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在车上

十点

总督办公室主任布维先生受总督之托上船来看我们,总督等着我们共进午餐。我们把行李交给仆人阿杜姆照管,然后坐进两辆车里。雨还一直在下,车将我们拉到为我们准备好的两间茅舍。德·特雷维斯夫人的那间很迷人,我们那间非常舒服,宽敞通风。我在这里写下这几行文字,马克则去管行李的事。挨着一扇敞开的窗子,我坐在一把灯芯草编的大扶手椅里观望大雨滂沱的景象;然后又一头扎进《巴伦特雷的少爷》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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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二十八日

和朗布兰总督的交谈非常令人鼓舞,他每顿饭都请我们和他一起吃。我多么喜欢这个谦逊的人,他令人钦佩的政绩显示了聪明而不懈的管理可以收到怎样的成效。

参观班吉上游沿河的村庄。观看了很久棕榈油制作,这是从木质果肉提取的初榨油。另一种油[1]将稍后在压碎果核后从核仁里提取出来。但首先要将核与包着核的果肉分开,为此要先煮种子,然后在研钵里用捣锤柄捣碎,捣锤的接触面积很小,硬壳滚到旁边,而压皱的果肉同时脱开,很快就成了一堆橘黄色的麻皮样的东西,在指尖碾压便渗出油来。干这活儿的女人给自己的犒劳就是嚼嚼榨油剩下的饼渣。这一切看着相当有趣,讲起来却没多大意思,剩下的就留给课本去讲吧。

 

今天上午九点驱车前往姆巴利瀑布。一辆小卡车陪同,载着我们的全套卧具,因为我们次日才能返回。德·特雷维斯夫人本来要到班巴里执行任务,为了陪我们,获准推迟出发两天。一路美不胜收,这句话常常见于笔端,特别是在睡了一宿好觉之后。我觉得心情和精神都很轻松,不那样迷迷糊糊了,看到什么都欣喜不已。大路钻入一片高高的广阔的乔木林下。树干不再有矮树丛的壅塞,显出它全部的高贵。这些树比我们欧洲的树实在高多了。很多树在枝桠分叉处——因为树身直冲而上,没有旁枝,一下冲到绿色树冠——长着巨大的淡绿色附生蕨,颇似大象耳朵。沿途一直有成群结队的土著,男男女女,赶往城里,头上顶着他们遥远村子里的产品: 是木薯还是黄米面,不知道,装在盖着叶子的大篮子里。所有这些人,我们经过时,都摆出持枪站立姿势行军礼,只要稍微向他们做出回应,他们就会大叫大笑;穿过众多村庄中的某一座,我要是向孩子们挥挥手,就会掀起一阵狂热,疯狂地顿足,既是激动又是欢喜。须知,出了森林,我们便走上一个农耕区,一切显得欣欣向荣,老百姓看着很幸福。

我们在一座大村子一头的过路人草屋[2]停下来,吃午饭,不一会儿,沿着草屋周围的栅栏聚集起一大群孩子;我数着不下四十个。他们待在那儿看我们吃饭,就像在驯化外国动物的动物园人们争先恐后围观海狮进餐一样。随后,渐渐地,在我们鼓励下,他们胆子大起来,拥进栅栏,过来聚集到我们身边。其中一个,跪在我的椅子前,像莫希干人[3]那样,头顶戴着一根大羽毛。

午饭前,我们顶着烈日一直到了另一个村子,它附属于前面这个村,几乎与之相连,位于一片林中空地: 它是那么美,那么奇特,我们好像找到了此行的理由,进入到此行主题的核心。

中途休息之前不久,还有一次惊心动魄的渡河经历。一群黑人在岸上,对岸也有一群在等待。三条独木舟连在一起组成渡轮;在连接几条独木舟的木板上,两辆车安置下来。一条金属缆绳从此岸拉到彼岸,摆渡者抓住它,这样可以顶得住急流。

姆巴利瀑布,要是在瑞士,周围就会大旅馆林立。这里,却是荒僻寂静;我们将要在里面过夜的一两间茅舍,稻草房顶,不会破坏这里的野性和壮丽。距离我写字的桌子五十米就是瀑布,那雾气蒸腾的巨大帷幕在透过大树枝桠的月光照耀下银光闪闪。

 

布阿里,九月二十九日

第一宿在行军床上睡,睡得比在任何其他床上都香。太阳升起时,阳光斜照,镀上金色的瀑布格外美丽。一大片青枝绿叶将水流分开,形成两道瀑布,使人无法同时观看它们。当弄明白我们欣赏的这道瀑布的壮丽和气势才仅仅源自一半的河水,真是不胜惊奇。走到岩石边,我们发现的那道瀑布一直被岩石的褶皱遮挡,藏在暗处,一半埋在茂盛的植物中。灌木和花草,说实话,看着毫无异国情调,若没有位于瀑布上游不远处一堆长着气生根的奇特的露兜树,这里没有什么能提醒你几乎身在非洲的心脏。

 

当天晚上,班吉

返程无事,除了遇上一场龙卷风。但幸好,当时我们刚在昨天同一个宿营站同样愉快地吃完午饭。狂风刮倒了我们身旁的一棵小树。滂沱大雨下了近一小时,我们就趁这段时间组织围着我们的一帮孩子做游戏。做操,唱歌,跳舞。最后排成长长的一列纵队。刚才忘了说,开始,从房顶上流下的雨把孩子们都淋了个透,所以最初的活动目的是让洗了雨水浴后有些冻僵的孩子们热热身。

 

班吉,九月三十日

德·特雷维斯夫人和博塞尔医生走了。他们要在格里马里地区进行预防昏睡病的“309炉”实验行动。朗布兰总督提议我们驱车在当地转两周[4]。那个农耕区,我们打算之后步行再去,他希望我们收获前看到那个地区,这样可以更好地感受其繁荣兴旺。他不能亲自陪我们,但他的办公室主任布维先生将为我们一路介绍当地情况。

 

十月一日

我们要坐的那辆车从锡布堡回来时状况很差,需要修理,我们因此在班吉一直待到六点。跟随我们的小卡车行李装得太满了,两个男仆只好像兔子一样蜷缩在我们的车里。夜幕很快降临,我们又没有车灯;但不久,一轮满月升上纯净的夜空,我们可以继续赶路了。真佩服我们的司机的耐力,这个忠厚的莫巴伊是朗布兰一手培养出来的土著。他刚刚从非常疲劳的旅行中回来,就马不停蹄地又出发了。好几回,我们问他是否愿意到下一个宿营站停下来,在路上过夜。他摇头表示不用,他能“挺住”。我们直到将近午夜才停下来,在月光下,公路中央,迅速支起桌子,匆匆吞下点鸡肉,佐以葡萄酒,但并没吃饱。凌晨三点到锡布堡,筋疲力尽。累得睡不着觉。

 

十月二日

十分凑巧,我们到锡布堡正赶上每月的集日。土著纷至沓来,他们用大篮子带来收获的橡胶(是从叫“塞阿拉”的橡胶树上提取的,在朗布兰总督倡导下,公路沿线地区新近种满了这种植物)。这些橡胶呈暗黄色长条状,和燕窝或干藻类相仿。五个商人乘车赶来,等着开市。该地区尚未被承包,还是自由贸易[5],拍卖开始了。但非常奇怪,拍卖刚开始便停止了。我们很快明白这些先生是“一伙的”。其中一人以每公斤七法郎五十生丁的价格收购了全部橡胶。这价格在土著看来已经够合理了,就在最近,还只卖三法郎;然而在金沙萨,商人们一段时间以来转手出售橡胶的价格保持在三十到四十法郎之间,差价非常可观。这些先生将去干什么呢?跟土著一成交,他们便聚集到一间密室,开始新的拍卖,他们之间分摊利润,土著就没份了。行政长官面对这种地下拍卖始终无能为力,地下拍卖尽管看上去违法,但听说却不受法律制约。

这些小贩大都很年轻,没有自己的货栈,因此没有总务费,常常只是过着充满风险的生活,很不稳定。他们来到这里,抱着一个念头,就是要发财,迅速发财。在损害土著和这个地区利益的基础上,他们达到了这个目的。

 

从锡布堡到格里马里风景有些单调,路旁几乎都是塞阿拉种植园;四年以上的橡胶树已经浓荫蔽日;只有达到这个树龄才能定期割取胶液。这种做法会很快耗尽树的汁液,沿着树干留下长长的斜疤。

有时一条小河将平原一分为二;于是,便会在窄窄的河谷里,重现一小片森林,那里的凉爽美妙宜人。美丽的蝴蝶在阳光明媚的河岸边翩翩飞舞。

 

班巴里,十月三日

班巴里坐落于一块高地上,俯瞰离宿营站三百米的瓦卡河以外的整个地区。昨晚,我们乘渡轮过的瓦卡河。今天早上,参观学校和医务所。今天还是每月的集日,我们又去了,很想看看昨天那些先生到不到这儿来,会不会重演同样的勾当。但今天只是过秤,明天拍卖。有人说,上月这里的橡胶卖十六点五法郎。

 

班巴里集市,十月五日

前一天见到的卖七点五法郎的那种橡胶,这里拍卖到了十八法郎,质量完全相同。库安格公司代表布罗谢先生是班巴里的重要商人,他和那些不法商贩针锋相对。其中一个小贩知道布罗谢意欲收购全部橡胶,想至少让他花大价钱,便抬高报价。但布罗谢突然放弃,那人十分狼狈,因为他出的价钱超出了自己的财力,结果只好把橡胶全数卖给布罗谢。

 

班加苏,十月八日

这几天没腾出时间做任何记录。风景发生改观。非常奇特的乳头状突起使平原不再单调。这是些低矮的小丘,很规则的圆形穹丘,布维先生说是由以前的白蚁巢形成的。我也的确看不出有什么别的原因能解释这种地面的隆起。但奇怪的是这一带看不到一处新近的大型白蚁巢。而形成这些坟头的巨大白蚁巢应是早就没了白蚁,很有可能达几个世纪之久了。雨水仅仅极为缓慢地侵蚀这些堡垒或教堂,它们几乎垂直的墙壁像砖头一样坚硬。我在埃阿拉附近的森林便对这种堡垒或教堂赞叹不已。也或许这是另一种白蚁的作品?这些白蚁巢始终是圆形的吗?不过,所有的蚁巢好像都很久不住白蚁了,为什么?好像另一种建造小型蚁巢的白蚁来这儿取代那些巨型白蚁占据了此地。稍后我看到,为了让公路通过,其中有些小丘被切开,露出内部的秘密: 走廊,厅堂,等等。坐在车上,来不及更仔细地观察这一切,我不由得咒骂起汽车来。

一路上,五十公里沿线几乎都是连续不断的村庄和各种各样的作物: 塞阿拉,水稻,黍,玉米,蓖麻,木薯,棉花[6],芝麻,咖啡,芋(根茎可食),油棕,香蕉树。两边长着亚香茅的公路像公园里的林荫道。每隔三十米左右,便有一座尖顶头盔状的芦苇草屋半掩在枝叶丛中。这些花园新村沿公路铺开,形成没有厚度的布景。在此居住的民族人口过度稠密,长得不太漂亮;他们以前生活在灌木丛林里,归顺才两年。老人仍然带着野性,像猕猴一样蹲着,汽车经过几乎看都不看;一点招呼也不打[7]。相反,女人们跑过来,胸前的乳房随着一颠一颠的;阴毛剃光了,有时用一束叶子遮着,叶茎夹在屁股中间,绕到后面,再系在腰带上,然后耷拉下来或竖起来,形成一种可笑的尾巴。一大堆孩子,看见汽车开近了,跑到马路中间坐着或躺下。是游戏?是挑战?布维认为是好奇:“他们想看看车是怎么跑的。”

六号我们在距莫巴伊二十公里处过夜,我们不想夜里到莫巴伊。在穆萨勒宿营站前,令人瞠目结舌的达姆达姆鼓,开始是在我们的男仆举着的玻璃烛灯下敲,后来在一轮明月下敲。精彩的轮唱赋予人们的情绪以节奏,既支撑也缓和着这群魔殿的热情与疯狂。从未见过[8]这样令人困惑、这样充满野性的场面。渐渐地像一种交响乐构建起来;孩子的合唱和独唱此起彼伏;独唱的每句末尾都融入再起的合唱中。唉,可惜我们时间有限,得在天亮前出发。

七号清晨,离开这一站,心中只盼着几个月后从阿尚博堡返回时再重游此地。黎明的银色曙光与月光交织在一起。地形变得高低起伏。岩石堆积成一百到一百五十米高的小山丘,公路环山而建。十点左右到达莫巴伊。

宿营站高踞于河岸边上,位置绝佳。上游就是乌班吉的激流,在比属河岸那边,大水几乎淹没一座棕榈树掩映下的迷人的小渔村。

卡卡维利医生带我们参观他的诊所医院。病人有时从很远的村子来,手术治疗生殖部位的象皮病。这是本地常见病。他给我看了几个他准备给动手术的可怕的病例;我们愣住了,没有马上反应过来土著身子下面拖着的大囊肿是什么东西。由于我们大为惊讶,卡卡维利医生说,我们这里看到的象皮病大概重不过三四十公斤,他给病人摘除的肥大的结缔组织块有时重达七十公斤,反正他是这么说的。他甚至还做过一个八十二公斤的病例。“而且,”他补充道,“这些人竟然还能走十五到二十公里来治病。”我表示同意他的话,但是不可能搞明白了。

今天上午的一个病人还很年轻,想自己手术,结果把自己割得一塌糊涂。他以为这可恶的囊里都是脓,就用刀乱割,希望把脓挤出来。

“里面有什么?你们想看看吗?”

卡卡维利带我们到手术台边一个木桶前,里面几乎装满了一种带血的发白的凝块,这是他今天的工作成果。手术成功了,他说,尊重保留了病人的生殖器官,它埋在过度生长的结缔组织里,但丝毫没有受损。就这样,三年来,他已让二百三十六个废人恢复了生育能力。

“好了,第二百三十七个。请走近点……”

我们想留点胃口,很快离开了。

 

一吃完午饭,立即出发去佛鲁姆巴拉。地形高低起伏,但景色并不太吸引人。所过的村子居民丑陋。汽车吓跑了几只珠鸡。可怕的暴风雨大有欲来之势,但在最后一刻却掉头而去了。大约五点到佛鲁姆巴拉。驻地空着[9],这儿地处科托河畔,位置甚佳;几棵大树非常漂亮。宿营站前,浓荫下的广场上,一群学校的孩子,由于在上纺织课,人人手里都拿着个小纺纱杆,杆上吊着个线轴,就像蜘蛛悬在线的尽头,拇指一拨,轴就旋转。他们站成一排,嘴上挂着微笑,仿佛要唱起一首古诺的合唱曲。接着,做体操,一个土著老师指导。接着,非常快乐的足球赛,我们也参加进去: 一只橙子当球。这些孩子都说点法语。

晚饭后又见到他们,在稻草点起的篝火映照下跳舞,外出不在家的民兵的妻子也来了。其中一个孩子样子非常可怜,躲在暗中,离其他人远远的;夜晚有点冷,他好像在发抖,我便叫他靠近篝火。但其他人马上躲开了。他是个麻风病人。他的村子距此地走路要三天,他被赶出来[10],在这儿谁也不认识。马克过来告诉我,他已见过这个孩子,还给了他吃的。甚至还给一个当地女人一些钱,保证这个被排斥的小孩一星期有饭吃;那女人答应下来。我们得重新经过此地,那时就会知道她是否守约。但是,唉!如果孩子的病好不了,延长他凄惨的生命又有何益……

八号,一出佛鲁姆巴拉,便乘船渡过泛滥的科托河。广阔的棉花地和木薯地相间,四四方方,齐整规则,和法国的农田一样。有的地方,地上堆满溜圆的葫芦,状似药西瓜,有鸵鸟蛋那么大;这东西是一种瓜,听说,土著吃里面的籽。

 

接近班加苏后,便开始遇见一些发型异常奇怪的人: 头的一边都剃光了,另一边则扎满小辫儿,小辫飘在头上,又梳到前面。他们是恩扎卡拉人,苏丹国家中最有意思的一个部落。

 

班加苏,十月八日

我在我们的茅舍游廊下写这几行文字。班加苏有点让我失望。整个城市也许受到军事占领的影响,大大失去了自己的特色。糟糕的一天。先是弄断了一颗牙,接着艰难地剔出一个巨大的跳蚤,弄得我的脚疼痛无比。头痛,布维先生又带我去参观美国传教士驻地,搞得我筋疲力尽。在埃布尔先生处的午餐没完没了。分区行政长官埃布尔先生来自圭亚那(他写了一本薄薄的桑戈语语法书,我已研读了一个星期),是个了不起的人,又讨人喜欢……头越来越痛,身上发抖,是发热了。我回去躺下,让马克独自去看达姆达姆鼓伴奏下的舞会,但不久,一场猛烈的龙卷风席卷而来,驱散了跳舞的人。

 

十月九日

我睡了一觉,早上感觉还有精力陪我的同伴去乌安戈。驻地优美地坐落在一个高地上,俯瞰姆博穆河(乌班吉河在上游地区的名称)的一个拐弯。这里的行政官员伊藏贝尔先生,刚刚皈依新教,仅有的一点空闲时间都用于研究《圣经》注解和神学。不幸我太累了,不能和他像我原来希望的那样交谈。而且,任何交谈都越来越让我筋疲力尽。我做出交谈的样子。我们只在最平常的问题上,或者说在“事实”[11]方面意见一致,那也得看是什么事实。我说出完整的一句话很困难,因为我太担心那些表达了我真实想法的话得不到什么反响。

这里来跳达姆达姆舞的女人都穿着鲜艳合身的棉织短上衣和短裙子。个个都很干净,喜笑颜开,洋溢着幸福的神情。是否该得出结论,黑人民族只等着有一点点钱就能穿上衣服[12]

 

十月十日

我感觉很好,可以做去拉法伊这样的长途旅行,本来我还很遗憾,以为得放弃此行呢。拉法伊是乌班吉—沙里地区仍有苏丹的最后一个苏丹国。埃特曼(1909年掌权)之后这种制度将彻底消亡。现在给埃特曼留了一个面子上的宫廷和权力。他与世无争,微笑着接受了现实,也不为他的任何一个儿子索要权力。法属赤道非洲政府为他特制了一套行头,他好像挺乐意穿。他的前三个儿子在达喀尔对面的戈雷岛学习了一年(土著首领和显贵的子弟在那里接受法国教育,以备将来担当领导职务);现在一个在班吉,一个在拉密堡服兵役,老三还不到二十,回到拉法伊,待在父亲身边。这是个腼腆的高个男孩,过来和我们握手,然后就退下了。苏丹的官邸位于一个山丘上,对着驻地所在的高地。我们到达两小时后乘车前往苏丹官邸。(但之前苏丹已先到了,在我们的平台上坐了一阵。)高地上,先是一段长长的空地,人群列队在路的一侧向我们欢呼。然后我们进入一座清真寺式的建筑,苏丹的亲信都在那里。

 

十月十一日

苏丹由他的家人和日常的随从陪同来向我们道别。一幅没落宫廷的可怜光景。它曾经的显赫的最后幸存者,几个吹笛子的,仿佛是从一个假面舞会里出来的。竖笛上绕着两圈长毛饰物,笛子一吹,它们便盛开成花冠。

拉法伊驻地由于人员不够,已弃置半年,破破烂烂。房间看着肮脏不堪,虽然宽敞,格局也很舒适,但满是别提多令人恶心的垃圾[13],损坏的工具,被虫蛀了的破家具,所有这一切上面都盖着厚厚的灰尘。要不是有豹子,我们就睡在游廊下面了。据说,豹子敢到村子里来,最近还在离驻地五十米的草屋里吞吃了一个土著。

不过,要离开拉法伊我们还是很依依不舍。驻地花园所在的平台高踞于壮丽的欣科河上,美极了。我甚至认为比起乌安戈的平台,我更喜欢这里。

 

十月十二日

从拉法伊返回[14]。在班加苏停车,今早从那里出发。又在佛鲁姆巴拉过夜,汽车需要清洗。宿营站很舒适,但村民疥疮生得非常厉害。我的脚痛得穿不上鞋,只能坐着,继续读《巴伦特雷的少爷》。

那患麻风病的孤儿,被所有人抛弃,马克本来给了钱,够他吃一星期的木薯(但应该给他食物的女人没有守信)……一生中没见过这样悲惨的生灵。

 

班巴里,十月十三日

脑海里不断浮现那个小麻风病人,响起他微弱的声音,仿佛已经远去的声音——从佛鲁姆巴拉到阿林道,在阿林道午餐,又到班巴里,已是黄昏(即开了十小时的福特),一路上接二连三的意外小事故;各种各样的故障;一座桥在我们车下裂了,我都不知道我们怎么没栽到河里。

 

班巴里,十月十四日

早晨一醒来,就是达克帕人的舞蹈[15]。二十八个八至十三岁的小孩从头到脚涂上白色,头戴一种竖着四十来支黑红色芒刺的帽盔,额头饰有小金属环做的流苏。人人手里拿着一条和绳子编在一起的灯芯草做的鞭子。有的眼睛周围画了一圈黑红格花纹。一条酒椰纤维短裙给这奇异的装扮更添怪异。他们一个跟一个站成一列,表情严肃,在二十三个长短不一(三十厘米到一米五)的土制或木制喇叭伴奏下跳舞,每个喇叭只能吹出一个音符。另一组达克帕人,十二个,年龄大点,一身黑,向前一列舞者的相反方向舞动。十二个女人不久也加入舞蹈行列。每个舞者都有节奏地迈着小步向前移,脚踝上的脚环随之叮当作响。吹喇叭的围成圆圈,中间一个老妇人用一簇黑色鬃毛打拍子。她的脚下有个块头很大的黑魔在尘埃中扭动,假作受痉挛折磨状,同时还不停地吹手中的喇叭。嘈杂声震耳欲聋,因为在喇叭刺耳的声音之上,除了那群白色的小舞者,所有人都不知疲倦地扯着嗓子唱着、吼着一首奇特的曲子(我还记录了下来)。

两点左右出发去莫鲁巴。晴天。非常漂亮的村民;终于有干净健康的皮肤。村子很美。要不是外面的装饰画,那些圆形茅舍便都差不多;那是些粗略的三色壁画,黑、红、白,简单勾勒出人、动物和汽车,有的画得很优雅。这些装饰画有屋檐遮风挡雨,宽大的屋檐也遮着环绕茅舍的一圈走廊。

路两侧非常漂亮的禾本科植物,好似巨型燕麦,发黄的旧银币色。

灌木丛林中遇上朗布兰总督,激动不已。

一小时后,离我们要过夜的莫鲁巴二十公里,见到德·特雷维斯夫人和博塞尔医生,正统计他们刚给接种过疫苗的人数,忙得不可开交。

 

十月十五日

在莫鲁巴过夜[16]

朗布兰昨天建议我们到克朗佩尔堡看看,而不要直接去锡布堡。

这一带景观发生变化: 森林稀稀疏疏;树木不比我们的高,树荫遮蔽着高高的禾本科植物,还有一种新的蕨类植物。姆布雷用午餐。风景非常秀丽,岩石环绕;简直以为身在枫丹白露。我一枪便击落一只栖身在一棵枯树顶端的大秃鹫。我从未打过猎,获得这样的成功,真是又惊讶又得意[17]

在姆布雷和克朗佩尔堡之间,遇见一群狒狒;它们任人靠得很近,有几只个头巨大。

村庄还算漂亮,但很穷。其中一座村子里,六十几个妇女正一边唱歌一边捣能出橡胶的根茎;没完没了地干,报酬低得可怜。

 

在克朗佩尔堡,黄昏时分,突然刮起一场骇人的龙卷风,宿营站周围,特别是我们的住处和行政官员格里沃先生家之间,大量柔弱的塞阿拉树被刮倒,有些树枝飞到远处。我们到格里沃先生家吃晚饭,就在回来的路上意外遇上龙卷风。风太猛了,我们几乎要被刮跑,加上闪电暴雨,什么也看不清,我和马克两人走散了,就像格里菲斯[18]的电影中的情景,狂风大雨中晕头转向,直到宿营站才又见面。

阿杜姆和乌特曼在这儿见到了阿贝歇的朋友,我们一回来,便向我们请假,去纳纳河对岸的阿拉伯村玩一宿。我们没指望他们回来,但天刚亮,他们已经在干活了,烤面包,熨衣服……

 

锡布堡,十月十六日

半路刮起强劲的龙卷风。风景(我指的是这里的地貌)少有变化;除非在有一点水的地方和洼地、斜坡地带,才会突然又出现树干底部变粗像爪形、有气生根的高大树木,还有藤本植物纠结缠绕以及林下灌木的全部潮湿的秘密。两座“森林长廊”之间,长长的一段空间里,不高的树木,矮树丛,全都盖满攀缘植物,以至于只能看出一种连续的软垫似的隆起。这种绿色的隆起只有在让位给玉米地和稻田时才中断,作物中间树仍然很多,树干终于摆脱了攀缘植物。许多树枯了,但好像并不总是死于大火。即使在干枯的支流,大批枯树仍然令我惊讶。树皮往往全脱落了,树好像成了秃鹫的栖息之所。不知道几年之后,这种持续、经常、有意或是偶然的林木毁坏是否会导致降雨状况的巨变。

穿过村庄时,总有妇女孩童热情行礼致意。他们奔跑过来,孩子们到路沟边猛然刹住脚,向我们行的类似军礼;大一些的,像在音乐厅里谢幕一样,向前躬身,上身微微偏向一侧,左腿向后蹬,笑得嘴咧得大大的,牙齿全露出来。我想还礼,抬起手,一开始他们害怕了,纷纷逃走,但一明白我的手势的意思(我把手臂抬得更高,伴之以最灿烂的笑容),便是一片叫喊,欢呼,顿足,尤其是妇女,这种狂热既出于惊讶,也出于欢喜,因为白人旅行者能在意他们的主动亲近,并真诚作答。

 

十月十七日

四点起床。但要等天光稍稍放亮才能动身。我多么喜欢这些日出前的启程!不过在这个地区的出发没有沙漠中的粗粝高贵之美,也没有我在沙漠中体验过的那种既粗犷又绝望的喜悦。

十一点返回班吉。


[1] 这种油质量更好,这才是我们通常称为的棕榈油。但它只有借助于专门的压榨机才能获得。——原注

[2] 在赤道非洲的所有公路上,行政机关每隔二十公里左右就让人修建宿营地,帐篷就派不上用场了。这些宿营地通常由两间宽敞的草房组成,门对门;同一个屋顶将两间屋连起来,屋檐伸过房顶,形成游廊。宿营地几乎都紧挨着村庄,这样可以从村里给挑夫弄到食物。围着主房还有一些草屋,供挑夫们在里面休息。——原注

[3] 北美印第安人的一个分支。——译注

[4] 见第三章附录。——原注

[5] 再说,我们后面还要再提到的享有特许权的大公司无权开发种植的橡胶,而只有权开发土著在森林里采的橡胶、根茎和藤本植物中的橡胶。——原注

[6] 棉花种植园特别有意思,这是个试验,它的成功超出了所有预期。例如,单单乌安戈分区种的棉花面积就达275公顷,今年第一次收获的产量达44018公斤。三吨半种子足以播种300公顷土地。持续有规律地下雨,不刮龙卷风,这些保证了这个试验的成功。最好的收成是在森林里新近开垦的土地上获得的。稀树草原上每公顷收获250到350公斤,而在森林(佛鲁姆巴拉公路上的比安德)里一公顷却收获800公斤。相反,在沙地上,试验彻底失败。有些理论家宣称棉花在法属赤道非洲长不好。今年,在下姆博穆河地区的许多种植园的产量都达到甚至超过了美洲的产量。应当承认,这些棉花纤维没有达到美洲棉花纤维的长度。但是也许通过筛选种子,选更好的种子,能达到同样的水平。再说一遍,这只是第一次尝试。值得一提的是——这也至关重要——这些棉花不是集体而是个人种植的。也就是说,垦荒、轮作、种植,这些是整个村子共同完成的,但田地随即便分下去,这样每家甚至每个人都有一小块地,并特别精心地耕种。产品出售后的收入不是像过去的习俗那样先给村长,而是给每一小块土地的所有者,村长按比例拿回扣。土著一公斤得到1.25法郎,村长拿0.1或0.15法郎,这样让村长也参与分红,同时保持他必要的权威。这种新制度收到的效果和最初的集体种植大不一样,当地土著称集体种植是“无所谓的种植”。——原注

[7] 莫鲁巴的年轻人很乐意承认法国的统治,把顽固不化的老人从村中撵走,既不想受到老人的影响,也不听他们的劝告。——原注

[8] 之后我们也没见过。——原注

[9] 乌班吉—沙里地区的三十一个分区驻地中,二十二个空着,因为人员不够。——原注

[10] 好像并不是因为他是麻风病人,而是他给村子“带来晦气”。——原注

[11] 此处引号内原文为英文。——译注

[12] 还需要能在内地的代理商行买到布料,而且这些布料能讨他们喜欢。

人们把黑人描写成怠惰、懒散、无欲无求的人。但我乐于相信,这些人所处的受奴役的状态,他们极度的贫困,往往是麻木的原因。一个从未见过可欲之物的人会有什么欲望呢?每当一个供货充足的代理商行向土著提供被子、布料、家庭清洁用具、劳动工具等,人们都会大为惊讶地发现黑人的欲望苏醒了——另一个条件是他的劳动得到公平的报酬,使他有钱满足这些欲望。

其他地区也是这样。我在阿尚博堡地区的一份报告(1925)中读到:

“萨拉人只是去挣纳税的钱;不要更多。没有一个商人向他们卖什么,他们就什么也不买(除了马,他们买了再卖出去)。哪天商行进货了,萨拉人就会成为最佳买主。”——原注

[13] 此处原文为英文。——译注

[14] 到拉法伊(或者说拉法伊往东几公里)能走车的路就终止了。再往前,就进入前苏丹国泽米奥,现在的法属殖民地的边境分区,东临英埃苏丹,南面隔着姆博穆河(乌班吉河的上游河段)与比属刚果相望。

我们本来打算从阿尚博堡回来时从泽米奥和比属刚果森林走,这样再到大湖地区和东非海岸。要不是我的朋友马塞尔·德·科佩把我们带向北方,一直到乍得湖边,我们也许就走那条路线了。我们本来在阿尚博堡科佩的身边,这时他被任命为乍得代理总督,不得不匆匆离开阿尚博堡赶往拉密堡。

多亏朗布兰总督的殷勤美意我们才匆匆向东开始这次驾车出游,只是,应该只是一个插曲,让我们对当地有个暂时的模糊印象。我的年龄已不允许我再有很多希望,也不可能再筹划大量新的旅行,所以之后不得不选择沉闷无聊的喀麦隆之旅,而不是比属刚果森林的幽深以及泽米奥的神秘,我心中遗憾不已,尽管我完全懂得要接受自己的命运。——原注

[15] 正是这种舞蹈在雪铁龙车队的广告片中得到精彩呈现。但车队成员真的相信他们在目睹一个神秘罕见的仪式吗?银幕上打出“割礼舞”。有可能这种舞蹈最初有某种仪式的含义,但1909年起归顺的达克帕人今天只要有过路的外国人对此感到好奇便不会拒绝给他们表演。有人请求,他们就会从村里下来,更准确地说是从班巴里北边岩石中间他们栖身的岩洞里下来表演,换取报酬。——原注

[16] 我在1925年10月的一份行政报告中看到关于莫鲁巴地区(160公里×100公里)人口状况的几个数字。男子…………………………1990女子…………………………2091男孩…………………………756女孩…………………………596老人…………………………62昏睡病患者…………………46三年出生人数………………263死亡人数: 儿童0—5岁………146 5—12岁……74成人………………377仅在莫鲁巴地区的一个村(塔科邦达),114个妇女中有48人没有生过孩子,其余66人生过99个孩子,其中63个夭折(死于肠病或肺病,还有梅毒)。——原注

[17] 我要是知道在法属赤道非洲人们通常是不打鹰、秃鹫或兀鹫的,我就不会这么骄傲了,这些鸟特别是后两种被视为益鸟,可以为当地的卫生服务,多大的猎物的尸骨,它们几小时便能清理干净。除了消灭村子里的垃圾,它们也会干掉几只鸡,但只要剩下一些能满足过路白人的胃口也就够了…… ——原注

[18] 大卫·格里菲斯(1875—1948),美国电影导演,代表作是备受争议的《一个国家的诞生》(1915)以及《党同伐异》(19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