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从诺拉到博祖姆

十一月五日

挑夫危机。挑夫们都想走了,至少是那六十个由政府招募的挑夫。昨天给他们拿来了很多香蕉,但木薯很少,这一下招来极大不满。政府每天付给挑担的人1.25法郎,不挑担的人75生丁。但这笔钱往往全数交给首领,以致有时相关的人什么也拿不到。我们的挑夫说,到时候肯定就是这样的情况。这一来我们非常为难,这里没有任何法国政府代表,极难找到替换的人;另一方面,我们也觉得把这些人拖到离村太远的地方很不人道。我们开始以为可以乘独木舟沿河上行直到诺拉,但埃克拉河由于下雨涨水,水势汹涌,只有往下游走还能行船;急流十分危险。迫不得已就要原路返回到孔古鲁,然后从左岸赴诺拉,因为据说另一条路已被弃。路一旦没有养护,植物丛生,就几乎没法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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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的挑夫用一根一端开叉的竹竿极为熟练地叉下悬在我们遮住游廊的房檐小梁上的“筑巢蜂”的巢,这是一个小小群落,有二十来个巢房;手下人告诉我们,幼虫或蛹还是乳白色时十分美味。我们也见过他们扑向被手提灯吸引来的成群白蚁,也不拔掉白蚁的大翅膀就立即塞到嘴里大嚼。

 

十一月六日

为手下人找木薯十分困难。最后总算送来了,但未经捣碎,挑夫们不悦。为了新招募一批挑夫,我们决定后天再出发。不过我们还不敢即刻遣散这些挑夫,尽管他们情绪低落,互相鼓动着不听话。

傍晚乘独木舟过埃克拉河。参观森林公司代表处,它由两个十分热情年纪很轻的代理人管理。他们看着很诚实[1]。我们在他们的“店铺”买了各种用品,然后到了河边一座大村子。这里卡代伊河与埃克拉河交汇,形成桑加河。村子对面有座坡势很陡的山,山坡上覆盖着茂密的森林。据说林中各种猿猴出没,特别是很多个头巨大的大猩猩,人用网猎捕它们。村民给我们看挂在茅舍门上的这些结实的大网,网眼很大。村口有个猎豹的陷阱。

挑夫危机突然有了转机。有人来告诉我们可以乘篷船上溯埃克拉河,直到巴尼亚。这样走不会超过四天时间。

 

十一月七日

两个土著刚刚用大砍刀砍死了一条一米五长的蛇,相对其长度,这蛇非常粗。遗憾的是蛇皮被砍坏了。这皮很美,背部的花纹不呈菱形而是十分规则的浅灰色矩形,周围镶着黑边,黑边外两道浅一些的括号般的花纹,是蟒蛇的一种,在别处再没见到。

 

午饭时同席的还有B医生和维雅尔公司的一个代理,该公司做皮革生意[2]。两人都从巴尼亚回来。医生向我们详细讲了森林公司的事,说公司竟然有办法逃避明智的医疗规章制度,一个村一个村地招土著组成“巴孔戈”给他们干活,却不进行体检,不管这些人有没有健康证明,结果导致昏睡病蔓延,无法控制[3]。他认为森林公司在劫掠、在毁掉这个地区,他就此事给总督发过秘密报告,但他肯定这些报告仍积压在卡诺(由于人员不够,诺拉暂时隶属卡诺)寄不出去,以至于总督仍对此事不知情。

 

昨夜,一场龙卷风似乎要来却未来;闷得透不过气;徒然指望降一场暴雨,好带来些许凉爽。天空乌云密布。一道道闪电,但它们所在的地方过于高远,一点雷声也听不到;闪电划破云层,霍然现出层层叠叠的乌云。我半夜起来,在茅舍前静坐良久,观看这壮观的场面。

一连两夜,一只大猴(?)都来我们的茅舍上跳舞,简直要把我们的屋顶跳漏了。

人想象不出还有比热带灰色天空下的上午更阴沉、更暗淡、更愁惨的了。中午前天空没有一丝光线,没有一点笑容。

昨天在B医生家吃晚饭,同席还有那位维雅尔公司的代理。饭吃到一半,听到吹起“紧急集合”号。着火了吗?这里火灾时有发生,因为土著点着丛林,也不考虑火苗可能会殃及茅舍。嘈杂的人声越来越近,突然,我们就座的游廊下冲进附近代理商行的那个葡萄牙人,我们上午在他那儿给挑夫买过烟草。他只穿了长裤。情绪异常激动,不能控制。他说民兵想“打破他的头”,因为他的厨子拐走了一个卫兵的女人,等等等等。医生非常坚定地对他讲了一番话,讲得真的很好,把他打发走了。经过核查发现,这个女的正是卫兵从雅莫鲁那儿拐走的女人,陪我们一路的小头目博博利的任务正是要将她带回去,但听人说那女人和卫兵已去卡诺,博博利昨天已经一个人回去了。

今天上午我们把人犯叫来审问。引诱那女人的卫兵,我们的随从中一个一讲话就止不住结巴的卫兵兼翻译,葡萄牙人的厨子,最后是那个当了他四天情妇的女人。这女人全部的衣服就是一小把树叶,用一条珍珠腰带系住。真是个夏娃,“永恒的女性”;如果不在意耷拉的乳房,她很美;胯骨、骨盆至小腿连成非常纯净的弧线。她立在我们面前,双臂抬起撑在遮挡游廊的竹屋顶上。审问没完没了。所有土著都咕噜着一口法语,滔滔不绝,不知所云。不过,有一点清楚了,和几乎总是发生的情况一样,整个故事只是一个钱的问题。雅莫鲁想讨回的并不是这女人,而是当初为得到她付给她父母的150法郎。还有10法郎的女人税,那卫兵付过,厨子又偿还了卫兵……真把人搞糊涂了。我们决定让女人回到雅莫鲁那里,因为卫兵和厨子都不愿付给雅莫鲁那150法郎。那女人听着她最近的两个丈夫对她说她太放荡不值得设法留下她,那任人摆布的神情真是难以名状。卫兵甚至说:“她变得太婊子了。”我们还是让他还了她离开雅莫鲁时戴的缠腰布,加上5法郎——卫兵和厨子各出一半——保证她一路的口粮。这一切花了无穷无尽的时间。

之后仔细观察蚁狮的漏斗形陷阱,我们还让小蚂蚁滚下去给它们当食物。

昨晚算是能非常愉悦地阅读了几页《巴伦特雷的少爷》。

 

十一月八日

最终我们放弃乘篷船,但这一来也放弃了巴尼亚;我们取道贝贝拉蒂去卡诺。解雇了六十五名挑夫;有人答应我们另雇四十名,这应该足够了。几乎全部时间都用于准备各种具体事宜以及复校、打出给总督的长信。一个徒步信使昨晚给我送来马塞尔·德·科佩的信,这封信在蒙古姆巴等了我两个多月了。这个信使昨晚给一个卫兵讲桑巴·恩戈托被关监狱的事,这我早就料到了。但今天上午,问到这个信使,他却矢口否认,甚至不承认讲过话。他从地上抓起沙子触碰额头,发誓说桑巴·恩戈托是自由的。可以感觉得出,他想到可能遭到报复而异常恐惧。

明天出发。

 

十一月九日

加玛,位于埃克拉这条大河边上。对面是莫克洛,在大河对岸;须知我不敢把一条能让塞纳河自惭形秽的河流仅仅称为“河”。一块坡地上几间茅屋,我们住在其中非常宽敞的那一间。极小的苍蝇,大概是“俘虏蝇”[4],成群嗡嗡袭来,弄得人痒得很不舒服。茅屋里面、竹子和屋顶的茅草全都磨得发亮,熏得漆黑;倒让这间破屋显得光亮干净。我们一到就开始下雨,夜幕几乎随即降临。这一站比别人告诉我们的长得多,我们八点出发,晚上才到加玛。有的挑夫累得筋疲力尽;特别是一个可怜的老头,他给我们看他腹股沟的淋巴结,肿得跟鸡蛋一般大。我们只招到了四十个挑夫,以至于有些担子一直都是两个人挑的,现在要一个人承担。行李挑运问题,甚至还有轿夫问题,影响了我旅行的兴致;一路上我都在不停地想这件事。

这回穿越的森林比诺拉之前的森林有趣得多,因为不断有小溪从中间穿过。林中小径向着小溪陡然下降。森林本身更奇特;一棵不知名的高大植物,叶子宽大美丽,使矮树林呈现异国风光。几株令人赞叹的树,近根部的树干粗大。气温难以忍受,倒不是多热,而是气压太低,雾气弥漫,让人大汗淋漓。坎肩脱了,全湿透了;衬衫也脱了,能拧出水来。我把它们挂在轿子上,但一整天都没晾干。天空很低,灰蒙蒙一片;一切暗淡无光;恍如行走在一场令人感到压抑的梦里,一场噩梦。声声鸟鸣,怪怪的,令人不安,倘若停下来,会让人心悸——如我这般,一个人,走在大部队前面,迷失在这无边无际的世界中。

 

我想在此记上几笔昨晚那诡异的情景。我们在B……医生家吃晚饭,同席的还有维雅尔公司的年轻代理A……(他才二十二岁)和刚从布拉柴维尔来的河运船长L……。我们很快便发现医生的状态不太正常;除了他讲话很激动,我还注意到,他给我倒酒时,我很难把酒杯对准他伸过来的瓶口,他总想把瓶颈伸过头。有好几次,他从盘子里叉起食物,不是送到嘴里,而是把叉子连食物放到桌布上。他只是渐渐兴奋起来,不过并没喝多少酒;也许为了庆祝轮船的到来,他已经喝了很多。但我怀疑他兴奋并不是由于酒而是另有原因。前一天,我让他看了写给总督阿尔法萨的信,其中有对帕夏严重罪行的指控;他显得很愤慨,接着,当我不慎说到要将此信的副本寄给部长时,他害怕了,也许出于某种利害关系,今晚他便开始辩解说,很多行政长官和公务人员都是诚实、尽职、认真、出色的。我反驳说我并不怀疑这一点,而且我也见到很多这样的例子;但正因为如此,不让有些糟糕的例外(我特意补充说,在我见到的大量各级官吏中,我只见到一个这样的例外)毁了所有其他人的形象才尤为重要。

“但您阻止不了,”他叫道,“公众的注意力主要被例外吸引过去;而且舆论就将建立在这个例外上面。这就糟糕了。”

他这番话里有很多真实成分,我当然不会无动于衷。我也觉得他担心前一天读完我的信后赞同得过了头,现在反驳的正是这种赞同。因为他随即跌入赞同对黑人实行暴政的怪圈,声称要想从他们那里得到点什么,只能通过暴力、通过杀鸡骇猴,哪怕这些办法很血腥。他竟然说自己有一天还杀了个黑人;然后赶紧补充说是出于正当防卫,不是自卫,而是为了一个朋友,否则那朋友肯定要送命了。然后说只有让黑人畏惧才能得到尊重,并说到一个同行,×医生,也就是他在诺拉的前任,好端端地穿过卡塔库奥(或卡塔波)村(我们前一天还穿过这个村),却被抓住,捆了起来,扒光衣服,从头到脚被乱涂一气,然后被逼着一连两天,伴着达姆达姆鼓跳舞。直到诺拉派去一个班,他才被放了……这一切,越来越离奇,越来越自相矛盾,越来越兴奋。我们都不说话了,只有B……医生在讲。要不是我们要准备次日的行李,起身告辞,他大概会说得更多。他差一点就要赞成帕夏了;至少他讲这一切,背后的意图就是辩解,就是和我分道扬镳。他还对我们说(话是千真万确,十分重要),村中得到政府承认的首领往往在他应该领导的黑人中间没有任何威望,这些从前的奴隶,是些挡箭牌,被选出来承担责任,遭受惩罚,“处分”,他们被下狱时所有村民都很高兴。真正的首领是一个秘密领袖,法国政府往往无法知道是谁。

我这里仅能大致记下这些话;我无法写出当晚那种不安、诡异的气氛。要做到这一点需要很多技巧;而我是信笔写来。还有一点,医生是晚饭一开始便冷不丁单刀直入进入话题的,显然是事先想好的,他问我:“您去参观过诺拉墓地吗?”待我做出否定回答后,他说:“知道吗,那里已经有十六个白人的墓了。”诸如此类。

 

十一月十日

当地豹子很多,而且据说时常会造访人家。但茅舍里闷得透不过气,我们宁愿把椅子支起来横在门口,也不愿关上树皮门,不通风。

没有表,神经绷得太紧,过早起床,而且就我一个人起来。夜还太深,需要等待。重新躺下。

黎明启程,仍睡意正酣。这站路程据说很短,我们却觉得怎么也走不完。四点左右才到姆班戈住处,途中只有中午稍事休息。步行走了大约十五公里,付出了极大的艰辛。但我越来越讨厌坐轿,轿上颠得很不舒服,而且我心中没有一刻不在想轿夫的辛苦。我们每天都向奇异世界推进得更远。今天一整天我处在一种昏沉和无意识状态,

 

“仿佛饮下了毒芹”[5]

 

失去了时间、空间和自我观念。

傍晚时天空有些放晴了,我写下这些文字时,夜幕升上晴空。我们终于摆脱了逼人的森林。有时,森林很美,参天大树越来越多,树的底部仿佛患上了象皮病似的。但是没有阳光时,森林仿佛完全沉睡过去,万分凄凉。树叶全都结实而有光泽,与月桂和冬青槲的叶子一样;却不像,比方说,榛树叶,软软的茸茸的,仿佛能吸光的海绵,令透过树叶的光线带上一种绿绿的金色,让诺曼底的荆棘丛有种神秘感。空气太潮湿,直到中午,树枝都在淌水,小路上的黏土很不保险,走在上面异常艰难。轿夫有三次滑倒了。渡河时,有时我们很想多逗留些时光。姆班戈和加玛一样,建在旷野上,这片空地是向森林夺来的,四面森林环绕。这突然出现的稀树草原上长着高高的禾本科植物,人走进去便会消失不见。有些怪鸟,我很想离近点看看,开了三枪都没打中。

 

我们的男仆表现出的殷勤、周到和热情如何赞誉都不过分,而厨师给我们做的饭菜是在当地尝到的最香的饭菜。我仍然相信而且越来越相信,我们听到的对当地仆人不绝于耳的种种指责,错主要不在仆人而在对待他们的方式,对他们讲话的方式。对我们的仆人,我们有的只是满意——我们对他们讲话从来都是和颜悦色,对他们我们无话不谈,当着他们的面,我们什么东西都随便摆放,而他们至今为止都表现出绝对的诚实。我甚至可以说,当着所有挑夫的面,当着所有不认识的村民的面,我们随便摆放那些对他们来说非常让人动心的小东西,这些东西若被偷了极难查出来——在法国我们当然绝不敢这么随意——然而至今什么东西也没丢失。在我们和手下人之间建立起一种相互信任和友情,所有人,无一例外,迄今为止都像我们对他们表现出的关切一样对我们体贴备至[6]

我继续给阿杜姆上阅读课,他表现出的专心令人感动,而且他日有进益;我对他的喜爱也与日俱增。白人对黑人的愚蠢发脾气时,表现得多么愚蠢啊!不过我认为黑人只能有很小的发展,他们僵硬的大脑往往在浓浓的黑夜里停滞不前,可是,多少次,白人似乎一心要让他们在黑夜里陷得更深!

 

十一月十一日

终于有一站较短的路程了。六点左右出发,两个半小时后到达萨普阿,中间穿过一片较美的森林。再次出现省藤属植物。

一路步行。萨普阿,是一般村子的三四倍,长一公里多,位于一大片稀树草原上,原野上散布着高大的糖棕。远处,森林环绕。很多孩子,有的很漂亮,我们叫他们待在身边。有一个演奏一种奇怪的乐器: 一个葫芦,人用腿夹住,中间一根竹子,像一张拉在六根(?)弦上的弓。他的歌唱非常微妙甜美、细腻多姿,我们的翻译译道:“我的脚上寄生了那么多跳蚤,不能走路了。”

傍晚,我在四个孩子陪伴下穿过稀树草原,来到森林边上。人们都在一条茶色的河里洗澡,河水清澈,河底是白沙。别的孩子给我拿来一大堆漂亮的小金龟。尽管种类性别都一样,我却惊叹它们彼此差别何其巨大。在自然博物馆,已经有人向我展示了这种多样性的各种例子,似乎只有雄性才有这样的多样性。这种多样性是热带地区特有的吗?

热得透不过气。

 

给挑夫的木薯送来了。二十四只小篮子,由二十四个小姑娘用头顶着。每个木薯饼上有一把炸毛虫,还有几个甘蔗。“这些给五法郎吧,”下士说。我给了双倍的价钱,因为昨天我才明白,让白人支付的价格比实际的价值低很多。鸡就是这样,白人给一法郎,土著却要付三法郎。我们的一个挑夫,昨天求我们替他买只鸡,他自己买就要花三倍的价钱[7]

有人给我们送来河虾。个头儿非常大,和“瘦虾”相仿,只是前爪特别长,爪端还有很小的钳子。做熟后,肉依然软软的黏糊糊的。

 

十一月十二日

昨夜,平庸的达姆达姆舞会,是应我们的要求开的;我很快便离开了,马克却被留在那儿直到很晚。平庸无比的夜;茅舍周围山羊咩咩叫个不停。五点半起来,纯净的黎明,天空如洗,弯弯的月牙几乎挂在头顶。许多粗大的糖棕(树干中央鼓起,叶呈扇形;串串橘红色硕大的果子)给大草原平添一分高贵与奇异。一丝风都没有,高草纹丝不动。我们要走的是一条白沙小径。出发有些困难,昨晚我们让姆班戈借给我们的四个人回去了,因为首领保证说萨普阿可以找到替换的人。点卯时,等的那四个人未到。必须出发。我们把卫兵留在后面。直到第一站(我指的是穿过离萨普阿十公里的第一个村子),我们才发现新来的四个挑夫是女的,卫兵告诉我们,所有健壮男子在最后一刻溜到丛林里去逃避征调。令我们更为气愤的是,别的挑夫留给这些女人的是那些最重的担子。经常是最结实的家伙抢去最轻的担子迅速跑到队伍前面,以避开检查。我们给每个女人一张一百苏[8]的钞票,希望以我们的慷慨让男人后悔——这希望很徒劳,因为女人一回村就要把这些钱交给男人。

今天上午的行军颇似凯旋。从第一个村子起,便受到盛情迎接;歌唱、欢叫,有板有眼;人们看上去干净健壮。我们下来走,我的轿夫走到前面去了。这不再是走路,简直是在赛跑,达姆达姆鼓相随,一群笑逐颜开的孩子簇拥着,好几个自荐要做男仆。从这个村开始一直到巴科里,都有一队随从相送,我们十一点到巴科里宿营;轿夫、村里人的歌声(轮唱)不断。巴科里之前经过四五个村子,一个比一个奇特,村民情绪也越来越激动。这一切,我恐怕只留下一个模糊的印象;太奇特了。我们总算走出了森林的噩梦。草原上出现稀疏的树林;树不太高,像栓皮槠,时常还有一种漂亮的攀缘植物,仿佛葡萄藤,覆盖在树身上。有人告诉我们有很多珠鸡,但狂热的村民的欢叫把什么都吓跑了。这里的居民,我说了,看上去幸福健壮;男人几乎个个刺着奇怪的面纹[9],从额头直到鼻子底下划了一条中轴线,线条隆起十分突出。

我们的队伍(四十名挑夫加上八名挑夫的妻子,其中三个体侧还吊着吃奶的孩子)极度壮大。都认不清谁是谁了。俨然“我们出发时五百人……[10]”连首领们都要跟我们走,起码是直到下一个村子。我们停下来握手以示道别。但是几公里之后还看到那些我们以为早已别过的人。

巴科里是迄今为止见到的最美的村子,我们在这儿停下来。村里孩子的数量多得难以想象。我试图数数有多少,数到一百八十,不数了,我头都晕了;孩子实在太多了。这群人将你团团围住,争先恐后地兴奋上前握住你伸过去的手;而且全都又叫又笑,这是表示爱的一种情绪抒发。简直像场食人盛宴。

 

巴科里,晚上。这座大村美妙极了。有风格,有气派;村民显得很幸福。宽阔的街道兼广场(俨然延长了的纳沃纳广场[11])颇似细沙铺成的竞技场。茅舍不再是姆拜基附近那种既不卫生又一律丑陋不堪的破草房,它们宽敞、漂亮、外观各异。有的更大些,我们住的就是。这些大房子要登六级台阶进去,它们建在一些小丘上,小丘不知道是怎么形成的,很像莫巴伊和班巴里之间的平原上我们认为是从前的白蚁巢的那些鼓包。和阿尚博堡的中士护士谈了很久,他得到六个月的假(假期从1906年起未经允许一直放下来,其中十年是在乌奇奥医生手下工作)。我们得知,这里和附近所有地区[12](我想在整个卡诺行政分区都是这样),土著缴清税款,即在森林采完足够纳税的橡胶后——大约要花一个月时间,便可以忙他们的农活。他们这里只种植木薯、芝麻、甘薯和一点蓖麻。

护士告诉我们,白人买山羊和鸡的价钱的确比土著买便宜得多,土著其实也不花钱,因为他们从来不买这些东西,或者至少不吃这些东西,或者几乎不吃(同样,土著也从不吃鸡蛋。顶多把坏鸡蛋给孩子吃——其他的蛋,没孵小鸡的,就留起来给过路的白人)。山羊和鸡是用来交换的东西。货币就在最近,就在今天,仍是矛尖,是土著自己铸造的,约五法郎一个。山羊值四到八矛尖。买女人不加区别地用矛尖或山羊(十到五十矛尖,即五十到两百五十法郎)。白人无须花钱买呈给他的山羊,那是黑人首领送他的,白人原则上什么也不欠,他给一点显然与实际价值不对等的小费,而首领还总要感激地接受。不过有个基本定价: 一只鸡一法郎,一只山羊四到五法郎。白人认为确凿无疑的是,土著不知道任何东西的实际价值。整个地区,没有一个集市,没有任何供求。整个村子从头至尾,没有一个土著除了自己的妻妾、畜群以及或许几个手镯或矛尖还有别的什么东西。没有任何物品、任何服装、任何布料、任何家具——即便土著有钱,也没有任何可买的东西唤起他们的任何欲望。

 

十一月十三日

十一点左右到达贝贝拉蒂。全然不同的地区,连天空都变了样,空气质量真好。终于能畅快地呼吸了。穿过美丽的荒野,长着三米高的禾本科植物的草原,不时中间又出现森林。此地冈峦起伏很大;放眼望去看到很远。我们住宿的政府驻地,即行政官员的房子(由于人员缺乏已无人管理),位置甚佳,坐落于高地的背面,可以俯瞰一片广阔的区域。但在这个大得无边的地方总是如此,没有任何中心;所有线条没头没脑地向四处逃逸,什么都无边无际。只有村庄有时还有些组合排列,它们不再仅仅建在路旁,而有了各种各样可能的前景;茅舍不再成行排列,而是形成各样的小村落,有的颇为迷人。

 

过了巴科里之后的第一个村子扎奥罗杨加的村长送给我一个奇怪的小动物,关在此地当鸡笼用的一种棕榈编的篮子里。我想这是个“树懒”[13]。它的前爪只有四个指头,食指萎缩;后爪抓缚性很强,拇指与其他指头明显分开。颈椎有尖尖的骨突,将皮肤顶起。它有猫那么大,尾巴极短,耳朵像切开一样。动作非常缓慢。在地上行走很笨拙,样子很不优雅,但极善攀缘和大头朝下倒挂在任何载体上。它很愿意吃我们喂它的东西,果酱,面包,蜂蜜,尤其显得爱吃炼乳。

有人给我送来一只特大的“巨花金龟”,我费了好大力气把它放进氰化瓶,虽然瓶口那么大。

参观传教士驻地,神甫们友好地接待我们,请我们喝上好的奶。

 

回到驻地,我们长时间观察筑巢蜂干的了不起的活儿(这一只蜂腹部狭窄,呈金丝雀般的淡黄色,而不是最常见的那种黑色)。它把一只蜘蛛逼进泥巢,仅仅几分钟,就将它完全封在里面。我一刀戳破它的巢,发现在大蜘蛛旁边还有几只小的。不一会儿,破坏的地方就被修复了。晚上,我颇为费力地把整个巢从一片竹子上剥离下来,这巢就紧紧地附着在竹片上。这东西如鸽子蛋那么大,由四个长条形蜂房组成,是用泥做的,硬得像砖或几乎像砖。我弄破这些小间,每间里面都有四五只蜘蛛,比较小,但都胖乎乎的;蜘蛛还都很新鲜,好像没有死而是睡着了;其中只有一只虫,从样子和大小看,像条蛆。显然,这是幼虫的食品储藏室,我想筑巢蜂(是不是泥蜂?)在蜘蛛旁边,或者在蜘蛛腹中产了个卵,这条虫就是从卵变来的。不幸我的视力下降很厉害,不能“聚焦”那些有些精微的东西。

马克对驻地的一个“卫兵”大发雷霆,因为他竟然打了我们的厨师耳光。

 

十一月十四日

传教团的神甫盛情挽留,我们决定在贝贝拉蒂多待一天。我们的“树懒”竟然在夜里解开拴住它的爪子的绳子逃跑了。经过一番寻找,我们发现它栖息在游廊的顶檐下。传教士驻地派来两匹马,我们要去那里吃午饭。

今天上午不得不遣散我们的四十名挑夫。其中有些人非常朴实善良,和他们道别时,眼泪涌入眼眶。他们从诺拉陪我们到这里。特别是其中一个,大高个,像个莫希干人,一个耳朵眼里插着我们射死的一只隼的羽毛,动作有些不协调,有点活宝,爱说笑话,他本想陪我们一直到卡诺,要离开我们他也很依依不舍。当指给他看猎物留在沙路上的脚印时,他说:“很小,它的肉……”

和传教团的高级神甫饶有兴致地谈话。午饭前,他带我们去看两公里外的一大群瘤牛,是从恩冈代雷运来的。我们晚上才离开传教团驻地。

 

十一月十六日

昨天没能记日记,傍晚到巴菲奥驻地时太累了。这段路三十五公里,不过几乎全坐轿子。如果轿夫抬轿技术不佳,乘坐这种运输工具可真累人。颠簸摇晃,像骑在小跑的劣马上。无法看书。沿途景观发生了变化。地势起伏加剧。高原广阔。从贝贝拉蒂起,见不到翠翠蝇,也见不到昏睡病了;这才有了传教团的牛群和村庄首领的马匹。村子不再沿路笔直排开;茅舍也不再是方的,而是圆的,土墙,尖顶,房顶是茅草和芦苇做的。已经开始感觉到阿拉伯文化的影响。首领终于有了自己的服装,而不再滑稽地裹着欧洲人抛弃的破衣裳。他们穿的是博尔努人[14]或豪萨人[15]那种长袍,有蓝有白,绣着花边。令人有些困惑的是,我们经过那些村庄时,村民就为我们组织达姆达姆舞会,但却围着首领跳;村民哪儿是欢迎我们,分明是向首领致敬。首领往往骑在马上,并且很乐于策马疾驰、扬蹄蹬地,近乎阿拉伯骑兵的马术表演了。他们颇有气派,高贵,可能还有不可一世的骄矜。其中一个,给我们的挑夫送来木薯,给我们送来鸡和鸡蛋,我付了钱后,又递给他一张五法郎的钞票,他傲慢地接过去,随即不屑一顾地递给他的一个随从。另一个首领没有马,是由手下人用肩扛着,像凯旋的英雄一样;所有的欢呼都是冲他而发的。巴菲奥[16]的两个儿子,骑着马前来迎接我们,他们十分英俊,干净(表面看上去),庄重。到了跟前,他们口渴,要喝水。我看错了吗?其中一个画了个十字后才把葫芦放到唇边。我大为惊讶,便询问,难道他“皈依基督教”了?……没有。他没有放弃伊斯兰教,画十字是个多余的动作。两个人都还很年轻,彬彬有礼,十分可爱。他们的父亲的下巴包在来发[17]里;据说这是为了遮住胡子,像豪萨人那样(?)。

每过一条河都看见非常漂亮的蝴蝶。它们全都“成群结队”。昨天,头一次看见一群金凤蝶,大多黑底带天蓝色斑纹;有一只我头一回见到,黑底上交织大量绿色条纹,翅膀背面有一条金色曲线。这是我第一次见到翼上有金道的蝴蝶,不是黄色,而是金色。这群蝴蝶落在地上,大概那儿有粪便的痕迹,它们一个挨一个,翅膀尽管合拢还是彼此相碰;它们一动不动,专心致志,仿佛没有知觉了,人用拇指和食指一捏,就能抓住它们,当然决不能抓翅膀,会碰坏的,而要捏前胸。我就这样抓了十来只,全都色彩鲜艳,美不胜收。

真让人瞠目结舌: 一大群蜜蜂在蝴蝶翅膀边沿上来回爬着,忙个不停;开始我以为蜜蜂要咬这些蝴蝶翅膀,将其折断,其实不是,它们顶多是在上面吮吸什么……我猜想。蝴蝶听之任之,这一切真够费解的[18]

马克可能中了暑,很难受。空气闷得令人窒息;天并不太热,但空气似乎带了电,还是怎么,呼吸起来异常困难。我们决定在这里休息一整天。

今天上午花了很长时间驯化我的树懒。它对抚摸显得特别敏感,而且一蜷到我的膝上,就别想再把它撵走。

昨天,在离巴菲奥约十公里的丛林中,遇到了从卡诺紧急派来的信使,他给我们送来了法国寄来的最意想不到的信件。

 

卡诺,十一月十九日

卡诺和我的想象毫无相似之处。

镇子坐落于小山肩膀上,从山上,隔着曼贝雷河可以俯瞰这个地区。但风景依然没有定型,无边无际的辽阔土地上覆盖着森林,甚至不能确定总的地势和走向,河流似乎很难选择自己的分布。

十七日(前天)的一件大事是和行政官员布洛的相遇。他是刚被突然召回到这里进行一场行政调查的(我们已得知此事),因为森林公司领导层向他发起起诉。布洛是个壮汉,肌肉丰满,气色很好,一脸喜气;他是博凯尔[19]的一个药剂师的儿子,自称有四十二岁,但看着并不像。我们之前经过博达时见过他,我前面说过。他在博达逗留结束后,回法国了,他的妻子和六岁的女儿在那儿等着他。我们和阴森的帕夏同桌吃那顿午饭时,布洛告诉我们他要起诉森林公司严重违反规定与协议条令的行为。一得知他的起诉,森林公司便抢先下手,和巴黎的领导层通了几次电报后,便决定让布洛信誉扫地。办法很简单: 强烈指控他和自由商人勾结,并收受他们贿赂。要不然,他怎么会挑森林公司的毛病呢?所以,我们得知他突然被召回到卡诺(班吉市长马舍苏要在那儿调查他供职期间的行为表现),然后要返回诺拉,就知道应该见见他,便设法在半路上和他见面,而且在午饭时,希望能共进午餐。但离开巴菲奥点卯时,有些挑夫未到,一片混乱,耽搁了将近一小时。十一点左右,在道路的一个拐弯处,我们的轿夫和他的轿夫突然撞个正着。这正是在稀树草原上,那几棵生长不良的树只能提供可怜的一点阴凉……布洛比我们还想聊聊,他建议回到渡河处,人们习惯在那里歇脚吃饭。于是就这样做了。这地方选得太好了,树木高大,树下河水流淌,水流湍急,水量很大,而且那么清澈,很难抵御下去泡一泡的诱惑。仿佛这样我就可以与自然更亲密地融为一体了……总之,我只是泡了泡脚。布洛的大桌子支了起来,摆上三副餐具,那边准备着午饭,这边布洛把所有指控材料都拿了出来。森林公司对布洛的种种指控,我一无所知,而经过一路所见所闻,我却毫不怀疑他对森林公司代理人的指控。所以,我强烈希望他自己没有给人留下反击的把柄。但就这一点,我不能做任何保证。布洛似乎极度烦乱不安,这的确是有原因的,这些大公司的势力和手腕绝非等闲。布洛顺带告诉我们,内阁发生变化,安托内蒂[20]延长在巴黎逗留的时间。

 

十一月二十一日

我们在这儿又见到朗布兰的司机,就是开车带我们去班比奥的那个,他是来送马舍苏先生的。他告诉我们经过博达时,听说了桑巴·恩戈多和他的儿子入狱的事。而帕夏在巡视途中,杨巴中士陪着他。

另外,马舍苏先生已不在卡诺,他在诺拉调查,布洛要去那儿见他。

和拉巴布先生长谈。他是补此地行政长官的空缺。这是个大块头,胸腔共鸣很好,嗓音热情、激动,声若洪钟;他尚年轻,人很聪明,对自己想要产生的效果以及自己产生的效果清清楚楚。有时他把左手食指抬起指着自己的眼睛,表示“他清楚着呢”,“别人骗不了他”。仿佛是要证实他的姓氏[21],一把浓密的黑髯遮住了脸的下部。他只有一个助手,温和的尚博先生,此人因患贫血,请求返回波尔多与妻子和两岁的小女儿团聚,他还没见过自己的女儿呢。拉巴布本人也声称自己受够了,再也受不了了……他白白地请求援助。他的前任斯托先生,已经调走,借口说自己的妻子“会打字”,便辞退了该行政分区的“笔杆子”,那人本该作行政长官的秘书。现在好,怎么也找不回来了,他,拉巴布,不得不什么都自己干。而安托内蒂经过时,还谈什么“扫地出门”!本来就没人了,他还想解雇人!不过这也好办: 他,拉巴布,已经下了决心,让文件在桌上堆着去吧,看看最后什么结果;既然不派人来帮他。他把自己的所有东西都留在巴布阿了,他是从那儿刚刚突然被召到卡诺来接替布洛的,他明天就要走,去取他的东西。又要有个职位没人管了。这地方简直溃不成军。没有医生,没有官员。剩下的那点人忙得不亦乐乎,只想走。没错,一个个都跑了: 真是乱了营了。在这个谁也不愿来的该死的上桑加地区,什么也买不到,一丁点物件都没有,食物也没有;海关税执行严格,一丁点食品都要卖到让人不敢问津的高价[22]。还有多少烦恼,多少麻烦事!……他最近一次回来时,海关没收了他的双筒望远镜,这个望远镜到处跟着他,谁都见过……因为他弄丢了之前交税的收据,无法出示能看出购买价的发票。总不能老保存着所有单据吧,见鬼!……再说他们就留着他的望远镜好了;他离开的时候都不会去要回来的……

昨天我们坐轿——那是在一场猛烈的龙卷风之后(雷鸣电闪,加上随之而来的一切),我们在午休的睡梦中隐隐听到这场风暴——去离卡诺半小时路的萨拉古纳(渡过一条十分美丽的河,桥晃晃悠悠,都快坍塌了,又有趣又有点惊险)。起初,我们怀疑普西沙里的真实性,据说这“绿洲”离卡诺三天路程。但听说这村子和其他许多村子一样搬走了;村民抛下他们的草舍,到离那里有几天路的地方重新盖房——为什么?——因为有几个人死了,他们便认为原来的村址受到诅咒,闹鬼,谁知道……一无所有的人,没什么可割舍的人,他们要走,从来没多大困难。

值得一提的是: 我们一走近,村中的妇女都突然冲过去拔草。

 

今天早上比希望的晚很多离开卡诺,因为不得不等了一个多小时新挑夫。出城坐渡轮时,八点已过。三拨人,我们是最后那拨里的,有些提心吊胆,因为水流太急。在单调的草原(草原上稀疏的森林,树比草高不了多少,那些高大漂亮的禾本科植物将树包围,淹没,它们无所不在的厚厚的屏障不断挡住我们的视线)上走了一小时后,遇上一大堆挑夫,然后是十五个女的,两个男的,前后连成一串,脖颈上捆着同一条绳子,由手执五股皮鞭的卫兵押着。一个女人怀里还抱着孩子。这些是从当戈洛村掳来的“人质”。卫兵奉政府部门的命令去那个村征调挑夫,所有男人一见他们来都逃到丛林离去了[23]……马克拍下了这痛苦的队伍。这一站路比拉巴布告诉我们的长得多。不得不在我们原打算午休的地方过夜,我们四点过后才到,这是在巴基萨—布干杜伊村,和班比奥地区的村子以及卡诺之前穿过的所有村子都很不一样。圆形茅舍,土墙很低,尖尖的茅草屋顶,这些茅舍或散开或集中,纯任偶然,十分优雅,既没有一字排开,也没有环抱任何广场,毫无规划,没有街道。我们位于一座光秃秃的高原的最高处。四周,至少是东、北、西三面,放眼望去,可望到很远,灰暗得令人绝望的天空下,阴沉广袤的大地上覆盖着清一色深绿的森林。

我应该不失公允地说,中午前后天是晴的,很晴。但所有早晨,所有的,无一例外,都是灰色、黯淡、阴霾,透出难以言状、无可比拟的愁惨。今天早上,至少出发时,浓雾倒让那大片绿树的色调变得柔和,而且,限制了视野,这样正好,不然,一起来,目光所及尽是无望的天空下暗淡的、死气沉沉的绿色,那里面似乎没有居住任何神明,任何仙女,任何牧神,那景象毫无神秘色彩,毫无诗情画意,却避不开,移不走。

坐在轿上无法看书,脑子里重温了《恶之花》中会背的所有诗篇,又学了几首新的。

 

晚上,离我不远处,开起了达姆达姆舞会,但我一直坐在支起的小桌前,就着防雨灯昏暗的光亮,和《亲和力》待在一起,那本《巴伦特雷的少爷》重读完了。一弯新月几乎就悬在我桌子上方。感觉自己被诡异无边的夜团团包围。

稍后,我还是去看跳舞了。一个大圆圈中央,荆棘生起很小一堆篝火。为圆圈舞活跃气氛的是两只鼓和三只发声的葫芦,葫芦里装满了坚硬的种子,安在一个短柄上,这样就可以有节奏地摇晃葫芦了。节奏讲究,奇数节拍;十拍一组(五拍加五拍),几组之后,在相同的时间间隔里,一组四拍音——同时伴有两声铃铛或金属响板[24]。奏乐的人在圈子中央,他们旁边有一组四个舞者,两两相对。围着跳圆舞的人按个子大小排列,从最高的开始,接着是孩子,直到最小的,才四五岁吧。接下去是妇女。个个都不停扭动,抖肩晃臂,极其缓慢地从左边挪到右边,既沉闷又疯狂。我把手搭到一个小孩的肩上,他便离开圆圈,过来紧挨着我。一些在看跳舞的男人见此情景便叫另一个孩子到我的另一侧来。舞会暂停时,他们俩便拉我走。后来我们吃饭时,他们就在我的椅子旁席地而坐。他们希望成为我们的仆人。又有一些孩子也过来了。黑夜将他们吸进去,只能辨清的是他们紧盯着我们的双眼,还有一笑时露出的白牙。我的手一空着,他们便握住,贴在胸口或脸上,吻个不停。在我身边,椅子上,小“树懒”在打瞌睡;我感觉到它在我腰边散发的温热。我现在叫它“丹迪基”,是土著给他取的名。

值得一提的是我们刚到时,这个村子(以及上一个村子)表现出一种不情愿,甚至近乎敌意。这敌意不久在我们的主动接近面前雪释冰消,取而代之的是极度友好的热情流露和表示。村长本人也是,一开始躲避推诿,声称找不到给我们的鸡蛋,给挑夫的木薯,现在也十分殷勤,主动提供的食物比我们开始要的还多。

 

十一月二十二日

六点前离开了巴基萨—布干杜伊村(真像郊区的名字!),所有孩子都跑来送我们,一直送到村口。我们钻进浓雾中。风景开阔起来,地面褶皱变得更开阔。沿着“山脊线”走了很久,然后下到深谷里。整个上午,几乎一直到中午,都在走(中间停了一小时),毫无倦意;就这样大概走了近二十五公里。倾盆大雨下起来,我们才被迫上了轿,这时还没到站。这之前,我们都躲过了龙卷风,它都是在夜里或吃饭时爆发。但眼下,这不是场雷阵雨,天灰蒙蒙一片,感觉雨要下很久了。到第一个村子时,雨变本加厉下得更大,但这既不影响敲达姆达姆鼓,也不妨碍叫喊和歌唱。但现在不再有酒神女祭司的合唱,特别是每个村子都要见到的那样一个被我们称为“疯婆”的老妇人,这回不在场。

经过一小时有点沉闷的等待,雨停了,我们又上路了。我把丹迪基放到了轿子上,所以又上轿坐了一阵。一个半小时后,到了塞萨纳,村子很大(格局和巴基萨—布干杜伊村一样,也和本地区所有村子一样),我们在这里停下吃午饭。一吃完饭,又是长长的一站路,不过这回是坐轿。四点左右到达阿博—布瓦雅菲,筋疲力尽。行政长官告诉我们第一天可以过夜的就是这个村子。欧洲人给我们提供的信息最后发现几乎总是错的[25]

 

十一月二十三日

由于担心言过其实,我低估了昨天走的路程。我们这天走了十小时路——中间休息两小时,还有一个半小时坐轿。即步行六个半小时,时速约六公里。须知我们走得很快。疲劳过度,几乎睡不着觉了。天接近凉爽却又很闷。有人告诉我们次日的路很短。但不得不指出,这个信息,尽管来自土著,却和之前的信息一样不准确。本来中午该到阿巴,实际四点才到,虽然我们不到六点就出发,而且紧赶慢赶。得承认这无边无际的路程太令人失望了。接连几小时,几十公里,一成不变的稀树草原在我们面前伸展。高大的禾本科植物变成了芦苇。比它们高点的总是那些纤细的小树,同样的生长不良、歪斜、疲乏,想必是周期性的火灾搞的,这些小树形成一种稀疏的矮林。一天里唯一的乐趣是过一条藤桥(我们走过的第一座藤桥),藤桥架在一条又宽又深水流湍急的河——“走人”河——上,代替坍塌的木桥。没有什么比这个像蛛网一样轻薄的网更优雅的了,它显得那么柔弱,人走上去胆战心惊。不远处,一棵巨大的露兜树扎入河里,为这幅画面更添了一分异国情调。在整个这段将我们可怕地分隔万里的旅程中,我神思恍惚,想着法国的事情: 忧心忡忡地想着玛……唉!起码能知道她情况好不好,知道她能不能忍受我不在也好……我想象自己在台尔特马丁·杜伽尔[26]身边,在卡尔卡松阿利贝尔[27]身边……

村长没有诚意。到达尼科。我们派一个人先跑去,想给挑夫弄到做好的木薯,我们可以立即继续赶路。没有木薯。不得不到村民茅舍里去搜。还是给了这个愚蠢顽固的家伙报酬,但同时让他明白,如果他亲自心甘情愿地送来挑夫需要的食物,我们本来会给他是现在双倍的报酬,他本来可以轻而易举立即从地里收来那些食物的。这是头一次我们不得不显示权威。

太阳刚冲破浓雾,就变得酷热难当。大大增加轿子的使用率,因为刚走一小会儿就大汗淋漓,简直难以置信。向晚时分,霞光绚丽辉煌。接近阿巴。离村两公里,一个前来迎接我们的使者,敲响钟铃通报我们的到来。他走在前面,轿夫们跑起来。首领骑马出现了。他下马,我们也下轿。一群人立在一块高地上。气势不小,我们庄重地向前行进。村里的茅舍宽大漂亮,和前面村子的相仿,只是尖屋顶顶端放个黑陶做的大圆罐,细颈朝天。茅舍分布无序,但由于地表起伏,形成和谐的群落。这里俯瞰一片广袤的区域。太阳辉煌地落山了,随即,轻轻的蓝色薄雾,其中还夹杂着村里升起的炊烟,水平地拉开了帷幕,似乎使附近森林的边缘向后退去。天上没有一片云。当空悬着半个月亮;远远的,两颗星熠熠放光。村里生起一堆堆火。一开始,万籁俱寂,接着空中充满蛐蛐尖利的合奏。

迟迟未到的挑夫一个个艰难地走来了,好几个一瘸一拐,显得疲惫不堪。我们让其中几个服用了奎宁。木薯发下去了,他们聚集在一大堆篝火周围。满天星斗。

我没把丹迪基放回到笼中。它一天(昨天也是)都在轿子上,要么死死抓住支撑做顶篷的席子的竹茎,要么蜷缩在我身边。真想不出有更轻信的动物。喂它什么,它都毫不犹豫地接受,不论面包、木薯、奶油、果酱还是水果,它不加区分地吃下。只有一件事它受不了,就是强迫它快走,或试图叫它离开它的支撑物。那样它就会大发雷霆,发出尖叫并拼命咬。根本没法让它松口,倒会把它弄散架。然后,一将它抱到怀里,它就安静下来,舔着你。哪只狗,哪只猫也没这么喜欢得到爱抚。我在村里散步时,它就或钩在我的腰带上,或吊在我衣领上,耳朵上,脖子上。

入迷地读了几页《亲和力》。我每晚都给阿杜姆上一堂阅读课。

 

十一月二十五日

昨天待在阿巴,休息了一天。马克去茅舍室内参观一番后,拉我去欣赏一些屋里的土屏风墙,厚厚的,略微凹陷,成了放在门对面的低矮长凳的加高的靠背。屏风后面,正好掩藏一个“客来夸”[28],换句话说即床席。宽大的屏风上简朴地绘着大大的几何装饰图案,有亮黑色和红土色(专用),煞是好看。旁边,靠着圆屋的墙堆着些大号上釉陶土瓮,绘着凸起的花纹,犹如纹身一般。瓮中或盛水,或放木薯。它们和“客来夸”(即床席)便是屋里仅有的物件或者说家具了。和往常一样,一群孩子簇拥着我们,大都蓬头垢面,我们羞他们,叫他们感到不好意思,各回家去,不多时,又出现了,个个都洗得油亮亮的。

马克在广场组织孩子们赛跑,大概有六十多个孩子参加,他们的父母兴致勃勃地观看比赛。村长十分友好,想是因为我们礼貌客气,出手大方。挑夫们组织了达姆达姆舞会;有一个跳单人舞的,舞蹈动作极具风格,模仿母鸡、发情的牝马,还有不知是什么动物,简约传神,观众情绪被激发起来,尤其是孩子们,纷纷效仿。

好几个挑夫来找我们包扎脚上的伤口,我们不得不辞退其中四人。还有一个步履蹒跚,我们觉得他是想揩点油。果然,次日,他又跟我们走了,明白了不挑担就得不到工钱,便再不喊痛了。

清晨,不到六点出发。

中午,在一个十分秀丽的大村落(巴尔巴扎)停下来。房屋样式相同,布局一样,均分成一片一片的,没有明显的顺序,依地势而建。房屋间慢慢踏出些小路来,几乎可算街道了,路两旁时有栅栏,分隔出一个个茅舍群。屋顶上仍都摆着那种黑釉大陶罐。

又是一站长路,比班比奥到诺拉之间的几站路长得多(只有头一站除外,即班比奥到恩代雷)。我们不到六点从阿巴启程,下午四点才到阿博—布格里马,中间只停了一小时吃午饭。视野越来越开阔,河谷更宽更深,地面褶皱益发明显。在过了阿巴的头一个村庄(这是否已是巴尔巴扎?),我们停下来打尖。村子很大,人口很多,刚才描述过了。有歌声吸引了我们。那是挽歌。我们走进一个大院,里面聚集了五六间茅舍,是大村的一个小分区。原来一个老太太去世了,她的儿女亲朋在那里,唱着一种类似圣歌的曲子,很有节奏,抒发心中的悲痛。有人向我们介绍死者的儿子,高高的,已上了年纪;他的脸上老泪纵横;我们向他问好,他继续边哭边唱,抑或是边唱边哭,单调的旋律不时被呜咽打断。人人脸上都淌满泪水。我们走近哭声最密的茅屋,没敢进去,探身向门口张望,那门和鸽笼或蜂房的入口差不多。这时,歌声戛然而止。屋内一阵骚动,几个人走出来,给我们让出路进去看看遗体。她安然横卧地上,和睡着的人一样。昏暗中可以辨出一大堆人,他们马上又继续丧仪。有几个人走到老太太尸体跟前,俯身扑上去,似乎要将她唤醒,他们抚摸她,抬起她的胳膊。我们能依稀看见的脸上都闪着晶莹的泪光。大院里,离茅屋不远,两个土著在挖坑,坑很深,但不宽,料想他们要将死者立着下葬。我们继续绕村巡视,见到茅屋附近散布一些小方块地,上面撒满白色碎石,四周围着树枝做的矮篱。有人告诉我们,这些是坟茔。我们也早猜到了。然而我们听人说过无数次,中非土著根本不把死人放在心上,随处一埋了事。至少这儿的人例外。

抵达阿博—布格里马时,我们真有些精疲力竭了。泡过澡,喝过茶,我别无他念,只想继续埋进那本《亲和力》里。没有字典,真遗憾,尽管如此,很多都理解了,这远远超出我的期望。黄昏时分,马克和乌特曼一道出去,想打几只珠鸡。我便沿客舍后面一条被高草半掩的小径信步而行,不多时便来到布格里马一个荒废的小区。宽阔的坡地上,许多被抛弃的草屋,房盖都没了,草屋间的空地形成一片广场。圆舍和圆舍间均隔着段距离,颓垣断壁,露出内墙,凹陷如壁龛,又当矮凳的靠背,我前面提到过。尽管红日将沉,壁上的彩绘仍被照得清清楚楚,我可以尽情欣赏。最初我以为只有黑色,后来发现用了三种颜色,那两种是砖红和赭石。花纹都上了釉,砑了光,虽经风吹日晒,也没怎么损坏或褪色。旁边(好像都在右侧),一些奇形怪状的柱座是用来摞大瓮的。这些废墟显得整洁干净,想必房顶被掀掉后便被烧毁或重新利用了,一丝草屑、木片也没有剩下。

这荒村遗址上荆棘横生,颓败的屏风上时而附着一种妩媚的阔叶攀缘植物,它倒垂下来,成了那奇特的断壁的画框或花彩,衬得壁上的色调益发丰富明亮。这俨然一座黑人的庞贝古城;可惜马克不在,时间又太晚,不能拍下几张照片。孤独宁静。夜幕降临。自从踏上这片土地,很少有什么场面让我如此心潮澎湃。

 

十一月二十六日

终于是阳光灿烂的一天。好久以来头一个明朗的早晨——我甚至觉得,自从来到法属赤道非洲,我只见过雾蒙蒙的灰色上午。哦!天空并非纯净如洗,但火热的阳光比任何时候都充足。是否仅仅由于这灿烂的阳光,这里显得分外美丽?我不这样想。有时刚有点裸露于地面的岩石为整幅画面勾勒出更明显的线条,也有些巨大的花岗岩“卵石”。树不比我们那里的高,但在草原上形成连绵不断的稀疏的森林。时现几棵树头榈。天空蔚蓝,深邃柔和。空气干燥轻盈。我畅快地呼吸,一想到要长途行军,要穿越面前伸展到远方的广袤土地,整个人都兴奋不已。

不过,除了河边午餐和之后烈日下横渡曼贝雷河之外没什么可记的。轿夫们到河里去泡了一阵,我也想下河,马克拦着不让,我嘟哝着作罢了。

离巴布阿还很远,两个新首领来迎接我们。他们是法国政府承认的村长的两个兄弟,那位村长最近逃往喀麦隆了,携带着行政长官交给他支付村民编的席子的七百法郎[29]。两位首领骑着马,立在我们面前,长矛高高指向我们的轿子,发出的喊叫那么粗暴,我们开始还以为他们要阻止我们前进。一匹马尥蹶子,踩破了一只达姆达姆鼓,撞翻了马克的轿子。我下了轿,微笑着走上前。一番解释,一片骚乱之后,我们组成了先头部队,重新上路,前面五名骑士开道。其中那两个未被承认的首领,身着阿拉伯服装,纵马疾驰中带起的风将衣裳鼓起,在周身飘动,英姿勃勃。我们把仆人和挑夫甩得太远了,在记这篇日记时,我们已经刮过脸,洗去风尘凉快下来,品尝了橘子和香蕉,而他们还没到。

 

巴布阿,十一月二十七日

昨晚,别人到了很久之后,阿杜姆才到,一瘸一拐地,显然承受着淋巴结炎的病痛。我担心他得上蜂窝组织炎,不知怎么办,除了用湿料敷。我还让他服了奎宁和罗啡因。他在黑暗中躺下睡着了。在路上,他因为呕吐,不得不停下两次。天热得可怕。

“司令”(行政长官)的房子和我们下榻的客舍离村几百米。日落前,在翻译和两个新首领陪同下,我们去了村子。惊讶地发现村里荒无一人。真正的村长逃走时也引得村民离乡背井,这些人要以此表示对首领的忠诚。听说,三十个男人(带着家小)陪他到了邻近的行政分区,属于喀麦隆地界。另有两百个左右分散到远远的丛林里,已经在那儿生活了几个月。我们走进被弃的村长家,是从泥墙和芦苇障组成的迷宫进去的,迷宫是为了便于埋伏和防守而建。房子后面,是女眷的草舍,半圆形,门朝向一个院子,——到处空空如也。

晴朗之夜。晚上,达姆达姆鼓响起来,开始很遥远,接着,声音越来越近。读完一大段《亲和力》,给阿杜姆上完阅读课,我们去看舞会。尽管村里人都跑光了,竟然还有六十来个人,男女老少都有。想不出有比这舞蹈更沉闷更愚蠢的了,其中抒发的激情没有任何精神成分使之升华。伴着鼓点以及不厌其烦地反复合唱的一个乐句,所有人,一个接一个,组成一个大大的圆圈,转着圈子,速度极为缓慢,同时全身有节奏地扭动,仿佛抽去了骨头,身子向前倾俯,双臂摆动,脑袋径自一前一后地点着,像饲养场里的家禽。他们就是这样表达自己的陶醉,表现自己的快乐。月光下,这昏暗的仪式好似不知什么地狱的秘密庆典,我观望良久,就像在俯身观看一个深渊,就像安东尼注目愚蠢的垂头长颈怪兽:“它的愚蠢吸引着我。”[30]

今天上午,天空是我有生以来见过的最明净、最晴朗的天空。空气轻盈,阳光四射;从天的一边到另一边,灿烂炫目,铺展开来。估计巴布阿海拔近1100米。昨夜几乎算得上冷了。拉巴布快中午时到的,太疲劳了,没能接受我们的邀请共进午餐。他要了结一些紧迫事务,主持公道之后才能吃饭——也许就根本不吃了。我们决定三点左右再去见他,并带着越来越难受的阿杜姆。这可怜的男孩睡不着觉,连躺着都不行,几乎整宿就在“客来夸”上蜷缩着身子。拉巴布学过医,我焦急地等着他提些建议,或许还能采取治疗。他告诉我们,他得刺破脓包,将纱布条放进伤口引流脓血。阿杜姆不肯让人抬,硬是自己挨着走到不远处的司令宅邸。让他脱衣服时,他好像特别窘迫。我开始还以为他是怕难为情。唉,短裤脱下后露出大腿根上一大堆化脓的大包。从阿杜姆一开始的迟疑,拉巴布便已明白究竟,因此他又是冷笑又是对阿杜姆大加挖苦。那不是一般的淋巴结炎,而是性病,必须采取不同的治疗。另外,那些脓包也快破了,拉巴布首先也只是用热水敷。他开着玩笑询问病因。原来是在经过克朗佩尔堡时,这可怜的男孩被传染上了,离现在刚好四十天,就是那个对我们始终是个谜的狂欢之夜。真是惨不忍睹,这漂亮的身躯,还那么年轻,线条那么纯净,却被那些丑陋的伤疤完全玷污、破坏、糟蹋了。拉巴布倒是声称土著知道某些草能根治梅毒。他还说,梅毒在他们这里根本不像在欧洲那么严重。他觉得没见过哪个土著幸免于此病——也没见过谁死于此病。

 

巴布阿,十一月二十八日

仍是同样碧蓝的晴空。我们又带阿杜姆到拉巴布处。昨夜脓包破了,让病人的痛苦大为减轻,终于能睡着了。他躺在席子上,我握着他的手,拉巴布按压肿块,挤出一大堆多得难以置信的脓。病人痛得蜷缩起来,而把蘸了碘酒的纱布条深深插入脓疮里时,病人痛得就更厉害了。

休息和阅读的一天。感觉头脑似天空一样清新澄澈。四点左右,逃跑的桑巴骑马来了,另一个骑马的人跟随着他。他知道等待他的是监禁。但他也知道已经下发四张逮捕证通缉他,他无处可逃了。他身着亮闪闪的类似锁子甲的东西,由许多穿透的五十生丁的硬币直接缝在一种黑色紧身上衣上做成。他纵马疾驰,长矛举在前面,向我们冲过来,非常英俊,高贵,甚至还有点凶悍。然后,当拉巴布出现时,他下了马。拉巴布非常庄重、威严,像大法官一样,抬起手,落下来,当胸轻轻推了桑巴一下,将他交给两名卫兵押送他去监狱。桑巴虽然伏法,走向监狱,却将他们甩在后面几米远。他被指控并认定犯有一大堆罪行,贩卖奴隶,谋杀和暴行,窝藏武器、弹药等等。在场的村民看着他走远,没有一声抗议,连惊讶的表示都没有。发生的一切尽在预料之中。不过,晚上又去村里时(白天酷热难当),村中基本上又住上人了。这村子很大,总能发现新聚居区,新茅舍群落,集中着十座、十二座、十五座或二十座茅屋——它们位于地面起伏的凹处,或者一开始被荆棘丛高大的禾本科植物遮住了。太阳,鲜红的火球,落到一层紫色的薄雾后面。随即一轮满月升上天空,开始皎皎发光。

 

十一月二十九日

黎明从巴布阿启程。新挑夫队伍;分行李时便出现犹豫和争执。而且,还要准备一张吊床抬阿杜姆,他不能走路。我让马克去处理一行人的安排事宜,自己先出发了。我精神焕发,几乎整段路都步行,走在队伍前面。晴空万里。路没有清扫过,高草也没有像前面走过的一路那样被砍倒,方便我们通行。我也丝毫没想过草会成为障碍,因为路很宽(两米五至三米),但草太高了,弯下头来,将路完全覆住,影响走路;草上还积满露水,而我必须从这些草中间开出路来,不一会儿便浑身湿透了。接近一片洼地时就更糟了,路在繁茂的植物覆盖下消失不见了。

走了大约六个小时,我们来到一条横穿道路的小溪前。这回不像往常,小溪上面没有高大的树木成廊,而是暴露于太阳下。这条小溪既不格外清澈,也不太深,水量也不太大;但它在那么洁净、那么光滑的花岗岩石间欢腾跳跃,稍远处,溪上又有个小树丛为它遮阴,那是一棵矮树,它那般美妙地散发着芳香,我于是听从了水的劝诱。

自从岩石不时出现,景色变得明确、突出,地面起伏似乎更加分明。人烟稀少。将近十点,到冈布戈村,很贫困——村长很殷勤——未停留。一点过了之后,到洛克蒂,吃午饭。村子要迁址。已经可见新屋的骨架,尚未加房顶。新址离旧村几百米,旧村被施了魔法。无法夜里过纳纳河,尽管我们很想在月光下继续赶路;只能在迪巴停下。这是个贫苦的村子,宿营站更加寒酸,只能凑合了;让人用稻草把门洞掩上一部分,又让人烧毁了一个蚁巢,那群蚂蚁着实吓人。

 

十一月三十日

空荡荡的广场上,三棵树,其中一棵很粗大。广场四周散落着一些草房。月光皎洁。温热而无边的夜。清晨十分凉爽,露水充沛,仿佛降了场骤雨。我们出发时,黎明迫近,月亮的光芒开始暗淡下来;这是奇幻的时刻,是女巫离开巫魔夜会归去的时刻。路一直向下通往纳纳河谷;天空呈斑鸠色,太阳在上面划出一个深红的伤口。我们浑然不觉在上行,猛然间惊讶地发现竟来到那么高的所在,脚下是一片浩茫的大地;迟迟未散的雾在远处形成座座大湖、条条河流。

一直步行到纳纳河。行李堆在一条窄窄的独木舟上缓缓地过河。河对岸大树丛生;河岸的坡度比较陡峭,树在上面错落分布,更显高大。天空之前充满升腾起来的雾霭,现在放晴了;又是近日那阳光明媚的好天气。独木舟离开河对岸,出了遮蔽它的浓荫,艄公使劲撑着长篙推动船行,长篙撑到河底,看着这一幕,从那撑船人的渺小和那叶扁舟的柔弱,方知周围树木的伟岸。

没到纳纳河之前,离河半小时远,有个村子,我们如果知道就在那里过夜了。所有这些村子,隶属巴布阿的卡加马[31],几乎都荒无人烟,既是由于桑巴的逃走和害怕随之而来的惩罚和镇压——也是因为担心(唉!可惜,这太容易理解了)我们这些白人,后面跟着司令,到这里来是想抓壮丁修铁路,千方百计地抓到他们。对他们表示得再友好,他们也不信,原因自不必说了。

不过,过了纳纳河,邻近的村子热情欢迎我们的到来。他们在那儿,在一棵叫不上名的参天大树的树根天然的台阶上,错落有致地上下列开,里面有村长,达姆达姆鼓手,村长的随从;随从中有村长的儿子,是个十三岁的孩子,干净漂亮,脸上奇怪地刻出一条条黑道,前胸斜挎着一长条灰色毛皮。在他身旁,有三个人,有点怪的美,十四五岁左右,戴着蓝白两色的珍珠项链和腰带;手腕、前臂、胳膊肘、脚踝、腿肚上方都套着铜镯。我一只手搭在其中一个肩上,另一只手搭在村长儿子肩上,拉着他们走在队伍的前面。后来,这些孩子主动帮我们背包,一直送到村里,离刚才的地方有半个小时的路。他们跟我们一起进了外乡人茅舍,我们让人打开折叠椅,他们先是在我旁边席地而坐,接着,当我和村长聊天时,他的儿子就蜷缩到我的膝间,像个家养的小宠物。

 

景色壮丽;这个词可能有点太重了,因为风景并没有什么特别迷人之处——甚至让人想起法国的景色——但这是我喜悦心情的写照,终于走出了不定型的地貌,重见清晰的冈峦,确定的山坡,和谐分布的树丛……终于,从早上起,景色便在我们面前展开、呈现,要知道自从离开班比奥,除了极个别情况,我们都是走在一个封闭的区域内,无论森林还是草原,我们都被一片高高的植被包围着,高得看不到五十米以外——甚至常常十米以外都看不到。攀上耸立于德卡前面并将其半包围的高地,看到那高高的禾本科植物终于消失,让位于一种浅浅的草地,嫩绿嫩绿的,心中何等欢畅!目光越过草地放眼望去,可以看到很远,草地也让那散落分布的不高的树木露出整个身躯,而这之前,树木仿佛都被高草淹没、窒息了。(我说过,草太高了,人骑在马上都不会高过它们;人行在草间如同小猫走在燕麦地里。)终于,我觉得自己身体处于一种无比惬意欢畅的状态,即使是最不稀奇的景色,也能让自己发现快乐、高贵与美。我走了很多路,但当我终于准备坐轿时,固定轿子的绳子却随即砰的一声断了,我一下摔倒在地;只好接着走。烈日当头,又赶上艰难的上坡路。这些山丘不会超过五百米,人们之所以称之为山,只因为整个地区没有更高的地势。在高地上待得久了,看山下地势下沉尤为剧烈,仿佛又一次居于比登上的高度高得多的地方。稍后一个荒唐可笑的意外事故迫使我不得不等着修好我的轿子。烈日下没完没了地爬了半天之后,我汗流浃背(那是一天里最热的时刻),热切盼望有条河可以泡一泡。我们来到一片近乎泥潭的水洼;没办法——我得设法一下跳过去——因为没有小桥;溪水很宽;因此,一脚踩住一个小踏板,我纵身跃起;但脚下一滑,整个身体躺到泥潭里。我从里面出来,浑身是散发着恶臭的烂泥,赶紧坐在一块滚烫的石头上,想立即换衣服。我在背包里找到内衣,在旅行箱里找到裤子,却怎么也找不着鞋,那双备用鞋已经随着第一批挑夫走到前面去了。我只能穿拖鞋,根本不适合走路——但我竟然穿着拖鞋又走了几公里,胸中流动的诗情勃发,身体舒服得像是醉了,景色正因此被冠以我刚才用的那个形容词“壮丽”。

我晚饭后写下这些文字——在我们过夜的达伊村上空,一轮满月洒下无边的清辉;东边,透过薄薄的蓝雾,依稀看到我们明天将要攀登的布阿尔高地。地上没有一丝风,满天没有一丝云,夜空并不显得漆黑一片,而像海一样湛蓝,月光那般皎洁。离我们不远,是男仆和挑夫们的篝火,再远点,是村民的篝火。村民没有逃跑。我们一到,便有一百来个人围上来,那时夜幕已经降临,他们紧紧簇拥着我们,像吃人生番一样表达热情,挤得我们简直要透不过气来。

 

布阿尔,十二月二日

几天来,丛林着起大火。从远处就听到毕毕剥剥的声音,夜里,从更远的地方都可以看到火光。大火向天空吐出滚滚浓烟。昨天一点左右到达布阿尔。虽然十分炎热,空气却很清新。好像并没有登多高,但离布阿尔这个大村很远、海拔近千米的布阿尔驻地却俯瞰辽阔广袤的地区: 西边,伸展着我们这两天里走过的地方,天边横着我们前天过夜的高地。南边,卡诺方向,投向纳纳河谷的目光可以延伸到更远的地方。

昨天太阳落山时紫红的霞光铺满天空。今晨,我在写下这些话时,天空呈现难以形容的纯净;但空气里饱含太多的水汽,显得不那么清澈透明,在森林的墨绿和稀树草原的青绿之上,又淡淡地抹上一层天蓝的珍珠色。茅舍前,近景是干燥的平地,东一处,西一处,被巨大的圆滑的花岗岩顶破;几座卫兵的茅舍,是村里最边远的房子了,村子在驻地右后方伸展开去;几棵树,很像法国的栗子树——紧接着,树之外,便是斑斓夺目的浩茫空间,眼睛已注意不到地势突然的下沉。树就在五十米外,树和之后的平原中间并无他物,而平原却显得异常遥远。

 

布阿尔,十二月三日

参观了一公里外的德国驻地旧址;已经被一场龙卷风毁了一半;从那里可以俯瞰整个地区,视野甚佳。残存的芒果树大道,还有那种芦荟,在其花梗上部,有时沿着花梗,长着新的一代;以至于,当你摇动花梗,纷纷落下的不是种子,而是完全成形的小芦荟,叶子已经很壮,还有根。贴着驻地中的一座房子,长着几株西红柿秧;我带着它们的果实回来。

茉莉、铃兰、丁香、玫瑰,都没有我前天下水的地方旁边那棵灌木的花那样浓郁醉人的芬芳。伞房花序,小花白里透着粉红,四片花瓣围着一个细细的管口。这株灌木的形态、叶和花像荚蒾。香味: 浓缩了忍冬的全部芳香。

 

十二月四日

早上很晚离开布阿尔,因为要等新挑夫;拉巴布昨晚到,又得和我们一起走,但他去卡诺,我们去博祖姆。昨天和挑夫结了账,好让他们离去;但我们不知道他们事先已经得到行政当局发的一法郎伙食费,所以本来该只给他们三法郎而不是四法郎。而且,拉巴布告诉我们,不用付木薯钱,我估计每人每天大约需要五十生丁[32]。拉巴布声称他们每天花的伙食费不会超过二十五生丁。我这会儿和不久前确实相距甚远了,在让蒂尔港,得知国家只给每个囚犯每天七个苏,我快义愤填膺了。政府每天付给挑夫一法郎(而不是像我开始以为的一法郎二十五生丁),不走路时每天给五十生丁,返程每天二十五生丁。一般返程时间比去程少算一半。

有时挑夫们腰上系一条皮带或绳子,在黑皮肤上划出一个简单的线条,正好与腹股沟的皱褶吻合;一片棕色或红色的树皮,或者一块破布片窄窄地裹住生殖器,然后从大腿间穿过,再在骶骨上方与腰带连接。这一切的线条简洁利落,令人叫绝。有时那块树皮的色调很美,在后面像花冠般盛开。

 

昨晚,小型达姆达姆舞会在昏暗的夜色中举行,月亮尚未升起。十二个年轻小伙子聚起来,跳些不痛不痒的小舞蹈。卫兵营地,茅舍前,生着露天篝火。舞会跳到很晚。我们逗留在火堆旁这段时间,泽泽和阿杜姆却在赌博,并被卫兵掠走了刚给他们的这个月的全部工钱。阿杜姆连上个月的工钱也输掉了,那是他小心翼翼地留下,真心实意(我相信这一点)想要不久后交给他在阿贝歇的母亲的。他离开母亲已经四年了。

这些卫兵专门等到最后一晚来这一手,料到我们今天早上太忙,不会有时间过问此事。其实,等我看到阿杜姆闷闷不乐,询问他,他才说出来,而那时我们离布阿尔已经很远了。我尽量让他明白,他做得像个傻瓜,让不老实的赌徒给耍了,这些卫兵暗中搞鬼。阿杜姆听到“搞鬼”这个词很开心,他之前还不知道这个词呢。

 

十二月五日

今天早上,浓雾弥漫;在没有开好的小路上湿漉漉的高草间前行。十点过后,太阳才终于驱散云雾,重现一片纯净无瑕的天空。没多大意趣的地区。昨天,离开布阿尔一小时后,每隔大约两公里就有一个村庄。这个地区不太服从政府,我们对冷遇早有准备。的确,一些村子的人走了一半。见我们来,许多胆小的土著都四散逃到灌木丛林里去了。但当留下来的人明白我们来这儿不是要损害他们,他们又是多么容易被笼络住啊。消息传得很快,所过的一个村又一个村,出现的村民越来越多,接待也越来越热情。为法国重新赢得这里的民心的感觉很好。

应该把这么多天以来穿过的草原上的树木稀稀落落的分布和诺曼底果园的树木分布相比,和农家院的苹果树相比,和意大利锡耶纳地区支撑葡萄藤的榆树相比;高大的禾本科植物淹没了这些树的树干。我惊叹这些树的顽强,竟能顶得住周期性的野火。今天,风景单调得令人绝望,只有间隔更大的树木才带来点变化。今晚我们停宿的村子[33]是通往博祖姆路上的第二站,除了光照充足别无他美。和往常一样,在迎接我们进村的队伍中,我选一个最喜欢的,手搭在他的肩上倚着他,或者让他拉着我的手走在旁边。选中的往往是村长的儿子,这样产生的效果最好。这回这个孩子格外英俊,修长,优雅,让人联想起波德莱尔笔下的西西娜。晚上,他告诉我,他和他的两个伙伴,三人都想一直送我们到博祖姆。

中午泡得真舒服!那河水多清澈!今晚的夜真晴啊!我甚至不知道我们住宿的村子叫什么。我们走的这条路极少有人走(当然,指的是白人)。浩茫的未知世界从四面包围着我们。

这边,我愉快地读《罗密欧与朱丽叶》,那边,马克在照顾伤口,发药,然后“主持公道”,这一切花了无穷无尽的时间。

 

十二月六日

在巴塔拉停下来。我们十一点左右到这个大村庄,周围幼小的塞阿拉通报我们回到了朗布兰的属地——博祖姆行政分区。

在蛮荒的、萌芽状态的、了无生息的地区穿行了这么久,重新看到一座整洁、干净、欣欣向荣的村子无比欢喜;一个得体的村长,穿着一点不显滑稽的欧式服装,戴着洗涤一新的帽盔,说着过得去的法语;一面旗升起来向我们致敬: 这一切令我感动到了荒谬的程度,竟呜咽起来。

想到在上一站对村长表现得不够慷慨,心中十分不安,我们便把两张一百苏的钞票放到信封里,让巴塔拉的信使送去。今早他在接过我给的六法郎小费时惊愕的神情在我心中挥之不去。食物没有价格,无法知道对人家提供的服务你的报酬给得合适、太多还是太少,这的确是在这个地区旅行的一大麻烦。在这里,什么都没有法定的价格,在这里,语言中没有什么词表示谢谢,在这里……

 

十二月八日

昨晚到达博祖姆,又回到可通车的公路上。就此我们旅行的这一长篇章节便告一段落。朗布兰的车就是要在这里接我们,送我们去阿尚博堡。三周前,按总督的意思,我从卡诺给他写了封信,告诉他我们到博祖姆的日期;我们早到了一天。我们应该分两站走完最后这段路;但清晨四点就从巴塔拉出发,一点就到了奎格雷,天黑前还有时间走完距目的地的二十公里,我们便决定三点左右又出发了。心中急不可待,下了轿,我们几乎小跑着赶了一段路。一上午,景色单调之极。结籽的铁线莲属植物——毛茛或侧金盏花(尚未到花期)及含苞待放的芍药(像在哈德良堡[34]附近)。从奎格雷起,非常漂亮的花岗岩石,甚至形成高高的隆起,有时和枫丹白露森林里的隆起一样。每当风景有了形,有了轮廓界限,趋于一定的格局,就会让我想起法国的某个角落;不过法国的风景总是构建得更精致,更清晰,具有一种更为特别的优雅。于是,快到奎格雷时,渡过的一条河,之后大树下流淌的河水,阻挡水流的岩石,河边延伸的一段路,这一切让我们喜不自禁地笑着说: 简直以为身在法国!

到达博祖姆感觉非常美好。分区区长伊夫·莫雷尔在等待我们。他不听别人对他说什么,只顾自己连着重复了六遍同样的话——不过他一点不蠢,我觉得他的判断常常很准确,而且,尽管语速太慢,讲的东西却颇有意思。

 

在他借给我们的一期《巴黎评论》(还有各种花花绿绿的报纸杂志)上,有篇苏代的文章(八月一日号),肆意抨击《布里塔尼居斯》[35]。这一出色的剧作,他却认为“既无诗情,也无思想”,这位不能容忍对雨果甚至戈蒂耶稍有微词的人,却如此诋毁拉辛真有点令人恼火(见本书末尾附录)。


[1] 他们可别抱什么幻想: 他们的诚实会让他们吃亏的。公司必定更喜欢那些能给他们钱柜带来更多进项的人,而他们靠着“诚实的方式”是做不到这一点的。后来在另一个地区听到同一家公司的一个代理人的一番话,再没有比这番话更能令我看清事实的了。另外人们也会明白我在此为何不愿指名道姓,写上地点。这个代理人之前和我们同船渡海;又见到我们很兴奋,便毫无顾忌地向我们讲起来,他没有想到自己的话会引起我们的厌恶,我们也尽量掩饰这种厌恶,怕他不讲下去。

他告诉我们他开始在黄金海岸干过很久。我们问他是否更喜欢此地:

“当然喽!”他叫道。“在黄金海岸什么也干不了。想想吧: 在那儿,黑人几乎都能看书写字。”

他按每月二十五法郎雇用土著采橡胶,每周六加一法郎“配给”,不管食宿,自然也不付橡胶钱。这些是“自愿受雇者”,他们宁愿接受这种悲惨的状况也不愿被政府征用。政府吓得他们离乡背井躲进丛林偏僻之所。“另一个躲避劳役的办法(他笑着对我们说)就是淋病。这些耍花活的家伙知道政府不招得淋病的人,而他们认识一些可以让他们染上这病的女人。”

他每月(据他说)挣四千法郎,“再加上奖金”。今年公司管理部门可能给了他一万二千法郎奖金(或者分红)。

他毫不掩饰对英国商人的愤怒,他们竟然笨拙地按商品市场价直接付给土著,这“把这一行给砸了”。他恬不知耻地承认,从商品上赚不到足够的钱时,“就会在分量上作文章补回来”。

当地首领要给我再捉一只丹迪基(我后面要讲到这只小动物),当我提出想给他一百法郎小费(报酬)时,他耸耸肩:

“什么也不要给。”

“按道理毕竟应该……”

“什么也不给。”

“为什么?”

“这些人,给他们小费,就会立即以为你偷他们的。所以,比方说: 我跟您讲过的一个首领有一天给我送来一只黑猩猩,我随后在杜阿拉卖了一千五百法郎……”

“您什么也没给他吗?”

“我给他!我反倒把他臭骂一顿……嘿!几天后,他又给我送来一只黑猩猩。您明白了吧。”

他对政府牢骚满腹,说它“毁了商业”,但这指的是上级行政机构,相反,对他从业所在的地区官员,他盛赞有加:“黑鬼自可以来投诉;喏!他很快就能让他又乖乖地听你的。”

要不是他突然看到我们眼里有什么对他并无好感的神情,他还会讲得更多。——原注

[2] 他声称好的季节(旱季)时,每月能发送到一万五千张小羚羊皮。不用说,我不能保证这些数字的可靠性,只是怎么听到就怎么写而已。——原注

[3] “值得指出的是,该地区(属比洛洛)迄今为止一直被视为无昏睡病区。森林公司在该地区招募很多采胶人,但又不肯按规定正式雇用,这样使他们免于体检,促使疾病在这一原来的无病区蔓延开来。”(摘自一个报告)——原注

[4] 此处原文是“fourous”,应为土著对此种蝇的称呼的法文音译。同时可能也有“到处乱钻”的意思。——译注

[5] 此处原文为英文,是引用济慈的《夜莺颂》诗句: as though of hemlock I had drunk。——译注

[6] 这一判断可能显得不成熟,但之后却得到充分证实。我承认大为不解的是白人,几乎毫无例外,无论官员还是商人,无论男人还是女人,都认为应该粗暴对待仆人——起码是言辞上粗暴,即便他们其实对仆人还很好。我知道一位夫人,本来很迷人很温柔,称呼她的男仆却从来都是“榆木脑袋”,不过并未动手打过他。都是这么做的,“您瞧着吧,您也会这样的。只要等一个月过后”。我们等了十个月,始终是那些仆人,我们却没那样。是我们特别幸运,赶上了好仆人?也有可能……但我更愿相信什么样的主人就有什么样的仆人。我说的这一切并不仅适用于刚果。在我们的国家,哪个仆人听到主人否定他有任何优点会仍然忠心耿耿呢?如果我是×先生的男仆,听到他宣称所有黑鬼都虚情假意,不说实话,小偷小摸,当晚就会把他抢劫一空。“您的男仆不懂法语吗?”我有点担心地问。“他法语说得很棒……怎么了?”“您不怕他听见您说的话吗……?”“这就告诉他我的眼里不揉沙子。”也是在这顿晚餐当中,另一位客人声称所有女人(这回不是指的黑女人)只要还能配得上我们表示的敬意,就只想自己的快乐,从来没见过女人四十岁之前真心忠贞不贰的。这些先生对黑人的了解就和对女人的了解一样。经验很少能让我们把一切看得更清楚。人人都是,什么都拿来为自己的观点辩护,什么都可以成为证据。经验啊,人们说……没有什么偏见不能从中找到证明,不论那偏见多么荒谬。黑人的可塑性极强,他们往往成为人们认为的那种人,或者人们希望的那种人,或者人们害怕的那种人。我不敢保证人们不会轻易地把我们的男仆变成无赖。只要会干就行,而殖民这方面的天分实属罕见。这个教他的鹦鹉:“走开这儿,黑鬼!”那个吃完饭叫他的男仆拿甜烧酒而男仆拿来几瓶味美思和开胃苦酒便火了:“十足的白痴!你还搞不清什么是开胃酒吗!……”男仆以为在用瓷茶壶前要用开水烫一下,他第一次用茶壶,结果被臭骂一顿;人家不是教过他开水会把玻璃杯烫炸吗?可怜的男仆以为自己做得很好,却又一次在一桌白人面前被说成是笨蛋。——原注

[7] 见第七章后的附录。

[8] 苏是法国大革命至1959年间的辅币名,1苏相当于1/20法郎。——译注

[9] 他们先在面部切出口子,然后向瘢痕中撒入不知道什么粉末,令皮肤隆起。——原注

[10] 出自法国十七世纪剧作家高乃依的诗剧《熙德》第四幕第三场,“我们出发时五百人,但迅速壮大,到港口时已成三千”。——译注

[11] 罗马的一座著名广场。——译注

[12] 没有承包给大公司的地区,所以生活才这样宽裕。——原注

[13] 我后来知道这可爱的小动物的真实名字,是树熊猴。——原注

[14] 乍得湖西南地区的居民。——译注

[15] 尼日利亚和尼日尔等地居民。——译注

[16] 按照当地习俗,首领的名字就是村子的名字。——原注

[17] 阿拉伯男子裹头用的缠巾。——译注

[18] 我想这些蝴蝶刚刚生出来——我想说刚从蛹里脱出来——翅膀上还蒙着一层甜液,蜜蜂便来美餐一顿。——原注

[19] 法国南方城镇。——译注

[20] 法属赤道非洲总督。——译注

[21] 拉巴布法文是Labarbe,和la barbe(胡子,髯)谐音。——译注

[22] 唉,我担心,我在这里转述的拉巴布的尖刻批评,都太有理由了。——原注

[23] 我们几天后又见到拉巴布,向他表示了我们的惊讶,据他说,他,拉巴布,在他们到卡诺后,已经放了那些女的,并判处抓她们来的民兵十五天监禁(?)。——原注

[24] 这种歌特别怪异(尤其孩子们的合唱),使用四分音,音唱得很准,从而更加动人,令人心碎,几乎难以承受。通常,所有歌曲用的都是我们的音阶。——原注

[25] 不过可以这样解释: 其实并不是距离问题,而仅仅是路上要花的时间。很多欧洲人不怎么下轿。有两倍(有时三倍)的轿夫,就可以让他们轮班抬,白人也不用考虑他们的辛苦,还可以要求他们加快速度,这样走一站路就会快得多。至于一行其他人,他们先出发,走在前面——或跟在后面,尽量赶上他们。——原注

[26] 罗杰·马丁·杜伽尔(1881—1958),法国小说家。纪德的好友。马丁·杜伽尔刚刚买下台尔特的产业。——译注

[27] 弗朗索瓦-保罗·阿利贝尔(1873—1953),法国诗人,也是纪德的朋友。阿利贝尔一直生活在卡尔卡松这座法国南方城市,纪德曾屡次去那里造访诗人。——译注

[28] 类似矮床的东西,竹条编成。——原注

[29] 按每张席子五十生丁支付。——原注

[30] 出自福楼拜的作品《圣安东尼的诱惑》。——译注

[31] 人们将任何一个附属于一个大村并由同一个村长监督的村子称为“卡加马”,村长选出一个头目在这个村中代表他。——原注

[32] 自不必说,我们仍继续支付挑夫伙食费,再说,任何一个行政官员,稍微把得到这些人的爱戴放在心上的,在视察时也是这样做的。人们常常而且是错误地说这些人不会有感激之情。——原注

[33] 库伊佐-巴热拉(巴热拉)。——原注

[34] 土耳其埃迪尔内的旧称,因罗马皇帝哈德良所建而得名。——译注

[35] 法国十七世纪剧作家拉辛的悲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