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丽珊卓

 

梅丽珊卓的房间从未真正陷入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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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根牛脂蜡烛在窗台上熊熊燃烧,以驱逐漫漫长夜的险恶。另有四根蜡烛分立床两旁。壁炉中的火焰日夜跳动——服侍她的人要学的第一件事,就是壁炉中的火永远、永远不能熄。

 

红袍女祭司闭上眼睛,吟诵祷词,接着再次睁眼凝视炉火。再看一次。她得确定。在她之前,无数男女祭司由于虚妄的预见而做出错误的决定,他们一厢情愿,却误以为是光之王的意图。肩负起世界命运的史坦尼斯国王正率军南下,亲身涉险。史坦尼斯是亚梭尔·亚亥重生,拉赫洛无疑会让她一窥其前程。真主,请让我看到史坦尼斯,她祈祷,让我看到您的国王,您的棋子。

 

金黄和猩红交织的幻象在她眼前跳跃、闪烁,聚合又分散,再相互融合,形成各种奇妙恐怖诱人的景象。她再次看到没有眼珠的脸,透过泣血的眼眶盯着她。接着是海边的群塔,在深渊中升起的黑潮席卷下分崩离析。暗影聚成骷髅,骷髅化为迷雾,两具因欲望而交媾结合的肉体翻滚抓挠。透过火焰帷幕,巨大的有翼阴影飞越湛蓝的天空。

 

那个女孩。我得再看到那个女孩,垂死的马驮着灰衣女孩。琼恩·雪诺很快会追问她的情况,告诉他女孩正在逃亡不够。他想知道更多,他想知道时间和地点,可她对此无可奉告。毕竟她只看到那女孩一次。灰如烟尘的女孩,就在我眼皮底下瓦解消散,随风而逝。

 

一张脸在壁炉中成形。史坦尼斯?这念头一闪而过……但那不是他的轮廓,那是一张如尸体般刷白的木头面孔。是敌人么?火焰中升腾起一千只红眼睛。他看到我了。在他旁边,一个狼脸男孩昂头咆哮。

 

红袍女祭司浑身颤抖。冒烟的乌黑血水顺着她大腿流下,火焰溢满她体内,让她充实,让她燃烧,让她改变,让她痛苦万分又心醉神迷。雀跃的炽焰顺着她肌肤的纹理传递,犹如情人饥渴的手。奇特的声音从久远的过去传来。“梅丽儿。”一个女人哭叫哀号。“第七号。”一个男人高声宣布。她开始幵始哭泣,泪水却化为火焰,而她只能默默饮下。

 

雪花从黑暗的天空盘旋落下,灰烬自下方扶摇相迎,灰和白在半空交织。与此同时,燃烧的火箭划着弧线,从木城墙上飞出。死物在寒气中安静地蹒跚前行。它们头顶有一面高高的灰色悬崖,火焰在悬崖中上百个洞穴里燃烧。紧接着寒风吹来,白雾涌进山洞,带来异乎寻常的寒冷,于是火焰接连熄灭,空余满地头骨。

 

死亡,梅丽珊卓心想,头骨代表死亡。

 

火焰发出微弱的噼啪声,梅丽珊卓听到了微弱的名字:琼恩·雪诺。橙红色火舌在她面前勾勒出琼恩的长脸,不断闪现又不断消失,犹如漂动的帘幕后似有若无的阴影。他开始是人,一会儿成了狼,接下来又变成人。但不管他如何变幻,头骨仍在,环绕他四周。梅丽珊卓早就觉察到危险,并试图警告他。周围都是敌人,黑暗中的匕首。但他不听。

 

不信者总在为时已晚为时己晚时追悔莫及。

 

“您看到了什么,女士?”男孩轻声问。

 

头骨,成千头骨。还有那个私生子,琼恩·雪诺。每当被问起在圣火中看到什么,她都会回答:“许许多多。”但其实预见并非简单的观看,这是一门艺术,和所有艺术一样,需要掌控、训练和研习。也伴随着痛苦。拉赫洛通过圣火向他的选民传递旨意,以烟尘、灰烬和翻卷的火焰这些只有神才能掌握的语言与凡人对话。梅丽珊卓花了难以计数的年月来练习这门艺术,并为之付出了代价。世上没有别人,即便她的同僚,能像她这样纯熟地解读圣火中隐现的秘密。

 

然而眼下她甚至看不到她的国王。我祈祷瞥见亚梭尔·亚亥的身影,拉赫洛给我看的却是雪诺。“戴冯,”她喊道,“喝的。”她的喉咙又干又痛。

 

“好的,女士。”男孩从窗边石罐里倒了一杯水,拿给她。

 

“谢谢。”梅丽珊卓喝了一大口,朝男孩笑笑。他刷地脸红了。她知道男孩对她有些爱慕。他怕我,想要我,又崇拜我。

 

即便如此,戴冯并不乐意待在这里。这孩子以做国王的侍从为荣,当史坦尼斯命他留守黑城堡时他十分受伤。和同龄的男孩一样,他满脑子荣誉梦想,肯定无数次幻想过自己在深林堡英勇奋战的身姿。同龄的男孩都已南下,身为国王麾下骑士们的侍从,与骑士们一同上战场。戴冯的留守看上去就像是谴责,某种对他的过失或他父亲过失的惩罚。

 

但实际上,他是梅丽珊卓要来的。黑水河一役,戴佛斯·席渥斯四个年长的儿子均在国王的舰队中被绿火吞噬。戴冯是第五子,留在这里比跟着国王安全。戴佛斯大人和这个男孩都不会为此感激她,但在她看来,席渥斯家遭受的不幸已己太多。她在圣火中看到戴佛斯误入歧途,但他对史坦尼斯的忠诚却不容置疑。

 

戴冯聪明伶俐又很能干,比她大部分的侍者要强。史坦尼斯南行前给她留了十几个手下,但大都不堪驱使。军中人手匮乏,因而留下的全是老弱残疾。有个人在长城战役中头上挨了一击,成了瞎子,另一个被摔倒的马压瘸了腿。她的军士一条胳膊葬送在巨人的棒子下,另有三个守卫因强奸女野人而被史坦尼斯阉了。此外她还有两个醉汉和一个懦夫——国王本打算把最后这个人绞死,但他来自一个显贵家族,其父兄打一开始就对国王矢志不渝。

 

梅丽珊卓清楚身边护卫队的作用,这能让黑衣弟兄对她保持适当的尊敬,但若真的遇险,史坦尼斯派来的人一个都指望不上。没关系,亚夏的梅丽珊卓不担心,拉赫洛会保护她。

 

她又抿了口水,把杯子放到一旁,眨眨眼睛,伸个懒腰,然后从椅子上站起来。她肌肉酸痛,由于长时间凝视火焰,她花了好一阵才适应周围的幽暗。她的眼睛干涩疲惫,用手揉又会更加难受。

 

她发现火势变衰。“戴冯,加柴。什么时辰了?”

 

“快凌晨了,女士。”

 

凌晨。新的一天。赞美拉赫洛。长夜的险恶终于退散。和往常一样,梅丽珊卓又对着圣火坐了整晚。史坦尼斯走后,她的床就没什么用了。她感到全世界的责任压在她肩上,她没时间睡觉,更害怕做梦。睡眠是短暂的死亡,梦境是异神的低语,他想将我们拖入永恒的黑暗。她宁愿正襟危坐,沐浴在受红神祝福的灼热圣火中,让热浪像情人的吻冲刷全身,一任双颊绯红。有些夜里她会打个盹,但从不超过一小时。总有一天,梅丽珊卓祈祷,她将完全无须睡觉。总有一天,她可以摆脱梦境。梅丽儿,她回想,第七号。

 

戴冯将新伐的原木添进壁炉,直到火焰猛烈升腾,凶狠地将阴影逼回房间各个角落,吞噬了所有险恶梦境。黑暗又退散了……一小会儿。但在长城之外,敌人一天天壮大起来。一旦异神得逞,黎明将永不再来。那张脸,那张从火焰中回瞪她的脸就是他吗?不。当然不是。他的面容骇人得多,他冰寒黑暗,任何盯着他看的凡人都会被吓死。她瞥见的是张木头脸,还有狼脸男孩……他们是他的仆从,一定是……他们是他的战士,亦如史坦尼斯是她的战士。

 

梅丽珊卓走到窗边,推开百叶窗。窗外,东方天际刚刚泛白,数颗晨星仍高悬在漆黑的天空。黑城堡里已喧闹起来,黑衣人穿过院子去享用一碗碗麦片粥早餐,然后替换长城上的弟兄。几片雪花被风吹进窗口,在空中飘舞。

 

“要早餐么,女士?”戴冯问。

 

早餐。是啊,我得吃点东西。有时她会忘记吃东西,她身体所需的养分拉赫洛都能供给,但这点最好不要让凡人发现。

 

她想要的是琼恩·雪诺,并非炸面包和熏肉,但派戴冯去找总司令没用。他不会来。雪诺还住在兵器库后面,占据了守夜人最后一位铁匠原来住的两间朴素房间。或许他觉得自己不配住进国王塔,或者他根本不在意住哪儿。这不对。年轻人故作谦逊本身就是一种骄傲。明智的掌权者永不回避权力的表象,因为表象就意味着权力。

 

然而那孩子也非全然天真。他不会像乞丐一样跑来梅丽珊卓的住所,反倒要耍梅丽珊卓自己去见他。她去见他时,他还经常让她等,甚或拒绝接见。这些做法还算聪明。

 

“蓖麻茶,一个煮鸡蛋,还有涂黄油的面包。方便的话,要新鲜面包,不要炸的。对了,把野人找来见我。”

 

“叮当衫,女士?”

 

“快去。”

 

男孩离开后,梅丽珊卓洗了个澡,换了身袍子。她袖子里藏满暗袋,她每天清晨都会仔细检查,确定药粉各归其位。她袖子里有能让火焰变绿、变蓝、或变成银色的药粉;有能让火焰发出轰鸣、发出嘶声、猛蹿起来比人还高的药粉;有制造烟雾的药粉,那些烟雾能让人吐露真相、催发情欲、心生恐惧,还有一种能当场杀人的黑色浓雾。红袍女祭司用各种药粉把自己武装起来。

 

—她带过狭海的雕花箱子己已空了四分之三。梅丽珊卓知道药粉的配方,但缺少一些稀有原料。我用咒语就够了。在长城,她的功力突飞猛进,甚至比在亚夏时还强。她的语言和姿势蕴含了更多魔力,能让她做到以前根本做不到的事。我在这里诞出的影子更可怕,黑暗生物非其对手。有这样强大的法力,很快她就无须借助江湖术士的炼金术和占火术了。

 

她关箱上锁,把钥匙藏进裙子里另一个暗袋中。此时有人敲门,谨小慎微的敲门声说明是她的独臂军士。“梅丽珊卓女士,骸骨之王来了。”

 

“带他进来。”梅丽珊卓坐回壁炉边的椅子上。

 

野人穿一件缀满青铜钉的无袖熟皮革夹克,外披棕绿色块拼接的破旧斗篷。他没穿骨甲。他披了层阴影,周身笼罩若隐若现的缕缕灰雾,烟雾在他脸上身上流转,随他踏出的每一步聚散。丑陋的东西,和他那些骨头一样。他有美人尖,挨得很近的黑眼睛,脸很窄,小胡子像条毛虫爬在满口棕色破牙上头。

 

梅丽珊卓的红宝石随着奴隶靠近开始激动,让她喉头格外温暖。“你没穿骨甲。”她评论。

 

“哗哗啦啦快把我搞疯了。”

 

“骨甲能提供保护。”她提醒他,“黑衣弟兄不喜欢你。戴冯跟我说,昨天晚餐时你还和大家吵。”

 

“是吵了几句。波文·马尔锡讲得唾沫横飞,我呢,安静地喝我的豌豆培根汤。但老石榴非要说我偷听,说他不能忍受杀人犯列席。我告诉他,真是这样的话,那他们不应当在火堆旁开会。波文涨得满脸通红,像是呛着了,但事情到此为止。”野人坐在窗沿,从鞘中抽出匕首。“哪只乌鸦想趁我晚餐时捅我一刀,大可以来试。哈布的稀粥加点血更够味儿。”

 

梅丽珊卓毫不在意出鞘的利刃。若野人想害她,她会在圣火中看见。她最先学会的就是观察自身安危,那时她还几乎是个孩子,是雄伟的大红庙里的终身女奴。直到现在,这仍是她凝视火焰时的第一要务。“你得注意他们的眼睛,而非他们的刀子。”她警告他。

 

“哈,你的魅惑术。”他的黑铁手铐上,红宝石似在脉动。他用刀刃撬宝石,金属和石头发出轻微的咔哒声。“我睡觉时能感觉到它,隔着铁铐仍能感觉到它的热度。像女人的吻一样温柔。像你的吻。但有时在梦中,它却开始燃烧,你的双唇变作利齿。每天我都想着把它撬出来很简单,但每天我的尝试都是徒劳。我还得穿那身该死的骨头?”

 

“这魔法需要阴影也需要暗示。人们总会看到自己期望的事物,骨甲是他们期望的一部分。”放过此人是否错了?“如果魅惑术失效,他们会杀了你。”

 

野人又开始用匕首剔指甲缝里的泥。“我己唱遍歌谣,南征北战,喝过美酒夏日红,尝过多恩人的妻子。男子汉应该按自己的活法去死,对我来说,就是长剑在手,战死沙场。”

 

他渴望去死?大敌污染过他?死亡是他的领域,死者是他的兵士。“你很快就会用到你的剑。敌人已经行动起来,真正的敌人。雪诺大人的游骑兵会在今日将尽时返回,带着空洞流血的双眼。”

 

野人瞳孔一缩。灰色的眼睛,棕色的眼睛,随着红宝石跃动,梅丽珊卓发现色彩的变换。“挖眼睛,哭泣者的手笔,他的口头禅是瞎乌鸦才是好乌鸦。有时我觉得他恨不得把自己那对水汪汪又爱发痒的眼睛挖出来。雪诺认为自由民会投靠托蒙德,因为他自己会这么做。他喜欢托蒙德,那老骗子也喜欢他。但若他们拥护的是哭泣者……就不妙了。雪诺会有麻烦,我们也会有。”

 

梅丽珊卓严肃地点点头,假装重视他的话,实际上她不关心这个哭泣者,也不关心任何自由民。他们是迷失的人,气数已尽,如同从前的森林之子,注定要在大地上绝迹。不过他肯定不高兴听她说这些,她也不想失去他。至少现在不想。“你对北境有多熟悉?”

 

他收起匕首。“跟其他掠袭者一样,得看地方,有的地方熟,

 

,有的地方不太熟。北境太大了。怎么问这个?”

 

“有个女孩,”她说,“垂死的马驮着灰衣女孩。她是琼恩·雪诺的妹妹。”要不然还能是谁呢?她正骑马来找私生哥哥保护,梅丽珊卓看得清清楚楚楚。“我在圣火里看到了她,但仅有一次。我们必须赢得总司令大人的信任,而唯一的方式是救下他妹妹。”

 

“你要我去救她?让我骸骨之王?”他哈哈大笑,“白痴才相信叮当衫,雪诺可不是白痴。妹妹有危险,他会派群乌鸦去。要是我就这样。”

 

“他不是你。他发过誓就打算终生遵守。守夜人是不偏不倚的,但你不是守夜人。他不能做的,你能做。”

 

“如果你那位犟脖子司令准许的话。你的圣火可说在哪儿能找到这个女孩?”

 

“我看到水。幽深湛蓝平静的水,铺着一层新结的薄冰。水面一眼望不到头。”

 

“长湖。女孩周围都有些什么?”

 

“山峦,平原,树林。有一头鹿。石头。她总是离村庄很远,尽可能沿小溪的河床骑行,以甩掉追踪者。”

 

他皱皱眉。“这就难办了。你说她向北行,湖在她东面还是西面?”

 

梅丽珊卓闭眼回想。“西面。”

 

“她没走国王大道。小姑娘挺机灵。湖这边人烟少,更好隐藏,我自己就有不少用过的藏身处——”战号声打断了他的话,他霍地站起来。

 

啊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

 

梅丽珊卓知道,此时此刻,整个黑城堡都归于寂静,每个男人每个男孩都放下手边的工作,转向长城,倾听,等待。一声号角代表兄弟归来,两声……

 

这一天终于来了,红袍女祭司心想,雪诺大人得听听我的意见了。

 

战号悠长的悲鸣消散后,寂静似乎持续了一小时。人们提心吊胆。最后野人打破沉默:“只有一声。游骑兵。”

 

“死去的游骑兵。”梅丽珊卓也站起来,“穿上骨甲,在这里等。我很快回来。”

 

“我跟你一起去。”

 

“别傻了。一旦看到发生的事,他们会迁怒迀怒于任何出现的野人。待在这里,等他们冷静下来。”

 

两名史坦尼斯留下的护卫一左一右护送梅丽珊卓下楼,迎面碰上戴冯,戴冯用托盘端着她几乎忘记的早餐。“我在哈布那耽搁了一会儿,等他从烤炉里取出新鲜面包,女士,还是热的呢。”

 

“放到我房间吧。”估计会被野人解决掉,“雪诺大人需要我,长城外出事了。”他现在还不知道,但很快……

 

屋外下起小雪。梅丽珊卓带着护卫到达城门时,一群乌鸦已围在了那,但他们给红袍女祭司让开路。总司令大人在波文·马尔锡和二十名枪兵的陪同下先她一步穿过长城。雪诺还在长城顶上布置了十几名弓箭手,以防附近森林有埋伏。门卫不是后党人,但仍放梅丽珊卓通过了。

 

狭窄的隧道蜿蜒穿过长城,漆黑厚重的冰层下寒冷阴森。莫甘举着火把走在前,梅瑞尔手握斧子跟在后。这两人都是无可救药的酒鬼,不过大清早时还算清醒。他们至少是名义上的后党,对她保持着相当的敬畏,梅瑞尔没喝醉时还相当勇猛。今天应当用不到他们,但梅丽珊卓到哪儿都会带上两名护卫,好给大家看见:这是权力。

 

一行三人从长城北面出来时,雪已己下大了,犹如一条破败的白毯,盖住了从长城到鬼影森林边缘这段饱经蹂躏的泥泞土地。琼恩·雪诺和他的黑衣兄弟聚在约二十码外的三根长矛周围。

 

长矛足有八尺长,白蜡木削成。左边一根略有些弯,另两根光滑挺直。每根长矛尖都插着一颗首级,胡子结满冰碴,落雪给他们拉上了白色兜帽。他们的眼睛所在空空如也,只余漆黑流血的空洞,从高处凝望着人们,发出无言的控诉。

 

“他们是谁?”梅丽珊卓问乌鸦们。

 

“黑杰克布尔威、毛人哈尔和灰羽加尔斯,”波文·马尔锡面色严峻,“地面快冻硬了,野人得花上半晚上才能把长矛插这么深。他们可能还在附近监视我们呢。”总务长瞥了一眼树林。

 

“可能埋伏了一百人,”一个脸色阴沉的黑衣兄弟说,“也可能上千。”

 

“不可能,”琼恩·雪诺说,“他们半夜留下‘礼物’就溜之大吉了。”巨大的白色冰原狼悄无声息地绕着三根长矛嗅探,然后抬起腿,冲插着黑杰克布尔威首级的长矛撒尿。“还在附近的话,白灵会闻到。”

 

“但愿哭泣者烧了尸。”人称忧郁的艾迪的阴沉男人说,“否则搞不好他们会来找自己的脑袋。”

 

琼恩·雪诺抓住插着灰羽加尔斯首级的长矛,猛地拔出。“那两根也拔出来。”他下令,四只乌鸦赶忙照办。

 

波文·马尔锡的脸被冻得通红。“我们不该派出游骑兵。”

 

“现在说这些于事无补,这也不是说这个的地方,大人。”雪诺对使劲儿拔长矛的兄弟们吩咐,“头取下来烧掉,除了骨头什么都别剩。”他似乎这才注意到梅丽珊卓。“女士,是否愿意与我同行?”

 

终于。“如果司令大人允许的话。”

 

他们走进长城底下,梅丽珊卓挽住他的手。莫甘和梅瑞尔走在前,白灵跟在他们脚边。女祭司没说话,但故意放慢脚步,走过的地方冰雪融化。他肯定会注意到。

 

在杀人洞的铁栅下,雪诺终于如她所料打破沉默:“另外六个人呢?”

 

“我没看到他们。”梅丽珊卓回答。

 

“你会再看吗?”

 

“当然会,大人。”

 

“我收到丹尼斯·梅利斯特爵士从影子塔送来的鸟,”琼恩·雪诺告诉她,“他手下发现大峡谷对面的山间有若干火堆,丹尼斯爵士认为有大批野人集结在那里,打算再次强攻头骨桥。”

 

“也许会。”她看到的头骨会不会预示着这座桥?不知为何,她觉得不会。“就算那里有战事,也没有决定意义。我看到海边的高塔,被血腥的黑潮吞没,那才是重点。”

 

“东海望?”

 

是吗?梅丽珊卓与史坦尼斯国王一同抵达东海望。,陛下集结骑士向黑城堡进军时,将赛丽丝王后和希琳公主留在了那里。圣火中的高塔与之有异,但预见的景象通常会有偏差。“是啊,东海望,大人。”

 

“何时?”

 

她展开双手。“或一日,或一月,或一年。采取有效行动,亦能完全阻止我的所见。”否则预见还有什么意义?

 

“很好。”雪诺说。

 

他们从长城下出来时,大门这边己挤了四十几只乌鸦。人们簇拥过来,梅丽珊卓知道其中一些人的名字:厨子三指哈布、一头橙黄色油腻头发的穆利、弱智男孩呆子欧文、醉鬼赛勒达修士。

 

“事情是真的么,大人?”三指哈布问。

 

“是谁?”呆子欧文问,“不是戴文,不是吧?”

 

“也不是加尔斯。”烂泥地的阿尔夫说,他属于首批抛弃虚伪的七神,改信真主拉赫洛的黑衣人,“加尔斯比那帮野人机灵多了。”

 

“究竟死了几个?”穆利问。

 

“三个。”琼恩告诉大家,“黑杰克、毛人哈尔和加尔斯。”烂泥地的阿尔夫爆发出一声哀号,音量大得能吵醒影子塔中的眠者。“扶他上床睡觉,多灌些热葡萄酒。”琼恩吩咐三指哈布。

 

“雪诺大人。”梅丽珊卓冷静地说,“能否陪我去国王塔?我有事跟您谈。”

 

他用冰冷的灰色双眸久久打量着她的脸,右手握紧、张开、再握紧。“如你所愿。艾迪,把白灵带回我的房间。”

 

梅丽珊卓明白暗示,也遣开自己的护卫,仅剩彼此两人并肩穿过院子。雪花在周围飘落,她尽量靠近琼恩·雪诺,感受到怀疑犹如黑雾从他周身涌出。他不爱我,永远不会,但他想利用我。这就好。她和史坦尼斯·拜拉席恩最初也跳过同样的舞。年轻的总司令和她的国王实在有太多相同之处,尽管两人都不承认。史坦尼斯是活在哥哥阴影下的千年老二,琼恩·雪诺则是私生子,在那个血统纯正、人称少狼主的早逝英雄前黯然失色。两人都是天生的不信者,谨慎多疑。他们真正信仰的神明是荣誉与责任。

 

“你没问起你的小妹。”爬上国王塔的螺旋梯时,梅丽珊卓说。

 

“我告诉过你:我没有妹妹。我们宣誓时就抛弃了所有亲人。我帮不上艾莉亚的忙,就算我——”

 

迈进她房间,他立刻住口。只见野人坐在桌旁,正用匕首往一大块粗粗撕下、还冒热气的褐色面包上抹黄油。梅丽珊卓满意地看到野人穿好了骨甲,但当头盔用的破损巨人头骨却搁在他身旁的窗边座位上。

 

琼恩·雪诺身体一凛:“你。”

 

“雪诺大人。”野人冲他们一笑,露出满口棕黄破牙。他手腕上的红宝石在晨光中朦胧闪烁,犹如一颗昏暗的红色星星。

 

“你在这里干什么?”

 

“吃早饭啊。要我分点给你?”

 

“我才不吃你的面包。”

 

“真可惜,面包还热乎呢。哈布至少能热热面包。”野人咬了一口。“我要找你算账很简单,大人,你门口的守卫全是摆设。对爬过几十次长城的人而言,翻窗不过举手之劳。但杀你有什么好处呢?乌鸦会选出更坏的头儿。”他嚼了嚼,咽下去。“听说你的游骑兵出事了,你该让我带他们去。”

 

“让你把他们出卖给哭泣者?”

 

“谈出卖?你的野人老婆叫啥,雪诺?耶哥蕊特,对吗?”野人转向梅丽珊卓,“我要马,外加六名好手,我单枪匹马可搞不定。困在鼹鼠村的矛妇应该用得上,这事儿适合女人做。女孩更容易相信她们,何况我已己有妙计,缺她们成不了。”

 

“他在说什么?”雪诺大人追问梅丽珊卓。

 

“你妹妹。”她把手放在他胳膊上,“你帮不了她,他可以。”

 

雪诺甩开胳膊。“绝对不行。你不了解这家伙。叮当衫就算一天洗一百次手,指甲里面还有血。他不会救艾莉亚,反而会强暴她、谋害她。绝对不行。如果这是你在圣火中所见,女士,你眼里肯定揉了沙子。他未经我许可离开黑城堡的话,我就亲手摘他首级。”

 

他让我别无选择。只能这样了。“戴冯,退下。”她说。侍从闪身离开,随手关上了门。

 

梅丽珊卓抚着脖子上的红宝石,念出一个词。

 

房间角落涌出诡异的回声,犹如蛆虫徐徐扭入他们的耳朵。野人和乌鸦听到的不是同一个词,且均非她唇上吐出的那个。野人手腕的红宝石黯淡下来,他周身光影交错,不断扭曲、荡漾。

 

那身骨头还在——叮当乱响的肋骨,爪子和牙齿也依然挂在他胳膊和肩膀上,泛黄的巨大锁骨绕过他双肩。巨人的破头骨维持原样,泛黄破败,咧开肮脏的嘴,露出狰狞的笑容。

 

但美人尖消失了。褐色小胡子、多节的下巴、灰黄肌肤和细小的黑眼睛也都消失了。棕色长发里爬过缕缕灰丝,微笑的线条浮现在嘴角。他突然间高大了许多,胸膛和肩膀宽阔了许多,腿变长,身材变苗条,修面整洁的脸饱经风霜。

 

琼恩·雪诺的灰眼圆瞪,“曼斯?”

 

“雪诺大人。”曼斯·雷德不再微笑。

 

“她烧死了你。”

 

“她烧死了骸骨之王。”

 

琼恩·雪诺转向梅丽珊卓,“这是什么妖术?”

 

“你愿叫什么就叫什么。魅惑术,迷幻术,障眼法。拉赫洛乃光之王,琼恩·雪诺,他的仆从能像凡人编织丝线一样编织光线。”

 

曼斯·雷德轻笑几声。“我本来也不信,雪诺,不过让她试试又何妨?我可不想就这么教史坦尼斯烤了。”

 

“骸骨提供了帮助。”梅丽珊卓说,“骨头中存有记忆,强大的魅惑术以它为基础。一双死人的靴子,一缕头发,一袋指骨。低吟和祈祷足以从这些东西中招回此人的阴影,披在彼人身上。穿着者本质未变,只形态有易。”

 

她说得稀松平常。他们无须知道有多困难,或者她花费了多大心血。这是很久以前,梅丽珊卓去亚夏前就学到的:施法越显轻松自如,别人就越敬畏。火舌舔上叮当衫时,她喉头的红宝石烧得滚烫,她甚至害怕皮肉会冒烟变黑。幸亏雪诺大人用箭终结了她的煎熬。’史坦尼斯对这冒犯愤怒不已,她却如释重负,松了口气。

 

“这个僭越的国王行止不端。”梅丽珊卓对琼恩·雪诺说,“但他不会出卖你。记得吗?我们手上有他儿子,他还欠你一条命。”

 

“欠我?”雪诺震惊地说。

 

“还能欠谁,大人?根据你们的法律,他犯下的是唯一死罪,而史坦尼斯·拜拉席恩决不会违法……但正如你反复、明智地宣称过的那样,人类的法律止于长城。我说光之王会聆听你的祈祷,而你想要拯救小妹,同时保住于你至关重要的荣誉,无损你对木头神许下的誓言。”她伸出一根白皙的手指,“于是他来了,雪诺大人,他是艾莉亚的救星。他是光之王……和我的礼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