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迷失在森林中的孩子——也可能来自童话

迄今为止,我一直在反复向你灌输一个观念,即所有文学作品都是从其他作品中衍生出来的。我们这里说的文学含义较为宽泛,包括长篇小说、短篇小说、戏剧、诗歌、歌曲、歌剧、电影、电视、广告,可能还有各种我们没见过、没用过的,更新兴或尚未发明的电子媒介。现在我们再当一回作家,假设你想借鉴别的作品为你故事的骨架增加点血肉,你会想到谁呢?

其实《捉鬼敢死队》就不错。短期内还行,可是百年之后,人们还会记得一部20世纪80年代的喜剧片吗?可能不会。但如今的观众了解。假如你想引起话题上的共鸣,借鉴热门电影或电视剧可能效果不错,但时过境迁,这样的作品很难产生持久的影响力。咱们还是考虑一下那些多少算得上是经典的作品吧。顺便提一句,“文学经典”是指经典作品名单,大家都假装它(那个名单,不是经典)不存在,但我们都知道它很关键。对于哪些作品算经典,更重要的是哪些作家算经典作家,或简单地说,谁的作品有资格入选大学课程,向来众说纷纭。美国不像法国,可以由一个研究院定出一个经典作品的名单。我们的经典往往约定俗成。我上学那会儿,经典作家多是白人男性,像弗吉尼亚·伍尔夫这样能挤进高校教材的现代英国女作家实在凤毛麟角。如今她可能不再寂寞,很多女作家加入了她的行列,像多萝西·理查逊[多萝西·理查逊(1873-1957),英国女作家,擅长以内心独白的方式描写女性经验, 著有多部长篇小说,其中有系列小说《朝圣》。 ] 、米娜·罗伊[ 米娜· 罗伊(1882-1966),英国女作家、诗人、艺术家,倡导未来主义和女权思想, 主要作品有情诗集《给乔安尼斯的歌》等。 ] 、史蒂维·史密斯[ 史蒂维·史密斯(1902-1971),英国女诗人、小说家,主要作品有小说《黄色壁纸 上的小说》《假日》等,另有许多自白体诗歌。 ] 、伊迪斯·斯特韦尔[ 伊迪斯·斯特韦尔(1887-1964),英国女诗人、文艺批评家,主要作品有诗集《门 面》《寒冷之歌》等。 ] 等等。如今“伟大作家”和“伟大作品”的名单具有极大的流动性。但咱们还是言归正传,回到文学借鉴的问题上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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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在“传统”作品中,你应该借鉴谁的呢?荷马?听到这个名字,半数的人都会想到荷马·辛普森[美国动画情景喜剧《辛普森一家》的主人公,他的口头禅是“D’oh”,意为“该死,惨了”。] ,《辛普森一家》中那个老说“惨了!”的家伙。你近来读过《伊利亚特》吗?密歇根州荷马村的人读不读荷马史诗?俄亥俄州特洛伊市的人对特洛伊战争是否感兴趣?在18世纪,荷马史诗是稳妥的选择,虽然人们很可能读的是英译本,而不是希腊文原著。可如今不然,如果你还想让大多数读者明白你参考的是谁的话。(这当然也不是你不引用荷马的理由,只是提醒你,不是每个读者都会明白你的信息。)那莎士比亚呢?毕竟他可是四百年来人们引经据典的黄金标准,至今依然。可另一方面,引用莎翁也存在曲高和寡的问题——他可能会吓跑一批读者,他们会认为你故作高深。再者,他的名言就像适婚的异性:好的都被人挑走了。也许可以考虑20世纪的作家。詹姆斯·乔伊斯?绝对成问题——太复杂了。T. S.艾略特呢?他自己满篇都是引用别人的。经典作品种类繁多,带来的一个问题就是现代作家们不能假设读者会具备共同的知识储备。如今读者掌握的知识远比从前更加五花八门。那作者可以用什么东西进行对照、类比、参考、组织情节,又保证大多数读者都知道呢?

儿童文学。

对啊。《爱丽丝漫游奇境》《金银岛》《纳尼亚传奇》《柳林风声》《戴高帽的猫》《月亮,晚安》。我们可能不知道夏洛克[莎士比亚喜剧《威尼斯商人》中的反面人物,一个爱财如命、心狠手辣的高利贷放债人。] ,但都知道《我是山姆》[美国作家艾琳· 库珀的少年文学作品。] 。还有童话,但只是主要的那些。斯拉夫民间传说,那些20世纪20年代俄罗斯形式主义批评家的宠儿,就连在帕迪尤卡这样文化艺术繁盛的地方都不大有人读。可是多亏了迪士尼,从俄罗斯的符拉迪沃斯托克到美国的瓦尔多斯塔,《白雪公主》无人不知;从爱尔兰的斯莱戈到美国的萨利纳斯,《睡美人》无人不晓。民间传说的另一个好处是意思不会模棱两可。我们可能不太清楚该如何评价哈姆雷特对奥菲利亚的态度或雷欧提斯的命运,但我们却非常肯定怎么看那个邪恶的继母或小矮人。像白马王子啊,或眼泪能够疗伤止痛啊,这样的想法我们还是蛮喜欢的。

在作者可以利用的所有童话中,最受青睐的莫过于《汉赛尔与格莱特》,至少在20世纪晚期如此。每个时代都有最受欢迎的故事,但是关于远离家乡、迷失路途的孩子的故事却具有普遍吸引力。对于一个焦虑的时代,“盲目信仰”组合演唱《找不到回家的路》的时代,不只是“迷途男孩”的时代,也是迷惘一代的时代,《汉赛尔与格莱特》的故事必定更受欢迎。事实也确是如此。自从60年代以来,以此为原型的故事就以各种面目出现。罗伯特·库佛[罗伯特· 库佛(1932- ),美国当代作家,20 世纪60 年代以来最有代表性的后现代 小说家之一,著有《公众的怒火》等作品。 ] 有个短篇《姜饼屋》(1969),其创新之处也就在于两个孩子名字不是汉赛尔与格莱特。小说利用我们对原来故事的了解,用我们可以认出的符号来代替熟悉的部分:从到达姜饼屋到推进烤炉的这段故事我们都已清楚,于是库佛直接略过。随着故事的发展,作者用换喻的方式,将巫婆变成她穿的黑色破斗篷,仿佛我们用眼角余光看到她的样子(换喻是用部分代替整体的修辞手法,比如用“华盛顿”代替美国在某个问题上的观点)。我们没有看到她直接攻击孩子,而是看到她杀死吃掉面包屑的鸽子。从某种意义上看,这种行为更险恶,因为这样做就像抹去孩子们对回家的路的唯一记忆。故事结尾时,男孩和女孩到达姜饼屋,我们只瞥见黑色的破斗篷在微风中飘荡。这让我们重新估量对这个故事的了解,反思故事中我们认为理所当然的那些内容。孩子们懵然无知地闯进巫婆的领地,好戏刚开始上演,故事却在此戛然而止,通过这样安排,作者迫使我们直面自己的反应——焦虑,恐惧,激动——这一切又受我们以前读过的故事原著制约。他暗示,瞧,你不需要这故事,因为你对它早已了然于胸。作家可以用这种办法运用读者对源文本——此处是童话——的了解。作家们也可以把故事胡乱摆弄一通,翻个底儿朝天。安吉拉·卡特在《染血的房间》(1979)中就是这样做的。这部小说集把含有性别歧视的古老童话故事改得面目全非,进行了颠覆性的、女性主义的再创作。她颠倒了我们对蓝胡子、穿靴子的猫或小红帽这些故事的期待,让我们看到这些故事中隐藏的性别歧视,而且推而广之,也揭露出产生这些故事的文化土壤所固有的性别歧视。

但这不是运用古老故事的唯一办法。库佛和卡特强调古老故事本身,而大多数作家要挖掘出老故事中的片段,用来支撑他们自己故事的诸多方面,却不把焦点放在《汉赛尔与格莱特》或《莴苣姑娘》[格林童话中的一则,又名《长发姑娘》。] 上。好吧,假设你是作家,要写一对年轻人,他们可能不是小孩子了,当然不是樵夫的孩子,而且绝对不是兄妹。假设他们是一对年轻恋人,不管什么原因吧,迷了路。也许他们的车在离家很远的地方抛了锚;也许不是在森林,而是在一个城市,到处是高层的居民楼。他们拐错了一个弯,也许开着宝马进了郊区一类的地方,在他们看来无疑是穷乡僻壤。于是他们迷路了,没有手机,可能唯一可去的地方就是一所制售毒品的废弃房屋。这个假想的故事充满可能性,设置了相当戏剧性的场景。现代极了。没有樵夫,没有面包屑,没有姜饼。那为何要挖掘出某个老得发霉的童话呢?关于这种现代处境,一个古老的童话又能告诉我们什么呢?

那你想在这个故事中强调什么呢?这对青年的遭遇,哪些特点最能引起你的共鸣呢?也许是那种迷失方向的感觉。孩子远离家乡,身处险境。也许是那种诱惑:对一个孩子是姜饼,对别的孩子可能就是毒品。也许是失去习惯依赖的社会网络,不得不学习自我保护的体验。

根据你想强调的因素,你可以选择主要的童话(在我们的例子中是《汉赛尔与格莱特》),强调你在这两个故事中看到的相对应的元素。这种借鉴可以很简单,比如那个小伙子暗想,自己要是用面包屑撒下一条路就好了,因为他在那里拐错了一两个弯,认不出自己身处何地。或者是那个女孩说,希望那地方可别是巫婆的房子。

给你这位作家出个好主意:你不必把整个故事都用上。当然,故事中会有X和Y,还有B,但是没有A、C和Z。那又何妨?我们并不是要重写那篇童话。相反,我们是试图用以前的故事(或者,一旦你开始像教授那样想问题,你就该用“先行文本”这样的说法,因为一切都是文本)中的细节、结构等内容来增加你故事的深度和质感,揭示主题,使某种说法具有讽刺性,灵活运用读者对童话故事根深蒂固的了解。所以用多用少,你可以随心所欲。实际上,你也可以简单一提,唤起整个故事。

为什么?因为童话就像莎士比亚、圣经、神话以及其他的写作和故事一样,属于那个宏大故事的一部分,而且自从我们到了可以听人讲故事,或被支起身子看电视的年龄,就一直在依靠那个故事和它的童话变体生活。一旦你在某个经典作品的某个版本中看到过兔八哥或达菲鸭,你就基本把它当作自己意识的组成部分了。实际上,读格林兄弟的童话,很难不想到华纳兄弟的动画片。

这是不是也产生了某种反讽效果?

那当然。这是借鉴前人作品的最好副作用之一。以各种伪装出现的反讽,在小说和诗歌中起着极大的推动作用,即使作品中反讽并不明显或十分微妙时也是如此。我们清楚,这对秘密情人早已不是森林里的小娃娃了。可也说不定。他们来到城里的这一地区,两眼一抹黑;也许在道德上还误入歧途。歧路彷徨,身处险境。讽刺的是,他们权力的象征——宝马汽车,劳力士手表,兜里的钱,昂贵的衣服——不仅帮不了他们一点儿忙,反而容易给他们招灾惹祸。对他们来说,找到路,避开巫婆,可能和童话中那两个小不点儿探险者一样困难。但他们不必把谁推进烤炉里,不必用面包屑撒下一条小径,或掰开一块外墙吃掉,而且他们可能早已不再纯真无邪。不论何时,只要童话和其中表达的简单化的世界观一与我们所处的复杂和道德模糊的世界相联系,几乎可以确定,反讽必会登场。

在存在主义及其后的时代,关于迷路孩童的故事风靡一时。库佛,卡特,约翰·巴思[ 约翰· 巴思(1930- ),美国后现代小说家,主要作品有《漂浮的歌剧院》《大路尽 头》《烟草商》《羊孩贾尔斯》《曾经沧海》等。 ] ,蒂姆·奥布赖恩,露易丝·厄德里克[ 露易丝·厄德里克(1954- ),美国当代女作家,有印第安血统,以反映保留地印第 安人的生活和传统见长。主要作品有《爱药》《甜菜女王》等。 ] ,托妮·莫里森,托马斯·品钦,等等等等。但是你不必因为《汉赛尔与格莱特》风靡一时就一定借用它,就算风靡半个世纪也不必。《灰姑娘》总能派上用场。《白雪公主》也可以。实际上任何一个有邪恶王后和狠心后妈的故事都可以借用。《莴苣姑娘》也自有用处,就连J.基尔斯乐队[ 1967年创建,曾被称作美国最好的白人布鲁斯乐队。 ] 都提到过她。白马王子的故事怎么样呢?好吧,但有几个人能真正称得上白马王子呢?还是准备好接受讽刺吧。

在刚才那番话中,我们假设你是作家,但你我都清楚我们实际上是读者,所以那些东西怎么用得上呢?首先,这关系到你如何看待文本。当你坐下来读一本小说的时候,你需要人物、故事、想法这些常规的东西。其次,假如你和我一样,就会开始寻找某些熟悉的鳞光片羽:嘿,我感觉这有点像我知道的什么。噢等等,这个出自《爱丽丝漫游奇境》。那为什么要把她和红桃皇后类比呢?那是不是地面上的洞?为什么?总是要问,为什么?

我是这样想的:我们需要故事有陌生感,但也要有熟悉感。我们希望一部新小说不要和以前读过的东西雷同,但同时又在其中寻找与我们读过的作品的相似性,从而用那些以往的阅读经验帮助我们理解这部新作品。如果它能两者兼得,既陌生,又熟悉,作品就会产生出一种共鸣,一种伴随故事主旋律的弦外之音。有了这些弦外之音,作品就具有深度和完整性,就会产生共鸣。这些弦外之音有可能来自圣经,来自莎士比亚,来自但丁或弥尔顿,但也有可能来自一些更通俗、更亲切的文本。

所以下次去书店买小说读的时候,别忘了复习一下格林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