瑟曦

 

最后一晚监禁,太后难以成眠。她闭上眼,脑海便充斥着对明日场景的不祥想象和预感。有护卫保护我,她告诉自己,他们会隔开人群,没人能碰到我。大麻雀至少保证过这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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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便如此,她仍满心恐惧。弥塞菈被送往多恩那天,爆发了“面包暴乱”。金袍子沿街守护王家队伍,暴民却仍冲破了防线,将肥胖老迈的总主教撕成碎片,又干了洛丽丝·史铎克渥斯几十回。那个苍白柔软、穿着衣服的蠢货都能激起兽性,太后怎能幸免?

 

瑟曦在牢房内来回踱步,焦躁如孩提时在凯岩城深处见到的笼中狮,那些狮子是祖父留下的。她和詹姆曾竞相怂恿对方爬进笼子,有一回,她胆大包天地把手伸过栏杆,摸了一只棕色巨兽。她向来比孪生弟弟勇敢。狮子转头,用金色大眼睛盯着她看,还舔了她的手指。狮子的舌头跟磨刀石一样粗糙,她却不想缩手,直到詹姆抓住她肩膀把她拽回。

 

“该你了,”她对詹姆说,“摸它的鬃毛,我打赌你不敢。”他不敢摸。握剑的该是我,不是他。

 

她光着脚,肩上披了张薄毯,浑身发抖地行走。即将到来的明天让她万分紧张。到晚上一切都会结束。走几步路,我就能回家,回到托曼身边,回到梅葛楼自己的房间。叔叔说这是唯一能救她的方法。真的么?她不相信叔叔,更不相信总主教。我依然可以拒绝。我可以坚持清白,将赌注全压在审判上。

 

她不敢像玛格丽·提利尔那样面对教会的审判。小玫瑰或能过关,但瑟曦在新任总主教身边的男女麻雀中没有朋友。她唯一的希望是比武审判,而比武审判需要代理骑士。

 

如果詹姆没失去右手……

 

假设毫无意义,詹姆失去了用剑的手,而这样的他,还跟那个叫布蕾妮的女人消失在河间地。太后得另寻战士,否则今日的折磨只是开始。她的敌人指控她叛国,无论付出多大代价,她都必须回到托曼身边。他爱我。他不会拒绝自己的母亲。小乔跋扈善变,但托曼是个乖孩子,是个善良的小国王。他会很听话。如果待在这,一切就都完了,而回红堡的唯一方法是上街游行。在这点上大麻雀不可动摇,凯冯爵士甚至不愿抬一根指头反对他。

 

“没人能伤害我,”清晨第一缕曙光照进窗户时,瑟曦说,“只有自尊会受挫。”这些话她自己听来都很空洞。詹姆可能回来了。她想象着他骑马奔驰,穿越晨雾,金甲在朝阳照耀下闪闪发光。詹姆,若你爱过我……

 

她的狱卒准时前来提人,乌尼亚修女、莫勒修女和斯科娅修女走在最前,后面跟着四名见习修女和两名静默姐妹。身披灰袍的静默姐妹让太后一阵惶恐。她们来干吗?要处死我么?静默姐妹负责照料死者。“总主教答应我不会受伤害。”

 

“的确不会。”乌尼亚修女向见习修女们点点头。她们带来一块碱性肥皂、一盆温水、一把剪刀和一把长剃刀。看到利器瑟曦不禁打个冷战。她们要给我剃毛。更多羞辱,更多难堪。但她不会求饶。我是兰尼斯特家族的瑟曦,凯岩城的狮子,七大王国合法的太后,泰温·兰尼斯特的长女。头发会长回来。“动手吧。”她说。

 

静默姐妹中年长的一位拿起剪刀。她无疑是个手艺纯熟的理发师,平素清洁贵族尸体再送还亲族,而剃须和理发是其中不可缺少的步骤。静默姐妹先剃净太后的头发。瑟曦若石像安坐,任凭剪刀翻飞。在牢房里她没法养护头发,但即便久未清洗,纠结缠绕,那—头金发仍在阳光洒过的地方闪耀。那是我的王冠,太后心想,他们夺走了我头上的王冠,现在又要偷走这一顶。缕缕卷曲的金发散落在脚边,一名见习修女将肥皂涂在她头上,静默姐妹用剃刀刮掉了发楂。

 

瑟曦希望这样已足够,但她错了。“脱袍子,陛下。”乌尼亚修女命令。

 

“在这儿?”太后问,“为什么?”

 

“必须给您剃毛。”

 

剃毛,她想,像对待绵羊。她从头拽掉袍子,扔在地上。“随便吧。”

 

又是肥皂、温水、剃刀。她的腋毛被剃掉,然后是腿毛,最后是遮住她私处的柔顺金毛。静默姐妹的剃刀在她两腿间刮过,瑟曦想起詹姆多次这样跪下,把吻印在她大腿内侧,让她湿润。他的吻带来温暖,剃刀却冷如玄冰。

 

完事之后,瑟曦呈现出女人最为赤裸脆弱的模样。连一根遮羞的毛都没有。她唇角牵出一个短促的冷笑,苦涩又凄凉。

 

“陛下觉得有趣?”斯科娅修女问。

 

“不,修女。”瑟曦回答。总有一天,我会用烧红的铁钳拔出你们的舌头,那才有趣。

 

一名见习修女拿来一件柔软的修女白袍,瑟曦走下高塔和穿过圣堂时得披着它,不让路上的信徒看到赤裸的肉体。七神在上,真是群伪君子。“我能穿凉鞋么?”她问,“街道很脏。”

 

“没有您的罪孽脏。”莫勒修女说,“总主教大人有令,您必须将诸神创造您的样子呈现于光天化日之下。您从您母亲大人子宫里出来时穿着凉鞋吗?”

 

“没有,修女。”太后不情愿地说。

 

“那就是了。”

 

钟声响起,太后漫长的监禁终于迎来尾声。瑟曦拽紧长袍,享受着它的温暖,“我们走吧。”儿子在城市彼端等她,越早出发,便能越早团聚。

 

瑟曦·兰尼斯特走下塔楼阶梯,粗石刮擦着她的脚。她身为太后坐着轿子来到贝勒大圣堂,现在却光头赤脚地离开。但我总算离开了,这才要紧。

 

高塔钟声持续不断,召唤全城来见证她的耻辱。贝勒大圣堂挤满前来晨祷的信徒,他们的祈祷声在圆顶上回荡。太后一行出现时,人群突然安静,一千只眼睛盯着太后走下平台,经过她父亲夫人被谋杀后的停尸地。瑟曦径直向前,目不斜视。赤脚踩在冰冷的大理石上啪啪作响,她感觉到那些目光,祭坛后的七神似乎也注视着她。

 

在灯火之厅,十二名战士之子等着她。他们身后垂下彩虹披风,巨盔顶上的水晶在灯火下闪耀,镀银板甲打磨得跟镜子一般——但瑟曦知道,每个人在铠甲下都穿了粗毛衬衣。他们的风筝盾上雕饰着同样的图案:一把黑暗中闪耀的水晶长剑,众所周知那是圣剑骑士团的古老徽章。

 

骑士队长在瑟曦面前跪下。“陛下或许记得我。我是真实的西奥多爵士,总主教大人命我指挥陛下的卫队,我和我的兄弟将保护您安全穿过城市。”

 

瑟曦扫过他身后的面孔,他竟在那儿——蓝赛尔,她的堂弟,凯冯爵士之子,口口声声说爱她的人,现在却宣称更爱七神。我的血亲,无耻的叛徒。她决不会忘记他。“请起,西奥多爵士,我准备好了。”

 

骑士站起来,转身抬起一只手,两名手下便走到塔门前,推开大门。瑟曦穿过守卫,踏入大圣堂外,好似地洞里惊醒的鼹鼠,被阳光晃得睁不开眼。

 

疾风吹过,袍子拍打大腿,呼呼作响。清晨的空气是熟悉的君临味道,腐臭,浓郁,她闻到酸葡萄酒、烤面包、烂鱼、粪便,烟雾、汗水和马尿,比任何鲜花都更甜美。瑟曦蜷在袍子里,站在大理石阶顶端,战士之子围住了她。

 

她突然记起曾站在这里,就在艾德·史塔克公爵掉脑袋那天。那本不该发生。小乔本该饶他性命,打发他去长城。史塔克的长子将继承临冬城,但珊莎会留在宫中为质。计划由瓦里斯和小指头制订,奈德·史塔克也答应咽下自己的宝贝荣誉,为保住他女儿那颗空空的小脑瓜承认叛国罪行。我会给珊莎安排一门好亲事,一门兰尼斯特亲事——她配不上小乔,但蓝赛尔很合适,或蓝赛尔的某个弟弟。培提尔·贝里席提出迎娶那女孩,但显然不现实;他出身太低。如果小乔依计行事,临冬城便不会造反,父亲就能以逸待劳解决掉劳勃的两个弟弟。

 

小乔却执意要砍史塔克的脑袋,史林特大人和伊林·派恩爵士也乐于执行。就在这里,太后边看边想,杰诺斯·史林特抓着艾德·史塔克的头发,将人头高高提起,鲜红的血顺着台阶流下。自那之后,再无转圜余地。

 

回忆恍若隔世。乔佛里死了,史塔克的儿子们死了,连她父亲也已亡故。而她又站在大圣堂台阶上,只是这次暴民们的围观对象并非艾德·史塔克,却是她自己。

 

石阶下宽阔的大理石广场,和史塔克送命那日一样人山人海。无论瑟曦望向哪里,看到的都是眼睛。暴民男女参半,有些人肩上还扛着孩子。乞丐和小偷,旅馆老板与商人,皮匠、马童和戏子,最邋遢的妓女,所有人渣都出来围观太后受辱。穷人集会的成员站在前面,那些家伙不修边幅、肮脏邋遢,手持长矛、斧子,穿着凹凸不平的板甲、生锈的锁甲和开裂的皮甲,漂白过的粗纺外套上画着教会的七芒星。大麻雀的破烂军。

 

她心中的一部分还在期盼詹姆出现,带她脱困,远离耻辱,但孪生弟弟始终不见影踪。叔叔也没来,这倒不意外。凯冯爵士上次见面时态度强硬;她所受耻辱不能玷污凯岩城的荣誉,今日将没有狮子与她同行。这场折磨属于她,她必须独自承受。

 

乌尼亚修女在右,莫勒修女在左,斯科娅修女在她身后。若太后逃跑或叫骂,三个老乞婆就会抓她回去,把她永远监禁。

 

瑟曦抬起头,视线越过广场,越过人海中一双双贪婪的眼睛、一张张饥渴的嘴巴和一个个肮脏的脸孔;视线越过城市,伊耿高丘在远方耸立,初升的朝阳令红堡的高塔城垛闪着粉色光芒。没多远。走到红堡大门,就告一段落。她会和儿子团聚,会有自己的代理骑士,叔叔承诺过。托曼在等我。我的小国王。我能做到。我必须做到。

 

乌尼亚修女走上前。“罪人来到你们面前,”她宣布,“她是兰尼斯特家族的瑟曦,孀居的太后,托曼国王陛下的生母,劳勃国王陛下的遗孀,她承认犯下欺骗和淫荡的大罪。”

 

莫勒修女也上前。“罪人业已坦承罪行,并祈求赦免和宽恕。总主教大人指示她抛开所有骄傲和欺瞒以示悔改,在全城的善男信女面前展示诸神创造她的样子。”

 

斯科娅修女最后发言:“罪人带着谦卑的心,褪去所有秘密和隐私,在诸神与世人面前赤裸身体,踏上赎罪之旅。”

 

祖父去世时瑟曦才一岁,父亲继位后第一件事,就是把祖父那个贪婪低贱的情妇逐出凯岩城,收回泰陀斯公爵给她的丝绸天鹅绒及她自己偷窃的珠宝,并让她赤身裸体在兰尼斯港的大街小巷游行,好让西境人看清她是哪路货色。

 

当年她太小,没能亲眼目睹,但她是听着洗衣妇和守卫们的吹嘘长大的。他们说那女人如何哭泣乞求,被勒令脱光时如何绝望地捂住衣服,赤身裸体、跌跌撞撞地穿街走巷时,又如何徒劳地用双手遮掩胸脯与私处。“她曾是那么骄傲虚荣,”一名守卫说,“那么不可一世,那么忘乎所以。可一旦剥掉衣服,她也不过是个妓女罢了。”

 

如果凯冯爵士和大麻雀认为同样的一幕会发生在她身上,那就大错特错了。她身上流着泰温公爵的血。我是母狮,决不退缩。

 

太后甩掉长袍。

 

她从容不迫、不慌不忙地展现胴体,如同回到自己卧室,在侍女们注视下褪去衣衫,准备沐浴一般。冷风拂过皮肤,她猛地打个冷战。她以全部的意志,克制住自己不像祖父的妓女那样用双手遮挡身体。她双手握拳,指甲嵌入手掌。他们全都热切地盯着她。那些饥渴的眼睛看到了什么?我很美,她提醒自己。这话詹姆说过多少遍?甚至劳勃喝高了也会醉醺醺地来到她床边,和他的老二一起表达赞美。

 

他们曾用同样的眼神围观奈德·史塔克被砍头。

 

她必须前进,赤身裸体,剃光毛发,光脚行进。瑟曦缓缓走下宽阔的大理石阶,手脚起满了鸡皮疙瘩。她以太后的威仪高扬下巴,护卫队在前方散开。穷人集会努力推开人群,分出一条路,圣剑骑士左右保护。乌尼亚修女、斯科娅修女和莫勒修女跟在后面,最后是年轻的白袍见习修女。

 

“婊子!”有人喊。是个女人。女人总在女人受难时落井下石。

 

瑟曦不以为意。还会有更多侮辱,更难以承受的侮辱。没有比嘲笑上等人更让这帮贱货开心的了。她没法令他们闭嘴,因此必须充耳不闻,视而不见。她只需一直盯着城市彼端的伊耿高丘,晨光中闪耀的红堡塔楼。如果叔叔说话算数,她将在那里得到拯救。

 

这都是他一手策划。他和大麻雀,毫无疑问,还包括小玫瑰。我被他们定了罪,必须赎罪,必须在全城乞丐眼前赤身游行。他们以为这能击碎我的骄傲,以为能让我不得翻身。他们错了。

 

乌尼亚修女和莫勒修女与瑟曦并排而行,斯科娅修女紧跟在后,摇着铃铛。“耻辱,”老乞婆喊着,“来看耻辱的罪人,耻辱,耻辱。”右边某处,有一个同样响亮的声音,那是面包师学徒在叫卖,“肉派,三铜分一个,热腾腾的热派哟。”脚下大理石光滑冰冷,瑟曦不得不非常小心,以防滑倒。他们经过受神祝福的贝勒的雕像,高大的雕像平静地站在基座上,一脸悲天悯人。看着这雕像,你绝对想不到他有多蠢。坦格利安王朝有明君也有昏君,但没人像贝勒这样“受神爱护”,这位温和虔诚的教士国王同等地关怀诸神和平民,却囚禁了自己的亲生姐妹。他的雕像竟没因她赤裸的双乳而崩坏,真是奇迹。提利昂说贝勒王连自己的老二都怕。史书上说,他曾赶走全君临的妓女,她们离开时他为她们祈祷,但拒绝看她们一眼。

 

“荡妇。”又一声尖叫。还是女人。有东西从人群中飞出。棕黄色、湿漉漉的烂菜从她头顶飞过,溅在一名穷人集会成员脚下。我无所畏惧。我是母狮。她继续前进。“热派啊热派!”面包师学徒还在高喊,“热腾腾的热派哟。”斯科娅修女边摇铃铛,边唱:

 

“耻辱,耻辱,来看耻辱的罪人,耻辱,耻辱。”穷人集会在前开道,用盾牌推挤人群,强行分出一条窄路。瑟曦跟着他们,头颅高昂,目视远方。每一步都离红堡更近。每一步都离儿子和拯救更近。

 

似乎花了一百年才穿过广场,脚下的大理石终于被鹅卵石取代,周围满是商铺、马厩和民房。他们走下维桑尼亚丘陵。

 

行进速度也放缓了,因为街道陡峭狭窄,人群又过于拥挤。穷人集会去推那些挡路的人,想把他们推到旁边,但由于无路可退,后面的人又把他们挤回来。瑟曦努力保持昂头姿势,却踩到湿滑的东西,差点摔倒。好在乌尼亚修女一把抓住她胳膊,扶稳她。“陛下,最好看清路。”

 

瑟曦挣开她的手。“好的,修女,”她尽量谦恭地说,心里却恨不得往对方脸上吐痰。太后裹着残存的骄傲和一身鸡皮疙瘩继续前进。她望向红堡,却发现红堡被街道两旁高大的木屋遮住了。

 

“耻辱,耻辱,”斯科娅修女边摇铃铛边唱。瑟曦想走快些,但很快撞上了前方的圣剑骑士,只好再放缓脚步。前头有人推着车卖烤肉串,穷人集会驱赶他时队伍整个停了下来。瑟曦觉得那肉很可能是老鼠,但香气四溢,等清开道路,周围一半的人都抓着签子大快朵颐。“来点儿吧,陛下?”一个男人叫嚷。这是个高大粗犷的壮汉,生了双猪眼,大腹便便,乱糟糟的黑胡子让她想起劳勃。她厌恶地移开视线,男人把签子扔向她。肉串砸到她腿上,滚落在地,半熟的肉在她大腿留下一片油腻血腥。

 

这里的喊叫似乎比广场更大,或许是因为暴民离得更近。“婊子”和“罪人”最常听到,“通奸”、“骚屄”和“叛徒”也向她飞来,甚至有人喊出史坦尼斯和玛格丽的名字。脚下的鹅卵石肮脏不堪,空间又太小,瑟曦根本避不开水坑。脚沾点水死不了人,她告诉自己。她试图相信坑里都是雨水,尽管看起来更像马尿。

 

更多垃圾从窗户和阳台上扔出:烂水果,啤酒桶,还有摔在地上散发出硫黄味的臭鸡蛋。有人把一只死猫扔过穷人集会和战士之子,由于用力过猛,猫尸摔在鹅卵石上炸开,肠子和蛆溅上瑟曦的小腿。

 

瑟曦继续前进。我又瞎又聋,而他们是蛆虫,她不断告诉自己。“耻辱,耻辱。”修女还在唱。“栗子,新鲜的烤栗子,”一个小贩高喊。“婊子太后,”一个醉鬼在上方的阳台庄严宣布,还举起杯子,嘲弄地致敬,“为王家奶头!”言语就像风,瑟曦心想,言语伤不了我。

 

走到维桑尼亚丘陵半山腰,太后第一次摔倒,她踩到一坨可能是大粪的东西。乌尼亚修女拉她起来,她的膝盖磨破流血。人群爆发出一阵刺耳的大笑,有些男人提出要吻她的膝盖,让她好受些。瑟曦回身看去,身后山丘上贝勒大圣堂巨大的圆顶和七座水晶高塔仍清晰可见。我才走这么一段?更糟的是、糟糕之极的是,她看不见红堡。“在哪儿……在哪儿……?”

 

“陛下。”护卫队长来到她身边。瑟曦又忘了他的名字。“您必须前进,人群要失控了。”

 

没错,她心想,失控。“我不怕——。”

 

“您应该怕。”他抓紧她的胳膊,把她拉到身边。她跌跌撞撞地走下山——向下,再向下——步履凌乱,任由他支撑着自己。该由詹姆支撑着我。他会抽出黄金宝剑,在暴民中杀出一条血路,挖出每一个胆敢盯着她看的男人的眼睛。

 

铺路石坑坑洼洼,布满裂缝,又滑又糙的石头折磨着瑟曦柔软的双脚。她脚跟踩到一片尖锐的东西——石头或陶罐碎片——疼得尖叫。“我要凉鞋。”她朝乌尼亚修女吐口水,“你应该给我凉鞋,至少这点可以做到。”骑士再次抓起她胳膊,好像当她是酒馆侍女。他忘了我是谁?她是维斯特洛的太后,他无权把脏手放在她身上。

 

临近山脚,坡度减缓,街道变阔,红堡再次回到瑟曦视线中。它沐浴朝阳,在伊耿高丘顶上闪着绯红的光。我必须前进,她挣脱西奥多爵士的手,“没必要拖我,爵士。”她一瘸一拐,在身后的石头上留下一串血色脚印。

 

她踩过淤泥和粪便,流着血,浑身颤抖,步履蹒跚。身边传来各种乱七八糟的声音。“我老婆的奶子比她好,”一个男人喊。一名车夫因为穷人集会要他让路而咒骂不休。“耻辱,耻辱,来看耻辱的罪人,”修女们反复地唱。“看这边儿啊,”一名妓女从妓院窗户冲下面的男人喊,同时撩起裙子,“上过它的鸡巴不如上过太后的一半多。”铃铛叮铛、叮铛、叮铛。“那肯定不是太后,”一个小男孩说,“她跟我妈一样松弛下垂。”这是赎罪,瑟曦告诉自己,我犯下卑劣的罪行,这是我的赎罪之旅。很快就会结束,很快就会抛在身后,很快就会全部忘记。

 

熟悉的面孔开始出现。一名秃头虬髯的男子从窗子里像她父亲那样皱眉往下看。他看起来那么像泰温,吓得瑟曦一个趔趄。一名年轻女孩坐在喷泉下,浑身沾满水珠,用梅拉雅·赫斯班的控诉眼神看着她。她还看到奈德·史塔克,旁边是红发的小珊莎和毛茸茸的灰狗——那应该是珊莎的狼。人群中钻来钻去的孩子都成了弟弟提利昂,弟弟像乔佛里死的时候那样嘲笑她。小乔也在,她的儿子,她的长子,她那有金色卷发和甜美笑容的漂亮儿子,他的嘴唇那么可爱,他……

 

太后第二次摔倒在地。

 

他们拉她起来,她抖如筛糠。“求求你们,”她说,“圣母慈悲。我认罪了。”

 

“您认罪了。”莫勒修女说,“而这是您的赎罪。”

 

“没多远了,”乌尼亚修女说,“看到没?”她指着,“爬上山就结束。”

 

爬上山就结束。没错,队伍已在伊耿高丘脚下,城堡矗立在头上。

 

“妓女,”有人尖叫。“通奸,”另一个声音嘶喊,“垃圾。”

 

“想吸么,陛下?”一个围着屠夫围裙的男人从裤子里掏出老二,咧嘴笑着。

 

这都不重要。她快到家了。

 

瑟曦开始攀登。

 

然而攀登路上,嘲笑和喊叫更为残酷。游行没经过跳蚤窝,因此跳蚤窝的居民涌来伊耿高丘下看热闹。在穷人集会的盾牌和长枪后,那些嘲笑她的脸孔后颈伸得老长,如此扭曲畸形,荒诞可怖。猪和赤条条的小孩在他们脚下来回跑,瘸腿乞丐和扒手像蟑螂一样在人群里穿梭。她看到只剩几颗牙的人,瘤子和脑袋一样大的丑老太婆,肩膀胸前挂着一条斑点巨蛇的妓女,脸上眉梢生满流脓灰疮的男人。他们咧嘴大笑,舔着嘴唇,吹着口哨,兴致勃勃地欣赏她踉跄走过。她的双乳因为用力攀登晃来晃去,有人便猥琐地提议,还有各种污言秽语。言语就像风,她心想,言语伤不了我。我很漂亮,我是维斯特洛七大王国最漂亮的女人,詹姆说过,詹姆从不骗我。甚至劳勃——那个不爱我的劳勃——也觉得我很漂亮,他想要我。

 

可她不觉得自己漂亮。她觉得自己衰老、残破、肮脏、丑陋,肚皮有生孩子留下的妊娠纹,胸脯也不像年轻时那样挺拔。没有外衣支撑的它们在胸口晃悠。我不该答应这件事。我曾是他们的太后,但现在他们什么都看到了,什么都看到了,什么都看到了。我永远不该让他们看到。锦衣宝冠的她是高高在上的太后,赤身裸体、鲜血淋漓、步履蹒跚的她不过是个老女人,跟他们的老婆一样,或者说比起他们年轻漂亮纯洁的女儿,更像他们的老妈。我都做了什么啊?

 

什么东西涌上双眼,刺痛了她,模糊了视线。她不能哭,她不会哭,这些蠕虫永远不会看到她哭。瑟曦用手背擦干眼睛。一阵冷风让她剧烈颤抖。

 

那个老妇人突然出现在人群中,双乳垂到膝上,皮肤发绿生疮,她睥睨众生,浑浊的黄眼睛射出恶毒的目光。“来日你将母仪天下,”她嘶叫道,“直到另一位女人的到来,比你年轻也比你美丽,她会推翻你,并夺走所有你珍爱的东西。”

 

太后再也止不住眼泪,泪水像硫酸灼烧她的脸颊。瑟曦痛哭失声,用一只手遮住前胸,另一只手掩护下体,没命地向前冲,一路闯过前方的穷人集会,然后弯下腰手忙脚乱地向上跑。没跑出几步,她就绊倒了,她站起来继续跑,又跌倒在十码之外。接下来她只记得自己在爬,四肢着地,像狗一样爬上山。君临城的善男信女们给她让出一条路,他们大笑着,嘲弄着,欢欣鼓舞。

 

然后人群散开,消失不见,城堡大门出现在眼前,还有一排戴着镀金半盔的红袍枪兵。瑟曦听到叔叔用熟悉的方式粗声下令,两侧闪出两个白影,白甲白袍的柏洛斯·布劳恩爵士和马林·特兰爵士大步走到她身旁。“我儿子,”她尖叫,“我儿子在哪儿?托曼呢?”

 

“他不在这,作儿子的不该见到母亲受辱。”凯冯爵士话音刺耳,“裹住她。”

 

乔斯琳弯下腰,用干净柔软的绿羊毛毯裹住瑟曦的身躯。一道黑影落在上方,完全遮住了太阳。冰冷的钢铁伸到太后身下,接着一双钢甲巨手将她抱离地面。瑟曦不禁想起乔佛里儿时,她也能这样抱他。一个巨人,瑟曦在他抱住自己大步迈向城门时眩晕地想。她听说在长城以北,不信神的荒野中依然有巨人生活。可那只是传说。我在做梦?

 

不。她的救星是真实的。他至少八尺高,双腿粗如树干,胸膛堪比壮马,肩膀不输公牛。他穿着明亮如少女的希望的白釉精钢板甲,内有镀金锁甲。巨盔遮住了他的脸,盔端飘扬着七根丝羽,染成七色象征七神。一对黄金七芒星搭扣将翻卷的白袍扣在他双肩。

 

一件白袍。

 

凯冯爵士言而有信。她的小宝贝托曼,已将她的代理骑士任命为御林铁卫。

 

瑟曦没看到科本从哪冒出来的,他就这么忽然出现在他们身边,努力跟上骑士的长腿。“陛下,”他说,“您能回来太好了。我可有幸向您介绍御林铁卫的新成员?这位是劳勃·斯壮爵士。”

 

“劳勃爵士。”穿过大门时,瑟曦轻唤道。

 

“陛下明鉴,劳勃爵士发下了神圣的静默誓言。”科本解释,“他发誓,在杀掉陛下的所有敌人,将罪恶驱离王国以前,决不开口。”

 

妙,瑟曦·兰尼斯特心想,噢,妙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