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若格局方正,便是十四行诗

每隔几节课,我就会在课堂讨论中问学生一个问题,我们讨论的诗用的什么形式?第一次的正确答案会是:“十四行诗。”第二次恰好还是:“十四行诗。”猜猜第三次呢?对了,真聪明。说白了,我认为对绝大多数读者来说,十四行诗是他们唯一需要知道的一种诗体。首先,大多数人终其一生无须精研诗歌,而许多诗歌形式又须深入分析方可辨别。再者,世上的十九行诗实在数量有限,我们往往无缘得见。而另一方面,自英国文艺复兴时期以来,十四行诗在任何时代都有人写,迄今仍在诗人和读者中畅行不衰。最妙的是,它样子好认。其他形式的诗需要有标记帮助你辨认。你用不着多聪明就会知道埃兹拉·庞德的《六节诗:阿尔塔福德》(1909)是首六节诗[Sestina,也译作六合诗,一种押韵极其精巧复杂的诗体。共有39行,包括六个每节 六行的主干诗节加一个三节诗行的跋;第一诗节开始使用的六个尾词贯穿全诗;从第二 诗节开始,每一诗节的第一行的尾词与上一诗节最后一行的尾词相同,每一诗节第二 行的尾词与上一诗节第一行的尾词相同;在第七部分也就是三节诗行组成的跋中,这六 个尾词都要出现。 ] ,但我还是很感激他标明了诗体。我们会注意到这首诗别致之处,他在六节每节结尾都用了同样的六个单词,但谁知道这东西叫什么呢?通过学习我们可以判断西奥多·罗特克[ 西奥多·罗特克(1908-1963),美国诗人,曾因诗集《苏醒》和《远方的田野》两 次获得普利策奖。 ] 《苏醒》(1953)是首“十九行诗”,但大多数读者没有掌握这一知识,也不需要掌握。难道你一眼认不出二韵叠句短诗,生活质量就会大打折扣?我考虑的正是这一点,所以,除非这场讨论激起你投身诗海的雄心壮志,我们还是只讲十四行诗好了。原因只有一点:别的诗体不像十四行诗那样题材丰富,那样无处不在,那样变化多端,篇幅又那样小巧可爱。

我第一次告诉学生某首诗是十四行诗时,一半人都恍然大悟似的叹息着说对啊对啊(他们经常是知道答案的,却不敢说,以为我另有玄机),另一半会问我,你怎么这么快就知道呢?我告诉他们两点。首先,这首诗我课前读过(当老师是要备课的,预习对我很有用,当然对学生也有用);其次呢,因为我注意到诗的形状,就数了数有多少行。什么形状?他们问。这个嘛,我答道,很想卖个关子,让这一刻充满悬念——是正方形的。你瞧,十四行诗妙就妙在它由十四行组成,几乎每行总是五步抑扬格。我现在还不想把音步原原本本讲给你,免得你听得头大,只说大多数诗行每行十个音节,其他的也都差不多。英语中十个音节的长度和十四个诗行的高度差不多:正方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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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好,棒极了。这样我就可以认出一种诗体了,你说。可这有什么用呢?我多少也同意这话。我认为为欣赏而读诗的人总是应该先读诗,根本无须注意其形式或文体。他们不该先数数这诗有多少行,或如果押韵的话,看看每行的结尾,找找它的韵脚,就像读小说的时候不要先偷看结尾一样:你只需要享受阅读的过程。但是在品尝完最初的乐趣之后,还有其他的乐趣,其中之一就是看看诗人是如何在你身上施展那些魔力的。一首诗可以用很多方式迷住读者:意象的选择,语言的乐感,思想内容,巧妙的文字游戏。如果这种魅力来自十四行诗的话,至少部分答案就在于形式。

你可能以为,一首只有十四行的诗只能达到一种效果。你说得对:十四行诗不可能有史诗的规模,也不会像史诗那样主线之外又有副线,很难叙述一个情节复杂的故事。但你的话也不全对:十四行诗可以做到两点。实际上,我们可以把一首十四行诗看作两个意义单位,它们当然紧密相连,但中间发生了某种转折。诗在形式上分为两部分,这两部分与两个意义单位密切对应。自16世纪初开始,十四行诗就在诗歌中占有很大比重,它分为几大类,还有不计其数的变体。但大多数的十四行诗都分为两部分,一部分是八行,另一部分是六行。彼得拉克体的十四行诗里前八行(八行组)用一种韵式联系在一起,后六行(六行组)用另一种韵式结合在一起。而莎士比亚体十四行诗倾向于把诗分为四段:第一个四行(或叫四行组),第二个四行,第三个四行,和最后只有两行的一组,叫对句或偶句。但即使在这里,前面的两个四行组也有意义上的统一,后面的四行组和最后的两行组亦然。莎士比亚自己经常在诗尾的对句中申明本诗主旨,但这两句也经常和第三个四行组密不可分。所有这些术语,虽不是物理名词,可谁又能说一首诗不是经过精心设计的呢?有时候,尤其是在现代和后现代时期,那些意义单位会稍有出入,比如八行组里的意思没说完,于是延伸到第九行,可诗的基本结构还是八行/六行。要搞明白怎么回事,还是举个例子吧。

克里斯蒂娜·罗塞蒂是19世纪后期一位名气不大却值得注意的诗人。她的哥哥但丁·加百利·罗塞蒂比她更出名,他是前拉斐尔派艺术运动的领袖,既是诗人又是画家。下面是她的诗《柳林回声》(约1870)。我建议你们朗读一遍,以充分体会其乐感:

他与她,凝望一泓碧水,默默无言, (a)

虽未手相牵却是心相通,(b)

水际倒映出梨花般愁容,(b)

依依难舍的心绪,涨满离别的池畔; (a)

两双眼,交望着水中的容颜,(a)

两颗心,在渴慕中悸动,(b)

各自品味着必尝的苦痛,(b)

徘徊于人世分离的苦海边缘。(a)

水面,睡莲伴着睡莲,水底(c)

恋恋难分,两张昼思夜念的脸,(d)

犌О悴簧幔虬懔髁帐悄扪裕骸?d)

风乍起,面影动荡随涟漪(c)

一会儿合而为一,一会儿又如此遥远:(d)

恰如两颗心,合在一起,唉,又如此分离。(c)

这首精美小诗自有其妙处,且十分符合我们的目的。一则因为诗中既无“尔”“汝”之类的古语,又无别扭的省略,故而我们躲过了一般古诗向可怜的现代读者抛过来的让人晕头转向的炸弹,真是万幸。再者,我自己是罗塞蒂迷,也愿意让更多人迷上她。

这首诗乍看并不方方正正。你说得对,但是也差不多,正像眼睛最初看到的那样。那第一个问题:这首诗有多少句子?注意我问的不是多少行,当然是十四行,但是句子呢?答案是两个。此处我们感兴趣的是一首诗最基本的意义单位。诗行和诗节是诗歌的必要构成,可如果一首诗尚有可观之处,它的基本意义单位应是句子,所有文体皆是如此。正因如此,读诗时你若在每行结尾处都停顿,结果就会不知所云:不错,它是论行布局,但写起来还是论句子的。第二个问题:如果不数的话,你能猜出第一个句号应该落在哪一行吗?

对了,在第八行结尾。八行组是一个独立的意义单位。

罗塞蒂在这里要做的就是建构句子,以表达她的含义,所以这些句子的组织要符合她的心意。她的押韵方式有点别具一格,因为她决定在八行组中的每个四行组重复韵式:abba abba。然后她给六行节又选了同样不同寻常的韵式:cdd cdc。而在以上两例中,押韵形式都强化了基本的概念,即前八句表达了一种意思,后六句表达了另一种与之相联系的意思。在八行组中,她创造出一幅静态的画面,一对恋人面对一件即将发生的事情。一切都说明他们的分别迫在眉睫,诗中多次使用“际”“缘”“畔”之类表达“边缘”的词,暗示这对恋人的别离近在眼前。然而,虽然他们惶恐不安,充满“渴慕”和“苦痛”,但表面上看,一如水面,平静无波。内心深处,他们心潮起伏,但表面上不露声色,竭力克制,因为他们不是对视,而是“交望着水中的容颜”,他们不是凝视恋人,而是望着恋人在水中的倒影。不能直视恋人,暗示他们的离别之痛。想想纳西索斯的神话——他爱上自己在水中的倒影,要去拥抱它,结果溺水而亡——所以与水有关的意象也可能进一步预示着灾难。但是依然没有外在的迹象泄露他们内心的感受。可在六行组中,一阵微风吹皱池水,一片涟漪瓦解了小心翼翼控制好的意象,暴露了水面上平静的睡莲掩藏的内心情感波澜。水,“分离的苦海”,曾经把两人在影子中结合,此时却使他们分离。前八行中的预兆,到后六行变成了现实。

这里没有豪言壮语,也没发出惊天动地的宣言。是的,这不是最伟大的十四行诗,但我们可以说,这是十四行诗的绝佳范例。罗塞蒂对内容进行巧妙组织,在这种颇为严苛的形式局限之内,讲述了一个交织着渴望与遗憾的人类情感故事。这首诗的美,部分在于其小巧的外壳与其包含的巨大情感以及同叙事场景之间的张力。我们不禁担心故事有冲破容器的危险,当然它从没有冲破。容器,也就是十四行诗的形式,实际上已成为本诗意义的一部分。

这就是为什么形式很重要,也是教授们注意形式的原因:因为形式可能确实有意义。是不是每首十四行诗都只有两个句子构成?不是,那多乏味啊。是不是所有的十四行诗都那样押韵?不是,而且有的可能不押韵。有一种诗叫素体十四行诗,“素体”是指它的诗行不押韵。但是,诗人选择写十四行诗,而不是别的形式,比如约翰·弥尔顿的史诗《失乐园》,那不是因为他懒。法国哲学家布莱兹·帕斯卡是谈吐机智的才子,他曾为写了封长信而道歉,说:“我实在没时间写封短信。”十四行诗与此类似,写短诗花的时间要多得多,因为与长诗相比,短诗需要尽善尽美。

我以为,我们要理解所读作品的特点,这样才对得起自己,也要注意诗人经营篇章的良苦用心,如此方不有负诗人。所以,展卷之际,关注一下诗的形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