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饭时吃饭 屙屎时屙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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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黄永玉为林行止《说来话儿长》一书所写的序里,有这么一段发生在过去北京街头公厕的对话:

“啊!二婶呀!今午吃什么呀?”

“吃饺子!”

“什么馅呀?”

“茴香肉末!那您啦?”

“二狗子他爹今早上昌平拉货,一半时回不来,我们就喝稀的,小米粥加贴饼子,凑合着闹!”

黄永玉接着下按语:“这边的我们正蹲着‘桩’,‘墙有耳,伏寇在侧’,嘿!一声不敢出地进行饮食文化窃听。”

照今天香港人的标准看来,这段对话真是不可思议。首先,上厕所应该是件很私人的事情,怎可能让两个恰巧同时在茅房里大便的邻居闲话家常呢?更何况他们的话题竟然还是吃。一边拉屎一边谈上午刚刚吃过的东西,这真是太恶心了。可是,这段对话又的确点出了一个事实,那就是曾几何时,人类躯体这自然而必要的一进一出并不算隔得太远。只不过到了现在,我们才把它们彻底分离,甚至到了一个吃饭时绝不谈排泄、排泄时绝不想食物的地步。例如我自己,虽然总是习惯在如厕时看杂志,但我从来不会把《饮食男女》带进厕所。我很勉强地试过,可是我发现它绝对会造成不畅不通的问题,久而久之说不定还有便秘的危险。你呢?也许你连在这么一本饮食杂志上看到“屎”这个字也接受不了呢。

十几二十年前,我曾经在北京的街头公厕里亲眼见过一位大叔啃玉米。他既不是来小便,也不是来大便,他就只是拿着一根玉米站在那里吃。为什么他不在街上吃,偏偏要跑进厕所里呢,这么吃才吃得香吗?当时胆小,我没敢问,于是留下了一个至今不解的谜题。也是在林行止的《说来话儿长》里头,我才发现原来这也是种很有“古风”的做法。

林行止引述《世说新语》的一则故事,说晋朝的一位驸马爷王敦第一回去大贵之家的厕所,发现茅坑旁有一个漆木盒,其中盛满了干枣,就以为这是富人大户的习惯,于是取来一颗,边方便边进食。其实那些干枣根本不是拿来吃的,它们的功用是塞进鼻孔里阻绝臭味!

基于卫生的理由,古人很早就知道厕所不能盖在厨房旁边。这也很可能是生物的求生本能,大凡发出恶臭的东西,动物都会因为怕它有毒而不敢靠近。有些猫狗甚至会在离自己那小窝最远的地方方便,何况乎人?不过,除了这点自然的原因,饮食与排泄在心理上的彻底分隔,其实还有股文化的动力。我不敢在厕所里看饮食杂志绝对不是本能,尽管它很像本能,到底是什么东西使得食物与排泄的靠近成了禁忌呢?

在古希腊的喜剧和悲剧里面,我们不时可以见到这样的一种场面:一群英雄豪杰,或者一帮士绅名流,在通宵达旦的宴会上狂欢作乐。当大伙谈起一些令人愤慨心痛的事时,那些情绪最激动的人就会顺手拿起一只尿壶,把整壶的尿液照头淋下来。没错,就在满桌的美酒佳肴面前,他们把自己屙出来的尿倒在自己的头上。这个场面最令人不解的还不是这种明显的恶心行为,而是那些尿壶怎么会放在晚宴的餐桌旁边,让那些醉酒的好汉能够“顺手”就提了起来呢?

后来的罗马贵族也是出了名的酒鬼,他们的宴会往往更铺张更荒唐,桌上摆满了一般老百姓大概够吃一整个月的食物,美酒更是供应不断。奈何人的胃纳和酒量都是有限的,他们只好不断跑到厕所抠喉呕吐,清出之前吞进肚子里的东西,好尝尽更多的酒菜。为此,罗马人还发明了古代世界最多姿多彩的催吐方法。有时实在是等不及了,他们索性就不上厕所,干脆趴在饭厅的墙边,当众大吐。听起来这简直比淋尿还要令人作呕,你且想象一下餐厅里到处都是人类的呕吐物,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酸气的景象。难得的是他们还能好整以暇地在仆役的服侍下照常进餐,而不失上流社会的风范。

我们今天已经把饮食和排泄彻底隔离,不只在空间上如此,心理亦然,任何人只要在餐桌上说起屎尿屁都是非常不雅非常不得体的事情。可见除了卫生的理由,这里头应该还有文化和心理的作用。

其中一点就是相对于饮食可以甚至应该大伙一起来的公共性格,排泄渐渐成了一种很私人很秘密的事情。我们不单是不能在吃饭的时候谈论有关排泄的话题,也不可以在任何公共场合面无愧色肆无忌惮地和别人说起昨晚大便的情况。上厕所,乃至于一切有关厕所里发生的事,都是阁下自己的事情。就算同住在一个屋檐的一家人,排泄也是各人的隐私,所以家里头哪个房间没有锁都不要紧,厕所门一定要能从里头反锁。

换句话说,现代人把排泄归类在个人隐私的范围里面了,连公开地和其他人谈论都很不好意思,更何况在吃饭的地方淋尿呕吐?人类把什么东西看作隐私,是和人的主体性有关的。弗洛伊德有一个很出名的说法,他认为小孩子之所以玩屎玩尿,是因为他们不把这些东西当成外物,反而觉得它们是自己身体的一部分,肢体器官的延伸,因为它们都是自己拉出来的。这就是所谓“肛门期”的特征了。而一个人的真正成熟,其标志就是他开始嫌弃粪便,觉得它们是有异于己的外物。这时候,他对自己的身体才有了完整而确切的把握。可是很吊诡,虽然屎尿明明不是自己身体的一部分,它偏偏又是由己所出,所以我们难免会对它特别关切。

自古以来,很多地方的人就把排泄物当作特别粗野不文的东西,因此废话又叫做放屁,而要人吃屎则是种莫大的侮辱。可是前人仍然无法把排泄彻底排除在日常生活的可见范围之外,愈是接近现代,我们愈是确立了个人主体的身份,我们就愈厌恶自己的排泄物,誓要驱逐它们流放它们。简单地说,现代文明人的自我肯定,是建立在对粪便的反对之上的。我们如此讨厌排泄物,却又不能不排泄,所以只好将它们丢进日光照不见的角落,成为绝对的隐私。

与此相反,吃喝却一直是种社会活动,整部饮食史就是人类的文明史,精致繁琐的盛宴是文化的极致象征。在它的背后,是食物饮料在肠脏里的蠕动变形与分解,一个不可呈现不可谈论的禁忌黑暗世界。

2007.8.3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