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乘着想象的翅膀

我在学校里学的物理知识有限,但有个重要的事实我学到了:人类飞不起来。这条原理亘古不变:会飞的一定不是人,鸟会飞,蝙蝠会飞,有些昆虫会飞。某些种类的松鼠和鱼会滑翔一小段距离,看起来像是在飞。人类呢,下落速度每平方秒三十二英尺,和保龄球一样。假如你把我和一只保龄球同时从比萨斜塔上抛下(可别真这样啊),保龄球不会啪嚓一声摔碎。除这点以外,我和保龄球没什么区别。

飞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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毫无疑问,飞机、飞艇、直升机和旋翼机改变了我们对飞行的看法。但几乎在整个人类历史中,我们一直都离不开大地。

这意味着什么呢?

意味着当我们看到一个人悬浮在空中,哪怕只有一小会儿,他就很可能属于以下情况:

1)超级英雄

2)跳台滑雪运动员

3)疯子(跳台滑雪本身就是疯子干的事)

4)虚构人物

5)马戏表演,从大炮炮筒里打出来的

6)吊着钢丝

7)天使

8)极有象征意义

当然,不能飞翔并不意味着我们不梦想飞翔。所有定律都招我们烦,尤其是那些让我们感到不公正或不自由的,或二者兼有的,像万有引力定律。魔术表演中的常胜将军是空中飘浮,因为不是所有魔术师都买得起大象来表演遁形术。19世纪的英帝国主义者从东方带回关于印度教圣人的传说,称他们掌握了悬空飘浮之术。我们漫画书中的超级英雄以各种方式对抗地球引力:超人可以一飞冲天,蜘蛛侠靠蛛丝飞檐走壁,而蝙蝠侠靠一套精良装备上天入海。

自从远古以来,我们就在文化和文学中玩味飞翔的念头。希腊神话故事中最能令我们浮想联翩的莫过于代达罗斯和伊卡洛斯的故事:能工巧匠代达罗斯奉暴君之命,建造一座精巧的迷宫,不料暴君却将他和儿子伊卡洛斯囚禁在其中;为重获自由,代达罗斯制造了两对巧夺天工的翅膀,决定带儿子飞越大海重返故乡;飞行中,少年气盛的儿子不顾父亲谆谆告诫,越飞越高,结果翅膀被太阳烤化,伊卡洛斯坠海而死,徒留父亲独自痛不欲生,追悔莫及。飞翔本身已是奇迹,再加上其他元素,便构成一个完整而引人入胜的神话。其他文化对飞翔也同样痴迷。托妮·莫里森讲过非洲飞人的神话。阿兹特克人的传说中有一个重要的神,羽蛇神,是一条长着羽翅的蛇。基督教普遍认为,刚进天堂的灵魂都打扮成长着翅膀、怀抱竖琴的样子——象征飞翔和音乐,这属于鸟儿的天性,非人类所拥有。按圣经的说法,飞翔也是对基督的一种诱惑:撒旦让他从高处跳下,以展示他的神性。[见《马太福音》第4章第5-6节:魔鬼就带他进了圣城,叫他站在殿顶上(“顶”原 文作“翅”),对他说:“你若是神的儿子,可以跳下去,因为经上记着说:‘主要为你吩 咐他的使者,用手托着你,免得你的脚碰在石头上。’” ] 巫术与飞行在我们漫长的历史中常常密不可分,也许最早正是源自这段经文;或者只是表明,我们对飞翔的非分欲望变成了妒忌。

那文学人物飞翔表达什么含义呢?以托妮·莫里森的《所罗门之歌》及其极富争议的结尾为例,奶娃腾空而起,扑向吉他,两人都清楚只有一个人可以活下来。莫里森运用非洲飞人的神话,引进一个超出大多数读者经验的特定历史和种族参照,但是我们能识别出各种各样的意蕴。奶娃的曾祖父所罗门飞往非洲时,没有抱住最小的儿子杰克,使他跌落到地上,重陷奴役之中。在这个例子中,飞走在某个层面上暗示抛弃奴役的枷锁,在另一层面上看则是指回到“故乡”(对所罗门是非洲,对奶娃是弗吉尼亚)。总之,我们可以说飞翔是自由,不仅是摆脱某种特定环境的自由,也是摆脱束缚我们的更普遍的负担的自由。它是逃离,是想象的飞翔。这些都很好。那奶娃那位不幸取错名字的姑姑彼拉多呢?她死后,一只鸟俯冲而下,抓起一只耳环盒飞走,盒里放着写有她名字的纸条。奶娃忽然意识到,在他认识的所有人中,只有彼拉多有飞翔的能力,尽管她从未离开过地面。一个人的身体一直留在地上,却说她能够飞翔,是什么意思呢?我们可能会得出结论,说那是指精神飞翔。她的灵魂可以高飞,而这部小说中任何其他人物都做不到。她是有精神有爱心的人,她的临终遗言是,要是能结识更多的人该多好,那样就可以都爱他们了。这样的人根本不会为外物束缚,她在以一种方式飞翔,即使我们不知道隐含其中的非洲飞人的神话,也照样会理解。

所以,自由、逃离、还乡、博大的精神、爱,仅仅一部与飞翔相关的小说中就包含了这么多。那其他的呢?《外星人》呢?那些自行车离开史蒂文·斯皮尔伯格经典电影中的街道,这是什么意思? 社区中的成年人,代表墨守成规、对新生事物的敌意、排外情绪、怀疑、缺乏想象,他们向年轻的主人公们施加压力。他们甚至设置路障。眼看就要山穷水尽的时刻,自行车离开了地面,同时也离开了那些被禁锢于地面的成年人,腾空而起。逃离?当然。自由?的确。奇迹、魔法?绝对啊。

其中的含义确实直截了当:飞翔便是自由。

事情并非总是如此,但是基本道理还是讲得通的。安吉拉·卡特的《马戏团之夜》(1984)提供了一个相对罕见的例子,一个真正长着翅膀的虚构人物。卡特的女主人公飞飞(这个名字有些自相矛盾,既暗示羽毛,又暗示束缚)[飞飞(Fevvers),与英文的羽毛(feather)和束缚(tether)发音都相近。] 会飞行表演,因此在全欧洲的马戏团和音乐厅广受赞誉。可这一点又使她与众人隔绝。她与众不同,无法自在地融入正常的人类生活。卡特对飞行的运用不同于莫里森,在于她没有强调自由和逃离。像弗兰兹·卡夫卡的饥饿艺术家一样,飞飞的天赋使自己身陷笼中:她的飞翔被局限于室内,她的世界是舞台,就连她和观众之间无形的第四堵墙也是一道藩篱,因为她和观众如此不同,她不能随意走到他们中间。有两点得在这里说明。首先,就像我前面反复提到、后面也将讨论到的:反讽压倒一切。可反讽通常依赖一套既定的模式,并反其意而用之。自然,卡特所有的反讽都建立在人们对飞翔与翅膀的期待的基础上。如果飞翔是自由,而飞飞的飞翔代表的却是反自由,那我们便可以利用这种颠覆表达深意:她被一种最能象征自由的能力剥夺了自由。没有我们对飞行意义的期待,飞飞不过就是舞台上的怪物。第二点关系到自由的不同种类:就像莫里森的彼拉多无须离开地面也能飞翔一样,飞飞也能在她鱼缸般大小的有限世界内发现自由。她可以借飞行表演随心所欲地展示她性感的一面,而其他女性却不能这样,因为小说反映的维多利亚后期社会观念十分拘谨保守。离开舞台,她的穿着、言谈、举止都会惊世骇俗。她的自由,正像她的“囚禁”,是自相矛盾的。卡特用飞飞这一糅合了世俗情欲与飞行能力的人物来评说英国社会中女性的处境。对卡特来说这是一种极为常用的策略,她的小说总是以喜剧的方式消解关于男性与女性角色的假说,审视我们已经接受的观念,并时不时来点冷嘲热讽。卡特利用飞翔这种手段讽刺自由和囚禁的固有观念,这种颠覆策略必然会导致社会批评。

像飞飞这样长着翅膀的人物对我们来说格外有趣。怎么会不呢?你的朋友和邻居中有几个人长羽毛的?实际上,就连小说中长翅膀的人物也很有限,但这为数不多的故事构成颇为引人入胜的一种类型。加夫列尔·加西亚·马尔克斯的故事《巨翅老人》(1968)刻画了一个在季风雨中从天而降的无名老人。他的翅膀巨大无朋。在他着陆的那座哥伦比亚海滨小城,一些穷人把他当作天使,可就算他是,也是个十分怪异的天使。他脏兮兮、臭烘烘,破破烂烂的翅膀中隐藏着寄生虫。确实,在他跌落到佩拉约和埃莉森达的院子里后不久,他们的孩子便从危及生命的热病中康复,但他别的“奇迹”,如果同他有点关系的话,也都事与愿违。一个人物没有恢复健康,但差一点中了彩票;另一个的麻风病虽没治好,可疮上竟生出向日葵。然而老人的出现仍在当地引起轰动,于是那对农民夫妇造了一只笼子,把他放到里面展览。尽管这老人没有做出什么令人称奇的事,可来看的人太多了,他们付的小额入场费竟然让夫妇俩发了财。我们一直不清楚这老人是何方神圣,镇上人的猜测有时很奇怪(村里有个人说老人长着绿眼睛,应该是个挪威水手),也令人捧腹,但他身陷牢笼的倒霉相、寒酸的外表和长期隐忍的沉默显然给那家人带来好处,这倒是蛮奇妙的。至于那些奇迹般得到帮助的人,对他却并不感激,甚至还因为要照料老人吃喝拉撒而心生怨恨。最终老人恢复了体力,在那个妻子的注视中拍打着翅膀飞走了。他笨拙的飞相一点也不像天使,反倒让人联想到讨人嫌的秃鹫。同卡特一样,加西亚·马尔克斯利用我们对翅膀和飞翔的理解,探索飞翔可能产生的讽刺意味。实际上他在某些方面走得更远。他那长翅膀的人物真的被关进笼子里;而且他还肮脏、蓬乱、生了虱子,完全不符合我们对潜在天使的期待。从某种意义上看,这个故事在问我们,如果基督降临,我们能否认出他来?而且它可能在提醒我们,当弥赛亚真的到来时,通常是得不到承认的。天使看起来不像天使,就像普世之王[指耶稣基督。] 并不像国王,当然也不像希伯来人所期待的那种威武的军事首领。是那老人故意敛翅不飞的吗?是他故意做出一副邋遢相,好隐藏自己的神力吗?故事并没有告诉我们,它的沉默提出了很多疑问。

当然,他到来的方式给我们提出了另一个问题。

那些不大飞得起来或飞到半路掉下来的人物呢?从伊卡洛斯起,我们就有很多故事讲半途而废的飞翔者。一般说来,这是件坏事,既然飞翔意味着自由,飞不起来就是不自由了。而另一方面,并非所有的坠落都以灾难告终。菲·韦尔登和萨尔曼·拉什迪在相隔不过几个月的时间内分别发表一部小说,两部小说中都有两个人物从极高处——爆炸的飞机上坠落。在韦尔登的《男人的内心与生活》中,一对夫妻反目离婚,为争夺孩子的抚养权打起官司。不料孩子遭人绑架,乘坐的飞机又在空中爆炸。孩子和绑匪随尾翼飘然下落,不合常理地违背了某些空气动力学原理,缓缓滑落到地面,安全着陆。拉什迪的两个主人公,吉百列和萨拉丁,囫囵个儿跌落到地上,落地时因为英国沙滩上的积雪得到缓冲,侥幸活命。在这两个例子中,这些人物本来难逃一死,但他们骗过死神,因此具有重生的意味。但他们在新生活中不一定会过得更好;拉什迪的两个人物恶贯满盈,而韦尔登的小女孩失去原先养尊处优的生活,很长时间内过的日子跟狄更斯笔下的流浪儿差不多。但是从高空跌落大难不死与飞行本身一样奇妙,一样具有象征意义。一想到飞翔我们就兴奋不已,一想到坠落我们又胆战心惊,跌落死亡本不可避免,于是这些大难不死的故事总令我们想入非非,神思驰骋。我们就得考虑,这些人物侥幸逃生,有什么隐含意义?逃脱某种死亡意味着什么?劫后余生如何改变人物同世界间的关系?那些生还者对自己、对人生的态度是否更负责?他们还是原来的自己吗?拉什迪质问:人生在世,堕落是否在所难免?韦尔登问得虽没有那么直接,但也暗示了同样的意思。

如果我们只考虑那些人物真正会飞的作品,讨论未免单薄。那些真正飞翔的例子,尽管很必要,但其价值主要是指导我们对飞翔进行比喻性解读。有一部爱尔兰小说,讲的是一个小男孩如何成长为一名作家。随着日渐成熟,他发现,要想获得成为作家所需的经验和远见卓识,他必须离开家乡。可问题是:家乡是一座岛屿,离开它的唯一方式是渡海,这可说是最激动人心也最决绝的一种离家方式,对一个怕水的年轻人来说尤其如此。所幸他有个合适的姓氏,可以帮他摆脱困境:代达罗斯。小伙子名叫斯蒂芬,是都柏林人,代达罗斯不太像爱尔兰姓氏,作者詹姆斯·乔伊斯为他取过好几个姓,最后才为《一个青年艺术家的肖像》(1916)的主人公定下代达罗斯这个姓。斯蒂芬感到为爱尔兰生活所限制,家庭、政治、教育、宗教和狭隘观念束缚着他,我们现在知道,限制和桎梏的解药就是自由。小说后半部充满鸟儿、羽毛、飞翔的意象,这一切指的虽不是真正的飞翔,却让我们联想到象征的飞翔和逃离。斯蒂芬看到一个涉水而行的女孩,产生一种顿悟,这是一个乔伊斯式的宗教美学词语,意思是觉醒。在那一刻,他体验到美、和谐和光辉的奇妙感觉,于是坚信自己注定会成为艺术家。那女孩并非美貌出众,也非过目难忘。不如说,那一幕整体看起来如此优美,或更精确地说,是他在那一整体的感知中看到美。在这一刻,故事叙述者把她描绘为一只小鸟儿,从她衬裤镶着的羽绒边缘,到她如同“羽色凝重的鸽子”般的胸脯,都宛若一只轻灵柔软的海鸟。在这番顿悟之后,斯蒂芬开始琢磨与他同姓的神话人物,那个为逃离另一座岛屿而制作翅膀的工匠,想象他“鹰一般”在空中翱翔。最终他宣布,他必须破网高飞,摆脱陈规陋习和狭隘思想,不然他也会像每个都柏林人一样,终将被这些与生俱来的东西所禁锢。他对飞翔的理解纯属象征性的,但他对逃离的需求却极为真实。要成为创作者,他的精神必须高飞,他必须获得自由。

确实,文学中的精神解放常被看作飞翔。威廉·巴特勒·叶芝在他的诗中常将鸟儿的自由与将人类束缚于地上的忧虑苦恼相对照。比如在他的伟大诗篇《库尔的野天鹅》(1917)中,看着那些美丽的鸟儿飞升、盘旋,青春永驻,而他自己已届中年,身体一年比一年沉重。他在诗中经常描写宙斯化身天鹅与丽达交欢生下(特洛伊的)海伦的故事;在描写天使向童贞女玛利亚报喜的故事时,天使也被刻画成肋生双翅的鸟儿形象。

与之类似,我们也说灵魂可以插翅高飞。谢默斯·希尼在几首诗中把灵魂的离去描写为拍打翅膀飞离肉体,这样说的绝非他一人。灵魂离开肉体后可以飞翔,这种观念深深根植于基督教传统中,我怀疑其他传统也是如此,虽说未必举世皆然。古希腊、古罗马人并不接受这样的观念,在他们看来,灵魂无论受到保佑还是遭到诅咒,都是要去阴间的。人们开始相信存在天国之后,许多西方文化认为灵魂是轻盈的。在《桦树》中,罗伯特·弗罗斯特想象,可以沿着柔软的桦树往天堂攀登,然后再轻轻落回地面,他说去天堂与回地面都很好,即使你没有翅膀。哈姆雷特邪恶的叔叔克劳狄斯祷告不成时曾说:“我的言语高高飞起,我的思想滞留地下。”莎士比亚暗示,谋杀的罪行没有坦白,精神便会受到拖累,是无法飞升的。剧终时,哈姆雷特奄奄一息,他的朋友霍拉旭为他哀悼,说:“晚安,亲爱的王子,愿成群的天使用歌唱抚慰你的安息!”现在我们都知道,要是莎士比亚那样说,就一定是真的了。

这些幻想的飞翔给我们读者插上翅膀,让我们的想象随人物在文学天空中一起自由翱翔,摆脱学费和房贷的压力,在阐释和思索中作逍遥游。

愿你们安全着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