琼恩

 

巨人克星托蒙德个子不高,但诸神赋予他宽阔的胸膛和硕大的肚皮。他肺活量极大,因而曼斯·雷德称他为吹号者托蒙德。据说托蒙德的笑声足以震掉山巅的积雪,而他的怒吼可与长毛象的咆哮相提并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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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托蒙德不断大呼小叫。他怒吼、呼号,用拳头砸桌子,力道大得把满满一壶水掀翻倾倒。他手边一直放着一角杯蜜酒,因而他威胁时喷出的唾沫星子带着蜂蜜的甜腻。他说琼恩是懦夫、骗子、变色龙,骂他是黑心缺德的下跪之人,是强盗,是食腐乌鸦,指控琼恩想鸡奸自由民。他甚至两次把角杯朝琼恩的脑袋丢来——当然是喝光酒之后,托蒙德才不会浪费上好的蜜酒咧。琼恩全盘忍下侮辱,没提高声调,没以牙还牙,但也没从打算好的底线退让半步。

 

最终,随着下午的阴影在帐外越拉越长。巨人克星托蒙德——吹牛大王、吹号者,以及破冰人,也是雷拳托蒙德、雪熊之夫、红厅的蜜酒之王、生灵之父和诸神的代言人——伸出手。“就这么定了,愿诸神原谅我。反正那些母亲绝不会。”

 

琼恩握住他伸出的手,脑海中闪过守夜人誓言。我是黑暗中的利剑,长城上的守卫。我是抵御寒冷的烈焰,破晓时分的光线,唤醒眠者的号角,守护王国的坚盾。他想给自己加上一句新的:我是打开城门、迎接敌军的守卫。他愿付出一切来证明自己判断正确,但他走得太远,无法回头了。“一言为定。”他说。

 

托蒙德的手劲能捏碎骨头,他这点没变,胡子也是老样子,但厚厚白胡子下的面庞消瘦多了,通红的脸颊上皱纹也更深。“曼斯有机会就该宰了你,”他一边尽力蹂躏琼恩的手,一边说,“金子换稀粥,男孩们换……这是血钱。当初我那好小哥是怎么了?”

 

他被人推选成总司令。“据说公平交易会让双方都不满。三天?”

 

“如果我活得了那么久的话。我的人听到条款肯定会唾弃我。”托蒙德终于放开琼恩的手,“不出意外,你那帮乌鸦也会抱怨。我就知道,我杀的黑杂碎数不胜数。”

 

“过了长城,你最好别大声谈论这些。”

 

“哈!”托蒙德笑了。这点也没变,他还那么爱笑。“金玉良言,我可不想被乌鸦啄死。”他拍拍琼恩的背。“我的人都在长城内安居之后,我们会拿出点肉和蜜酒。在此以前……”野人拽下左臂的箍子,扔给琼恩,又把右臂的箍子摘下来。“定金。这是我爹的爹传给我爹,我爹又传给我的。现在是你的了,你个黑衣强盗。”

 

箍子由老黄金铸成,坚固沉重,刻有先民的古老符文。琼恩认识巨人克星托蒙德以来,他一直戴着它们,看起来跟胡子一样是他的一部分。“布拉佛斯人会把它们熔掉,这太可惜了。或许你该留着它们。”

 

“不,我才不要听人说雷拳托蒙德逼自由民交出财宝,自己却一毛不拔。”他龇牙一笑,“我会留着老二上那个环,它可比这些小东西大得多,给你当项圈都够。”

 

琼恩忍不住大笑。“你真是一点没变。”

 

“哦,我变了。”微笑像夏雪一样在他脸上迅速消融,“我不是红厅的我了。我见证了太多死亡,以及更糟的事。我儿子……”悲伤扭曲了托蒙德的脸,“多蒙德死于长城之战,他还没成人呢。是你那国王手下某位骑士干的,那杂种全身灰甲,盾牌上画着几只蛾子。我眼看着他砍翻我儿子,等我冲过去人都没了。而托温德……他害了风寒。他总是病怏怏,刚好了些,却一夜之间说走就走。最糟的是,没等我们察觉,他就变成那种白皮肤蓝眼睛的东西。我不得不亲自结果他。那太难了,琼恩。”他眼里闪着泪光,“说实话,他那时算不上是人。但他曾是我的小子,我爱他。”

 

琼恩把手搭在他肩上。“我很遗憾。”

 

“你遗憾什么?又不是你干的。没错,你和我一样双手染满鲜血,但没有他的血。”托蒙德摇摇头,“我还有两个强壮的儿子。”

 

“你女儿……?”

 

“蒙妲。”提起这个托蒙德再度笑起来,“她让长矛里克做她丈夫,信不信由你。我得说,那小子老二比脑瓜好使,但对我女儿着实不错。我告诉他,要敢伤害我女儿,我就扯掉他老二,用来狠抽他一顿。”他又使劲拍了琼恩一掌,“你该回去了。再待下去,没准他们会以为我把你吃了。”

 

“那就黎明,三天后的黎明。男孩们先来。”

 

“你重复不下十遍了,乌鸦,别人会以为咱俩信不过咧。”他啐了一口,“好的,男孩们先来。长毛象得绕远路,你确保东海望接收它们,我确保不打仗,没人会冲向你那该死的门。他们会像小鸭子一样整齐有序、和蔼可亲地排好队,我就是鸭妈妈。哈!”托蒙德带琼恩出帐篷。

 

外面万里晴空。久违半月的太阳重新现身,照在矗立于南的长城上,闪着蓝白光芒。黑城堡的老人常说:长城比疯王伊里斯更情绪化,或者比女人还善变。多云的日子它看起来像块巨大的白色岩石,无月的夜晚它漆黑如煤块,暴风雪中它像个雪雕,而在这种天气,你不会把它认作冰块以外的任何东西。这种天气,长城跟修士的水晶一样闪烁,每道裂隙和缺口都被阳光点亮,如同一道冰封的彩虹在透明涟漪后流光溢彩。这种天气的长城壮丽辉煌。

 

托蒙德的长子站在马旁和皮革交流。自由民称他为高个托雷格,他虽只比皮革高一寸,却比他父亲高出一尺。身材魁梧、外号马儿的鼹鼠村男孩哈里士在火堆旁蜷成一团,背对那两人。琼恩只带他和皮革来谈判,因为人多会被认作胆怯,何况托蒙德真开杀戒的话,带二十人也没用。琼恩只需要白灵的保护,冰原狼能嗅出敌人,即便对方用微笑掩盖了恶意。

 

此刻白灵不在左近。琼恩摘下一只黑手套,两根手指放进嘴里吹口哨。“白灵!过来。”

 

头顶忽然传来拍膀声。莫尔蒙的乌鸦飞下老橡树的枝丫,落在琼恩的马鞍上。“玉米。”它尖叫,“玉米,玉米,玉米。”

 

“你怎么跟来了?”琼恩想赶鸟儿,最后却抚了抚它的羽毛。乌鸦斜眼看着琼恩。“雪诺。”它嘀咕道,一边心领神会地点点头。白灵从两棵树间窜出来,瓦迩走在他旁边。

 

他们看起来就是一体。瓦迩全身白色:白羊毛马裤套漂白高筒皮靴,白熊皮斗篷在肩头用心树脸庞的别针别住,里面是骨针缝的白色上衣。她连呼吸都是白色……但双眼是蓝色,长辫子是深蜜色,双颊则被冻得通红。琼恩很久没见到这么可爱的人儿了。

 

“打算偷我的狼么?”他问。

 

“有何不可?若每个女人都有匹冰原狼,男人会温柔得多。哪怕他是只乌鸦。”

 

“哈!”巨人克星托蒙德大笑,“别跟这位斗嘴,雪诺大人,她比你我机灵多了。记住,偷她得趁早哟,赶在托雷格醒悟之前。”

 

那白痴亚赛尔·佛罗伦怎么评价瓦迩来着?正当婚龄,模样也不错,丰乳肥臀,适合生养孩子。话是没错,但女野人和普通女人不一样,她能找到经验丰富的游骑兵找不到的托蒙德就是证明。她或许不是公主,但绝对配得上任何领主。

 

此路早已被琼恩亲手堵死。“托雷格大可去试,”他回答,“我发过誓。”

 

“她才不在乎咧,是吧,丫头?”

 

瓦迩拍拍腰上长长的骨匕首。“乌鸦大人敢来,我的床夜夜欢迎。等我阉了他,守誓岂不更容易?”

 

“哈!”托蒙德又笑了。“听见没,托雷格?离这位远点儿。我有一个女儿就够了,不用再来一个。”野人首领摇着头,钻回自己的帐篷。

 

琼恩挠着白灵耳根,托雷格帮瓦迩牵来马。她还骑着离开长城那日穆利找的灰色矮种马——毛发蓬乱,躯体健壮,瞎了一只眼。她打马转向长城,问:“小怪物长得如何?”

 

“比你走时长大了一倍,哭声大了两倍。每当他想喝奶,打东海望都能听见他的哭嚎。”琼恩也跳上马背。

 

瓦迩与他并辔而行。“那么……我依约带回了托蒙德。现在呢?要我回牢房了?”

 

“你的牢房被征用了,赛丽丝王后把国王塔占为己有。你记得哈丁塔吧?”

 

“摇摇欲坠那个?”

 

“它摇摇欲坠一百年了。我已把它的最顶层收拾出来,女士,房间比原来国王塔的还大,不过可能没原来舒适。毕竟没人叫它哈丁宫。”

 

“对我来说,自由永远优先于舒适。”

 

“你可在城堡内自由行动,遗憾的是我得提醒你,你仍是俘虏。我会保证你不受不速之客骚扰。看守哈丁塔的并非后党,而是我的人。旺旺也会睡在门厅。”

 

“巨人做守卫?妲娜都不敢奢望。”

 

托蒙德的野人从搭在枯树下的帐篷和窝棚里注视他们经过。琼恩注意到女野人和能打仗的男野人的比例约是三比一,而孩子的数量和女人差不多。他们个个面黄肌瘦,眼窝深陷,目不转睛地盯着他。曼斯·雷德率自由民进攻长城时,驱赶着大群绵羊、山羊和猪,现在目光所及只剩长毛象。琼恩十分肯定,若非忌惮巨人的凶猛,长毛象也早被吃掉。它们的肉可不少啊。

 

琼恩还发现了疾病的迹象,这令他感到无法言说的焦虑。连托蒙德的人都病饿交加,跟随鼹鼠妈妈去艰难屯的几千人会是什么光景?卡特·派克很快会到达那里。若顺风顺水,他的舰队甚至已尽可能塞满自由民,向东海望返航了。

 

“你跟托蒙德谈得怎样?”瓦迩问。

 

“他要一年时间。接下来是最难的部分:我得说服我的人咽下我种的果,恐怕他们不会喜欢。”

 

“我来帮你。”

 

“你已经帮了。你给我带来了托蒙德。”

 

“我能做更多。”

 

何乐不为呢?琼恩心想,他们认定她是公主。瓦迩很有派头,骑起马来好像是在马背上出生。她是一位战士公主,他评判,而非那种坐在高塔里、只会梳梳头发、等待骑士拯救的孱弱生物。“我必须向王后报告这份协议。”他道,“若你肯屈膝,便可跟我同去。”他不能在开口之前就冒犯王后陛下。

 

“下跪时能哈哈大笑么?”

 

“最好不要,这绝非儿戏。你我人民之间仇恨已深,血流成河。史坦尼斯·拜拉席恩是少数愿意承认野人属于王国的人,我需要他的王后支持我的作为。”

 

瓦迩脸上戏谑的笑容消失了,“我保证,雪诺大人,在你的王后面前,我会表现得体、有个公主的样子。

 

她不是我的王后,他本想回答。说实话,我真希望她早点离开--若诸神慈悲,她最好把梅丽珊卓一并带走。

 

剩下的路程他们一言未发,白灵小跑着跟在后面。莫尔蒙的乌鸦一直随他们飞到城门,在他们下马时飞上去了。马儿举火把走在前,照亮冰窟隧道里的路。

 

琼恩一行出现在长城之南时,一小群黑衣兄弟已等在大门旁,其中包括御林的乌尔马。这位老箭手代表其他人上前发言:“无意冒犯,大人,但孩子们都很好奇。结果是和平,大人?还是铁和血?”

 

“和平。”琼恩·雪诺回答,“三天后,巨人克星托蒙德会带着他的人,以朋友而非敌人的身份穿过长城。其中有些甚至会加入我们,成为我们的弟兄。我们当与他们和平共处。现在回岗位上去。”琼恩把缰绳交给纱丁。“我要去见赛丽丝王后。”若不立刻觐见,王后必定视之为轻慢。“之后要写几封信,把羊皮纸、鹅毛笔和一瓶学士的墨汁送到我房间。办完后召集马尔锡、亚威克、赛勒达修士和克莱达斯。”赛勒达铁定半醉半醒,克莱达斯算不上学士,但他只能用他们。在山姆回来之前。“以及北方人,菲林特和诺瑞。皮革,你也来。”

 

“哈布在烤洋葱派。”纱丁说,“是叫他们和您共进晚餐么?”

 

琼恩考虑了一下。“不,让他们在日落时去长城顶上见我。”他转向瓦迩。“女士,乐意的话,请随我来。”

 

“乌鸦下令,俘虏遵从。”她玩笑般地说,“要哪个男人见你的王后时瘫倒在地,她铁定暴跳如雷吧?对了,我是不是该弄身锁甲换掉羊毛毛皮?这些衣服是妲娜送的,我可不想溅一身血。”

 

“如果言语能见血,你倒是有理由担心。我觉得你现在这样就很安全,女士。”

 

他们沿成堆的脏雪间铲出的小路走向国王塔。“听说你的王后有一大把黑胡子。”

 

琼恩知道自己不该笑,但没忍住。“只是胡楂。很柔软的那种,甚至能数得清。”

 

“真让人失望。”

 

赛丽丝·拜拉席恩热衷于发号施令,却似乎并不急于离开舒适的黑城堡前往阴森的长夜堡。她当然安排了守卫——四人守在门口,两名站在门外阶梯上,两人站在门内火盆旁。守卫队长是国王山的派崔克爵士,他身穿蓝白银的全套骑士服装,披风上绘满五角星。看到瓦迩,骑士单膝跪下,吻了她的手套。“您比传闻中更美,公主殿下,”他表示,“王后无数次称颂您的美貌。”

 

“真稀奇,她跟我一面也没见过。”瓦迩拍拍派崔克爵士的头,“请起,下跪爵士。请起,请起。”她像在逗狗。

 

琼恩尽全力忍住笑。他板着脸对骑士说要拜见王后,派崔克爵士便派一名士兵跑上楼,询问王后陛下是否愿意接见。“不过狼必须留下。”派崔克坚持。

 

琼恩毫不意外。冰原狼几乎和温旺·威格·温旺·铎迩·温旺一样让赛丽丝王后紧张。“白灵,坐下。”

 

进门时,王后正在炉火边缝纫,她的弄臣跟着旁人听不见的音律跳舞,鹿角上的牛铃铛叮当作响。“乌鸦啊,乌鸦啊,”补丁脸看到琼恩后唱道,“海底下,乌鸦白如雪哟,我知道,我知道,噢噢噢。”希琳公主蜷在窗边座位,拉起斗篷兜帽,遮住灰鳞病在脸上留下的可怕疤痕。

 

琼恩十分庆幸梅丽珊卓不在。他知道自己迟早要面对红袍女祭司,但最好是王后不在场时。“陛下。”他单膝跪地,瓦迩也效仿。

 

赛丽丝王后将织品放到一旁。“请起。”

 

“陛下,请允许我向您介绍瓦迩女士,她姐姐妲娜是——”

 

“——那个夜夜啼哭、让人不得安枕的婴儿的母亲。我知道她,雪诺大人。”王后一喷鼻息,“你该庆幸的是她赶在我王夫回来之前返回了,否则你要倒霉,倒大霉。”

 

“你就是野人公主吗?”希琳问瓦迩。

 

“是有人这样称呼我。”瓦迩道,“我姐姐是塞外之王曼斯·雷德的妻子,死于生产。”

 

“我也是公主,”希琳告诉她,“但我没有姐妹,只有个出海的堂兄。他是个私生子,可我喜欢他。”

 

“说真的,希琳,”她母亲招呼她,“总司令大人决不是来打听劳勃的野娃的。补丁脸,好好表现,陪公主回房。”

 

弄臣晃着帽子上的铃铛。“走啰,走啰,”他唱道,“跟我去海底下啰,走啰,走啰,走啰。”他拽住小公主的一只手,蹦跳着拉她离开房间。

 

琼恩道:“陛下,自由民首领答应了我的条件。”

 

赛丽丝王后难以察觉地点点头,“为这帮野蛮人提供避难所是我王夫的心愿。只要他们维护王国的和平,遵守王国的律法,王国就欢迎他们。”她撅起嘴唇,“听说他们带来很多巨人。”

 

瓦迩答道,“差不多有两百个,陛下,外加八十多头长毛象。”

 

王后打个冷战,“真可怕。”琼恩不知她指长毛象还是巨人,“好歹这些野兽能助我王夫冲锋陷阵。”

 

“或许吧,陛下。”琼恩说,“但长毛象太大,过不了大门。”

 

“大门不能拓宽吗?”

 

“我觉得,这样……这样不妥。”

 

赛丽丝嗤笑一声,“你说怎样就怎样吧,当然你更了解这些了。那你打算把野人安置在哪儿呢?鼹鼠村肯定不够大……他们共有多少?”

 

“共有四千,陛下。他们会协防我们废弃的堡垒,以便更好地守卫长城。”

 

“根我所知那些堡垒都是废墟,一片荒芜,阴森冷清,比碎石堆好不了多少。在东海望,有人说那些地方是老鼠和蜘蛛的乐园。”

 

蜘蛛早冻死了,琼恩心想,老鼠则是入冬后的美味。“说得没错,陛下……但废墟至少能遮风挡雪,而长城是面对异鬼的屏障。”

 

“看来你深思熟虑过了,雪诺大人。我相信,史坦尼斯国王凯旋而归后会满意的。”

 

如果他回得来的话。“当然,”王后续道,“野人必须先承认史坦尼斯为王,并拜拉赫洛为真主。”

 

终于来了。狭路相逢,无可回避。“陛下,恕我直言,协议里没这条。”

 

王后脸一沉。“太失策了。”她声音里才有的一点温和瞬间消失不见。

 

“自由民从不下跪。”瓦迩告诉她。

 

“他们必须下跪。”王后毫不退让。

 

“若您执意如此,陛下,我们一有机会便会起义,”瓦迩信誓旦旦,“不自由毋宁死。”

 

王后抿紧嘴唇,下颂微颤。“你太无礼了。不过你是个野人,我们得给你找个丈夫好好管教管教。”王后转头盯着琼恩,“我不同意这份协议,总司令,我王夫也不会同意。当然,你我都清楚我无法阻止你打开大门,但我保证国王归来后会问罪于你。现在收回成命还来得及。”

 

“陛下。”琼恩再次下跪,瓦迩则一动未动,“很抱歉,我的行为让您失望了,但我只是尽力做出最佳选择。我可以退下么?”

 

“走吧。马上走。”

 

刚到塔外,远离后党人士,瓦迩就怒冲冲地抱怨:“你骗我,她下巴的胡子比我两腿间的毛还多。还有她女儿……那张脸……”

 

“灰鳞病。”

 

“我们管那叫灰死病。”

 

“孩子染上不一定致命。”

 

“在塞外是致命的。对付这个我们一般用毒芹,当然枕头刀子见效更快。要我生出这么个可怜孩子,早给她慈悲了。”

 

琼恩没见过瓦迩的这一面。“希琳公主是王后唯一的孩子。”

 

“我同情她俩,但这孩子不干净。”

 

“若史坦尼斯赢得战争,希琳就是铁王座的继承人。”

 

“我同情七大王国。”

 

“学士说灰鳞病不会——”

 

“学士相信自己想相信的,森林女巫才知道真相!灰死病会潜伏起来,伺机再发。那孩子不干净!”

 

“她是个甜美的女孩。你怎么知道——”

 

“我知道。你什么都不懂,琼恩·雪诺。”瓦迩拽住他胳膊,“怪物和他奶妈得离开这里,你不能让他和那个死女孩待在一座塔。”

 

琼恩甩开她的手,“她没死。”

 

“她死了。她母亲看不到,你也看不到,但死亡盘旋在她身上。”她从他身边退开,又转身停下,“我为你带来了巨人克星托蒙德,你得把怪物给我。”

 

“如果能做到的话。”

 

“给我,你欠我人情,琼恩·雪诺。”

 

琼恩看着她大步离开。她错了,肯定错了。灰鳞病不像她说的那么致命,不会杀死孩子。

 

日已西斜,白灵又跑了。我想要一杯香料热酒。两杯更好。但这只能押后。他还要面对敌人,最棘手的敌人——兄弟们。

 

皮革在吊笼旁等他,两人一同进去。笼子升高,风力渐强。五十尺时,沉重的铁笼开始随风摇摆,不时刮在长城上,震落细碎的冰晶,如雨点在阳光中闪耀飞舞。很快他们高过了城堡最高的塔楼。四百尺时,狂风长出了利齿,有力地撕咬着他们的黑斗篷,令其呼呼地拍打铁栏。到了七百尺,狂风几近将他咬穿。长城是我的,绞盘手拉近铁笼时,琼恩提醒自己,至少这两天还是。

 

琼恩跳到冰面上,谢过绞盘手,又朝持矛站岗的两名哨兵点头致意。他们都把羊毛兜帽拉得严严实实,只露出眼睛,但琼恩还是认出是泰和欧文——泰有一头及背的油腻乱发,欧文腰上的剑鞘会塞满香肠。他本应从站姿就认出他们。好的统帅必须了解部下,在临冬城,父亲有一回教导他和罗柏。

 

琼恩走到长城边缘,俯视曼斯·雷德的大军覆灭的战场。不知曼斯身在何方。他找到你了么,小妹?还是说这是他金蝉脱壳的借口?

 

他与艾莉亚一别经年,她现在长成什么样了?他还认得出来吗?捣蛋鬼艾莉亚,脸上脏兮兮。他要密肯给她打的小剑,她还留着吗?用剑的尖端去刺敌人,他教导她。关于拉姆斯·雪诺的传言哪怕有一半是真,艾莉亚就该在新婚之夜这么做。请带她回家,曼斯。我从梅丽珊卓的魔掌下救走了你儿子,我还要拯救四千个自由民,而你只需用一个小女孩作报答。

 

北方的鬼影森林中,下午的阴影在蔓延。西方天空一片血红,东方明星乍现。琼恩·雪诺握剑的手开开合合,忆起所失种种。山姆,你这可爱的傻胖子。你把我推成总司令,真是个残忍的玩笑。总司令没有朋友。

 

“雪诺大人?”皮革道,“笼子又上来了。”

 

“我听到了。”琼恩从边缘退回。

 

最先上来的是菲林特和诺瑞氏族的首领,裹着皮毛,带着武器。诺瑞大人像只老狐狸——皱巴巴的,看似弱不禁风,但目光矍铄,动作轻快。托根亨·菲林特比诺瑞大人矮半头,却有其两倍重——他矮胖粗鲁,指节泛红、血管纠结的手掌大如火腿。他重重地倚着一根黑刺李手杖,蹒跚地走过冰面。接着上来的是裹熊皮的波文·马尔锡。然后是奥赛尔·亚威尔。最后是半醉半醒的赛勒达修士。

 

“一起走走,”琼恩吩咐众人。于是他们沿长城西行,踩在铺满碎石的路上,迎着夕阳而去。离开温暖的小屋五十码后,琼恩开口:“你们知道我为何召集你们。三天后的黎明,我们将打开城门迎接托蒙德和他的部众,为此要做很多准备工作。”

 

众人以沉默回应他的宣言。最先开口的是奥赛尔·亚威克:“总司令大人,这意味着好几千——”

 

“——骨瘦如柴的野人,饥肠辘辘,疲惫不堪,背井离乡。”琼恩指向他们的营火,“他们就在那儿。托蒙德说有四千人。”

 

“从营火判断,只有三千。”波文·马尔锡就是为数数而生的,“据报,随森林女巫去艰难屯的人数是这两倍。此外,丹尼斯爵士来信称影子塔外的山上有一大片营地……”

 

琼恩没否认。“托蒙德说哭泣者打算再攻打头骨桥。”

 

老石榴摸摸伤疤。那伤疤是哭泣者上次攻打头骨桥、强闯大峡谷时留下的。“总司令大人显然不会让这……这恶魔也过来吧?”

 

“我不想,”琼恩没忘记哭泣者留给自己的那些双眼浴血的人头。黑杰克布尔威、毛人哈尔、灰羽加尔斯。我无法为他们报仇,但我不会忘记他们。“但很遗憾,大人,他会过来。我们没法在自由民里挑拣,规定这个能过来那个不能过来。和平,意味着对所有人的和平。”

 

诺瑞大人清清嗓子,啐了一口。“你怎不跟贪狼和食腐乌鸦和平共处咧?”

 

“我的地牢里很和平,”老菲林特嘟囔,“把哭泣者交给我。”

 

“他杀了多少游骑兵?”奥赛尔·亚威克质问,“奸淫掳掠了多少妇女?”

 

“我家就有三个,”老菲林特说,“带不走的女孩他就弄瞎。”

 

“披上黑衣,罪行勾销。”琼恩强调,“想要自由民与我们并肩作战,我们必须像宽恕自己那样,宽恕他们的罪行。”

 

“哭泣者不会发誓,”亚威克坚持,“也不会披上黑衣。连其他掠袭者也不信任他。”

 

“用人无须信任。”否则我能用你们中的谁?“我们需要哭泣者这样的家伙。谁比野人更了解塞外?谁比跟敌人战斗过的人更了解敌人?”

 

“哭泣者只了解烧杀抢掠。”亚威克说。

 

“野人一旦过了长城,数量便是我们的三倍。”波文·马尔锡开口,“这还只算托蒙德一部。加上哭泣者的人和艰难屯那些,他们一晚上就能灭掉守夜人。”

 

“仅靠数量赢不了战争。你们没见过他们,半数人奄奄一息。”

 

“我宁愿他们入土为安,”亚威克说,“如果大人乐意的话。”

 

“我当然不乐意。”琼恩的声音和撕扯斗篷的风一样冰冷,“营地里还有孩子,成百上千的孩子。还有女人。”

 

“矛妇。”

 

“有些是。此外还有母亲和祖母,寡妇与少女……诸位,你们真的想判她们死刑么?”

 

“弟兄们别吵了。”赛勒达修士说,“我们跪下,祈祷老妪为我们照亮智慧之路吧。”

 

“雪诺大人,”诺瑞大人说,“你打算把野人安置在哪儿?该不是我的地界吧。”

 

“是啊。”老菲林特声明,“你把他们安置在赠地,那是你自己犯傻,但如果他们乱跑,我会毫不犹豫取其首级。凛冬将至,我可喂不饱多余的嘴。”

 

“野人会留在长城,”琼恩向他们保证,“我将选一座废弃堡垒来安置大部分野人。”守夜人已在冰痕城、长车楼、黑貂厅、灰卫堡和深湖居重新驻军。尽管这些堡垒人手严重短缺,但此外还有整整十座是无人看守的废墟。“那些拖妻带子的男人、孤女、十岁以下的孤儿、老妪、寡妇以及不想战斗的女人,都送去那里。矛妇派到长车楼加入她们姐妹的行列,单身男子送去我们重开的堡垒。愿意披上黑衣的留在此处,或派往东海望和影子塔。托蒙德将驻守橡木盾,我们可以就近监视。”

 

波文·马尔锡叹道:“就算他们不用剑杀我们,也会用嘴害死我们。请问总司令大人,如何供养托蒙德和他手下的几千人呢?”

 

琼恩早料到他会问。“通过东海望,我们用船购入食物,要多少买多少。从河间地、风暴地和艾林谷买,从多恩领、河湾地和狭海对岸的自由贸易城邦买。”

 

“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请问我们拿什么买?”

 

拿金子,布拉佛斯铁金库的金子,琼恩本该回答,但他说的却是:“我同意自由民留下毛皮兽皮,用于冬天御寒,剩下的财产都必须上缴。无论金银珠宝,玉石雕刻,任何值钱家当。我们用船把这些东西运过狭海,卖到自由贸易城邦。”

 

“野人的家当。”诺瑞大人说,“够买一袋大麦了。哦,不,也许两袋吧。”

 

“司令大人,为何不让野人也交出武器?”克莱达斯问。

 

“皮革”哈哈大笑,“因为自由民要跟你们并肩御敌啊。没武器怎么打?朝古灵精怪扔雪球,还是拿木棍戳咧?”

 

大多数野人的武器不比木棍强,琼恩暗想。木棒,石斧,槌子,尖头淬过火的矛,骨头、石头和龙晶做的匕首,柳条盾牌,骨甲,煮沸皮革。瑟恩人会冶炼青铜,“哭泣者”这样的掠袭者则会从尸体上扒钢剑、铁剑……但即便这些也很老旧了,长年累月的使用令其坑坑洼洼,锈迹斑斑。

 

“巨人克星托蒙德绝不会缴械。”琼恩说,“他虽非哭泣者,但也不是懦夫。若我提出这等要求,免不了刀兵相见。”

 

诺瑞大人捻捻胡须。“雪诺大人,你说要将这些人安置在废弃的城堡,但你怎么留住他们?怎么阻止他们南下前往富饶温暖的地方?”

 

“那是我们的地界。”老菲林特补充。

 

“托蒙德发过誓。他会与我们并肩作战,直到春天。哭泣者和其他首领也要发同样的誓,否则我不会让他们过来。”

 

老菲林特摇摇头,“他们会背叛我们。”

 

“哭泣者的话一文不值。”奥赛尔·亚威克道。

 

“都是些不信神的野蛮人,”赛勒达修士认为,“就算在南方,人们也深知他们背信弃义。”

 

皮革双手抱胸,“记得下面那场仗么?我当时在另一边,知道吗?现在我穿了你们的黑衣,训练你们的菜鸟去杀人。有人会叫我变色龙,也许我确实是……但我不比你们这帮乌鸦更野蛮。我们有信仰,我们信仰的诸神和临冬城信仰的一样。”

 

“那是长城建立之前就存在的北境诸神,”琼恩说,“托蒙德以他们之名起誓。他会信守诺言,我了解他,正如我了解曼斯·雷德。你们应该记得,我曾和他们一起行军。”

 

“我没有忘。”总务长道。

 

是啊,琼恩心想,我不觉得你会忘。

 

“曼斯·雷德也发过誓。”马尔锡续道,“他发誓不娶妻,不生子,不戴宝冠,不争荣宠。结果他当了变色龙,把戒律全破坏,还集结起一支可怕的军队进攻王国,长城外这些人就是他大军的残余。”

 

“他的剑早已断折。”

 

“断剑可以重铸。断剑亦能杀戮。”

 

“自由民目无法纪,藐视君王,”琼恩说,“但他们也爱自己的孩子。这点你承认吗?”

 

“我们不担心孩子,我们担心的是孩子们的爹。”

 

“我也是,所以才坚持要他们交出人质。”我不是你们以为的那种轻信的傻瓜……也不是半个野人,无论你们信不信。“我要他们交出一百个八到十六岁的男孩。每个首领和头目各提供一个儿子,其余的抽签决定。这些男孩将充当侍从和侍酒,解放我们的人手。他们中某些人有朝一日会披上黑衣,这不是没可能的。剩下的继续做人质,以确保父辈的忠诚。”

 

北方人面面相觑。“人质,”诺瑞大人沉吟道,“托蒙德答应了?”

 

不答应就只能坐视自己人死去。“他管这叫‘血钱’,”琼恩·雪诺说,“但他答应了。”

 

“啊,这名字倒合适!”老菲林特的拐杖重重地敲在冰上,“临冬城也问我们要男孩,我们一直管那叫养子,但说穿了就是人质,双手奉上的抵押品。”

 

“若是作父亲的忤逆了北境之王,”诺瑞大人说,“他们回家时就会少个头。孩子,你告诉我……如果你这些野人朋友背誓,你下得了手么?”

 

去问问杰诺斯·史林特。“巨人克星托蒙德不会挑战我的底线。诺瑞大人,在你眼中我或许只是个涉世不深的孩子,但我可是艾德·史塔克之子。”

 

总务长似乎还不满意。“你说这些男孩会当侍从。大人您不是想让他们接受武器训练吧?”

 

琼恩被激怒了。“不,先生,我想让他们去缝补内衣!他们当然会接受武器训练。他们要搅黄油、劈柴火、擦桌子、倒夜壶,送信……并在工作间隙学习使用矛、剑和长弓。”

 

马尔锡一下子涨得满脸通红。“司令大人恕我无礼,但这事没法回避。您的言行已近乎叛国。八千年来,守夜人的汉子坚守长城,抵御野人。现在您竟放他们进来,让他们住进我们的城堡,为他们提供衣食,教他们如何战斗。雪诺大人,需要我提醒您吗?您发过誓!”

 

“我知道我的誓言。”琼恩复述,“我是黑暗中的利剑,长城上的守卫。我是抵御寒冷的烈焰,破晓时分的光线,唤醒眠者的号角,守护王国的坚盾。我的誓言是否和你的一样?”

 

“如大人所说,一模一样。”

 

“你确定我没记错分毫?你确定我没忘记如何讨好国王和他的律法,如何像守财奴一样攥紧每一寸土地和每一座废弃的堡垒?这部分誓言里有吗?”琼恩等待回答。无人开口。“我是守护王国的坚盾。请问诸位——野人不是人吗?非得等他们变成不是人的东西来跟王国作对吗?”

 

波文·马尔锡张开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他连脖子都涨得通红。

 

琼恩·雪诺转过身。残阳最后一缕余晖也开始暗淡,长城的裂隙由红变灰,由灰转黑,由奔涌的烈火变为玄冰的暗流。在长城之下,梅丽珊卓女士会燃起夜火,吟唱颂歌:光之王,守护吾等,因为长夜漫漫,处处险恶。

 

“凛冬将至,”琼恩最后打破尴尬的沉默,“白鬼随之而来。长城是阻挡它们的防线,长城正是为此而建……但长城需要人来守卫。今天的讨论到此为止。在大门打开前,我们有好多准备工作。托蒙德部众的衣食住行皆需准备。他的人有些得了病,需要医治。克莱达斯,病人就交给你,尽力多救几个。”

 

克莱达斯眨眨暗粉色眼睛。“尽我所能,琼恩。我是说,司令大人。”

 

“备好所有的马车推车,以运送自由民去他们的新住处。奥赛尔,你来负责。”

 

亚威克愁眉苦脸,“是,司令大人。”

 

“波文大人,你负责收取‘过路费’。金银琥珀、项圈、臂箍、项链,全都要分类清点,确保安全送到东海望。”

 

“遵命,雪诺大人。”波文·马尔锡说。

 

冰雪,这是她的预言,还有黑暗中的匕首,鲜红的血冻硬了,兵刃寒光闪烁。想到这里,他握剑的手开开合合。

 

长城内外,冷风吹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