革命从慢食开始

广告:个人专属 VPN,独立 IP,无限流量,多机房切换,还可以屏蔽广告和恶意软件,每月最低仅 5 美元

偶尔会有一些推广慢食运动的厨师从意大利远道而来,顺便带了当地鲜美的农产。然后大家就跑去尝他的手艺,而且要很慢很慢地吃,很有耐心地等厨房献上一道又一道的菜。吃完了,于是有人摸一摸饱胀的肚子说:“太好了,这才叫做欣赏美食。可惜平常太忙了,哪里有这么多的时间用三个钟头吃饭呢?”

就和Punk、Rave Party与Hip Hop这些文化现象一样,慢食来到香港之后就几乎彻底沦为一种潮流、一种风尚、一种没有任何社会关联也没有任何政治意义的“个人生活态度”。很多人以为慢食就是慢慢吃一餐好东西,因此它绝对只是有钱又有闲的人才玩得起的东西。没钱的人吃不起意大利名厨的作品,没闲的人则花不起工夫去和你慢慢享受生活的美好。

慢食运动确实鼓励大家享乐,专心品味食物的深度美味,但可别忘了它到底是场“运动”。

1989年,也就是柏林墙倒下的那一年,罗马的西班牙广场(Piazza di Spagna)也聚集了一大批示威者。他们抗议麦当劳在该处开设分店,坐在麦记门外,一人捧着一碟意粉慢慢地吃。似乎是为了对着干,人群中有很多人举起牌子,上面写着“Slow Food”,这就是慢食运动的起源了。从那时候起,他们就坚持使用“Slow Food”这一英文(而非意大利文),因为他们的敌手早把“fast food”变成了一种世界语。

如果麦当劳和快餐常被当作全球化的代表,那么慢食就是一种反思甚至反对全球化的运动了;假如我们平常理解的全球化是资本主义发展的最新阶段,那么慢食就是资本主义逻辑和文化的最新对手了。其实国际慢食组织的总裁帕特里尼(Carlo Petrini)和整场运动最早的发起人全是意大利左派,其中有些直到现在还是忠诚的共产党员。

共产党和我们在意大利餐厅里吃的火腿与红酒有什么关系?难道请客吃饭真的算是搞革命吗?

让我们先回到这个“慢”字,强调慢当然是为了凸显现代时间的快。我们这些可怜的现代人最常用的口头禅就是“找个时间”,找个时间见面,找个时间吃饭,找个时间做爱,可见时间是这个时代最稀缺的一样东西。我们没有时间与朋友相处,没有时间和家人聚会,也没有时间享受生活的平凡趣味(例如吃)。所以“时间管理”才会大行其道,因为大家都想知道要怎样才更节省更经济地使用时间,在短的时间里做最多的事。

但是慢食运动却指出这种心态不只磨人心智,使得大家变成了疲于奔命的行尸走肉,而且还令大家忘记了问题的本源。什么是问题的本源?那当然是使得我们如此忙碌的整套社会经济体制,不单只有贫民才要每天为口奔驰,连有钱的上层阶级也要把自己弄得像是转轮里的老鼠,永不停息地往前跑,却不知目标何在。资本主义替人类预许了一个丰盛的美丽新世界,但是活在这个世界底下的人却不见得比前人更幸福更快乐。

青年马克思早就提醒大家,资本主义是种令人“异化”、令人活得不自主甚至不像人的体制。慢食运动的其中一个诉求就是要大家慢下来,做回自己时间的主人,不用那么赶,不要干那么多的活赚那么多的钱。可是不多赚钱又怎能享受美食呢?错了,慢食运动从来不是教大家花上半天去吃一顿米其林三星大餐,它要大家注意的就是简单纯朴的日常食物,一碗粥一碟豆皆有其美善之处,只待我们静心欣赏。所以慢食不只反对快餐,甚至反对过分丰盛的美食,因为那只会让人堕入市场经济的欲望逻辑,为了一顿昂贵的大餐而忙碌同样也是忙碌。

吃慢一点当然不是革命,但它或许是革命意识的温床。坐下来慢慢地吃,慢慢地吃,然后你就会开始思考。这颗西红柿是怎么来的,那条鱼又是在哪里捞的呢?天降粮食,滋养吾躯,一碗饭,一瓢水,当思来之不易。不只是感恩,不只是谢神,而且是要具体地把食物从起源到口中的整个过程想个清楚。想想看蔬果是怎么种出来的;想想看谁在种它,谁去收成,又是谁把它们带到市场;然后它们被集装进箱,运上邮轮,远涉万里重洋;终于到岸了,再辗转地被送到另一个市场;最后经过厨师或你自己的双手,终于成为桌子上一碟碟的菜肴。

慢食固然是为了仔细品尝出食物的真味,固然是为了让我们反思现代生活种种不合理的时间操控,但它更想令人思考食物生产的整段流程。你懂得用这么完整的方式来观察食物,我们熟悉的各种社会议题就一一浮现了。

人类要靠其他生物维生,这本是再简单不过的道理。但是我们常常忘记了这点。为了满足过度的食欲,为了商业囤积的理由,有多少生物因此灭绝,有多少生物受到了不必要的折磨,更不消提环境的恶化毁坏了那么多生物的天然栖地。要真正地尊重食材,不能只是用心地处理它们烹调它们;更要尊重生命,因为所有的食材皆源自生物。于是慢食运动必然是一种环保运动,一种维护生物多样性、抵制化学药物和基因改造食品的主张。

江献珠老师的读者都知道,精于饮食的她早就不用鲍参翅肚了。教人做鱼翅,她强调用假翅,因为采翅的过程残忍。至于发菜,当然也是可免则免,因为种植发菜会加剧土壤沙化。而江老师正是国际慢食会的会员。

慢食运动喜欢谈食物多样性,而食物多样性包括的不只是生物多样性,还有各种文化各种生活方式的多元共存,因为每一种文化都有自己的饮食之道。有些沿海村落发展出了独特的捕鱼方式,有些深山里的部族则酿出了独一无二的美酒;假如这些族群都消失了,那些特殊的食物又怎能独自存在呢?反过来看,如果全世界的人都跑去吃国际连锁快餐店的汉堡,都要帮衬大型牧场,那些倚赖养羊维生的爱尔兰农民又怎能保住自己的牧地呢?再贴身一点的例子或许就是大澳的虾膏了,若有一天,大澳也成了一片主题公园,那些渔民自制的虾膏就是历史上的名词了。

既然谈到人,我们难免想起“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这句老话。吃一根香蕉,喝一杯咖啡,不能不顾及那些生产食物的人。他们辛勤工作,提供我们日用的食粮;他们得到了应有的酬报吗?他们有多用心地耕种,多用心地制作食物,当然和他们的生活质素有关。换了是你,要是每天被迫在恶劣的环境底下长时间地劳动,犹不能养家糊口,你也不可能爱上你的工作吧。所以慢食运动是支持公平贸易的,它要求消费者感恩,尊重供应食物给我们的人,起码要公平地对待他们。

最后,慢食运动虽然鼓励小型农场和传统小作坊拓展产品的出路。但是它并不欢迎我们为了口腹之欲就天天大规模地空运异地的新鲜产品,一来这会打击了本土的农畜业和渔业,二来飞机又是种最耗能源又污染环境的运输工具。所以我们认同慢食精神的最佳方式不是花大钱买那些异国的手工艺级美食,而是扶助本地的小农场。

慢食其实是围绕着饮食的一连串运动的组合,我们在吃的同时还可以改变世界。试想,还有比这更美味的社会运动吗?

2007.5.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