人惧怕时都会向恩努神呼求;每个人也都向幸运神祈求他们想要的东西;就因为这缘故,幸运神才被称为“那聋者”。但我轻蔑地说:“那是乞讨,不是祈祷。我们都是祈求祝福,而不是祈求东西。”

他既震惊又不知所措,露出不高兴的表情,说:“你们无法领受祝福。因为你们不相信阿熹神。”

这回换我震惊了。对人家说,他们无法领受祝福,那太令人毛骨悚然了。西姆不像是可能想到这种残酷事的人。最后,我非常非常谨慎地问:“你说『相信』是指什么?”

他瞪着我。“唔,相信阿熹神的意思是——意思是,相信阿熹是神。”

“当然祂是神。所有神明都是神。何以阿熹不该是神?”

“你们称为神的那些,都是恶魔。”

我把他的话想了一想。“我不知道我所相信的是不是恶魔,但我确实知道那些神明。我不明白为什么你们必须只『相信』一个神,而不相信其余的神。”

“因为假如你不信阿熹神,你就会被诅咒。而且等到你死时,你会变成恶魔!”

“谁说的?”

“祭司们!”

“于是你就相信那些?”

“是呀!祭司懂那种事情!”他愈来愈不开心,而且讲得很生气。

“我不认为他们很了解安苏尔。”我说完才领会过来——但有点太慢了——要从他获取讯息的话,与他对立实在不是最佳方式。“也许,他们对安苏尔是知之甚详,但在这里,事情不一样。”

“都因为你们是不信者!”

“对。”我又是点头又是赞同。“我们是不信者,因此我们有一大堆神明。可是,我们没有半个恶魔、或祭司、或庙妓——除非她们的身高大约是六寸。”

他不作声了,一脸不悦。

过了一会儿,我才又开口,并且采取比较友善的方式,我自己觉得同时兼具了迂回和坦率:“我听说,军队来这里是要寻找一个特别的坏地点。某一种地上的洞。据猜测,所有恶魔都从那个洞出来。”

“我猜是吧。”

“找那个做什么呢?”

“我不知道。”他说。表情非常郁闷不乐,淡色眼睛眯紧了,而且皱着眉。

当时我们坐在墙边太阳照不到的铺石地,我开始就着地上的尘土画十字图样。

“有人说你们那位住在昧中城的国王死了。”我尽可能轻松自在地说。我说的是我的古老字词“国王”,没用他们的“统领”。

他只是点个头。我们刚才的讨论已经让他泄了气。很久之后他才说:“梅克说,新任的最高统领说不定会命令军队返回阿苏达。我猜你们喜欢那样。”他不高兴地瞥瞥我。

我耸肩。“那你会喜欢吗?”

他耸肩。

我想让他再讲下去,但不晓得怎么做。

“那是『笨蛋玩意儿』。”他说。

这下子,换我当他疯了般注视他,直到我发现他低头看我在尘土上画的图样。他伸手到地上,在十字线分割出来的一个方形里多画一条水平线。

“我们叫这『傻子游戏』。”我说着,在另一个方形里加画一条垂直线。我们平手,一般人玩傻子游戏都会平手,除非你真的是个傻子。接下去,他教我一种叫做“发现埋伏”的游戏,就是两个人各有一个十字,不能被对方看到,并各自在其中一个方形注记,当作“埋伏”。然后你们轮流猜对方的埋伏在哪里,谁率先发现对方的埋伏就是赢家。玩三次,西姆赢两次。他精神来了,话也多了起来。

“我希望军队移师回阿苏达。”他说:“我想要结婚,在这里的话,我没办法结婚。”

“夷猷统领就在这里结了婚。”说完,我很担心自己是否太过躁进。但西姆只是咧嘴笑笑,并咯咯咯地弄出一种猥亵的声音。

“缇柔皇后?”他说:“梅克说,她就是众多庙妓当中的一个,一开始,她就给统领下了魔咒。”

我受够了他和他的庙妓之说。“城里从来没有什么庙。”我说:“我们有各种庆典,全市共同庆祝,有游行和舞蹈,但被你们阿兹人终止了。你们杀掉所有跳舞的人。你们可真惧怕你们那些蠢恶魔啊。”我站起来,用脚把地上的十字图形抹掉,然后高视濶步向马厩走去。

到了马厩,我却不晓得要做什么。我为自己感到丢脸,因为我刚才没有忍耐,反而逃开了。我探头看布蓝提,他轻轻嘶鸣跟我打招呼。他正优雅地用嘴唇亲吻那些燕麦小点心,以延长享用时间。老马夫高据在附近一个锯木架上。他观望布蓝提的那种眼神,在我看来有如倾慕崇拜。他朝我点点头,布蓝提继续玩着他的燕麦。我靠着一根柱子,两臂环抱,希望自己看起来冷漠、难以亲近。

西姆这时穿过马厩院落走过来,表情无精打采,神态畏缩,咧嘴笑着,有如一只刚被喝斥的小狗。

“嘿,孟木。”他说着,仿佛我们是两天前分开的,而不是两分钟前。

我向他点个头。

他看着我,那模样跟看着布兰提的老马夫如出一辙。

“我父亲的马在那边。”他说。“过来瞧瞧她。她出身昧中城的皇家马厩。”

我让他带路,穿过院落,往饰面马栏那边走。我看见一匹纯净、刚健、亮眼、淡色鬃毛的栗色牝马——好像那匹在市场向我冲来的马。说不定就是那匹马呢。她从马栏的门上侧脸注视我,然后摇头。

“她叫做『胜利』。”西姆想摸摸牝马的脖子,但她甩甩头,向马栏后方退去。他再试第二次,她转头看他,露出黄色的长牙,吓得西姆迅速缩手。“她是道地的战马。”他说。

我注视这匹马,装出正想借由深度的知识和过去接触马匹的经验,给她下个评断的样子。然后我再次点头表示赏识,然后闲适地转身,穿过院落。所幸,奇以与希塔刚好在门口向内张望。有几匹马因为看到或闻到了狮子,在各自的马栏内或嘶鸣、或踢脚。我急忙走向奇以,身后的西姆喊道:“孟木,明天见啰?”

回程往高华世系的路上,我告诉桂蕊和欧睿,我怎样跟西姆力拼“十字测验”,我觉得那蠢极了,而且没有结果,但他们专注聆听;稍后告诉商路长时,他也同样专注聆听。关于我迂回提起夜之口,以及西姆听人说,新上任的大统领可能把军队召回阿苏达,他们三人都觉得,西姆显然欠缺有关的资讯或兴趣。

“他有提起夷多吗?”桂蕊问。

“我不晓得怎么问那一点。”

“他是聪明的小伙子吗?”

“不,他很笨。”我说。但我这样说时,却觉得惭愧——即使我说的是事实。

那天很暖和,傍晚也不冷,所以晚餐后我们没有在后栋的厅房就坐,改为坐在厅房外面的外层小院落里。这个院落的两侧有宅邸的墙壁遮荫,另外两侧有细柱拱廊。东边山丘紧挨着宅邸后面高起,空气中有灌木丛开花的香气。我们面南而坐,正好望着点缀着暗绿色植物的开阔天空。

“这栋宅邸是开挖山坡建造而成的,对吧?”欧睿说着,抬眼看院落上方校长房的南面窗户,也抬眼看这栋墙面、屋顶层层相叠的悠久建筑。

“是啊。”商路长说。我不知道他的口气含藏了什么,但我脖子上的寒毛却直竖起来。

过一会儿,他接着说:“安苏尔是西岸地区最古老的城市,而这栋宅邸是安苏尔最古老的房子。”

“一千年前,雅力坦人从沙漠地带过来,发现我们今天所知的这片土地,空无人居,是真的吗?”

“时间早于一千年前,而且,他们来的地方,比沙漠还远。”商路长说:“据说是从日升之处——远东那边的大帝国来的。帝国派遣探险家前进到与他们西陲相邻的沙漠,进入沙漠后,有一群人最后发现一条横越沙漠的道路。据说这片沙漠宽达数百哩。穿过沙漠,就到了西岸地区这片绿色谷地。探险队伍由塔拉玛率领,其他人跟随。相关的记录书籍,一方面很古旧,一方面也不完整,很难解读——更何况,其中很多本书如今都已丧失。但据说,来到这里的那群人,是被日升之处的国度驱逐出境的。”他念一行诗,先用雅力坦语,再用我们现在的语言:“『那无河荒地守护了流放者的春天……』所以呢,我们都是那些流放者的儿女。”

“之后就没人再从东方来吗?”

“也没人再回东方去。”

“除了阿兹人。”桂蕊说。

“他们回到沙漠,对,也许就留在那里了,但只待在西陲边境有泉有河的地带。据说,阿苏达沙漠以东一千哩的范围内,太阳就是统领中的统领,沙土则是他的子民。”

“我们居住在一个大世界的遥远边陲,而我们对那个大世界却一无所知。”欧睿凝望灰暗深沉的天空。

“有些学者认为,塔拉玛和其他跟随者之所以被驱逐,因为他们是巫师,拥有各种怪异力量。他们认为,像你们高山人拥有的那种天赋,在当年那些从日升之处来的人当中很普遍。但几百年过去,我们血液中的天赋都消失了。”

“你有什么想法?”桂蕊问。

“如今,我们已不具备当年那些人的天赋了。”商路长有点谨慎地说。“但安苏尔最早的记载有提及,人们来这里让亚克世家的女人医治,她们有能力回复瞎子的视力、聋子的听力。”

“跟寇迪世系一样!”欧睿对桂蕊说,可是桂蕊说:“是向后的,跟我想的一样!”他们刚要向我们解释时,迪萨克突然从后栋厅房的甬道门走出来,进入我们落坐的庭院。

与商路长所有的固定访客一样,迪萨克自行进了宅邸,又穿过宅邸最古老的区域,因为,这宅邸从来不锁门。依思塔有时候会烦恼这样的风险,但商路长说:“高华世系的每一扇门都没有锁。”所以一切就照旧了。而迪萨克就是这样在此刻出现,希塔给吓了一跳。那头半狮站起来,头压低,耳朵平得让人看着难受,而且怒目瞪视迪萨克。迪萨克猛地在甬道口止步。

桂蕊出声斥责希塔,她哼了哼,再度坐下,但还是怒目瞪视。

“欢迎,我的朋友。过来跟我们一起坐坐。”商路长说,我急忙起身再找一张椅子,而迪萨克则直接拿走我的椅子,在商路长身旁落坐。他就是这个样子。没有什么恶劣或粗俗的举止,但只要不是他感兴趣的人,对他而言就是不存在的。在他眼中,我是一个家具提供者,重要性差不多等同于我所提供的那个家具而已。他与阿兹人相仿,都是天性直率单一的人。也许,军人都必须直率单一吧。

等我找到一张像样的椅子,把它搬出来时,他正被介绍给欧睿和桂蕊认识。想必,商路长已经告诉两夫妻,此人便是反抗军的领袖,不然就是迪萨克自己告诉了他们,反正,他们当时谈的就是这主题。我坐下聆听。

迪萨克这才注意到我,家具不应该有耳朵的。他看看我,然后转眼看商路长,意思很明白,他要像以往那样把我支开。

“玫茉认识了一个军人的儿子,那男孩告诉玫茉,有阿兹人提过,军队要被召回阿苏达。”商路长对迪萨克说:“而那男孩称呼缇柔亚克为缇柔皇后,当做一般笑话一样。你听过皇后那样的衔称吗?”

“没有。”迪萨克僵硬地说。他又朝我抛来一瞥,看起来好像两耳压平瞪人的希塔(不过,希塔这时已经决定不理迪萨克了,只顾勤快地舔洗她的一只后爪)。“我们在这里所讲的话,一定不能传出这个院落之外。”他宣布。

“那当然。”商路长说。他照旧亲切自在,却具有刚才桂蕊斥责狮子的那种效果。迪萨克不再看我,他清清喉咙,搔搔下巴,然后对欧睿说话。

“是神圣的恩努神把你送来这里,欧睿克思。”他说:“或是『那聋者』召唤你来找我们——在我们万分需要的时刻。”

“需要我?”欧睿说。

“若要召唤百姓投入战争,有谁比伟大诗人更适合?”

欧睿怔住了,神态僵硬起来。沉默片刻,他才说:“我乐意做我力量能及的事。但,我毕竟是个外地人。”

“反抗入侵者时,我们都是一伙的。”

“来到贵宝地,我待在宫殿的时间,多于在市场的时间。因为得随时接受统领的传唤。而你的人民为何该信任我呢?”

“他们确实信任你。他们说,你来此城是个信号、是个前兆,表示安苏尔的伟大时代即将重返。”

“我不是什么前兆,我是诗人。”欧睿说。这时,他的面孔简直像岩石那样坚硬。“这个城市准备起义反抗暴政,她所要找的,将是自己城市的诗人。”

“我们召唤你时,你将为我们发言。”迪萨克还是一样肯定,“在安苏尔,我们躲在门后偷偷吟唱你的〈自由谣〉,已经十年了。那首诗歌怎么来到这里的?谁带来的?岂非口耳相传,灵魂传给灵魂,土地传给土地。等我们终于在敌人面前高声吟唱这首诗歌时,你想,你会沉默吗?”

欧睿没说话。

“我是个军人。”迪萨克说:“我知道是什么让人想打赢这场战争;我知道你这样的嗓音,能有什么可为;当你来到这里,我知道这就是你出现的原因。”

“是因为统领要我来,所以我来了。”

“他要你来,是因为安苏尔的众神牵动了他的心;是因为我们的时刻将来到;平衡改变了!”

“我的朋友,”商路长说:“平衡容或正在转变,但,你双手中的天秤呢,也在转变吗?”

迪萨克伸出空空的双手,苦笑。

“目前,在阿兹士兵间,看不到什么可利用的动乱迹象。”商路长说。“我们也不确定阿兹人的政策是否有任何改变。而且我们也不知道夷猷和夷多之间出了什么问题。”

“哦,这一点,我们倒是晓得。”迪萨克说:“夷猷打算把夷多及祭司随从和士兵等送回昧中城。表面上是寻求新统领阿克雷的指导,实际上是把夷多和他的祭司们赶出安苏尔。缇柔亚克的仆人雅芭今早把这个讯息传给与我们有接触的宫殿奴隶。雅芭一直是个忠诚的报讯者。”

“那么,你打算等到夷多离开就行动?”

“干么等?干么让老鼠从陷阱中逃走?”

“你打算攻击?目标营房?”

“是有计划要攻击没错。但不是他们预料得到的地点和时间。”

“我知道你有一点武器,但,你有人吗?”

“武器我们有,人马也足。人民会加入我们。我们是二十个对一个,苏尔特!这么多年的暴政统治、奴役、侮辱、玷污,累积这些年的愤怒,将如同稻草引燃般爆发,全城处处。到时候,就看我们的人有多多,而他们的人有多少!我们需要的是一个声音,一个召唤我们的声音。”

他的热情撼动我,看得出来,也撼动了欧睿——此刻,迪萨克就正看着他。一次起义,一次造反,去扰动那些傲慢自负的蓝斗篷男人,把他们拖下马背;使用他们,如同他们曾经使用我们;威胁他们,如同他们曾经威胁我们。把他们赶出去,赶出去,赶出城去,赶出我们的生活。噢!我期盼已久!我会追随迪萨克。现在我看清楚他了:一个领袖,一个战士。我将追随他,如同众人追随古代英雄赴汤蹈火、历险涉水、穿越死亡。

但欧睿静静坐着,面容端凝,一言不发。

桂蕊呢,警觉一如她的狮子,也没有说话。

紧绷的沉默中,商路长说话了:“迪萨克,假如我求问这件事——假如有获得答覆——你肯听那个答覆吗?”他用一种奇怪的方式强调了“求问”二字。

迪萨克注视他,起初显然不明了,接着皱起眉。他刚要提出问题,却被商路长的表情给制止了。迪萨克那张坚毅、悲伤、饱经风霜的脸孔慢慢转变,变得开放而不确定。“好,”他起初有点迟疑,然后变得更加强烈,“好!”

“那么,我就来问。”商路长说。

“今天晚上?”

“时间这么逼近?”

“对。”

“很好。”

“明天早晨我会过来。”迪萨克说,他起身,精力充沛。“苏尔特,我的朋友,我衷心感谢你。我们将看见——你将看见——你的众灵将为我们发声。”他转向欧睿——“而你的声音将召唤我们,你会加入我们的,我知道。然后我们将在此地重会,以自由人之身,在自由之城!乐若神的祝福与安苏尔众神的祝福降临诸位,也降临此刻聆听我们说话的高华世系历代神灵与亡魂!”他大步向外走,步伐英勇、欢欣。

欧睿、桂蕊与我,我们三个人面面相觎。某件要紧的事已经被说出口,某个应许已经被承诺了,而那是我们三个人不明了的。商路长坐着,一脸严肃,没看我们任何一个人。最后,他终于一个接一个看我们,目光落定在我身上。

“此地设城之前,”他说:“此处建屋之前,神谕就已在此。”然后,他用雅力坦语说:“『彼等疲乏人,流放者,横越沙漠至此。翻越耸立于西海之众山,乍见雪白苏尔山横跨大海。山腰有洞,洞中涌泉。于洞内凌空之幽暗中,彼等见书写文字:留驻于此。是以,彼等啜饮该泉之水,并建城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