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那天夜里,我躺在床上,睡眠离我之远,似乎同于月亮离我之远。于是,我把这漫长的一天重新活过一次。我看见桂蕊与她的狮子立定,面对祭司团、士兵、还有那个金斗篷男人。我看见泉水跃入阳光中。我看见商路长在我身旁迈开大步,步下我身边的台阶,看见他在夷多和我们大家面前,举起一本书;然后听见那个奇异又有穿透力的声音:解放他们……这句话,与我自己曾经高喊的那句话,或曾借由我发声的那句话,一起在我脑海回响:破碎修复破碎;有那么一个瞬间,我认为我懂了。

然而,我也再一次困惑了,我想起我到宅邸前厅,与欧睿他们待在一起时,商路长曾回头走向秘室,似乎是因为绝望,而去那里寻求慰借。但他不可能深入到最里面的神谕洞穴,因为那段时间不够他走到那么里面。他必定直接走到暗影端,从那里的书架拿了那本书,然后就折返,穿过许多房间、走廊、宅邸的庭院,再迈开大步走去面对夷多。出去时,不是个瘸子,不是个伤残人,而是一个业已痊愈、业已完整的人——为了那个短暂时刻,为了那个时刻的需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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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他已询问过神谕了吗?他早知道那本书说了什么吗?那是什么书呢?

当时我所见的,只是一本小书在他手中,并没有看清它的书页,所以我没有、也无法阅读书中内容。也因此,当时说话的确实是那本书,不是我。甚至,连它当时说了什么,我也无法确定了。到底是解放他们?或解放自己?或者仅仅是解放?我当时在脑海可以听见那声音,但苦于听不见话语。我拼命想听个明白,但它们就是清清如水,悄然溜走。我那时望着喷泉,晨光照耀高华宅邸每一片屋顶,高扬的水花更显灿亮……

然后,早晨真的到来了。清晨的日光在我小房间的墙壁朦朦亮开来。

这一天是恩努神的节日。恩努神让旅人的道途轻省,使工作加速,使争吵修复,并引导我们进入死亡。人说祂化身一只黑猫,走在垂死灵魂的前方,假如灵魂有所犹疑踌躇,祂会停下来回顾,耐心坐着等候灵魂跟上。我们的神明没有几个具有形体或形象,只有乐若神是在石头里,迎泥神在橡树或柳树里。但恩努神常常被雕刻成小猫咪的样子,镶上猫眼石的双眼微笑着。我有一个这样的雕像,曾经是我母亲的,就放在我床边的神龛内,我每天早晨和夜晚亲吻它。高华世系宅邸内的恩努神神龛安置在内层庭院里,曲形岩石置于一个基座上,基座表面还刻了猫咪走过的足迹。数百年来祝祷时的触摸,已经快把雕刻的浅淡纹理磨平了。

我起身着衣。拿了一只碗,到神谕喷泉取水。再去厨房拿少许餐点。然后到神龛,向恩努神献祭。我在那儿遇见商路长,我们一同颂赞恩努神。

依思塔已为大家备好早餐。接着,与前一天相同:商路长依然去高厅坐在他的老位子,人们来与他谈话,也与别人相互交谈。整天如此。安苏尔共同体正在自形编织重塑——地点就在高华世系。

商路长希望我留在那儿跟他一起。他跟我说,族人希望我在那儿。那倒是真的。虽然除了问候之外,没多少人与我交谈,但他们的问后带着极深的敬意,我不禁以为我正在假扮某个重要人物。有几次,大人叫小孩上前来送花给我,孩子把花放在我膝上或我脚边,然后跑开。不消多久,我就被花饰淹没了,觉得自己好像路边的神龛。

我试着理解我在他们眼中是什么。他们在我身上看见昨天所发生的神秘现象——喷泉,神谕之声。而我就是那个奥秘。商路长是他们的熟朋友和领袖,一个与昔日的连结。我则是他们当中的一个新角色。他是高华,我是高华的女儿,众神已透过我说话。

但是,对于我的不言不语,他们也相当满意。我一径微笑,未置一辞。充分的奥秘就已足够。

他们想找商路长谈话,想彼此交谈、想争议、想辩论、想打破十七年的沉默,所以才有满满的话语、热情、争执。他们就这么做了。

有的来客说,他们应该去议事厅,会谈应该在那里进行。这主意让他们兴奋,大家跃跃欲试,想立刻抽身去议事厅,宣布议事厅是我们的政府所在。但,苏尔善开蒙与佩尔亚克轻松平静地谈到:行动前需要先凝聚力量,还需要拟订计划,并确实按计划执行。假如不先进行选举,如何召开议会?他们说,对于那种声称“权力乃个人权利”的人,安苏尔城向来戒慎恐惧。

“在安苏尔,我们不占用权力,而是借用权力。”苏尔善说。

“而且要向借贷者索取利息。”苏尔特不动声色地补充。

老一辈人所说的话,对年轻一辈是有分量的。年轻一辈对于安苏尔过去如何自治,要不是仅有很少的记忆,就是全无记忆;至于他们已不复记忆的政治体制,要怎么着手恢复,他们也不确定。他们听取佩尔的意见,因为他是欧睿的伙伴,是阿德拉的玛拉,是本城的第二位英雄。我还发现,四大世系的任何人说话,其他人都怀着敬意聆听;这份敬意的基础无他,不过是习惯、传统,以及响当当的姓氏罢了,这些现在大有用处,因为它们构成若干结构及尺度;否则,出现的状况极可能是一场意见叫嚣的竞争。苏尔特高华在四大世系当中最受敬重,但他其实很少说什么,反而让别人说出他们的热情和他们的理论,他自己只专心谛听,默默处于核心。

他时常以目光向我征询,或是转头看我在哪里。他希望我在他附近。我们的无语默默连结。

那天的时间持续过去。高华世系的来客当中,多了些有武装的人:一大群男人,有的只是拿根棍子、棒子;但有的拿长刀、长矛(套着新锻的矛头),或是阿兹人的刀剑——那是两个晚上之前,在街头巷战中从阿兹士兵取得的。现场正进行一场没完没了的争议时,我出去呼吸新鲜空气,看看喷泉。之后又绕去马厩探望顾迪,发现他在马厩的锻铁区,正在鎚制一只矛头,一个年轻人拿着一枝矛柄,站在一旁等候。

我又回到前屋的高厅时,关于开会、选举、法治的讨论渐息,被突袭、攻打、屠杀阿兹人的多种计划取代——只是没有把“屠杀”公开说白了而已。他们大谈聚集力量、集结城市武力、储备武器、发出最后通牒。

我不时思索听见的内容,以及他们使用的语言。我纳闷,是否男人比女人更容易不从身体与生命的角度去思考人;他们比较容易从数字、计量、心智玩具这些角度去思考人——玩具可以放在心智战场上左挪右移。摆脱具体能带给他们愉悦,让他们振奋,并获得解放,他们得以为行动而行动,纯粹为了操控数字、操纵游戏棋子而行动。如此一来,对国家、荣誉或自由的爱,就可能只是徒托空名,只是使前面提到的那种愉悦有个堂而皇之的名目,以便对神明,对那些在游戏过程中受苦、受害、受死的人有个正正当当的理由交待。所以,诸如爱、荣誉、自由等词汇,真实意义都被降格了,最后被视作无意义的东西而轻蔑以待,诗人得拼上全部力气,才能找回它们的真实意义。

近傍晚时,这些团体的首领之一,盖柏世系的瑞特盖柏,一个鹰脸、帅气的年轻人,极力主张采用他的计划,把阿兹人全部赶出城。在场有人持反对意见,他于是转向商路长求援:“高华!难道你没有把那本神谕之书拿在手中,难道我们没有听见它说解放吗?只要还有阿兹人在眼前奴役我们,我们要怎么解放族人?那句话还不够清楚吗?”

“有可能。”商路长说。

“那么,假如还不够清楚,就再去询问神谕呀,神谕读者!去问它,现在是不是我们掌握自由的时刻!”

“你可以自己拿去读。”商路长温和地说,一边从口袋拿出那本书递给瑞特。他的动作不含威胁,但那个年轻人却开始后退,然后站住,盯着那本书。

他是够年轻的,也就与阿兹人统治下的很多安苏尔人一样,也许从未碰过一本书、从未见过一本书——除了被撕碎、被扔进运河的那些以外。不然就是,他被畏惧折服了——畏惧不可思议的事和神谕。最后,他只沙哑地回答:“我不会读。”然后,由于羞愧的关系吧,加上试图恢复原本的挑战态势,他先速速瞥我一眼,然后说:“你们高华家的人才是神谕读者。”

“阅读曾是我们大家都具备的天赋。”商路长的声音不再温和:“也许,我们重新学习的时候到了。但无论如何,尚未理解我们已获得的答案之前,再提出新问题是没有用处的。”

“我们不懂的答案又有什么用处?”

“在你看来,神谕喷泉的水还不够清楚吗?”

我从没见过商路长如此生气,那是一种冰冷、刀刃般的怒气。那个年轻人又退了几步,稍稍停顿后,他微微颔首,说:“商路长,我请求您原谅。”

“瑞特盖柏,我请求你运用耐心。”他回应,冰冷依旧。“在那喷泉流血之前,让它先流水一阵子吧。”

他把那本书放在桌上,站起来。那是一本小书,暗褐色的布面装祯。我不晓得给我们神谕的是不是这本书,或者是别本书。

依思塔和莎丝塔提了灯进来。

“视大家晚安,并祝好眠。”商路长说完,又拿起那本书,跛着离开众人,走向幽暗的走廊。

大家温顺地向我道晚安,陆续离开宅邸。但很多人走到庭院的铺石地迷宫,又在那里逗留、交谈。不安不宁的感觉弥漫全城;温热、起风、渐暗的空气中有股扰动。

桂蕊从屋里出来,用皮带牵着希塔,对我说:“我们散步去议会丘吧,看看事况如何。”我欣然答应。她说,欧睿在屋里写东西。这一整天,他几乎都关在房里。她说,欧睿不想参与那些讨论与争辩,一则因为他不是安苏尔市民;再则,他明白,不管他说什么,大家都会热切抓住,并赋予过多分量。“那让他很烦忧。”桂蕊说:“让他同样烦忧的是,感觉像要发生大事、要发生暴力事件、要发生致命而无从挽回的事情……”

我们散步时,碰到不少民众向我们招呼致意,并向桂蕊和她的狮子敬礼,因为是她们连袂带头勇敢面对夷多与祭司团。桂蕊微笑简短腼腆地回应那些招呼,不至于引来进一步交谈。我说:“当个英雄——让你惶恐吗?”

“是啊。”她说。她微微笑,并投来一瞥。“你也一样吧。”她说。

我点头,带路走出高华街,转到一条偏僻小路,不会碰到别人,可以一边散步、一边安静讲话。

“起码你习惯了这些民众。啊,玫茉,真希望你认识我的家乡!安苏尔这里,光是一条街的房子,就比整个高山区的全部房子还要多。以前,我习惯好几个月、好几年碰不到一张新面孔。我也习惯一整天没讲半个字。我以前不是跟人类居住,而是跟狗儿、马儿、野生动物还有群山一同居住。至于欧睿……我们都不晓得如何与外人共同生活——除了欧睿的母亲湄立。她来自平地,德利水城。她好慈爱啊……我认为,欧睿的天赋来自他母亲。她以前常跟我们讲故事……不过,若说像谁,欧睿与他父亲最像了。”

“怎么像呢?”我问。

她深思一下才说:“凯诺是个出色又勇敢的男人,但他畏惧他的天赋,所以把自己的心藏了起来。有时候我看欧睿也做相同的事。即使现在也一样。承担责任很难。”

“卸除责任,也同样难。”我想到商路长的人生,想到我这么多年来所认识的他。

我们走到金匠桥时,重回高华街,从那里上坡,就到了议会广场。广场好多人四处游走,大部分是男人,很多带了武器。有个人正在议事厅的阳台上,对群众滔滔不绝演讲,但没有很成功,因为听众都只过来听一下就离开。广场东侧有一条坚固的防线,组成分子有男有女,有的人走动着,有的人坐在地上。大家并肩守护那地盘,并且保持高度警戒。我走过去跟一个女人谈话,她是我们的邻居玛俐。玛俐告诉我们,大家在那儿是为了“看着小孩,免得他们闹事”。他们这条线再过去的下坡,有火炬提供足够的照明,可以清楚看见,那是阿兹士兵的封锁线,守卫着营房。组成防线的市民把自己当作群众与士兵之间的路障,阻隔想找机会打斗或随意乱丢石头的年轻人,免得他们临时起意突袭或羞辱阿兹人。要是有谁想刺激士兵发动暴力之举,都得突破这条市民同胞组成的防线。防线横越广场,一直连到马厩那边,就是我曾经与西姆坐着闲聊的地方。

“你们实在是卓越非凡的族群。”回程穿越广场时,桂蕊对我说:“我认为你们骨子里一直是和平的。”

“希望是。”我说。我们走到广场中央,原本大帐篷就是搭在这儿。火烧后的残骸已经不在,不见帐篷的蛛丝马迹,只除了发黑的铺石地,还有脚踩时稍微作响的灰烬和炭屑。我们正走在迪萨克身亡处——他活活烧死在自己所安排的大火中。我全身发抖,希塔则是扬起头,发出一声长长的呼吼。我仍记得她如何瞪视迪萨克,如何不喜欢他。我看见他在世时的样子,背脊挺直,英勇热情,与商路长谈话时显得自负——“我们将再相会,以自由民的身分在自由城相会!”他曾经这么说。他的亡魂在我们左右。

回程,我们过桥后,在运河护栏稍停。我们曾经在那里目睹一个男人被抛下去摔死。我们低头看暗黑的运河,河面反映桥上几户人家透出来的一两盏微光。希塔低吼几声,告诉我们,她不想再下去运河那儿,不想游泳回家。一群男孩从我们身旁跑过,一边喊叫那天我曾在街头听过几次的话:“阿兹人滚蛋!阿兹人滚蛋!阿兹人滚蛋!”

“我们下去乐若石那儿吧。”我说,我们前进。在这个奇异的夜晚,整座城市不眠不安,我们谁都不想进入城区。而且散散步很好,尤其安静坐了一天听人谈话之后。我们走捷径,从盖柏街上的斜桥走到西街,再走到乐若石。那里已聚集好多人,大家安静等候,准备做我们也同样要做的事:触摸乐若石,向支撑平衡的乐若神祝祷。

我们往回爬上西街时,我说了我没料到自己会说的话:“桂蕊,你和欧睿一直没有小孩吗?”

“有,我们曾经有个女儿。”她回答时嗓音平静。“她在美生城死于热病,只活了半年。”

我语塞了。

“算起来,现在她应该是十七岁。玫茉,你多大啦?”

“十七岁。”我觉得很难说出口。

“跟我猜想的差不多。”桂蕊说着,朝我微笑。我在高桥的暗淡灯火下望着她的微笑。“她名叫湄立。”她说。

我念那个名字,并去感觉那个小亡灵的触摸。

桂蕊向我伸出空着的那只手,我们手拉手向前走。

“今天是恩努神的节日。”走到高华街转角的地方时,我说:“明天是乐若神的节日,平衡即将返回。”

才早晨而已,平衡就好像已经返回:一大早,我们就听说,大批群众齐集议会广场,倒是没有出现暴力,但很吵闹,而且坚定要求阿兹人当天离开安苏尔城。商路长与欧睿稍作协商,然后两人一起走进高厅。欧睿表情紧张压抑,先对桂蕊讲了一下话,桂蕊随即把希塔牵去锁在校长房内,同时,顾迪牵出他们的两匹马。欧睿登上布蓝提,桂蕊登上星儿,我则跟在她后面跑,一起随欧睿穿过高华街的群众。大家都乐意为我们让路,还高声呼喊欧睿的名字。

广场上,士兵阵线前方那条市民防线依旧固守着。欧睿直接骑马到防线旁。他询问市民和士兵,能不能与夷猷统领对谈。他们马上让他通过。欧睿下马,跑下直通阿兹人营房的台阶。

这时,我置身群众当中,牢牢抓着布蓝提的辔头,像个真正的马童。布蓝提其实不大需要抓牢,因为他稳定站立,保持警戒,不受周遭骚乱所扰,我努力模仿他。星儿不时摇头,假如民众靠得太近,她就又是喷气又是跺脚——我试着不模仿她。应该说,我很高兴两匹马帮我们在周围留下一点空间。毕竟这么多人实在让人吃不消。我无法清晰思考,各种情绪在我心中奔流:得意、担忧、激动。这些情绪其实流经我们全城每个人,宛如阵风——暴风雨将临之前穿透树木枝叶的阵风。我抓牢布蓝提的辔头,望着桂蕊平和沉静的脸庞。

议事厅台阶附近响起低沉的高呼声,每个人都转头看那方向,但,那么多人头和肩膀横在前面,我什么也看不见。桂蕊碰碰我的手臂,示意我跨上布蓝提。“我不行!”我说。但我连自己的声音也听不见,而她已伸手要充当马蹬,附近一个男人说:“上去吧,女孩!”于是,忽然间我莫名其妙就坐在布蓝提的马鞍上了。桂蕊自己跃上我旁边的星儿。“看!”她说,我依言远望。

有人站在演讲阳台上:一个女人穿着暗褐色和白色的条纹袍子,欧睿穿黑色的外套和褶襉短裙。在我眼里,他们有如肖像,很小但明亮。群众正在高声唱颂。有些人喊的是:“缇柔!缇柔!”我们附近一个男人却忿怒地喊:“阿兹人的妓女!统领的妓女!”但马上就引起一些人以相同的怒火对他咆哮,另一些人则试着安抚并分开他们。我在马背上踩不到马镫,高高坐在马鞍上,我觉得非常没有安全感,但布蓝提立定如岩石,让我在群众的推挤及踩踏之间,还有起码的安全。吵杂声渐渐平息;欧睿举起他的右手。“让诗人说话。”群众高声说,于是,安静慢慢在人群里扩散开来,有如喷泉的水扩散在那个宽水池内。等他终于开始说话,他的声音响遍广场,虽然遥远,但清晰嘹亮。

“今天是乐若神的日子。”他说,但很久无法再进一步说什么,因为全体群众开始了那个深沉缓慢的颂唱“乐若,乐若,乐若!”这时,泪水盈满我的眼眶,呼吸卡在我喉咙里,我也跟着大家一起颂唱“乐若,乐若,乐若!”最后,欧睿又抬起他的手,颂唱于是在广场周边的街道渐渐散去。

“我不是安苏尔市民,也不是阿苏达人——各位愿意让我再次对你们说话吗?”

“愿意!”群众高吼,接着:“说!让诗人说话!”

“缇柔亚克,安苏尔的女儿,阿兹统领的妻子,现在同我站在这里。她与她丈夫要我对各位说:阿苏达士兵不会攻击你们,他们不会干涉你们,他们不会离开他们的营房——以上是夷猷统领的命令,他的士兵会遵守。可是,假如没有昧中城国王的同意,他无法命令士兵离开安苏尔。因此,他在等候昧中城捎来消息。而他本人,以及缇柔亚克,还有我,乞求各位耐心,并以和平的方式,而非以流血的方式拿回你们的城市、宣布你们的自由。我,亲眼目睹那位被背叛、被监禁的统治者获得解放。我,与各位目睹枯竭二百年的喷泉涌出泉水;还与各位一起听见那个出自沉默的高声呼吁。我,你们的客人,与各位一起等候乐若神向我们彰显『平衡』如何降临;并看看我们是要摧毁或重建;要陷入战争,或是走入和平——在这段等候期间,缘于各位的待客隆谊,以及安苏尔城的众神恩典,就容我以一个故事回报大家,这是一个战争与和平的故事,一个奴役与自由的故事!各位想听《先邯集》的故事吗?各位想听邯达在安边被迫当奴隶的故事吗?”

“想听。”群众的声音有如青草地上一阵美妙的和风,大家都可以感受到我们内在的紧绷松弛了,每个人都心怀感激,感激那道让我们摆脱恐惧、激动、不理性的声音——即使只维持一下,只维持说个故事的时间。

西岸全境其他地方的人早就知道那个故事。即使在书籍已遭摧毁的这儿,群众当中还是有很多人知道那个故事,或者,起码都知道那位英雄的名字。可是也有很多人从没读过那个故事,也没听人讲过。至于在广大人群中,听它被人公开大声讲述,更是前所未有的大事,是欧睿送给我们的大礼,代表我们的传承乃是我们的权利;我们的英雄属于我们自己。欧睿讲述时,仿佛他自己以前从来不晓得那故事,直到现在才突然发现它;仿佛邯达被埃洛克背叛,也让他惊骇莫名;仿佛他与邯达一同被链、被打,并在遭苦刑、在老亚弗归天时,与邯达一同哭泣;又仿佛奴隶们冒生命危险,协助英雄逃亡时,欧睿也一同担忧。欧睿说到在安边宫殿内对峙的段落;讲到邯达解开暴君尤惹的锁链,要他离开安边;对安边的叛军说:“自由是一头松绑的狮子,是正在升起的太阳:不管在哪里,你都无法拦阻它。给人自由,自己才有自由!解放别人,自己才得解放!”。这些已不是我曾经展读的《先邯集》故事,而是欧睿用他自己的话语讲述他自己的故事。

打从那时起,我总听到人们坚称,神谕之声在高华台阶上说的是:解放别人,自己才得解放。或许真的是那样。

无论如何,议会广场上的群众听到这里,发出如雷声响;广大群众听到了想听的话,都会发出这样的声响。欧睿把故事讲完时,群众不是沉默,而是报以高声赞美。他们情绪欢快,仿佛亲身经历被人从拘禁或惧怕的桎梏中解放,自由了。大家蜂拥上前,团团围住议事厅阳台上的欧睿,桂蕊与我根本没半点儿机会靠近他。

不过,从马背的高度,我们可以瞧见他和缇柔。紧接着就看见群众开始围绕他们两人,然后抬起他们,慢慢走向高华街。桂蕊跃下星儿,过来帮我把马镫的长度缩短,再重新跃回她的马鞍,大声对我说:“两膝夹紧,别管缰绳。”于是我们启程了,周遭尽是我们自己的赞美和玩笑和呼喊。这是我生平第一次骑马,我们离开广场,穿过高华街的三座桥,返回高华世系。

群众都让路给我们,所以我们很快就追上欧睿和缇柔。我们在自家马厩下马,我奔回宅邸,刚好及时看见缇柔与商路长在高厅相会。一见到她,商路长站起来;她则伸出两手,跑过去,呼唤他的名字:“苏尔特!”两人相拥,流下眼泪。年轻时,他们曾是朋友——说不定还是恋人。昔日年轻、富有、快乐时,他们已彼此认识,如今分开多年,各自经历了羞辱和痛苦。他瘸了残了,她刚被打过、头发被硬扯掉。我还记得,很久以前,商路长曾经温柔地对我说:“人生有很多可哀泣的事,玫茉。”当下,我也哭了,为他们两人而哭,为尘世伤悲而泣。

我站在甬道内侧,想掩藏我的泪水。欧睿来到我身边。他脸上仍有不知所措的光采——因为大受赞扬,也因为群众的力量让他失了神。但这时,他伸出一只手臂搂搂我双肩,柔和地说:“哈啰,偷马贼。”

好像欧睿与乐若神合作轻触了“平衡”。那天以及随后几天,城内仍相当不安,但已不那么剑拔弩张、不那么一触即发了。愤怒的话语仍多,但挥舞的武器少了。议事厅已经开放,供作选举计划的议辩场所。

持续有人来到高华世系,有的在高厅谈话,有的去庭院跳迷宫舞——我目睹一些女士在迷宫铺石地上跳舞,总算见识到这种舞步。一、两天后,依思塔也置身其间,手上还拎着厨房擦碗巾呢,但她表情不悦,说:“你们都跳错啦。唱『耶呵!』的时候,要在这里转方向,然后跳到那边的时候,再转一次。”她示范给那些女士看,教她们怎么把“祝祷舞”跳对。示范完,教导完,她又回厨房去忙了。

依思塔卖力工作。波米、我,甚至莎丝塔也一样。人们持续带礼物来到宅邸——都是食物,因为大家晓得,访客川流不息,以我们世系殷懃好客的门风,食物必定吃紧。对这些礼物,依思塔勉强自己接受了,但她倒不是把它们看成礼物、尊荣或进贡,而是看成积欠商路长与世系的债务:过去没有清偿的债务,现在来还了。因此,她的脑筋开始运转,安苏尔城很多人也一样。如果说,我们骨子里有和平,我们骨子里也有贸易交流。

雅芭随缇柔回去帮忙照顾夷猷,他的烧伤很严重,痊愈缓慢。第二天,缇柔从营房差派三个女人过来宅邸,协助宅邸的家务。她们与缇柔一样,都曾是安苏尔的民女,但被抓去营房给阿兹士兵当奴隶。由于缇柔赢得统领的喜爱,她才能帮她们从纯粹的压榨状态解脱,成为体面得多的奴役。其中有一个在十或十一岁就被抓去供人差遣,她的脚有点跛,人有点蠢,但只要交待给她可以单独进行的清洁活儿,她都很认真并且很满足地工作。另外两位,过去出自赫赫名门,本就晓得怎么整理家务,所以成了我们的有力帮手。

一开始,依思塔打定主意冷淡对待她们,而且想防止她们跟莎丝塔和我说话——嗳呀,看看她们这些年来是什么身分嘛。当然,那不是她们的错,但无论如何,她们就是不宜当好人家女孩的朋友……等等。然而,她们和我可都不管这些。其中一位有个男朋友,是她当奴隶期间认识的。他跟随女友也搬进宅邸,宅内一些粗重活儿就由他接手。顾迪与他很合得来,因为他也曾经是个车匠,有本事利用两轮车和四轮货车坏掉的零部件,拼凑出一辆四轮马车。那些坏掉的零部件,顾迪已陆续收藏好几年了。

因此,不出几天,宅邸一下增添不少人丁、不少人气,我喜欢这样。人声多一些,亡灵少一点。秩序多一些,灰尘少一点。现在,不只我的手触摸神龛,很多只手也触摸那些神龛,传达信仰。

但这些日子里,我很少见到商路长,顶多只有群众在场的公开碰面。

自从神谕透过我说话那一晚,我也没再进去秘室了。

我的生活突然全面改观:我活在街道上,不在书本中。而且整天跟好多人说话,不再只是夜晚与一个男人说话;而且,我心里被欧睿与桂蕊塞满,有时甚至都没想到商路长。当我为此感到惭愧,我也有理由原谅自己:与他亲近的只有我一个人时,我对他而言是重要的;但现在,他再也不需要我了。他又变成真正的商路长,有一整座城市与他作伴,他没有时间可以给我。

而我也没有时间进秘室,无法如同过去许多年那样,在夜晚进入秘室。现在,我白天忙碌,晚上疲倦。亲吻了我的小恩努神,我倒头就睡。我的城市死亡时,秘室中的书本让我活着;如今,这城市正在回复生命,我就不再需要书本了。没有时间,没有需要。

如果说,我害怕去那儿,害怕那个房间,害怕那些书本,我也没有让自己发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