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还是拿不准?那可能是出自圣经

试着把这些点串起来:花园,蛇,瘟疫,洪水,分开海水,面包,鱼,四十天,背叛,否认,奴役,逃亡,肥牛,牛奶,蜂蜜。有没有读过一本书将这一切都包罗在内?

你猜怎么着?作家们也读过。还有诗人、剧作家、编剧,也都读过。在《低俗小说》中,塞缪尔·勒·杰克逊[塞缪尔·勒·杰克逊(1948- ),美国黑人演员及监制。] 扮演的人物满嘴污言秽语(可骂来骂去也不外那句“三字经”),其间还夹杂着维苏威火山喷发般的圣经语言,滔滔不绝的启示录式的修辞和意象。他的谈吐表明作者兼导演昆汀·塔伦蒂诺熟稔那部神圣经典,虽然他的小说脏话连篇,颇有亵渎神圣之嫌。詹姆斯·迪恩主演的电影为什么取名为《伊甸园之东》[典出《创世记》第4 章,该隐杀死弟弟亚伯后,去往在伊甸东边挪得之地,故伊甸 园之东指罪恶堕落的世界。 ] ?因为电影所依据小说的原著者约翰·斯坦贝克了解《创世记》。我们会明白,伊甸园之东,就是堕落的世界,也是我们所知的唯一世界,当然也是詹姆斯·迪恩电影中唯一存在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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俗话说,魔鬼也会引用圣经。当然作家也会。即便那些不信教,或者不在犹太-基督教传统中生活的作家也会借鉴《约伯记》《马太福音》或《诗篇》。这也许可以解释为什么文学作品中有那么多花园、毒蛇、火舌[指圣灵,典出圣经《使徒行传》第2 章:“五旬节到了,门徒都聚集在一处。忽然, 从天上有响声下来,好像一阵大风吹过,充满了他们所坐的屋子;又有舌头如火焰显现 出来,分开落在他们各人头上。他们就都被圣灵充满,按着圣灵所赐的口才说起别国 的话来。”本书引用圣经,除非特别注明,都引自简体字版和合本。 ] 和旋风中的话语[ 典出《旧约· 约伯记》第40 章:“于是耶和华从旋风中回答约伯说……”上帝为证 明人在困厄之中仍能保持信仰,便向约伯降下各种苦难祸患考验他。约伯向上帝申诉 痛苦,上帝遂以旋风中的声音回答他。 ]

在托妮·莫里森的《宠儿》(1987)中,四个白人男子骑马向俄亥俄州一所房子而来,逃奴塞丝和她的孩子住在那里。为“拯救”孩子脱离奴隶制的火海,她心一横,决定杀掉他们,结果只杀死了两岁的女儿,就是后来叫作“宠儿”的那个。无论是曾经的奴隶还是自由的白人,没人相信或理解她的行为,而正是人们这种不理解饶了她一命,也拯救了她其他的儿女。她疯狂的暴力有没有道理?没有,这样做是头脑发昏,穷凶极恶,大家都这么以为。但从另一方面,我们觉得她这样做也有缘由。书中的人物都看到了四个人从蓄奴地区沿路骑马而来。我们明白,而且塞丝本能地认为,来到她门口的正是末日的启示。天启四骑士[也称“启示录四骑士”。据圣经《启示录》,世界终结之时,将有羔羊解开书卷的七 个封印,唤来分别骑着白、红、黑、灰(或绿)四匹马的骑士,将瘟疫、战争、饥荒 和死亡带给接受最终审判的人类,届时天地万象失调,日月为之变色,随后便是世界 的毁灭。 ] 到来之时,便是世界末日,最后审判的时刻。莫里森没有按圣约翰原文中说的那样将马描绘为绿色——绿色的马实在难找——但是我们绝不会不知道,因为她确实将他们称作“四骑士”。不是骑马人,不是坐在马背上的人,不是骑手。而是骑士。故而毫无歧义。再者,四人中有一个骑在马背上,膝头横放一支来福枪。这看起来十分像第四个骑士,《启示录》中骑着灰白色的(或绿色的)马、名叫死亡的那一位。在《苍白骑士》中,克林特·伊斯特伍德真让一个人物说了段启示性的话语,免得我们不明白他的意思(尽管伊斯特伍德的西部片中无名的陌生人几乎总是死神),但在《宠儿》中,莫里森用一个词组“四骑士”和一种姿势就表达了同样的意思。明白无误。

所以当死神的使者向你疾驰而来,你会怎样做?

这就是为什么塞丝会作出那样极端的反应。

当然莫里森是美国人,在新教传统中长大。可圣经跨越种族,不分国界。爱尔兰天主教徒詹姆斯·乔伊斯也经常运用圣经典故。我经常讲他的短篇《阿拉比》(1914),这是一个关于童真失落的故事,构思精巧,堪称艺术瑰宝。“童真失落”,当然就是指“人的堕落”。亚当与夏娃,乐园,毒蛇,禁果。其实每一篇关于童真失落的故事都是个人对失去上帝恩宠的再次体验,因为我们的经历不是集体的,而是个人和主观的。故事场景设置是这样的:一个男孩,十岁刚出头,之前一直生活得安安稳稳、简简单单,仅限于上学,和伙伴们在都柏林的街头玩些牛仔或印第安人的游戏。有一天他发现女孩,或说得具体点,一个女孩,他朋友曼根的姐姐,让他怦然心动。无论是这个姐姐还是我们故事的主人公都没有名字,于是他的处境就具有些许的普遍性,这一点很有用。处在青春期初期,小男孩不知该如何对待他欲望的对象,甚至不懂何为欲望。毕竟,他所处的天主教文化致力于严男女之大防,使他们纯洁无邪;他读的书描写两性关系时只用最模糊最贞洁的词语。他答应去集市,即标题中所称的阿拉比,买个礼物送给她,因为她自己去不了(因为她上的女子教会学校要静修)。在经过多次拖延和挫折之后,他终于在集市马上要散的时候赶到。此时大多数摊位都已打烊,但他终于找到一个开着的,看摊的年轻姑娘和两个小伙子正在打情骂俏,让我们情窦初开的小男孩看着很不顺眼。那姑娘爱答不理地问他买什么,他十分气馁,说不买什么,便转身离开,沮丧和羞辱的泪水模糊了双眼。他突然间明白,他的感情也并不比他们的更崇高,他一直在犯傻,在为一个普普通通的女孩子跑腿,而她可能根本都没把他放在心上。

且慢。这可能是童真。但堕落呢?

当然,童真,然后失去。你还需要什么呢?

圣经意味的东西啊。一条蛇,一只苹果,至少有个乐园吧。

抱歉,没有乐园,没有苹果。集市是在室内开的。但是乔伊斯说,摊位旁边挺立着两个大罐子,如同东方卫士一般。而这样那些卫士就有些圣经色彩了:“于是把他赶出去了。又在伊甸园的东边安设基路伯,和四面转动发火焰的剑,要把守生命树的道路。”你想做笔记?这话出自《创世记》第3章第24节。众所周知,并没有什么发火焰的剑把你和某种东西分开,在这个短篇中,这个某种东西就是曾有的童真,既可指伊甸园的无邪,也可指童年的纯真。关于童真失落的故事之所以如此震撼内心,是因为它如此决绝而无可逆转。你再也回不到过去。正是因此,泪水刺痛男孩的双眼,让他视线模糊——这就是那发火焰的剑。

也许作家并不想丰富母题、人物、主题或情节,只是需要一个标题。圣经中处处是可以用来做标题的语句。我前面提到过《伊甸园之东》。蒂姆·帕克斯[蒂姆·帕克斯(1954- ),英国作家,长期侨居意大利,主要作品有《欧罗巴》 和《火舌》等。 ] 有部小说《火舌》。福克纳有《押沙龙,押沙龙!》[ 据《旧约·撒母耳记》记载,押沙龙是大卫王第三个儿子,他的妹妹她玛被同父异母 的哥哥暗嫩奸污。为替妹妹报仇,押沙龙设计杀掉暗嫩,并起兵谋反;后被堂兄约押所 杀。福克纳的小说借用押沙龙为题,描写美国南方种族歧视导致的兄弟相残的悲剧。 ] 与《去吧,摩西》。好吧,我承认,最后一个出自一首黑人圣歌,但也是基于圣经《出埃及记》的故事。假设你想写一本关于绝望无助、生命力丧失和对前途无望的书,你可能会在《传道书》中找出一段,它提醒我们每个黑夜后面还会有新的一天,人生是生、死、重生的无尽循环,世代相续,直到时间的尽头。[ 典出《传道书》第1 章:“一代过去,一代又来,地却永远长存。日头出来,日头落下, 急归所出之地。”其中“日头出来”,原文为“The sun also ariseth”,被海明威改成“The  sun also rises”用作小说标题,即《太阳照常升起》。 ] 你可能会多少带些讽刺地看待那种见解,借用《传道书》中的一个词语表达反讽——我们曾认定地球与人类都生生不息,自古以来都认定世界永世长存,不会消失,而这一切假说都在刚刚发生的世界大战——西方文明在这四年中差一点实现自我毁灭——中化为齑粉。说不定你还是个现代主义者,经历过世界大战之类的恐怖灾难。至少海明威就是这样,他从圣经的一段中借用了一个书名:《太阳照常升起》。书很棒,书名更是无可挑剔。

比借用书名更常见的是借用场景和引文。圣经在诗歌中无处不在,有一些极为明显。约翰·弥尔顿的宏伟史诗中大多数标题和大量素材都是来自众所周知的那部著作:《失乐园》《复乐园》《力士参孙》。此外,我们的早期英语文学经常离不开宗教,宗教的影响也是无所不在。《高文爵士与绿衣骑士》和《仙后》中那些追寻探索的骑士,都是为宗教信仰踏上征途,无论他们自己清楚与否(通常他们是清楚的)。《贝奥武甫》除了讲述英雄战胜恶棍,主要还讲古老的北方日耳曼异教社会皈依基督教的过程。故事中提到,魔鬼格伦德尔是该隐的后代。所有的恶棍不都是该隐的后代吗?在乔叟的《坎特伯雷故事集》(1384)中,虽然无论是那些朝圣客还是他们讲的故事都谈不上神圣,可别忘了,这些人都要在复活节期间到坎特伯雷大教堂去朝圣,而且他们的言谈和故事都会提及圣经和教义。约翰·多恩是英国国教牧师,乔纳森·斯威夫特是爱尔兰教会的教长,爱德华·泰勒和安妮·布拉德斯特里特是美国清教徒(泰勒是牧师)。拉尔夫·沃尔多·爱默生做过一小段时间的唯一神教牧师,而杰拉尔德·曼利·霍普金斯是天主教神父。你在读多恩或马洛礼或霍桑或罗塞蒂的时候,很难不迎头撞见出自圣经的引文、情节、人物和整个故事。这么说吧,20世纪中期之前的每个作家都接受过扎实的宗教教育。

即使今天,仍有为数众多的作家对他们祖先的信仰烂熟于心。在刚刚结束的世纪中,出现了一些现代宗教及精神诗人,像T. S.艾略特、杰弗里·希尔、艾德莉安娜·里奇和艾伦·金斯堡,他们作品中的圣经语言和意象俯拾皆是。在艾略特《四个四重奏》(1942)中,俯冲的轰炸机很像一只鸽子,以五旬节火焰般的救赎将人们从轰炸机洒下的战火中拯救出来[此处指《四个四重奏》中的《小吉丁》第4 部分中的一段:“俯冲的鸽子/ 带着炽热 的恐怖火焰/ 划破长空,那火宣告/ 人涤除罪恶和过错的途径。”(张子清译)此处鸽子 意义双关,既指德国的轰炸机,又指圣灵(文艺复兴时期宗教绘画常把圣灵画成鸽子 的形象)。它向下飞时,带着一团圣火。不管是轰炸机还是圣灵的化身鸽子,供人们选 择的只是这个火葬堆还是那个火葬堆。火,即受苦受难,是不可避免的,唯一可以选 择的是无意义的受苦还是有意义的受苦(净化灵魂)。 ] 。艾略特在《荒原》(1922)最后一章中提到一个人,“总是有另外一个人在你身旁走/悄悄地行进,裹着棕黄色的大衣,罩着头”,此处他借用了加入去以马忤斯的门徒中的耶稣的形象[ 见《荒原》第5章“雷霆中的话”。艾略特原注:去埃摩司(圣经中译作以马忤斯 途中一段戏述耶稣被钉在十字架上后,重又复活,并在他的门徒中行走。 ] 。在《三贤哲的旅程》[ 典出《新约·马太福音》第2章,耶稣降生时,有三贤哲带礼物自东方来拜。 ] (1927)中,他运用了耶稣诞生的故事,在《灰星期三节[ 也译作灰星期三、圣灰星期三、圣灰日等。按基督教的算法,这是四旬斋的第一天, 即3 月21 日复活节的前40 天。四旬斋的40 天须戒斋和忏悔(星期日除外),纪念耶 稣在荒野度过40 天,战胜撒旦对他的引诱。在四旬斋里基督徒忏悔他们过去的罪恶, 摆脱尘世的诱惑,潜心于上帝的教诲。教堂为灰星期三举行的仪式通常是由一个教士 在一个普通人的前额画上十字架形的灰,并说:“记着,人啊,你来自尘土,还将归回 于尘土。” ] 》(1930)中提供了一种别具一格的四旬节意识。希尔在他整个的文学生涯中都在同堕落的现代世界的精神问题角力,故而在他的作品,比如《五旬节[ 五旬节是犹太人的三大节期中的第二个节期,后成为基督教的圣灵降临日(或圣神 降临节)。犹太教按犹太历守节期,纪念以色列人出埃及后第50 天,上帝在西奈山颁 给摩西《十诫》的日子;基督教的圣灵降临节的日期则定在复活节后第50 天和耶稣升 天节后第10 天。 ] 城堡》或《迦南》(1996)中发现圣经主题或意象就没什么好奇怪的了。至于里奇,在《1984年赎罪日[ 赎罪日是犹太人一年中最重要的圣日。在新年过后的第10天,犹太人彻底斋戒,停 止所有工作,聚集在会堂内祈祷上帝赦免他们在过去的一年中所犯的罪过。 ] 》中向前辈诗人罗宾逊·杰弗斯致意,她在诗中探讨了赎罪日的内涵,而且犹太教问题也在她的诗中频繁出现。金斯堡没有不爱的宗教(有时他自称为犹太佛教徒),在诗中运用的材料有出自犹太教、基督教、佛教、印度教、伊斯兰教,可以说世上所有信仰都被他收入囊中。

当然运用宗教并非都是直接的。许多现代和后现代的文本基本上都有反讽意味,使用圣经典故不是为了强调宗教传统和当代的延续性,而是为了阐明它们之间的不一致与分裂。不用说,这样反讽的用法可能会招来麻烦。萨尔曼·拉什迪在创作《撒旦诗篇》(1988)时,为表现人物的邪恶堕落,他以小说中的人物对古兰经中的事件、人物以及先知穆罕默德的一生进行戏仿。他知道不是每个人都能理解他关于宗教经典的反讽故事,可也绝对想象不到会被误解得那么深,竟至于招来一纸追杀令,宗教领袖向他下达了死刑判决。在现代文学中,许多基督式人物多少都达不到基督的境界(这一点我会在第十四章中细讲),对于这种不一致,宗教保守分子未必能够接受。但通常情况下,讽刺性的对比更轻松,效果更有喜剧性,不太可能得罪人。在尤多拉·韦尔蒂[尤多拉·韦尔蒂(1909-2001),美国著名女作家,主要作品有短篇小说《旅行推销 员之死》,长篇小说《三角洲的婚礼》《乐观者之女》等。 ] 的名篇《我为什么住在邮局》(1941)中,故事叙述人同妹妹关系不睦。故事开始时,妹妹似乎因为做了什么丑事离开自己家回到娘家。因为“娇生惯养”的妹妹回来,姐姐不得不炖两只鸡喂饱一家五口外加一个孩子,她为此愤愤不平。姐姐看不到,但我们能看到的是,那两只鸡实际上就是肥牛犊[ 典出《路加福音》第15 章第11-32节浪子回头的故事。一个富人家有两个儿子。 小儿子要求分家,带着家产外出,很快挥霍一空,穷困潦倒而归,请求父亲的宽恕。 父亲立即原谅他,并给他好吃好穿,让大儿子杀肥牛犊大摆宴席,庆祝小儿子死而复生。 一直忠诚勤恳的大儿子生气嫉妒。 ] 。虽然按传统的标准算不上盛大的宴席,但确实也够丰盛,正如为欢迎浪子回家而摆下的酒席,尽管这里的浪子其实是浪女。当初妹妹离开家,恣意妄为,挥霍掉家人给予她的“福分”,但一回到家,就立即受到欢迎,犯下的错也被一笔勾销,于是姐姐禁不住像耶稣讲的寓言中的哥哥那样,又气又妒。

圣经中的名字也常被用在文学作品中,那些“雅各”“约拿”“利百加”“约瑟”“玛利亚”“司提反”,连“夏甲”也被人用过至少一次。人物的命名是小说和戏剧中颇为严肃的一件事。给人物取的名字得听起来对头——油壶哈里[1933年发行的动画片《银行家的女儿》中的人物,现在被用来做一个翻唱乐队的名字。] ,杰伊·盖茨比,甲壳虫贝利[美国漫画家莫特· 沃克创作的著名连载漫画《菜鸟从军记》的主人公。] ——还得传达作者想赋予这个人物或故事的信息。托妮·莫里森在《所罗门之歌》(1977)中描绘的那个黑人家庭,给孩子取名字时,拿出圣经,让它自动打开,闭上眼睛随便一指;只要是专有名词,指到什么就叫什么名字。这就是为什么有一代有个女孩叫彼拉多,下一代有个女孩叫哥林多前书。莫里森用这种命名方式表明这一家人和他们所处阶层的特色。你还能用什么呢——地图册?世上有什么城市、村庄或河流能传达出“彼拉多”这个名字所包含的意蕴?在这个例子中,作者的见识不是表现在为人物取的名字上,因为没有人比那位明智、慷慨和乐于奉献的彼拉多·戴德更不像本丢·彼拉多[本丢·彼拉多(?-41 年),罗马帝国犹太行省的执政官(26年-36 年)。根据《新 约》圣经所述,曾审问耶稣,原本不认为耶稣犯了什么罪,却迫于仇视耶稣的犹太宗 教领袖的压力,判耶稣钉死在十字架上。 ] 了。而是说,那种取名方式让我们深入了解那个社会,那个社会使一个男人——彼拉多的父亲——死心塌地地相信一本他根本不会读的书具有极大的魔力,以至于会以盲选的方式来指引自己给孩子取名。

好吧,圣经以很多方式出现在文学中,但是,这岂不也造成很大的障碍吗?对那些算不上

算不上对圣经有研究的人?我也算不上啊。但就连我也能偶尔认出圣经典故。我使用一种我称之为“共鸣测试”的办法。如果我听到小说或诗歌的文本中有言外之意,弦外之音,我就开始去更古老、更大的文本中寻找出处。下面讲讲具体怎么做。

在詹姆斯·鲍德温的短篇小说《桑尼的布鲁斯》(1957)的结尾,故事叙述人送一杯酒到舞台上,以此向他才华横溢但桀骜不驯的弟弟桑尼表达团结与接纳。桑尼啜了一小口,下一曲开始时,他把酒放在钢琴上,酒在琴上闪闪烁烁,“恰如使人战兢之杯”。我很确定这说法定有出处,可很长一段时间却不知道到底出自何处。这个短篇内容丰富充实,其中的痛苦和救赎扣人心弦,语言从头至尾都精彩绝伦,即便无须反复回味最后一句,我还是会把这故事一读再读。可此处确实有种东西——一种共鸣,一种超出字面含义的意蕴。彼得·弗兰普顿[彼得· 弗兰普顿(1950- ),英国摇滚乐音乐人。] 说E大调是最强劲的摇滚和弦;如果你想在音乐会上掀起一阵狂潮,只需一个人站在台上,弹出一声高亢、圆润、丰满的E大调。舞台上下所有人立即都会明白这一声之后会出现什么。这种感觉在阅读时也存在。当我感到那种共鸣,那根“圆润的琴弦”,沉重却光华灿烂,闪耀着希望和预兆,这总是意味着那个说法或别的什么是从别处借来的,预示着不同寻常的意义。通常,尤其是借用部分与文章的其他部分感觉语调和分量有所不同时,那出处就是圣经。后面的事就是搞清楚具体出自何处,意义为何。有些东西对我很有帮助——我知道鲍德温是传教士的儿子,知道他最著名的小说是《向苍天呼吁》(1952),知道叙述人开始时拒绝为桑尼负责,这已经展现了很强的该隐——亚伯元素[该隐和亚伯的故事见《创世记》第4章。该隐是亚当夏娃的大儿子,亚伯是他的弟弟, 因为耶和华悦纳亚伯的献祭,而不喜欢他的,该隐便出于嫉妒将弟弟杀害,受到上帝 惩罚。该隐被认为是人类作恶的开始。此处指兄弟不和。 ] ,所以我有很强的直觉,感觉是出自圣经。可喜的是,众多文集都选过《桑尼的布鲁斯》,不可能找不到答案——它出自《以赛亚书》第51章第17节[ 中文为:“耶路撒冷啊,兴起!兴起!站起来!你从耶和华手中喝了他烈怒之杯,喝 了那使人战兢之杯的渣滓,挤出喝尽。”鲍德温小说中的“使人战兢之杯”(cup of  trembling)即出自这一节。 ] 。那一段讲的是上帝的愤怒之杯,上下文讲的是迷途的儿子,他们遭受折磨,可能还要忍受荒凉和毁灭。由于这段《以赛亚书》引文,故事的结局因而变数更大,更加不确定。桑尼有可能成功,也可能失败。他可能再度沉沦,吸毒,犯法。但除此之外,故事发生地哈莱姆的居民也有更广泛的意义,他们可以推而广之指代美国黑人,饱受患难,饮下上帝手中那杯使人战战兢兢的酒。鲍德温的最后一段虽给人希望,但这种希望又因为预知可怕的危险而渺茫。

这些知识能否使我的阅读有极大提高呢?也许没那么大。这种影响润物无声,而不是雷霆万钧。意义不会变得截然相反,或有极大改变;假若那样,反而成了败笔,因为那么多读者是注意不到其中的典故的。我更相信,因为联想到《以赛亚书》,小说的结局变得更有分量,更有冲击力,甚至更加悲怆。兄弟姐妹不合,年轻人误入歧途,沉沦堕落,我认为这不是20世纪特有的问题,而是自古有之。人类遭受的大多数磨难在圣经上写得细致入微。也许圣经中没有爵士乐,没有海洛因,没有戒毒所,但桑尼遇到的各种问题差不多都有:由海洛因和监狱所代表的现代社会表象所掩藏的精神苦闷。哥哥的厌倦、不满和内疚,因为有违先母临终嘱托、没有照顾好弟弟而感受的挫败感——这些圣经也都了解。

桑尼和哥哥的故事,正是因为有了圣经的维度,其深度也增加了。我们看到的不再只是爵士乐手和他教几何的哥哥催人泪下的悲惨现代故事。相反,这个短篇与丰富的远祖创作和有力的集体神话遥相呼应,产生共鸣。这个故事不再被封闭在20世纪中期,而变成超越时间的原型,讲述兄弟之间无处不在、永恒存在的紧张关系和相处困境,以及他们间的关怀、痛苦、内疚、骄傲和爱。这样的故事永远不会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