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准没命,”保罗跳起来表示同意。当他们步履艰难地向下蜿蜒滑行之时,他不停地引用《旅游指南》:“这些岛屿,由于它们的景色像公园一般美丽如画,由于它们的珍奇海贝范围广阔、丰富多彩,它们受到了理所应得的赞赏。”但是,安德鲁在小心翼翼地选择道路走下悬崖之时,觉得这一切全不合适:高呼“诅咒你的眼睛”;在他背上拍一下,称他为“老伙计”;还有所有那些玩意儿,全都不合适。带女人出去散步,可是糟糕透顶。在海滩上,他们曾经一度分手,他走到延伸到大海中的一块称为“教皇的鼻子”的岩石上,脱下了鞋子,把袜子卷起来塞进鞋肚里,撇下那一对儿不管了;南希蹚过浅滩到她自己那块岩石上去寻找她的水潭,也撇下那一对儿不管了。她蹲下来,摸到了光溜溜的橡皮似的海葵,它们像一团胶冻一样粘在岩石边上。她蹲着出神,把小水潭变成一片汪洋大海,把鲦鱼当作鳖鱼和鲸鱼,她举起手来,就像在这小小的世界上空一片巨大的浮云,遮蔽了阳光,她就像上帝一样,给千百万既无知又无辜的生物带来了黑暗和荒凉。然后,她突然移开手掌,让阳光倾注下来。在延伸出去的、十字形的、白晃晃的沙滩上,一只昂首阔步的鳌虾,就像一艘饰着彩带,披着装甲的奇异的艨艟(她还在扩大那水潭),滑进了山脚边巨大的罅隙。然后,她的目光悄悄地从水潭上方扫过,停留在波光粼粼的海空相交之处,凝视着那条波动的地平线和那些树干,轮船喷出的烟雾,使那些树干在地平线上摇晃颤动,波浪来势凶猛地席卷过来,又不可避免地退了回去,她像被催眠似地着了迷,大海的广袤和水潭的渺小(它又缩小了)这两种感觉在其中交织,使她觉得她的躯体、她的生命、世界上一切人的生命都无限渺小,永远化为乌有;这强烈的感觉好像把她的手脚都束缚住了,使她动弹不得。她就这样,听着大海的涛声,蹲在那儿俯视着水潭,默然沉思。

安德鲁大声叫嚷说,潮水涌进来了,因此,南希水花四溅地跳跃着蹚过浅浅的海水,走到了岸边,出于她急躁的个性和迅速活动一下的欲望,她奔跑着冲上了海滩,就在那儿,在一块岩石后面——噢,天哪!保罗和敏泰在互相拥抱,也许正在接吻。南希怒不可遏,极其愤慨。她和安德鲁默不作声地穿上鞋袜,对于那件事一声不吭。真的,他们姐弟俩相互之间都没好气儿。安德鲁嘟嘟囔囔地抱怨南希看到那只鳌虾(或者不论它是什么东西)没叫他来看。他们觉得,无论如何,这不是他们的过错。他们并不希望会发生这样可怕的讨厌事情。尽管如此,安德鲁想到南希竟然也是个女的,就觉得很气恼,南希想到安德鲁竟然是个男的,也很不快。他们整整齐齐穿上鞋,把鞋带的蝴蝶结儿扎得特别紧。

当他们重新走到悬崖的顶峰,敏泰才突然喊道,她把祖母给她的别针丢了——她祖母的别针,她唯一的装饰品——那是一棵垂柳,它是(他们一定还记得)用珠子镶嵌而成的。他们一定见过它,她说着,泪珠淌下了她的脸颊。她的祖母一直把那别针扣在她自己的帽子上,直到她临终那一天。现在她却把它丢了。她宁可丢掉任何别的东西,也不愿丢了这个宝贝!她要回去找它。他们都返回去,摸索探寻,眼睛盯着地上到处找。他们把头俯得很低,短促地、粗声粗气地说话。保罗·雷莱发疯似地在他们坐过的岩石周围拼命找。保罗叫安德鲁“从这一点到那一点之间彻底搜查一遍”,安德鲁心里想,为了一只别针这样乱成一团,可实在不行。潮水正在迅速地涌进来,大海马上会淹没他们一分钟前坐过的地方。他们想要现在就找到它,实在毫无希望。敏泰突然恐惧地尖声喊叫:“我们要被潮水切断归路啦!”好像真会有这样的危险!她似乎在把她对于公牛的恐慌重演一遍——她不能控制她的感情,安德鲁想。女人没有控制自己的能力。可怜的保罗就不得不安慰她一番。那两位男子汉(安德鲁和保罗马上显得很有丈夫气概,和平时大不相同)简单地商量了一下,决定把雷莱的手杖插在他们刚才曾经坐过的地方,等退了潮再回来寻找。现在不可能再干什么别的了。他们向她保证,如果那别针是掉在那儿,明天早晨它一定还在那儿,但敏泰在走向悬崖顶峰的一路上还在抽泣。这是她祖母的别针,她宁可丢了别的东西,也不愿把它给丢了。然而,南希觉得,也许她丢了别针确实伤心,但她不只是为了那个才哭泣,她是为了什么别的原因才哭的。她觉得,大家都可能坐下来哭一场。但是,她不知道究竟是为了什么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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保罗和敏泰一起往前走,他安慰着她,他说他善于寻找东西,很有点名气。当他还是个小男孩,他就找到过一块金表。明儿天蒙蒙亮他就起床,他肯定会找到它。他好像觉得到那时天几乎还是黑的,他独个儿在海滩上,不知怎么的,好像有点儿危险。他开始向她保证,无论如何他会找到它的,她却说,她不要听他一早起床那一套;那别针已经丢了;她心里明白;那天下午她把它戴上去的时候,就有一种预感。他暗自决定,他可别告诉她,明儿一早,大家还在睡觉,他就从屋里溜出来,要是找不到的话,他就到爱丁堡去买一枚同样的别针,但要比它更漂亮些。他要证明一下他的能耐。当他们走到视野开阔的山坡上,就看见那城镇的灯火在他们下方闪耀,那些灯火突然间一盏接着一盏亮了起来,就像他即将遇到的一连串事情——他的婚姻、他的儿女、他的房屋;当他们走上了那条被高大的灌木遮蔽的大路,他又想,他们俩将一起退隐到与世隔绝的地方,他总是带领着她,她紧紧地偎倚着他(就像她现在那样),他们俩不停地往前走去。他们在十字路口拐了弯,他想,他已经有了多么惊人的经历呀,他一定要把它告诉什么人——当然是拉姆齐夫人——想到他刚才干了些什么,他自己也大吃一惊。他向敏泰求婚的时候,是他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刻。他要直接找拉姆齐夫人说一说,因为他不知道怎么会感觉到,就是她促使他做了这件事情。她曾经使他认为,他什么都能办到。除了她以外,没有别人把他当回事儿。但她使他相信,他无论想干什么,都能办到。他觉得她的目光今天一整天都追随着他(虽然她一句话也没说),好像她在说:“对,你能办到。我相信你。我盼望你成功。”她使他感觉到了这一切,他们一回去(他寻找在海湾上那所别墅的灯光),他就要走到她跟前说:“我已经把那事儿办成了,拉姆齐夫人,多谢您啦。”他们拐了个弯,走进了通向屋前的小巷,他能看到楼上窗户里灯光在闪动。他们一定回来得太晚了。人家都准备吃晚饭了。整幢屋子灯火通明,从黑暗之处来到灯光之中,使他觉得满眼看上去一片光华,当他走上屋前的汽车道时,像孩子般地喃喃自语:灯光,灯光,灯光,然后又茫然地重复道,灯光、灯光、灯光,当他们走进屋子时,他脸色呆板而毫无表情地愕然环顾。老天爷,他伸手摸摸领带,心中想道,我可千万别叫自己看上去像个傻瓜。〕

15

“对,”普鲁说,她字斟句酌地回答了她母亲提出的问题:“我想南希是和他们一块儿去的。”

16

嗯,那么说来,南希是和他们一块儿去的了,拉姆齐夫人想道。她正在对镜梳妆。她放下一把发刷,拿起一把梳子,听到有人敲门,就说了声“进来”(杰斯泼和露丝走了进来),她在心里琢磨,南希和他们在一块儿,这究竟是增加了还是减少了发生什么事故的可能性;看来可能性是减少了。不知道为什么,拉姆齐夫人有一种非理性的直觉:如此规模的惨案,毕竟是不可能发生的。他们不可能都被淹死的。她又一次感到自己孤立无援地面对着自己的老对手——生活。

杰斯泼和露丝说,玛德蕾特想要知道,是否必须等一等再开晚饭。

“又不是等英国女王,”拉姆齐夫人用强调的语气说。

“也不是等墨西哥女皇,”她又加了一句,并且对杰斯泼莞尔一笑,因为他有着和母亲相同的坏习惯:他也喜欢夸大其词。

她对露丝说,当杰斯泼把口信捎下去的时候,如果她高兴的话,她可以代她挑选今晚要戴的首饰。有十五个人坐着准备吃饭,你就不能叫人老等着。他们这么晚还不回来,她开始生气了,因为他们实在太不懂事了。她除了为他们感到焦急以外,还生他们的气,因为他们偏偏要在今晚迟到。既然班克斯先生终于赏脸同意和他们共进晚餐,她就希望这顿晚餐特别成功;何况厨娘玛德蕾特又做了她的拿手好菜——都勃牛肉【18】。一切都取决于是否能及时上菜。那牛肉,肉桂叶【19】和酒——一切都必须煮得火候恰当,并且及时端上桌面,要推迟开饭是不可能的。他们偏偏要在今晚外出,迟迟不归,而菜非得端出去不可;不得不给他们把菜煨着;那都勃牛肉就全给糟蹋了。

杰斯泼给她选了一串乳白色的项链;露丝选了串金的。在她黑色的礼服衬托之下,哪一串更好看呢?究竟哪一串更美,拉姆齐夫人望着镜子里的脖子和肩膀(她避免看自己的脸),心不在焉地说。两个孩子在她的首饰盒里翻来翻去,她望着窗外那幅经常使她觉得有趣的画面——那些白嘴鸦在空中飞翔,想要决定究竟在哪一棵树上栖息。每当它们快要降落之时,它们似乎一下子改变了主意,又重新飞向空中。她想,这是因为那头老白嘴鸦,那个当爸爸的,她给它取了个名儿叫约瑟夫,是一只三心二意、脾气怪癖的鸟儿。它是一只其貌不扬的老鸟,翅膀上的羽毛掉了一半。它就像她曾经看见过的那种头戴高帽、衣衫褴褛,在小酒店门口吹喇叭的老绅士。

“瞧!”她笑着说。它们确实是在争吵。约瑟夫和玛丽在争吵。总之,它们又起飞了,空气被它们乌黑的翅膀扇向两旁,并且撕裂成精致的、偃月形的碎片。那些翅膀抖动着向外,向外,向外飞去——她从来没法加以精确地描绘,来使自己中意——对她说来,这是一种最可爱的景象。你瞧那边,她对露丝说,希望她能比自己看得更清楚些。因为,你的孩子往往会把你自己的观察稍为往前推进一步。

但是,到底选哪一串?他们把她的首饰盒内所有的隔底盘儿都打开了。选那串意大利金项圈呢,还是詹姆斯叔叔给她从印度带来的乳白色项链?或者她应该戴那串紫石英的?

“挑吧,最亲爱的,挑吧,”她说,希望他们赶快挑。

不过她让他们有充分的时间来选择:她特别喜欢让露丝挑了这件又选那件,把她的珠宝放到她黑色的礼服前面来比试,因为她知道,这每晚例行的挑选首饰的小小仪式,是露丝所最喜欢的。露丝特别重视为她母亲挑选首饰,自有她隐秘的理由。究竟是什么理由,拉姆齐夫人也拿不准,她站着不动,一面让露丝把她选中的项链给她扣上搭钩,一面回顾她自己往昔的岁月,推测像露丝这般年龄的姑娘深深地埋藏在心里的、对于自己母亲难以言传的感情。正如一切个人自己感受到的感情一样,拉姆齐夫人觉得,它使人惆怅。你所能作出的报答,和这种感情相比,是多么不相称啊;露丝的感受,和她的实际情况相比,又多么不成比例啊。露丝会长大成人,如此深情的露丝,会遭受痛苦的,她想。她说她准备好了,他们要下楼了,她要杰斯泼挽着她的手臂,因为他是一位绅士,她要露丝给她拿着手帕,因为她是一位女士(她把手帕递给她)。还有什么呢?噢,对了,可能会冷的:带条围巾吧。给我挑一条围巾,她说,因为她知道露丝会感到高兴的,这注定要遭受痛苦的孩子。“瞧,”她站在楼梯口的窗前说,“那些鸟又在那儿了。”约瑟夫已经栖息在另一棵树梢上。“如果它们的翅膀被打断了,”她问杰斯泼,“你认为它们会痛苦吗?”为什么他要射死可怜的约瑟夫和玛丽呢?杰斯泼在楼梯上支支吾吾答不上来,他觉得受到了训斥,但是并不严厉;她不理解射鸟的乐趣;他们又感觉不到这种乐趣;作为母亲,她处于这个世界的另一部分;不过,他倒是挺喜欢听她讲约瑟夫和玛丽的故事。她使他笑了起来。她怎么知道它们是约瑟夫和玛丽呢?难道她以为每天晚上都是这几只鸟儿飞到这几棵树上来吗?他问道。说到这儿,她像所有的成年人一样,突然一点儿也不理睬他了。她在倾听餐厅里咭咭呱呱的谈笑声。

“他们回来了!”她惊呼道。她马上觉得,她对他们的不满情绪,比她解除了忧虑的感觉更加强烈。然后,她暗暗纳闷:雷莱究竟向敏泰求婚了吗?她要下楼去,他们就会告诉她的——但是,不。有这些人在座,他们什么也不会对她说的。因此,她得下楼去,先开始吃晚饭,然后耐心等待。于是,就像一位女王,发现她的臣民已集合在大厅里,她居高临下望着他们,来到他们中间,并且默然认可他们的赞颂,接受他们的顶礼膜拜(当她经过的时候,保罗连一丝肌肉也没动,只是出神地瞪着前方),她走下楼梯,穿越餐厅,微微颔首,好像她接受了他们无法表达的心意——他们对她美貌的赞叹。

但她停下了脚步。有一股焦味儿。是他们把都勃牛肉给煮糊了吗?她心里有点怀疑。天哪,可千万别煮糊了!那响亮的锣声,庄严地、权威地宣布:所有分散在各处的人们,在阁楼上,在寝室里,在他们各自休憩之处看书、写作、梳头、整装的人们,必须把这一切都搁下来,把那些零零碎碎的东西留在他们的盥洗台和梳妆台上,把小说放在床头柜上,把涉及隐私的日记也收起来,这些全得暂时撂下,大家集合到餐厅来进晚餐。

17

我虚度年华,有何收获?拉姆齐夫人想道。她在餐桌的首席就座,瞧着那些汤盘儿在桌上形成许多白色的圆圈。“威廉,坐在我旁边,”她说。“莉丽,”她没精打采地说,“坐在那儿。”他们有爱情的欢乐——保罗·雷莱和敏泰·多伊尔——而她,只有这个——一只无限长的桌子,还有盘碟和刀叉。在餐桌的另一端,她的丈夫坐下来瘫成一堆儿,紧皱着眉头。为什么生气?她不知道。她不在乎。她不能理解,她怎么会对这个人发生感情或者爱上他。她感觉到:一切都已经成为过去,一切都已经成了陈迹,她已超脱了这一切。当她给大家分汤的时候,那儿好像有一股热腾腾的涡流——就在那儿——你可以卷进去,或者不卷进去,而她,是置身于这生活的漩涡之外的。一切都结束了,她想。这时他们陆续走进餐厅:查尔士·塔斯莱——“请坐在这儿,”她说——奥古斯都·卡迈克尔——他们都一一就座。同时,她被动地期待着,有谁来回答她的问题,有什么事情会发生。但这可不是一回事情,她把一盘盘汤递给大家时想道,人家说的不是一回事儿。

看到两者互相脱节,她扬起了眉毛——那是她所想的;这是她所做的——她把一盘盘汤递给大家——她越来越强烈地感觉到,她已置身于那漩涡之外;或者,像一层帘幕脱落了、褪色了,她终于看清了事实的真相。那房间(她环顾四周)非常简陋,毫无美感。她忍住了不去看塔斯莱先生。他们全都各归各坐着,互不攀谈。互相谈话、交流思想、创造气氛的全部努力,都有赖于她。她又一次感觉到(仅仅作为一种事实而毫无恶意),男人们缺乏能力、需要帮助。因为,如果她不开口,谁也不会来打破僵局。因此,就像人家把一只停了的钟表轻轻摇晃一下,她使自己精神稍稍振作起来,原来那熟悉的脉搏又开始跳动了,就像钟表重新滴答地响——一、二、三,一、二、三。诸如此类、如此等等。她不断重复、留神倾听,保护促进这还很虚弱的脉搏,就像一个人手里拿着一张报纸守护着一个微弱的火苗。然后,她停住了,默然俯身面对着威廉·班克斯,她对自己说——多可怜的人!他没有妻子,没有儿女,除了今天晚上,他总是独自在宿舍进餐。在对他的同情怜悯之中,生活现在又有足够的力量来影响她了,她开始创造活跃的气氛,就像一个筋疲力尽的水手,看见那风又灌满了他的帆篷;然而他已经几乎不想重新启航了,他在想:如果船沉了,他就随着漩涡一圈一圈往水里转下去,最后在海底找到一片安息之所。

“看到您的信了吗?我叫他们给您放在门厅里的,”拉姆齐夫人对威廉·班克斯说。

莉丽·布里斯库望着她闯进了那片奇异的真空地带,要跟着她进入这荒无人烟的领域是不可能的,但她的大胆举动使旁观者感到寒心,他们至少会试图用目光追随着她,就像人们目送着一条正在消失的帆船,直到那些帆篷都沉没到地平线下。

她看上去多么苍老、多么疲乏,莉丽想道,而且多么淡漠疏远。后来她对威廉·班克斯嫣然一笑,好像那条沉船翻了过来,阳光又重新照耀着它的帆篷了,莉丽心中感到宽慰,她颇感兴趣地琢磨:她为什么怜悯他?因为,当她告诉他信放在门厅里时,她给人的印象就是:她怜悯他。她似乎在说:可怜的威廉·班克斯,好像她的疲劳有一部分是怜悯别人的结果,而她体内的生命力、她重新生活的决心,也是被她的恻隐之心所唤起的。而这是不符合事实的,莉丽想道,这是拉姆齐夫人的错误估计,这错误估计似乎是出于本能,出于她本人的某种需要,而不是别人的需要。其实他一点儿也不可怜。他有他的工作。她的那幅画顿时在她心目中浮现出来,她想,对,我要把那棵树移过去一点儿,就放在中间,那么我就不至于再留下那片讨厌的空白。我就该这么办。这就是一直令我困惑的难题。她拿起那只盐瓶,放到桌布的一个花卉图案上去,以便提醒自己移动那棵树。

“说来也怪,虽然你难得收到有价值的邮件,你还是总盼望着能收到几封信,”班克斯先生说。

他们在胡扯些什么废话,查尔士·塔斯莱想。他把汤匙端端正正放在他汤盘的中心,那盘汤早就被他一扫而光了,莉丽想(他坐在她对面,背朝着窗户,正在画面的中央),好像他决心要弄弄清楚,他每餐吃了些什么东西。他的一切都有那种枯燥、刻板的味儿,一点也不讨人喜欢。然而,这仍旧是事实:只要你仔细对着别人瞧,你就几乎不可避免地会喜欢他们。她喜欢他的眼睛;它们是湛蓝的,深深陷入脸颊,令人望而生畏。

“塔斯莱先生,你常写信吗?”拉姆齐夫人问道。她也在怜悯他,莉丽猜想;因为拉姆齐夫人确实如此——她永远同情男人,好像他们缺少了什么东西——对于女人,她从来不是如此,好像她们都能独立自主。他就给他的母亲写信;除此以外,他想他一个月还写不了一封信,塔斯莱先生简洁地回答。

他可不去说那些人想叫他说的那种废话。他可不要那些愚蠢的女人对他屈尊俯就、格外施恩。他本来在他的房间里读书,现在他下了楼,这一切对他说来,似乎都很无聊、浅薄、庸俗。为什么他们都要穿得衣冠楚楚来入席?他就穿着普通的便服下楼。他可没什么礼服可穿。“你难得收到有价值的邮件”——这就是他们经常谈论的话题。是她们,使男子汉谈论这一类事情。是的,确实如此,他想。一年到头,她们从来也得不到什么有价值的东西。她们什么也不干,光是说、说、说,吃、吃、吃。这全是女人的过错。女人利用她们所有的“魅力”和愚蠢,把文明给搞得不成样子。

“明儿灯塔去不成啰,拉姆齐夫人,”他说;他仍旧坚持他自己的意见。他喜欢她,他倾慕她,他还记得那个在下水道里干活的工人如何抬起头来盯着她瞧;但是,他觉得有必要坚持他自己的意见。

尽管他的眼睛长得不错,莉丽·布里斯库想道,但是,瞧瞧他的鼻子,再看看他的手,他确实是她有生以来所看到过的最丑的人。那么,他说了些什么话,她又何必计较?女人不能写作,女人不能绘画——他说出这样的话来,又有什么要紧?显然,这话对他说来,也是言不由衷,不过是为了某种原因,这样说对他有利,所以他才这样说。为什么她整个身躯像风中的玉米秆儿一般低头弯腰,需要巨大的、相当痛苦的努力,才能从这种谦卑的状态中重新直起腰杆?她必须再来一遍。在桌布上有一条小树枝;我的画就在这儿;我必须把那棵树移到画面的中央;那才是要紧的事——其他一切全都无关紧要。她扪心自问:她是否能够牢牢地抓住此事,既不发火,也不争论?如果她想报复的话,她不是可以故意嘲笑他吗?

“噢,塔斯莱先生,”她说,“请您明儿一定要陪我到灯塔去。我可真是想去。”

他看得出来,她在撒谎。为了某种原因,她正在说些口是心非的话,来故意惹他生气。她正在嘲笑他。他穿着一条旧法兰绒裤。他没别的裤子可穿。他觉得十分苦恼、孤独、寂寞。他知道,她出于某种原因,故意要作弄他;她根本就不想和他一起到灯塔去;她瞧不起他;普鲁·拉姆齐也是如此;她们全都如此。但他可不能被女人当作傻瓜耍弄,因此,他坐在椅子里,故意回头向窗外一望,马上粗暴无礼地说,明儿天气不好,她要是去的话,肯定吃不消。她会晕船的。

拉姆齐夫人正在侧耳倾听,而莉丽竟然使他说出了那样的话,这使他很气恼。他想,要是他能够在房间里埋头读书,那就好啦。在那儿,他才觉得逍遥自在。他生平从来不欠别人一个子儿;打十五岁起,他就独自谋生,没花过他爹一文钱;他曾用他的储蓄来贴补家用;他负担着他妹妹的学费。但是,他还是希望刚才他应该懂得如何恰当地回答布里斯库小姐;他希望他的回答比较婉转得体,而不是那脱口而出的一句傻话:“你会晕船的。”他希望他能想出一些话来和拉姆齐夫人谈谈,向她表明,他可不是个枯燥乏味的冬烘学究。他们全都认为他是那样的人。他向拉姆齐夫人转过身去。但是,她正在和威廉·班克斯谈论一些他从来没听到过的人物。

“好,把盘子撤下去吧,”她中断了和班克斯先生的谈话,简短地吩咐女仆。“我上次见到她,一定是十五——不,二十年前,”她又回过头来对他说,好像他们之间的谈话,她片刻也不愿耽搁,因为她被谈话的内容深深地吸引住了。那么,今天晚上,他可是真的收到她的信啦!凯丽仍旧住在玛罗,一切都照旧没变吗?噢,一切都历历在目,就像是昨天发生的事情——当年我们一起在河上划船,觉得凉飕飕的。要是曼宁这一家子计划着要干什么事情,他们总是坚持不懈。她永远也忘不了,当时赫伯特用茶匙在堤岸上杀死了一只黄蜂!现在这一切仍在继续下去,拉姆齐夫人默然沉思,二十年前,她曾经极其冷漠地在泰晤士河畔那间客厅的桌椅之间像幽灵似的悄悄走过;现在,她又像幽灵一般在它们中间悄悄走过;这个念头使她入迷:她已经发生了变化,而那个特殊的日子,似乎现在已变得静止而美丽,这些年来仍旧原封不动地保存在她的记忆之中。凯丽亲笔给他写信了吗?她问道。

“是的。她来信说,他们正在建造一座新的弹子房,”他说。不!不!那简直不可想象!造一间弹子房!对她说来,这似乎是不可能的。

班克斯先生可看不出此事有什么奇怪之处。现在他们非常富裕。他要替她向凯丽问好吗?

“噢,”拉姆齐夫人蓦然一惊,“不,”她补充道。她心里想,她可不认识这位建造了新弹子房的凯丽。但是,多么奇怪啊,她重复道,他们还继续在那儿生活。(她这种态度,使班克斯先生觉得很有趣。)这可有点儿不同寻常:他们居然会继续生活了那么些年,而她却从未想念过他们。在这些年月里,她已饱经沧桑。也许凯丽·曼宁也从未想念过她。这个想法是奇怪而令人不快的。

“人生如浮萍,聚散本无常,”班克斯先生说;然而,他想到曼宁一家和拉姆齐一家双方他都认识,他毕竟没像浮萍一般和老朋友们分散,因而感到相当满意。他可没和老朋友们离散,他想,一面放下汤匙,用餐巾仔细地擦拭他剃尽胡须的嘴唇。但是,也许在这方面他是相当不寻常的,他想;他从来不允许自己陷入陈规旧习。在各种圈子里,他都有朋友……。谈到这儿,拉姆齐夫人不得不打断他,吩咐女仆注意菜肴的保温,它们端上来应该是热腾腾的。所有这些干扰使他觉得讨厌,因此他才喜欢独自用膳。但他保持彬彬有礼的态度,仅仅在桌布上伸开他左手的手指,就像一个机械师在工作的间隙检验一件擦亮待用的工具。好吧,他想,这就是友谊要求一个人作出的牺牲。如果他拒绝来共进晚餐,她会不高兴的。但是,对他说来,这可是个不值得的无谓牺牲。他端详着他的手,心想如果他独自用膳,现在大概快吃完了;他马上可以腾出身子来工作了。是的,他想,这种应酬简直是可怕地浪费时间。孩子们还在陆续走进餐厅。“我希望你们中间随便哪一个上楼到罗杰的房间去一趟,”拉姆齐夫人说。和另外那件事——工作——相比,这一切显得多么琐碎、多么腻味,他想。想到这儿,他坐着用手指像擂鼓一般不耐烦地弹着桌子,他本来可以——他的工作概况在头脑里一闪而过。真是多么浪费时间啊!然而,他想,她是我最老的朋友之一。我对她有着忠诚的友谊。可是现在,此时此刻,她的存在对于他毫无意义;她的美貌对他毫无意义;她和她的幼子坐在窗前——毫无意义,毫无意义。他只希望独自一个,可以拿起那本书来阅读。他感到很不自在;他觉得自己太无情义,竟然会坐在她身旁而对她无动于衷。事实上,这是因为他不喜欢家庭生活。正是在这种情境之中,你会自问:一个人为什么而生活。你会自问:一个人为什么要煞费苦心组织家庭,使人类的种族得以延续?这真是如此令人向往的吗?作为一个种族,我们是有吸引力的吗?并不十分吸引人,他想,这时他望了一眼那些颇不整洁的孩子们。他最喜欢的那个小孩,凯姆,已经上床了,他猜想。愚蠢的问题,无聊的问题;如果你在专心致志地工作,你就不会提出这样的问题。人生是这样的吗?人生是那样的吗?你从来没时间去思考这些问题。但是,刚才他在这儿向自己提出了这种问题。这是因为拉姆齐夫人刚才正在吩咐仆人,也因为拉姆齐夫人听说凯丽·曼宁还活着感到多么惊讶,这使他想起友谊,即使是最美好的友谊,也是多么脆弱。朋友们漂泊离散、互相疏远。他再一次责备自己。他正坐在拉姆齐夫人身旁,却没一句话要和她说。

“非常抱歉,”拉姆齐夫人终于回过头来对他说。他感到生硬而枯燥,就像一双湿透之后又风干了的皮靴,很难把脚伸进去。但是,他还得硬着头皮把脚塞进去。他非得敷衍几句不可。除非他说话非常小心,否则她会发现他无情无义,对她毫不关心,而那决不是令人愉快的,他想。因此,他向她侧过身去,彬彬有礼地俯首倾听。

“您在这嘈杂的场所进餐,一定觉得很讨厌吧,”拉姆齐夫人用法语说。当她感到心烦意乱之时,她就利用她的社交风度。就像在会议上发生争执之时,主席为了达到团结一致的目的,就建议大家都说法语。可能这是蹩脚的法语,说得词不达意,尽管如此,只要大家都说法语,就会产生某种秩序和一致。班克斯先生也用法语回答:“不,一点儿也不。”塔斯莱先生对法语一窍不通,即使他们说的只是几个单音节的词儿他也听不懂,但他马上猜到他们并不真诚,不过是互相敷衍而已。拉姆齐这一家人尽说些废话,他想;他很高兴抓住这个新鲜的事例大做文章,他要把它记录下来,将来有一天,他要在几位朋友面前大声朗读。在那儿,在一个大家直言无忌的小圈子里,他要把“和拉姆齐一家待在一起的日子”还有他们所说的废话,讽刺挖苦地描述一番。他将要说:这种生活值得一试;但是下不为例。他将要说:那些女人简直把人给烦死了。当然,拉姆齐先生娶了一位漂亮的夫人,生了八个孩子,看上去有个美满家庭。但是,此时此刻,他闷坐在一个空着的座位旁边,一切都化为乌有,那美满家庭的幻形也四分五裂了。塔斯莱觉得心里很不舒畅,甚至在肉体上也是如此。他希望有人能给他个机会,让他表现自己。他的欲望是如此迫切,使他在椅子里坐不安稳;他瞧瞧这个,又望望那个,想要插嘴参加他们的谈话,但他刚开口想要说话,又马上闭上了嘴。他们正在讨论渔业问题。他们为什么不来咨询他的意见?他们又懂得什么渔业?

莉丽·布里斯库对塔斯莱的心情了如指掌。坐在他的对面,难道她还看不出他那种难以抑制的冲动?就像在一张X光照片上,透过血肉之躯的迷雾,看清了埋藏在深处的肋骨和腿骨,她看到了那个年轻人想要表现自己的渴望——那层薄薄的迷雾,就是掩盖在他想要插嘴说话的狂热渴望之上的传统习俗。但是,她那中国式的小眼珠儿往上一转,想起了他如何讥笑妇女“不能绘画,不能写作”,她就想:我为什么要帮助他从压抑的痛苦中解脱出来呢?

她知道有这么一套行为的准则,(也许是)它的第七条说,遇到这种情况,一位妇女,不论她的职业地位如何,她有义务去帮助对面那位青年男子,使他能够显示出那像肋骨和腿骨一般深藏不露的虚荣心,满足他要求表现自己的迫切欲望;她用老处女公平合理的态度来考虑问题,觉得这好比他们男性的确有责任来帮助我们女性,假如地下铁道爆炸起火的话,那末,她想,我肯定会盼望塔斯莱先生来救我出去。但是,她想,如果我们双方都不愿助对方一臂之力,又会出现怎样的局面?因此,她坐在那儿默然微笑。

“你明儿不打算到灯塔去吧,莉丽,”拉姆齐夫人说。“你还记得可怜的林格莱先生吧,他曾周游世界十多次,但他告诉我,他从未像我丈夫带他到灯塔去那一次那么难受过。那次他晕船可厉害啦。塔斯莱先生,你是个不怕晕船的好水手吗?”她问道。

塔斯莱先生抡起了大锤,把它高高举起在空中;但是,当锤子落下来时,他心里明白,不能用那样的家伙去拍那只蝴蝶,于是他只说了一句话:他从来不晕船。但是,在这一句话中,充满了火药一般的爆炸力,它说明了他的祖父是个打鱼的;他的父亲是个药剂师;他全靠自力更生,奋斗成功;他为此感到骄傲;他是查尔士·塔斯莱——似乎在座诸公谁也没有意识到这个事实;但有朝一日,它会家喻户晓的。他皱眉蹙额,面有愠色。他几乎要可怜那些温和的、有教养的人物,有朝一日,他们会像一捆捆的羊毛和一桶桶的苹果那样,被他体内的炸药炸毁,飞到半空中去。

“您愿意陪我一块儿去吗,塔斯莱先生?”莉丽匆忙而和气地问道。因为,如果拉姆齐夫人对她说,实际上她也确实这么说:“亲爱的,我要葬身火海啦。除非你给眼前的痛苦浇上一些止痛的香膏,对那小伙子说上几句好话,人生的航船就要触礁了——真的,现在我就听见那咬牙切齿和痛苦呻吟的声音。我的神经就像小提琴的弦线一样紧紧地绷着,只要再碰一下,它们就要断裂啦,”当拉姆齐夫人说出这些话(她的目光向她表达了这些话语),莉丽·布里斯库当然就不得不又一次放弃那个实验——她本来想试试,对那个小伙子不客气会产生什么后果——而对他以礼相待了。

他正确无误地判断出她心情的转变——现在她对他很友好——他就从他那种妄自尊大的心理状态中解脱了出来。他告诉她,在婴儿时期,他如何被人从船上抛到水中,他父亲如何用一根带钩的船篙把他钩了上来,这样他就学会了游泳。他有一位叔叔在苏格兰海岸的一处礁石上管理灯塔,他说。他曾经和这位叔叔一块儿遇到过暴风雨的袭击。正是在大家谈话间歇之时,他大声地说出了这番话。当他说到他和叔叔在灯塔里遇到暴风雨的时候,他们都不得不侧耳倾听。谈话的气氛就这样顺利地转变了,莉丽感觉到拉姆齐夫人向她射来感激的目光(因为拉姆齐夫人现在可以放心地自己去和别人谈一会儿了)。啊,她想,为了博得您的感激和赞许,我还有什么代价没有付出呢?但是,她刚才可不是真诚的。

她刚才玩了那司空见惯的把戏——客客气气地敷衍别人。她永远不会理解他。他也永远不会理解她。人与人之间的关系都是如此,她想,尤其是男女之间(也许班克斯先生是例外)隔阂最深。毫无疑问,这些关系是极端虚伪的,她想。后来她一眼看见那只盐瓶,是她把它放在那儿以便提醒自己,使她想起第二天早晨她将要把那棵树向画面的中央移动,想到翌晨绘画之乐,她的兴致就高起来了,她对塔斯莱先生所说的话高声大笑。如果他高兴的话,就让他讲一整夜也不妨。

“他们要那些守望者在灯塔上逗留多久?”她问道。他回答了她。他的知识惊人地渊博。他对她十分感激,他喜欢和她谈话,他开始有点怡然自得了。既然如此,拉姆齐夫人想,现在她可以重新返回那片梦境,那个虚幻而迷人的地方——二十年前在玛罗的曼宁家的客厅——在那儿,你悠悠晃晃、无忧无虑地走动,因为你不必为将来担忧。她知道他们的遭遇如何,她也知道她本人的经历又是怎样。这就像重读一本好书,她已经知道这个故事的结局如何,因为这都是发生在二十年前的事情;而生命之流,甚至就从这张餐桌上像小瀑布一般倾泻不息,在不知何处,它的源头密封着,像湖水一般静止地储存在它的堤岸之间。他说他们造了个弹子房——这可能吗?威廉愿意继续谈谈曼宁一家的近况吗?她很想要他谈谈。但是,不——为了某种原因,他没有心情再谈下去了。她试着引他开口。他毫无反应。她不能勉强他。她失望了。

“那些孩子们可真丢人,”她叹了口气说道。他却说,遵守时间这种次要的美德,是要到年龄较大一些才能获得的。

“要是果真如此,那就还算不错,”拉姆齐夫人只是在尽力找些话说,免得冷场,同时她想,威廉怎么变得像老处女一般拘谨啦。他意识到自己无情无义,意识到她希望谈一些更为亲切的话题,但他目前没有心情来奉陪,他觉得生活很不如意,他局促不安地坐在那儿,等待着什么。也许其他人在谈一些有趣的事情?他们在谈些什么?

他们正在说,今年鱼汛不旺;渔民们正在往别处迁移。他们正在谈论工资和失业。那个小伙子在痛骂政府。威廉·班克斯心里想:既然谈论私人生活使人局促不安,抓住一个这类话题,听他们讲讲“目前政府最臭名远扬的法令之一”,倒也不失为一种解脱。莉丽在听,拉姆齐夫人也在听,大家都在倾听,但都已经听腻了。莉丽觉得好像缺了点什么;班克斯先生也有同感。拉姆齐夫人把围巾往身上一披,她也觉得若有所失。他们大家一面侧耳倾听,一面却在心里想:“求求老天爷,可别让我内心的真实思想暴露出来。”他们人人都在思忖:“别人谈到政府关于渔民的法令,都感到怒不可遏、义愤填膺,而我却无动于衷。”班克斯先生瞅着塔斯莱先生,他想,也许这就是那个人物。人们总是在期待着这样的人物出现。机会总是有的。在任何时候,这种领袖人物总会脱颖而出;那种天才人物,在政治和其他方面都有一手。也许,他将和我们这些保守的老古董极其难以相处,班克斯先生想道。他在思考之时尽可能留有余地,因为,他通过某种奇特的官能感觉到,正如通过他脊椎中的神经感觉到,那小伙子心怀妒忌、愤世嫉俗,一半是为了他自己,也许更有可能一半是为了他的工作、他的观点、他的科学;因此,他的言论既非完全开诚布公,亦非全部合理,因为,塔斯莱先生似乎在说:你们是在浪费你们的生命。你们全都错了。可怜的老古董们,你们是不可救药地落伍于时代之后了。这小伙子似乎相当自信;他的态度多么傲慢。但是,班克斯先生要求自己冷静观察:他有勇气;他有能力;他列举的事实极其正确。在塔斯莱痛骂政府之时,班克斯先生想,也许他所说的话很有道理。

“现在请你告诉我……”他说。于是,他们俩就对政治问题争论不休。莉丽瞧着桌布图案上的叶瓣儿出神;拉姆齐夫人让那两个男子汉去争论,心里很奇怪,为什么她对这种高谈阔论如此厌烦。她望着坐在餐桌另一端的丈夫,希望他也开口说上几句。只要一个词儿就行了,她对自己说。因为,只要他说一句话,局面就会大不相同。他的言论总是击中要害。他对渔民和他们的收入一向很关心,想起这些问题,他甚至会难以入眠。他一开口,情况就会完全不同了。也许别人没感觉到,求求老天爷,别让人看出我是多么无动于衷,因为人家确实关心那些问题。后来她意识到,因为她崇拜他,她才盼望他发表意见。她觉得似乎一直有人在她面前赞扬她的丈夫和她的婚姻,她不禁激动得容光焕发,完全没意识到,赞扬她丈夫的人就是她自己。她向他望去,总以为她会发现他的容貌看上去气宇轩昂……。但完全不是那么回事儿!他正在撇着嘴巴、蹙额皱眉、红着脸儿发火。天晓得,这是怎么啦?她疑惑不解。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只是为了那可怜的老头儿奥古斯都先生要添盘汤——如此而已。这简直不可想象,这太讨厌了(他在餐桌的另一端用目光向她示意),那个奥古斯都,又要重新开始喝汤了。他最讨厌在他自己吃完之后,看到别人还在吃东西。她看见他的怒火像一群猎犬,猛冲到他的眸子里、他的眉梢上,她知道,马上就会有什么可怕的事情爆发出来,到了那时——求上帝开恩吧!她看见他捏紧拳头控制住自己,就像刹车挡住了车轮,他的全身似乎在迸射出火花,但他一声也没吭。他板着脸坐在那儿。他什么也没说,他要求她仔细观察。让她为了这个而赞扬他吧!但是,究竟为什么可怜的奥古斯都不能再添一盘汤呢?他不过碰了一下爱伦的手臂,说了声:“爱伦,请你给我再来盘汤。”于是拉姆齐先生就这样板起了面孔。

为什么他不能添盘汤,拉姆齐夫人问道。当然他们可以让他再来一盘,要是他需要的话。他最恨人家大吃大喝,拉姆齐先生皱着眉头向她暗示,他痛恨这样拖拖拉拉没完没了。但是他把自己克制住了,拉姆齐先生要求她注意到这一点,虽然他那副模样很不雅观。但是,为什么要这样明白地把自己的厌恶心情显示出来呢?拉姆齐夫人要求他作出解释。(他们俩隔着长桌望着对方,用眼色来传递这些问题和答复,对方的感觉如何,都能精确地领会。)人人都看得出他在生气,拉姆齐夫人想道。露丝盯着她的父亲瞧;罗杰也在瞅着他;她知道,再过一秒钟,他们姐弟俩就会忍不住狂笑一阵,于是她果断地吩咐他们(真是非常及时):

“把蜡烛点起来。”他们一跃而起,在碗橱里寻找摸索。

为什么他从来不能隐藏自己的感情?拉姆齐夫人不能理解。她不知道奥古斯都·卡迈克尔是否注意到他的反应。也许他注意到了;也许他没注意到。看到他泰然自若地坐在那儿喝汤,她不禁肃然起敬。如果他要喝汤,他就再要一盘,不管别人讥笑他或生他的气,他全都不在乎。他并不喜欢她,她知道这一点。但是,在某种程度上,正是为了这个原因,她才尊敬他。她瞧着他喝汤,他身材魁梧、举止安详,在逐渐昏暗的暮色中巍然沉思。她不知道他现在感觉如何,也不知道他为什么总是心满意足、神色端庄;她又想,他对安德鲁多么热诚,他会把那孩子叫到他的房间里去,“给他看各种各样东西。”他又常常整天睡在草坪上,好像在推敲他的诗句,他的模样使人想起一只守候着小鸟的猫儿,当他找到了适当的字眼,他就啪的一声合拢他的双掌,于是她的丈夫说道:“可怜的奥古斯都——他是个真正的诗人。”这是出自她丈夫之口的高度赞扬。

现在八支蜡烛放到了餐桌上,起初烛光弯曲摇曳了一下,后来就放射出挺直明亮的光辉,照亮了整个餐桌和桌子中央一盘浅黄淡紫的水果。那孩子把果盘装点得多美,拉姆齐夫人在心中惊叹。因为露丝把葡萄、梨子、香蕉和带有粉红色线条的贝壳状角质果盘装潢得如此美观,令人想起从海神涅普杜恩的海底宴会桌上取来的金杯,想起(在某一幅图画里)酒神巴克思【20】肩上一束连枝带叶的葡萄,它和诸神身上披的豹皮、手中拿的火把放射出来的鲜红、金黄的火光交相辉映,……。这样突然地映照在烛光之中,那只果盘似乎有着巨大的体积和深度,就像是一个世界,她想,你可以在其中遨游,拿着你的手杖爬上山峰,走下谷底。她很高兴地(因为它使大家在顷刻之间有了共同的感受)发现,奥古斯都的目光也在玩味那盘水果,他的目光深深地侵入那只果盘,在那儿打开一蓬花球,在这儿撷取一束花穗,玩味领略一番之后,又返回他的眼窝。那就是他瞧东西的方法,和她的方式大不相同。但是,共同注视一个物体,使他们感到团结一致。

现在,所有的蜡烛都点燃起来,餐桌两边的脸庞显得距离更近了,组成了围绕着餐桌的一个集体,而刚才在暮色之中,却不曾有过这种感觉。因为,夜色被窗上的玻璃片隔绝了,透过窗上的玻璃,无法看清外面世界的确切景象,有一片涟漪,奇妙地把内外两边分隔开来:在屋里,似乎井然有序,土地干爽;在室外,映射出一片水汪汪的景象,事物在其中波动、消失。

他们的心情马上发生了某种变化,好像真的发生了这种情况:他们正在一个岛上的洞穴里结成一个整体,去共同对抗外面那个湿漉漉的世界。拉姆齐夫人刚才一直在心绪不安地等待保罗和敏泰进来,觉得无法定下心来处理各种事情,现在感到她的心情已经由不安转为盼望。因为,现在他们总该进来了吧。而莉丽·布里斯库想要分析一下大家突然精神振奋的原因,把它和刚才网球场上的瞬间相比较:当时,坚实的形体突然消融,彼此之间的空隙是如此宽阔;现在,许多蜡烛在这家具简陋、没有窗帘的房间里照耀,人们的容貌在烛光之中看上去好像是些光亮的面具,产生的效果却和刚才相同。压在他们心上的某种重荷被移去了;她觉得任何事情都有可能发生。现在他们该进来了,拉姆齐夫人想。她向门口望去,敏泰·多伊尔、保罗·雷莱和一个捧着大砂锅的女仆一起走了进来。他们来得太晚了,实在太晚了,敏泰抱歉道。同时,他们俩分别走向餐桌两端各自的座位。

“我把我的别针——我祖母的别针给丢了,”敏泰说。她的声音有点悲伤,她那双棕色的大眼睛有些发红,当她在拉姆齐先生旁边就座时,她的目光一会儿低垂、一会儿仰望,不敢正视别人的眼睛,这引起了拉姆齐先生的怜爱之心,于是他摆出骑士风度来和她逗趣。

她怎么会这样傻,他问道,竟然会佩戴着珠宝去攀登那些岩礁?

她装作害怕他的样子——他是如此惊人的渊博,头一天晚上,她坐在他身旁,他就和她谈论乔治·艾略特,当时她真是十分惶恐,因为她把《米德尔马奇》【21】第三卷遗忘在火车上了,不知道这部小说的结尾如何;但从此以后,她和他相处得很融洽,她使自己显得比实际的更加幼稚无知,因为他喜欢把她叫作小傻瓜。因此,今晚他直截了当地嘲笑她,她也不怕。此外,她知道,她一走进房间,那个奇迹就发生了:她被一层金色的云雾笼罩着。有时候她具有这种魔力,有时候却没有。她从来也不清楚,它为什么会到来,又为什么会离去,也不知道她当时是否具有这种魔力,直到她走进房间,看到男人们瞅着她的神态,才能立刻作出判断。对,今晚她具有惊人的魔力;拉姆齐先生叫她别当傻瓜时那副神态,使她意识到这一点。她坐在他的身旁微笑。

那件事情肯定已经发生了,拉姆齐夫人想,他们俩必定已经私订终身。在一刹那间,她出乎意料地重新感到有点儿——嫉妒。因为他,她的丈夫,也感觉到了——今晚敏泰容光焕发;他喜欢那些少女,那些闪耀着青春的光辉、脸上带着红晕的少女,她们神采飞扬,有点儿飘飘然,有点儿任性和轻浮,她们不会“把她们的头发剃净”,不会像他所说的可怜的莉丽那样“……缺乏生气”。她们具有某种她本人所没有的品质:那种灿烂夺目的光彩,那种醇厚芬芳的神韵,这吸引着他,使他精神欢畅,使他特别宠爱像敏泰那样的姑娘。她们可以为他剪头发,给他编织表链,或者在他工作之际打扰他,大声呼喊他(她听到她们的呼声):“来呀,拉姆齐先生,现在该轮到咱们来打败他们啦。”而他就马上丢下手中的工作,跑出去打网球。

但是,实际上她并不嫉妒,只是偶尔在对镜整容之时,看到自己两鬓花白,稍为有点悔恨而已。她已显得衰老,也许这是她自己的过错(这是她为暖房修理费用以及其他家务琐事操心的结果)。她很感谢那些姑娘和她的丈夫开开玩笑(“拉姆齐先生,您今天抽了多少烟啊?”等等),她们使他恢复了青春,看上去像个对妇女颇有吸引力的青年。他不复是压在繁重的劳动、尘世的忧伤、个人的成败得失这些精神负担的重荷之下的学者,而是像他们初次会见时那样,成了一个瘦削英俊的青年,她还记得当年他用一种讨人喜欢的风度,搀扶她跨出游艇(她瞅了他一眼,他看上去惊人的年轻,正在和敏泰开着玩笑)。至于她自己——“就把它放在这儿吧,”她一边说,一边帮助那瑞士姑娘把盛着牛肉的棕色砂锅放在自己面前——她喜欢淳朴的少年。保罗必须坐在她的身边。她为他保留了一席之地。真的,有时候她想,她最喜欢那些头脑单纯的少年。他们不会拿什么学位论文来叫你腻烦。归根结蒂,那些聪明的学者们错过了多少有意义的事情啊!说真的,他们变得多么枯燥乏味!当保罗就座之时,她觉得他有某种十分可爱的魅力。他彬彬有礼的风度,挺直的鼻梁,神采奕奕的蓝眼睛,都很讨她的喜欢。他是多么温柔体贴。他是否能告诉她——既然现在大家又在聊天——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咱们又回去找敏泰的别针,”他一边说一边在她身旁坐下。“咱们”——那就够了。她注意到他嗓音的变化和难以启口的样子,就明白他是第一遭使用“咱们”这个词儿。“咱们干了这个;咱们干了那个。”他们将一辈子使用这种口吻来说话,她想。玛莎有几分夸耀地揭开了盖子,那个棕包的砂锅里喷发出橄榄油和肉汁的浓郁香味。那厨娘为了准备这道菜,足足花了三天时间。拉姆齐夫人把刀叉深深地插到酥软的牛肉里,她一定要精心挑选一块最嫩的给威廉·班克斯。她凝视着油光闪亮的锅壁和锅里棕黄色的香味扑鼻的肉片、肉桂树叶和美酒。她想,这道佳肴可以用来庆贺那桩喜事——一种欢庆节日的难以捉摸而又柔情脉脉的感觉涌上了心头,好像在她的内心唤起了两种感情;其中有一种感情是深刻的——因为,还有什么比男子对于妇女的爱情更加严肃、威力无边、感人至深的呢?就在它的怀里,孕育着死亡的种子。同时,这些情人,这些眼里射出兴奋的光芒、进入如醉如痴的梦境的人儿,他们必须戴上花冠,让人家嘲弄地围着他们跳舞。

“这是大大的成功,”班克斯先生暂时放下手中的刀叉说道。他细细地品尝了一番。它美味可口、酥嫩无比,烹调得十全十美。她怎么能够在这穷乡僻壤搞出这样的佳肴?他问她。她是位了不起的女人。他对她的全部爱慕敬仰之情,又重新恢复了。她意识到这一点。

“这是按照祖母的法国菜谱做的,”拉姆齐夫人不胜喜悦地说。这当然是法国菜。所谓英国的烹饪法,简直是糟透了(他们大家都表示同意)。那就是把白菜放在水里煮。那就是把肉片烤得像牛皮。那就是把美味的菜皮全削掉。“菜皮,”班克斯先生说,“是蔬菜中营养最丰富的部分。”拉姆齐夫人说,这简直是暴殄天物。一个英国厨师所抛弃的东西,足以养活一家法国人。她知道威廉现在已恢复了对她的仰慕之情,现在一切都顺顺当当,她刚才的忧虑已经消除,她又可以自由自在地享受胜利的喜悦,嘲笑命运的无能,在这种感觉的鼓舞之下,她又指手划脚、谈笑风生了。莉丽想,她是多么幼稚、多么可笑:她坐在那儿,蕴藏在她体内的所有的美,又像花朵一般开放了,而她却在谈论什么菜皮。她具有某种惊人的气质。她是所向披靡、不可抗拒的。莉丽觉得,拉姆齐夫人最后总是能够随心所欲。现在她已经圆满成功了——保罗和敏泰大概已经订婚;班克斯先生正在这儿用膳。她对他们施展一种魔力,只要她心中盼望,最后总能如愿以偿。情况就是如此简单,如此直截了当。(她容光焕发——看上去并不年轻,但是光芒四射。)莉丽把拉姆齐夫人丰富的感染力和自己的精神贫乏进行对比。她猜想,一部分是由于对她这种奇异的、可怕的力量的信赖,使保罗·雷莱坐在她身旁激动颤抖、茫然沉思、默然无语。莉丽觉得,当拉姆齐夫人在谈论菜皮之时,她正在提高这种力量,崇拜这种力量;她伸出手来发挥它,保护它,使他们感到温暖,然而,当她把这一切都完成了,不知道为什么,她笑了,莉丽觉得,好像她把她的牺牲品领上了祭坛。现在,这种魔力,这种爱的感情和激动,也向她袭来,征服了她。她感到自己在保罗身旁显得多么微不足道!他,光彩照人,热情洋溢;她,冷漠无情,挖苦嘲讽;他,启程去冒险;她,停泊在岸边;他,如箭离弦,勇往直前;她,茕茕孑立,被人遗忘——她打算分担他的灾难,如果这是一场灾难的话。她怯生生地说:

“敏泰的别针是什么时候丢失的?”

他的脸上浮现出一丝微妙的笑容,它笼罩着回忆的面纱,点染着梦幻的色彩。他摇摇头。“在海滩上,”他说。

“我要去找的,”他说,“明天一早就起床去找。”这是对敏泰保密的,因此他说话时压低了嗓音,并且把目光转向她坐的地方。她正在拉姆齐先生身旁谈笑。

莉丽想要强烈地、坚决地表示,她渴望帮助他;她想象她自己如何在黎明时分来到沙滩上,而正是她找到了隐藏在一块石头后面的别针,这样,她就跻身于那些水手和探险者的行列之中了。但是,对于她的毛遂自荐,他如何答复呢?她确实带着难得显示的热情说:“让我和你一起去找。”他却笑而不答。他的意思是同意还是不同意?——也许是不置可否。然而,他的意思还不是这个——他发出一阵奇特的笑声,似乎在说:如果你高兴从悬崖上跳下去,我也不管。他当着她的面,公然显示出爱情的热烈、可怕、冷酷、无情。它像火一般灼伤了她。莉丽瞧着敏泰在餐桌的另一端和拉姆齐先生撒娇,她想到敏泰已暴露在冷酷的爱情的毒牙之下,感到不寒而栗;然而,她又有一种感激之情,无论如何,她对自己说,(她一眼看到放在桌布图案上的那只盐瓶)她不必结婚,多谢老天爷,她不必去遭受那种有失身份的灾难。她要把那棵树移到更中间一点。

情况就是如此复杂。她的遭遇,特别是她待在拉姆齐家中的遭遇,使她同时感觉到两种相反的因素在剧烈地斗争:一方面,是你的感觉;另一方面,是我的感觉;然后这两方面就在她的心里搏斗,就像现在这样。这爱情是如此美丽,如此令人兴奋,使我在它的边缘颤抖,并且违反自己的习惯,主动提出到沙滩上去寻找别针;同时,这爱情又是一种人类最愚蠢、最野蛮的热情,它把这样一个侧影像宝玉一般俊美的好青年(保罗的侧影十分优美),变成一个手执铁棍的暴徒(他真是傲慢无礼)。然而,她想,自古以来,人们就歌颂爱情,向它奉献无数的花环和玫瑰,如果你询问十个人,其中有九个会回答,他们什么也不要,就要这个——爱情;另一方面,从她个人的经验来看,妇女们一直感觉到,这并不是我们所要求的东西,没有比它更单调乏味、幼稚无聊、不近人情的了;然而,它又是美好的、必要的。那末,究竟如何?究竟如何呢?她问道。不知道为什么,她盼望其他人把这个问题继续讨论下去,似乎在这样一场辩论中,一个人射出的弩箭,是远远达不到目标的,必须留待别人来继续努力。因此,她回过头来聆听别人的谈论,或许他们能够使这个爱情的问题稍为明朗化。

“还有,”班克斯先生说,“英国人称之为咖啡的那种液体。”

“噢,咖啡!”拉姆齐夫人说。但更成问题的是真正的黄油和干净的牛奶。(莉丽可以看出,拉姆齐夫人开始兴奋了,她正在用非常强烈的语气说话。)她激动地、滔滔不绝地描述英国乳酪业的弊病,告诉大家,牛奶送到门口已脏成什么样子,而且她准备拿出事实来证明她的指责,因为她已经调查过这个问题。这时,围绕着整个餐桌,打中间的安德鲁开头,就像野火燃着了一簇又一簇金雀花,她的孩子们都乐开了;她的丈夫也忍俊不禁;她被那嘲笑的火焰包围住了,被迫偃旗息鼓、卸下大炮,而她唯一的回击,是把同桌者对她的嘲笑和奚落作为一个例子,来向班克斯先生证明:如果你胆敢向英国公众的偏见进攻,你将会遭到什么下场。

莉丽刚才曾经帮助她照应塔斯莱先生,在拉姆齐夫人的印象中,她有点落落寡合,因此,她有意识地对她另眼相看;她说道:“无论如何,莉丽会同意我的意见的,”这样,她就把莉丽也卷进了争论,这使她有点儿不安,有点儿吃惊(因为她正在思考那个爱情的问题)。拉姆齐夫人觉得,莉丽和查尔士·塔斯莱都有点落落寡合、郁郁不欢。他们俩都被另外那两个人夺目的光彩所掩盖了。他显然感觉到自己完全被人冷落了;只要保罗·雷莱在这个房间里,就没有一个女人会瞧上他一眼。可怜的人儿!尽管如此,他还有他的学位论文(论某人对某事的影响);他能够自力更生。莉丽的情况就不同了。光彩照人的敏泰使她相形之下黯然失色,更加显得其貌不扬;她那灰色短小的衣裙、布满皱纹的小脸和中国式的小眼睛,更加不引人注目。她的一切都显得如此渺小。然而,当拉姆齐夫人向莉丽求援之时(莉丽应该支持她,证明她谈论乳酪场还没她丈夫谈论皮靴那么唠叨——他说起皮靴,就可以讲上个把钟头),她把莉丽和敏泰相比较,认为到了四十岁,还是莉丽更胜一筹。在莉丽身上,贯穿着某种因素,闪耀着一星火花,这是某种属于她个人的独特品质,拉姆齐夫人对此十分欣赏,但是,她恐怕男人不会赏识。男人显然不能赏识,除非他是一位像威廉·班克斯那样的高龄长者。但是,威廉所关心的,嗯,拉姆齐夫人有时想道,自从他的妻子死后,也许他对她相当关心。当然他不是在“恋爱”;这只是形形色色无法加以分门别类的感情之一。噢,别胡思乱想了;威廉应该和莉丽结婚。他们有这么多共同之处。莉丽多么喜爱花卉。他们都有一种冷淡、超脱、无求于人的处世态度。她一定要设法让他们在一起散步谈心。

她真傻,怎么让他们俩相对而坐。这个失误明天就能加以补救。如果明儿天晴,他们应当去野餐。似乎一切都有可能发生。似乎一切都可以安排妥当。刚才(但是这种情况不能持久,她想,当他们都在大谈其皮靴之时,她的思绪却游离开去),刚才她达到了安全的境界,有把握地左右着局势;她像一只兀鹰一般在上空翱翔盘旋,像一面旗帜那样在喜悦的气氛中迎风飘扬,她身上的每一根神经都甜蜜地、悄悄地、庄严地充满着喜悦,她瞧着他们全都在吃喝,她想,她的喜悦就是来自她的丈夫、子女和宾客;这喜悦全是从这深沉的寂静之中产生出来的(她把一小片牛肉递给班克斯先生,并且向砂锅深处窥望),似乎没有什么别的特殊原因,现在,这喜悦的气氛就像烟雾一般逗留在这儿,像一股袅袅上升的水汽,把他们安全地凝聚在一起。什么话也不必说;什么话也不能说。它就在他们的周围缭绕萦回。(她仔细地帮班克斯先生挑了一块特别酥嫩的牛肉。)她觉得它带有永恒的意味;正如今天下午她曾感到过的某种东西;在一些事物之中,有某种前后一贯的稳定性;她的意思是指某种不会改变的东西,它面对着(她瞅了一眼玻璃窗上反光的涟漪)那流动的、飞逝的、光怪陆离的世界,像红宝石一般闪闪发光;因此,今晚她又感到白天经历过的那种平静和安息。她想,那种永恒持久的东西,就是由这种宁静的瞬间构成的。

她向威廉·班克斯保证:“对,还有不少牛肉,人人都可以添一份。”

“安德鲁,”她说,“把你的盘子放低些,不然的话我要把肉汁溅出来了。”(都勃牛肉取得了美满的成功。)她把手中的勺子放了下来。这儿,她觉得,是接近事物核心的静止的空间,她可以在这里活动或休息;现在她可以等待(他们的盘里都已添过牛肉)、倾听;然后,她可以像一头兀鹰突然凌空而下,洋洋得意地翱翔盘旋,轻松地发出一阵笑声,把她的全部分量落在餐桌的另一端,她的丈夫正在那儿说什么一千二百五十三的平方根。这个数字好像就是他手表上的号码。

这是什么意思?她至今毫无概念。平方根?那是什么玩意儿?反正她的儿子们知道。她侧转身躯,倾听他们正在谈论的事情:平方根和立方根;伏尔泰和斯达尔夫人【22】;拿破仑的个性;法国的土地租借政策,罗斯伯雷爵士【23】;克里维的回忆录【24】。让这令人羡慕的男性的智慧所编织出来的东西衬托住、支撑住她的身躯,这男性的智慧就像织布机上的铁桁一般,上下摆动、左右穿梭,织出了晃动不已的布匹,托起了整个世界,因此,她可以完全放心地把自己交托给它,甚至可以闭上眼睛,或者让她的目光闪烁片刻,就像一个孩子从枕头上仰望树上的层层叶片,对它们眨眨眼睛。然后她从幻梦中醒来。那匹布还在织布机上继续编织。威廉·班克斯正在称赞司各特的威佛利小说【25】

威廉·班克斯说,每隔半年,他总要读一本威佛利小说。为什么那会使查尔士·塔斯莱生气呢?他迫不及待地插嘴(拉姆齐夫人认为,这都是由于普鲁不愿意待他好一点的缘故),并且抨击威佛利小说,实际上他却对此一无所知,无论如何,他一点儿也不懂得这个问题,拉姆齐夫人想。她是在观察他的态度,而不是在倾听他的言论。根据他的态度,她就能看出事实的真相——他要表现自己,他会一直保持这种态度,直到他升任教授或者娶了妻子,那时他就不必老是再说,“我——我——我。”因为,他对于可怜的司各特爵士(或者是简·奥斯丁)的批评,充其量不过是在标榜他自己罢了。“我——我——我。”他总是在考虑他自己,还有别人对他的印象,这一点,她从他说话的声调、强调的语气和坐立不安的态度,就能判断出来。事业的成功将会对他大有裨益。【26】不管怎样,他们又开始交谈了。现在她不必再留神倾听。她知道,这种情况不会持久,然而,此刻她的目光如此清澈,似乎不费吹灰之力,就能环顾餐桌,揭开每一个人的面纱,洞察他们内心的思想感情,她的目光就像一束悄悄潜入水下的灯光,照亮了水面的涟漪和芦苇、在水中平衡它们躯体的鲽鱼、突然静止不动的鳟鱼,它们悬浮在水中,颤动不已。就像如此,她看到他们;她听见他们;不论他们说什么,都带有这种性质:他们所说的话,就像一条鳟鱼在游动,同时她又能看到水面的涟漪和水底的沙砾,看到左方和右方的某些东西;而所有这一切,都结合在一起,构成了一个整体。然而,要是在活跃的现实生活中,她会撒网捕捞,把捞到的东西一一分类;她会说她喜欢威佛利小说,或者说她还没读过这些书;她会鼓励自己前进;但是,她现在什么也不说。此刻她正处于悬而不决的静止状态。

“啊,但是你认为这类小说还能流行多久?”有人提出这样的问题。好像有一双触角从她身上颤动着向外伸展出去,抓住了某些句子,强迫她对它们加以注意。这句话就是其中之一。她觉察到,对于她的丈夫说来,这句话里蕴藏着某种危险。一个这样的问句,几乎肯定会引起别人说一些话,来使他想起他自己著作的失败。他马上就会想到:他的著作还能流行多久。威廉·班克斯(他完全没有这种虚荣心)对这问题置之一笑,他说,文学风尚的变化对他说来无关紧要。谁能预料什么东西将会永存不朽——在文学方面,或者确切一点说,在任何其他方面?

“让我们欣赏我们自己真正欣赏的东西,”他说。拉姆齐夫人对他的正直肃然起敬。他似乎从来没有考虑过:这对我有何影响?但是,如果你具有另一种性格,这种性格使你必须得到别人的赞扬和鼓励,你自然就会开始(她知道拉姆齐先生正在开始)感到不自在,你会要别人对你说,噢,拉姆齐先生,不过您的著作是不朽的,或者说些诸如此类的话。他有点烦躁地说,无论如何,他对司各特(或许是莎士比亚?)的兴趣是一辈子不会衰退的。他说得很激动。她认为,每个人,不知道为什么,都感到有点局促不安。敏泰·多伊尔具有良好的本能,她故意娇憨地说,她不相信有谁真的欣赏莎士比亚。拉姆齐先生严峻地说(但他的心情已经转变):很少有人真正像他们自己所说的那样喜欢莎士比亚。但是,他接着说,无论如何,莎士比亚的某些剧本的确具有一定的优点。拉姆齐夫人发觉,紧张的气氛缓和下来了,无论如何暂时不会有什么问题,他会去嘲笑敏泰,而(拉姆齐夫人发现)敏泰意识到拉姆齐先生对他本人的成败极为忧虑,她自有办法来体贴他、奉承他,用各种方法来叫他心平气和。但是,她希望这一切都是不必要的;也许正是由于她自己的过错,才造成了这种必要性。总之,现在她可以放下心来,听保罗谈谈他童年时代读过的书了。他说那些书是不朽的。他在学校里念过一点托尔斯泰的小说。其中有一本他永远也忘不了,但他想不起那书名了。俄国人的名字就是记不住,拉姆齐夫人说。“伏龙斯基,”保罗说。他想起了这个名字,因为他总是觉得,对一个坏蛋来说,这个名字实在是太好了。“伏龙斯基,”拉姆齐夫人说,“噢,准是《安娜·卡列尼娜》,”但他们并未深入讨论这本书;书籍本来不是他们所擅长的话题。不,讲起关于书的事情,查尔士·塔斯莱只要一秒钟就能纠正他们俩的错误,但他老是在想:我说得恰当吗?我给人留下一个良好的印象了吗?这些想法和他关于书籍的意见混杂在一起,结果你对他本人的了解比对于托尔斯泰的了解还要多一点;和他相反,保罗说起话来直截了当,都是关于所谈的问题本身,而不是关于他自己或什么别的东西。和所有智力迟钝的人们一样,他也有一种谦逊的品德,他很关心体贴对方的感觉如何,这一点有时候至少使她觉得他很讨人喜欢。现在他所考虑的不是他自己,不是托尔斯泰,而是她是否觉得有点冷,是否觉得有一阵穿堂风;是否想吃个梨子。

不,她说,她可不要吃梨。真的,她一直在(无意识地)留心看守着那盘水果,希望谁也别去碰它。她的目光一直出没于那些水果弯曲的线条和阴影之间,在葡萄浓艳的紫色和贝壳的角质脊埂上逗留,让黄色和紫色互相衬托,曲线和圆形互相对比,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做,也不明白为什么她每一次凝视这盘水果,就觉得越来越宁静安详、心平如镜;噢,如果他们想吃水果,那多可惜——一只手终于伸了过去,取了一只梨子,破坏了整个画面。她不胜惋惜地瞅了露丝一眼。她望着坐在杰斯泼和普鲁中间的露丝。多奇怪,她自己的孩子,竟会干出这种大煞风景的事儿!

那多奇怪,看见他们,她的孩子们,杰斯泼、露丝、普鲁、安德鲁在那儿坐成一排,他们几乎默不作声,但是,从他们嘴唇的轻微翕动,她猜测他们正在讲一些属于他们自己的笑话。那是和其他一切都无关的事情,是他们等一会儿到他们自己房间里才放声谈笑的事情。她希望这不是关于他们的父亲的什么事情。不,她想不会的。那究竟是什么呢?她可猜不到。她有点儿伤心,因为,她似乎觉得,他们要等到她不在场的时候,才自由地说笑。在那些相当安定、静止、像面具一般缺乏表情的脸庞后面,隐藏着所有那些她不知道的事情;因为他们不容易参加到成人的谈话中来,他们就像旁观者或检查员,和那些成年人隔开一段距离,或者有些凸出。但是,当她今晚瞧一下普鲁,就发现上述结论对她来说并不完全正确。她刚刚在起步,坠入尘世。在她的脸上,有一种非常模糊微弱的光彩,好像坐在对面的敏泰的光芒、某种兴奋的情绪、某种对于幸福的预期,在她的身上反映了出来;好像爱情的太阳从桌布的边缘升起,而她还不知道这是什么,就弯下身去向它致意。她一直在含羞地、好奇地瞅着敏泰,因此,拉姆齐夫人瞧瞧这个,再望望那个,在心里暗暗地对普鲁说,总有一天,你将像她一样幸福;你将比她还要幸福得多,她又加了一句,因为你是我的女儿;她的意思是说,她的亲生闺女,应该比别人的女儿更加幸福。但是晚餐已经结束。是离开餐桌的时候了。他们只是在玩弄他们盘子上的刀叉。她的丈夫正在和敏泰讲一个关于打赌的笑话。她要等他们听他讲完,笑个畅快,然后她才站起来。

她突然觉得喜欢查尔士·塔斯莱;她喜欢他的笑声。她喜欢他对保罗和敏泰那样生气。她喜欢他手足无措、局促不安的窘态。毕竟在那小伙子身上还有不少优点。还有莉丽,拉姆齐夫人把餐巾放在她的盘子旁边想道,她总有一些别出心裁的笑话可说。你永远不必为她费心。她在等待。她把餐巾折好,塞在盘子的边缘下面。嗯,他们讲完了吗?不。那个笑话又引出了另一个故事。她的丈夫今晚兴高采烈,她猜想,他希望在那盘汤所引起的芥蒂之后,和老奥古斯都言归于好,因此把他也拉进了谈话的圈子——他们正在讲关于他们俩在大学里认识的一位朋友的故事。她向窗户望去,窗上的玻璃一片漆黑,蜡烛的火焰在窗上的反光更明亮了,她向外面望去,谈话的声音传入她的耳鼓,有一种非常奇怪的感觉,好像这是在一个大教堂里做礼拜的声音,因为她并不在聆听所说的词句。突然传来一阵笑声和一个人(敏泰)单独说话的声音,这使她想起男人们和男孩们在罗马天主教会的大教堂里做弥撒时高声念诵拉丁语经文。她等待着。她的丈夫开腔了。他在重复一些词句,那节奏和他悲喜交集的声音,使她明白这是一首诗:

 

出来登上花园的小径,

卢琳安娜,卢琳丽。

月季花儿都已开放,

黄色的蜜蜂飞舞在花丛里。

 

那吟诗的声音(她凝视着窗户),宛如漂浮在户外水面上的花朵,与他们全都脱离了关系,似乎并没有什么人在吟咏,而是那些诗句在自动涌现出来。

 

在我们过去和未来的生活里,

充满着郁郁葱葱的树木,

和不断更新的树叶,

 

她不知道这些诗句的含义是什么。但是,像音乐一般,这些诗句好像是由她自己的声音吟诵出来的,这声音在她的躯体之外,流畅自如地说出了她心中整个黄昏的感受,虽然在这段时间里,她谈论着各种各样不同的话题。不必左顾右盼,她就知道餐桌旁的每一个人都在倾听:

 

我不知道

你是否有类似的感觉,

卢琳安娜,卢琳丽。

 

怀着与她相同的解脱和喜悦之情,他们感到好像这是出自他们自己肺腑的声音,终于说出了自然而然要说的话。

但这声音停止了。她环顾四周。她站了起来。奥古斯都·卡迈克尔也欠身起立,他手中拿着餐巾,看上去就像一条白色的披肩,他站着吟诵:

 

看见君王们跨着骏马

走过草地和开满雏菊的草原

佩带着棕榈叶【27】和杉木的箭束,

卢琳安娜,卢琳丽。

 

当她经过他面前时,他稍微转过身来,对她重复那最后一行诗句:

 

卢琳安娜,卢琳丽

 

并且向她鞠躬,好像他是在向她致以崇高的敬礼。不知道为什么,她觉得,他对于她似乎比以往任何时候更有好感;带着一种宽慰和感激的心情,她躬身答礼,从他为她打开的门口走了出去。

现在有必要把一切都往前推进一步。走到门槛上,她逗留了片刻,回首向餐厅望了一眼,当她还在注目凝视之时,刚才的景象正在渐渐消失;当她移动身躯、挽住敏泰的手臂离开餐厅之际,它改变了,呈现出不同的面貌;她回过头去瞥了最后一眼,知道刚才的一切,都已经成为过去了。

18

和往常一样,莉丽想,总有什么事情恰恰要在这个时候去做,这是拉姆齐夫人出于她个人的原因决定立刻要办的事儿,至于其他人,可以站在四周讲讲笑话,就像现在这样,拿不定主意是否要到吸烟室、客厅或顶楼的房间里去。莉丽看着拉姆齐夫人,在人声嘈杂之中,夫人挽着敏泰的手臂,她忽然想到:“对,是该办那件事儿的时候了。”于是,她带着一种神秘的神情,马上走开,独自去办她的事情了。她一走开,一种分崩离析的过程就开始了;他们犹豫了片刻,大家分道扬镳,班克斯先生挽住查尔士·塔斯莱的胳膊,离开餐厅,到平台上去了结他们在晚餐桌上开始的关于政治问题的讨论,这样,他们就改变了这个黄昏的整个平衡,使重心落在一个不同的方向,莉丽看见他们走开去,听到关于工党政策的一言半语,似乎觉得他们俩登上了轮船的驾驶台,正在判明他们的方向;从诗歌转向政治的这个变化,给她留下的印象就是如此;班克斯先生和查尔士·塔斯莱就这样走开了,这时,其他人站在那儿,瞧着拉姆齐夫人在灯光中走上楼去。莉丽猜不透:她如此匆忙,是到哪里去?

她并不是匆匆忙忙地奔跑;实际上,她走得相当慢。在谈了这么多话之后,她觉得很想静静地伫立片刻,并且把一件关系重大的、特殊的事情挑选出来、分解出来、分离出来,去掉所有的感情因素和杂七杂八的成分,把它放在她的面前,把它带到她为了判断此事而设的内心法庭上,法官们坐在那儿审议:它的品质优劣、是非曲直究竟如何?我们这些人将往何处去?等等。在那件事情【28】所引起的震惊之后,她又恢复了常态,相当无意识地、不恰当地借助窗外那些榆树的枝桠来稳定她的心境。她的世界在变化之中;而那些树枝是静止不动的。那件事情给了她一种动荡的感觉。一切都必须井然有序。她必须把各种事情都安排妥当,她想。她不知不觉地赞许那些榆树的庄严肃穆。现在一阵风把它们的树枝尽量向上托起(像一条船在风浪中昂起了船头)。在刮风了(她伫立片刻,凝视窗外)。风儿吹过,在树叶之间,偶尔露出一颗星星;而那些星星本身,似乎也在摇晃,投射出光芒,在树叶之间空隙的边缘闪烁。是的,此事已成定局,大功告成;而当一切都已完成,它就会变得庄严肃穆。现在她想起了它,丢开了闲言碎语和感情因素,它似乎一向就是如此,只是现在它被显示了出来,这就使一切都变得稳定了。她想,他们还会继续生活下去,不论他们活多久,他们会回到这个夜晚、这轮明月、这阵清风、这幢房屋中来,也将回到她的身边。这使她感到不胜荣幸,这是她最容易受人恭维奉承之处;她想,不论他们活多久,这一切会在他们心头缭绕,她总会被他们铭记心中;还有这个、这个、这个,她一边想,一边笑,一边上楼,一边深情地注视楼梯平台上的沙发(她母亲的遗物)、摇椅(她父亲的遗物)和那张希布里堤群岛的地图。所有这一切,都将在保罗和敏泰的生命中复活。“雷莱夫妇”——她把这个新的称呼揣摩一番;她的手放在育儿室门的把手上,她觉得,那种出自真情的与别人感情上的交流,似乎使分隔人们心灵的墙壁变得非常稀薄(这是一种宽慰和幸福的感觉),实际上一切都已经汇合成同一股溪流,这些桌、椅、地图是她的,也是他们的,是谁的都无关紧要,当她死去的时候,保罗和敏泰会继续生活下去。

她稳稳地旋转门上的把手,以免发出吱吱嘎嘎的响声;她走进了育儿室,稍稍撅起嘴唇,好像在提醒自己,不可大声说话。但她一进屋去,马上很不高兴地发现,她的预防措施全都是不必要的。孩子们还没有睡。这真叫人生气。玛德蕾特要更加留神一点才好。詹姆斯完全清醒,凯姆坐得笔直,玛德蕾特赤着脚还没上床,已经快要十一点了,他们还在说话。这是怎么回事儿?肯定又是那只可怕的野猪头颅在作怪。她早就吩咐过玛德蕾特把它拿走,但她显然已经忘了,因此,现在凯姆和詹姆斯都醒着,他们正在争论,他们应该早在一个小时之前就进入梦乡了。爱德华叫什么鬼迷了心窍,竟把这可怕的头颅送给孩子们?她也真傻,就让他们把它钉在墙上。它钉得十分结实,玛德蕾特说,它在房间里,凯姆就睡不着;要是她碰它一下,詹姆斯就尖声喊叫。

凯姆该睡觉了(那头颅上有很大的角,凯姆说)——睡着了会梦见很多美丽可爱的地方,拉姆齐夫人一边说一边在她的床边坐下。凯姆说,她看见房间里到处都是野猪的角。这话不假。只要他们点着一盏灯(詹姆斯没灯睡不着),总会有一些影子投射出来。

“可是,凯姆,你想一想,它只是一头老猪,”拉姆齐夫人说,“一头很好的黑猪,就像农场里的那些猪一样。”但是,凯姆认为,这是个可怕的东西,它的影子分散开来,在房间里到处都是,对准着她。

“好吧,”拉姆齐夫人说,“我们就把它遮起来。”他们瞧着她走到五斗橱前,很快地把那些抽屉一只只都抽出来,但她找不到合适的东西,她马上就把身上披的围巾拿了下来,绕到那头颅上去,绕了一层又一层,然后她走到凯姆身边,几乎把自己的头贴到她的枕头上,她说,现在它瞧上去多美;仙女们会多么喜欢它;它就像一只鸟窝;它就像他们在国外看到过的美丽的山峦,它有幽静的山谷,鲜花遍地,钟声嘹亮,鸟儿欢唱,还有小山羊和野羚羊……她可以觉察到,当她有节奏地说着这些话的时候,这些字句在凯姆的头脑里回响着,凯姆跟着她重复这些话:它多么像一座山峦、一只鸟窝、一个花园,那儿还有小羚羊;她的眼皮一会儿睁开、一会儿阖拢,拉姆齐夫人继续说下去,说得更加单调、更加有节奏、更加荒唐;她对凯姆说,她该闭上眼睛睡觉了,她会梦见山峦和山谷、流星、鹦鹉、羚羊和所有美丽可爱的东西;她慢慢地抬起头来,她讲得越来越单调机械,直到她挺直身子坐了起来,发现凯姆已经睡着了。

她走到儿子床边低声耳语:现在詹姆斯也要睡了,看见吗,那野猪头颅还在那儿;他们没去动它;他们照他的意思办了;它仍旧留在那儿,一点也没受到损伤。他确实相信,那头颅骨还包在围巾下面。但他还有别的事情要问她。明天他们要到灯塔去吗?

不,明天不去,她说,但是不久就可以去,她向他保证,下一次天晴就去。他真乖。他躺下了。她给他盖好了被子。但是,她知道,他永远也不会忘记这件事,因此,她对查尔士·塔斯莱、对她丈夫、对她自己都很生气,因为是她自己引起了他到灯塔去的渴望。然后,她伸出手去摸摸肩膀,才想起她已经把围巾包了那个野猪头颅了,她站起来,把窗子再拉下一两英寸,她听见风在呼啸,她吸了一口凉飕飕的夜晚的空气,轻轻地对玛德蕾特说了声晚安,她离开了房间,让门锁的簧舌慢慢地弹回锁闸。她走了。

她希望塔斯莱先生不要砰的一声把书摔在他们头顶上方的地板上。她还在心里想着塔斯莱先生是多么讨厌,因为他们俩都睡得不好,他们是容易激动的孩子,既然塔斯莱刚才说了关于灯塔的那番令人扫兴的话,她觉得,正当孩子们将要睡着的时候,他似乎很有可能会粗手笨脚地用他的肘部把一堆书从桌子上扫到地板上去。因为她猜想他已经上楼去工作了。然而,他看上去又是多么孤独;当他走开了,她就会觉得松了一口气;她要设法使他明天受到较好的待遇;他钦佩她的丈夫;他的礼貌还有改进的必要;她喜欢他的笑声——当她走下楼梯之时,心里想着这些事情,她注意到,现在她可以穿过楼梯的窗口看到月亮了——那金黄色的、收获季节的满月【29】——她转过身来,于是他们就看到她站在他们上方的楼梯上。

“那就是我的妈妈,”普鲁心里想。对,敏泰该瞧瞧她;保罗·雷莱也该瞧瞧她。她觉得,这就是那件事情本身,似乎世界上只有一个那样的人物,那就是她的母亲。刚才和其他人谈话的时候,普鲁显得很像一个成年人,现在她又成了一个孩子,她认为保罗和敏泰是在做一场游戏,而她不知道她的妈妈究竟是认可这种游戏呢还是谴责它。她想,现在是一个多么好的机会,让敏泰、保罗和莉丽看看她妈妈有多美,她觉得有这样一位母亲真是无比幸运,她希望自己永远不要长大成人,永远不要离开这个家。她像个孩子似的说道:“我们刚才想要到沙滩上去看看海浪。”

突然间,不知为了什么缘故,拉姆齐夫人好像成了二十岁的姑娘,充满着喜悦。她突然充满着一种狂欢的心情。他们当然应该去,当然应该去,她笑着嚷道;她飞快地跑下最后三、四级楼梯,她开始望望这个又转过身来望望另一个,一边笑着一边拉起敏泰的披肩把她围起来。她说,她真希望她也能去。他们会待到很晚吗?他们有谁带了表吗?

“对,保罗有个表,”敏泰说。保罗从一只小小的软皮表袋里取出一只美丽的金表拿给她看。他把表放在手掌心里送到她的面前,他觉得“她一切全知道了,我什么也不用说了”。他把表拿给她看时说道:“我已经把事情办好了,拉姆齐夫人。一切多蒙您的关照。”看见他手里的金表,拉姆齐夫人觉得,敏泰多么幸福!她将和一位有一只放在软皮袋里的金表的男子结婚!

“我多么想和你们一块儿去!”她大声说道。但是,她被某种强有力的因素抑制住了,她甚至从未想到过要问一问自己,那究竟是什么事儿。她当然不可能和他们一块儿去。要不是为了那件事儿,她可是真的想去。她被自己荒唐的想法(嫁给一个有皮表袋的人多有福气)逗乐了,唇边挂着一丝微笑,她走进了另一个房间,她的丈夫正坐在那儿看书。

19

她走进房间时对自己说,当然,她不得不到这儿来,取得某种她所需要的东西。首先,她要在一盏特定的灯下的一把特定的椅子里坐下。但她还要更多的东西,虽然她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到底她想要什么。她瞧了丈夫一眼(她拿起袜子,开始编织),她看得出,他不愿受到干扰——那是很明显的。他正在读一本使他非常感动的书。他似笑非笑,这使她明白,他正在控制着自己的感情。他正在把书一页一页翻过去。他正在扮演——也许他正在把自己当作书中的人物。她不知道那是本什么书。噢,她看出来了,那是一本司各特爵士的作品。她把灯罩调节一下,使灯光直接投射到她正在编织的袜子上。因为查尔士·塔斯莱老是说(她抬头仰望上方,似乎她预料有一堆书会落到楼板上),他一直在说,人们不再读司各特的书了。于是,她的丈夫就想:“那就是人们将要给我的评语。”所以他才到这儿来,拿一本这种小说看看。如果他得出结论,查尔士·塔斯莱是“正确的”,那么他就接受这个关于司各特的论断。(她看得出来,他一边读,一边在权衡、考虑、比较。)但他并不把这作为对他自己的结论。他总是对自己的成就惴惴不安。这使她十分烦恼。他总是为自己的著作忧虑——它们会有读者吗?它们是优秀的作品吗?为什么不能把它们写得更好些?人们对我的评价又如何?她可不喜欢想到他如此忧心忡忡;她不知大家是否猜到,在吃晚饭时,他们谈到作家的名声和作品的不朽,为什么他突然变得如此激动不安;她可拿不准,孩子们是否都在嘲笑他的那种态度。她把袜子猛然拉直,在她的唇边和额际,那些像用钢刀雕镂出来的优美线条显露了出来,她像一棵树一般静止了,那棵树刚才还在风中颤动、摇曳,现在风小了,树叶一片一片地静止下来。

他们看出了他的激动也罢,孩子们嘲笑他也罢,这都没什么关系,她想。一位伟大的人物,一部伟大的著作,还有不朽的名声——谁又能说得准呢?她对此一无所知。但这是他的思想方式,是他真诚的想法——譬如说,在吃晚饭时,她就曾经出于本能地想过,只要他能开口说句话就好了!她对他有充分的信心。现在她把这些想法全都丢开,就像一个潜水的人,一会儿遇到一丛水草,一会儿碰到一根稻草,一会儿见到一个水泡,她在水里潜得更深了,她就重新感到刚才在餐厅里其他人在谈话时她曾经有过的那种感觉:我需要某种东西——我到这儿来就是为了得到它,她觉得自己潜得越来越深,但她不知道她所要的究竟是什么,她闭上了眼睛。稍微等了一会儿,她一边结着绒线,一边在心中思忖。“月季花儿都已盛开,蜜蜂嗡嗡飞舞在花丛里,”他们在餐厅里吟诵过的诗句,慢慢地、有节奏地在她的脑海里来回荡漾,当这些诗句在脑海里流过之时,每一个字就像一盏有罩的小灯,红的、蓝的、黄的,在她黑暗的脑海中闪亮,似乎连它们的灯杆儿也留在上面,纵横交错、来回飞舞,或者被人大声吟诵、反复回响;于是她转过身来,在身边的桌子上摸到了一本书。

 

在我们过去和未来的生活里,

充满着郁郁葱葱的树木

和不断更新的树叶,

 

她一边把钢针插进袜子,一边低声吟诵。她打开了书本,开始这儿挑一段、那儿选一节地随意阅读,她在读的时候,觉得自己忽而往后退下,忽而往上攀登,用手拨开在她头顶上波动的花瓣,开路前进,她只知道这片花瓣是白的,或者那片花瓣是红的。起初她并未领会那些诗句的意义。

 

掌稳着舵,筋疲力尽的水手们,

驾着你们松木的轻舟,向这儿飞驶,

 

她一边读,一边把书一页一页地翻过去,她摇晃着身躯,忽左忽右地曲折前进,从一行诗跳到另外一行,就像从一根树枝攀到另外一根,从一朵红白的花转向另外一朵,直到一个轻轻的响声惊醒了她——她的丈夫拍了一下他的大腿。他们的目光对视了片刻,但他们不想交谈。他们没话可说。尽管如此,似乎有什么东西,从他那儿向她传递过来。她心里明白:是这本书的生命,是它的力量,是它惊人的幽默,使他拍了一下大腿。他似乎在说:你别打扰我;什么也甭说;就坐在那儿吧。他继续读下去。他的嘴唇微微颤动。它使他满足。它使他振奋。他完全忘却了那天黄昏所有的摩擦和刺激:忘却了他静静地坐着瞧别人没完没了地吃喝所感到的说不出的厌烦;忘却了他曾对他的夫人如此烦躁易怒;忘却了当时他们对于他的著作一字不提,似乎它们是根本不存在的,这使他多么耿耿于怀。然而,现在他觉得,谁达到Z是无关紧要的(如果思想的进展过程就像字母从A到Z那样循序渐进的话)。总有人会达到这个水平——如果不是他,那就是别人。司各特的力量和智慧,他对于直截了当的简朴事物的感情,书中的那些渔民,墨克尔贝凯特的茅屋中那个可怜的疯狂的老人,这一切使他感到精神振奋,解脱了某种心理的负荷,以至于有一种觉醒和胜利之感,使他忍不住热泪盈眶。他把那本书稍微举高一点,遮住了他的脸,让眼泪簌簌地淌下,他摇了摇头,完全忘记了他自己(但有一两个念头在他心中闪过,他在反省道德问题和英国与法国的小说,他想到司各特的双手虽然被束缚住了,但是他的观点也许和别的观点同样正确),可怜的斯坦尼的淹死和墨克尔贝凯特的苦难(这是司各特的神来之笔),以及这本书给他带来的惊人的愉快和强烈的感情,使他完全忘记了他自己的烦恼和失败。

好吧,他看完这一章时心里想,就让他们把它改进一下吧。他觉得自己似乎在与别人争论,并且占了上风。不论他们怎么说,他们不可能把它再改得更好一点;于是,他自己的地位就变得更稳固了。他在头脑里把一切都回想一遍,他认为,那些情侣写得很无聊。那是无聊的败笔;这是第一流的杰作;他在心中斟酌,把书中的各个部分互相比较。但他必须把它再读一遍。他想不起那个故事的完整形态。他只得暂时不作判断。因此,他回过头来想那另外一件事情——如果年轻人不喜欢这种书,他们自然也就不会喜欢他的作品。他不应该抱怨,拉姆齐先生想道。他竭力克制自己要向夫人抱怨年轻人不钦佩他的那种愿望。他已下了决心,不愿再去烦扰她了。他瞧着她看书。她看上去非常安详,正在专心阅读。想到大家都离开了,只剩下他们俩在一起,他很高兴。他想,生活的完整意义,并不在于床笫之欢;他的思绪又回到了司各特和巴尔扎克,回到了英国和法国的小说。

拉姆齐夫人抬起她的头,就像一个睡眼惺忪的人;她似乎在说,如果他要她醒来,她就愿意醒来,她真的愿意,否则的话,她还想睡觉,她要再睡一会儿,哪怕是一会儿也好,行吗?她正在攀登那些树枝,忽左忽右地向上攀登,伸手摸到一朵花,然后又摸到了另外一朵。

“也不要赞颂那绯红的玫瑰,”她俯首低吟,觉得在吟诵之际,她正在朝着那树巅、那顶峰攀登。多么心满意足!多么宁静安详!白天所有那些乱七八糟的景象,全都被这块磁铁吸住了;她觉得她的心灵被打扫过了,被净化了。就在这儿,她突然把它完全掌握在手中了,美妙而明智,明晰而完整,这是从生活中提炼出来的精髓,她在这儿完整地把握住了——这首十四行诗。

但是,她逐渐意识到她的丈夫正在瞅着她。他正在向她好奇地微笑着,似乎他在温和地嘲笑她的白日幻梦,但同时他又在想:继续读下去吧。你现在看上去毫无忧虑,他想。他不知道她正在读什么,他夸大了她的淳朴无知,因为他喜欢认为她并不聪明,也不精通书本知识。他拿不准,她究竟是否理解她正在读的东西。也许并不理解,他想。她惊人的美。似乎对他来说,她的美(如果可能的话)增长不已。

 

好像仍是冬天,

你已飘然而去,

我与这些幻影一块儿嬉戏,

犹如我和你的倩影一起徘徊,

 

她读完了。

“嗯?”她说,她的目光离开了书本,她抬起头来望着他,神思恍惚地回答他的微笑。

 

我与这些幻影一块儿嬉戏,

犹如我和你的倩影一起徘徊,

 

她低声吟诵,把书放到桌上。

她拿起了绒线袜子,心中在捉摸:自从她上次看到他坐在这儿,究竟发生了一些什么事情?她想起了餐前换装;抬头望见窗外的明月;安德鲁在吃饭时把盘子举得太高;威廉说了些令人扫兴的话;树上的鸟儿;楼梯平台上的沙发;孩子们尚未入睡;查尔士·塔斯莱的书掉下来把他们惊醒了——噢,不,那是她想象出来的;保罗有一只软皮表袋。她该挑哪一件事儿去和他说呢?

“他们订婚了,”她一边开始织袜子一边说,“保罗和敏泰。”

“我也猜到了,”他说。这没什么可说的。她的思绪还在随着那首诗上下飘荡;他读完了斯坦尼的葬礼那一章之后,仍然觉得精神振奋、胸怀坦荡。因此,他们俩默默无言地坐着。后来她想起来了,她曾盼望他说些什么。

无论什么,无论什么,她一边想一边结着绒线。无论说些什么都行。

“嫁一个有皮表袋的男人,那有多妙,”她说。因为那就是他们俩共同欣赏的那类笑话。

他嗤之以鼻。他对于这个婚约的感觉,和他一贯对于任何婚约的感觉相同:那个小伙子可远远配不上那位姑娘。在她的头脑里慢慢地出现了疑问:那末,为什么有人总是想要人们结婚呢?它的意义和价值究竟何在呢?(现在他们所说的每一个字都是真诚的。)说点儿什么吧,她想,她渴望听到他的声音。因为,她觉得,那个阴影,那个笼罩他们的阴影,又开始出现了,又在她的四周包围拢来。说点儿什么吧,她恳求他,她的目光瞅着他,似乎在向他求援。

他默然无语,来回摆动着挂在他表链上的指南针,正在思考司各特和巴尔扎克的小说。他们俩身不由己地凑到一块儿,肩并着肩,靠得很近,透过他们之间依稀存在的墙壁,她可以感觉到,他的思想像一只举起来的手一般,遮蔽了她自己的思想;而由于她的思路现在正向着他所厌恶的、被他称为“悲观主义”的方向转化,他开始感到烦躁不安,虽然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把手伸向他的额角,捻起一绺头发,又把它放了下来。

他指着袜子说,“今晚你是织不完的。”那就是她所需要的——那个正在责备她的、严厉刺耳的声音。如果他认为悲观失望是错误的,那么它可能就是错误的,她想。将来总会证明,那一对儿的结合是不错的。

“对,”她说,一面把袜子放在她的膝上拉平,“我织不完。”

那又如何呢?她感到他还在瞅着她,但是他的神色已经改变了。他想要什么东西——要那个她常常难以给他的东西,要她对他说:她爱他。不,她办不到。他比她善于辞令。他能说会道——她可从来不会。因此,很自然,总是他在说话;为了某种原因,他突然会对此不满,并且指责她。他称她为没心肝的女人;她从来也不对他说一声她爱他。但事实不是如此——不是如此。只是她从来不会表达她的感情。她只会说:他的外套没粘上面包屑吗?有什么她可以为他做的事情吗?她站起来,手里拿着红棕色的袜子,站在窗前,一方面是想转过身去避开他,一方面因为她想起了大海的夜景是多么美丽。但她知道,当她转身之时,他也转过头来;他正在瞅着她。她知道他在想:你从来没有这样美。于是她觉得自己非常美。你不能对我说一声你爱我吗?他一定在想这个,因为,他刚才还在想敏泰和他的著作,现在他已苏醒过来,今天这个日子,还有他们关于到灯塔去的争论,都要结束了。但她办不到;她说不出口。她知道他在瞅着她,她却什么也不说,只是转过身来,拿着袜子,对着他瞧。她瞧着他,开始微笑,虽然她一句话也不说,他知道,他当然知道,她爱他。他不能否认这一点。她微笑着凝视窗外说道(她自己心里在想,世界上没有可以与此相比的幸福了)——

“对,你说得对。明天会下雨的。你们去不成了。”她瞅着他微笑。因为她又胜利了。尽管她什么也没说,他还是明白了。

注释

【1】她是拉姆齐家的婢女。

【2】这是拉姆齐先生在朗诵库珀的诗歌《飘泊者》。

【3】巴拉克拉伐是英法联军和沙俄军队于1854年10月在克里米亚战争中的一个战役。

【4】英国哲学家贝克莱说:“我说我写字用的桌子存在,这就是说,我看见它,摸到它。假若我走出书房以后还说它存在,这个意思就是说,假若我在书房中,我就可以感知它,……”(《人类知识原理》)拉姆齐是哲学家,因此安德鲁才借用这个比喻,来说明他的工作性质。

【5】米开朗琪罗(1475—1564),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的艺术大师。

【6】“穿过死亡的幽谷”这句话出自《圣经·旧约·诗篇》第23篇。

【7】西方的探险者们常用圆锥形的石堆来作为界标或纪念碑。

【8】原文brass,可译为黄铜的;厚颜无耻的。

【9】伍尔夫的意思是说,由于过分夸张,拉姆齐夫人几乎认不清自己的真面目了。

【10】离合诗(actostic)是几行诗句头一个词的词首字母或最后一个词的词尾字母能够组合成词的一种特殊诗体。

【11】洛克(1632—1704),英国哲学家。休谟(1711—1776),苏格兰哲学家。贝克莱(1685—1753),爱尔兰哲学家。

【12】托马斯·卡莱尔(1795—1881),苏格兰散文家,哲学家。

【13】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学说,把人的心理分为意识、前意识、潜意识三个层次,其中包括超我、自我、伊德(本能)三种因素,意识居于心理的表层,而潜意识的黑暗领域是深不可测的。拉姆齐夫人的想法,显然是受到了弗洛伊德学说的影响。

【14】参阅第42页注释。

【15】伦勃朗(1606—1669),荷兰大画家。

【16】乔托(1267—1337),意大利文艺复兴初期画家、雕塑家。

【17】提香(1490—1576),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威尼斯派画家。

【18】都勃牛肉,是法国菜,一种旁边有配菜的红焖牛肉。

【19】西方人用肉桂叶作佐料,就像我们使用葱、姜作佐料一样。

【20】涅普杜恩或译作尼普顿,罗马神话中的海神,即希腊神话中的波塞冬。巴克思是罗马神话中的酒神,即希腊神话中的狄俄尼索斯。

【21】《米德尔马奇》是19世纪英国小说家乔治·艾略特的著名长篇小说。

【22】斯达尔夫人(1766—1817),法国女作家。

【23】罗斯伯雷(1847—1929),英国政治家。

【24】克里维(1768—1838),英国传记作家。

【25】威佛利小说,指英国小说家瓦尔特·司各特爵士(1771—1832)写的一系列苏格兰历史小说。

【26】根据精神分析学家阿德勒氏的观点,塔斯莱这种过分强烈的自我意识,实际上是对于潜意识中“自卑情结”的“过度补偿”。而事业的成功可以消除自卑感,即消除他狂妄自大的潜在的心理根源。

【27】人们常把棕榈叶作为胜利的象征。

【28】指保罗·雷莱和敏泰·多伊尔私订终身。

【29】指9月22、23日后两周之内的第一次满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