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公终于忍不住,又道:“我真是受不了你们啦,都还是年纪轻轻的人,想问题怎么这么混?这事情很简单,姓杨的小子背叛合作人,作假帐,因此该受到相应处理。管他前因后果是什么,就这一条背叛合作人,够罪大恶极。思申,你停车,我下去喘口气,又被你们气死。”

梁思申将车窗降下一些,道:“这回我难得地同意外公。爸爸不用生气,节外生枝。妈妈也不用给杨巡找理由。该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这是就事论事地处理,可我烦了,退出。如果申总的思想工作不起作用,我还有办法,爸爸给我时间,三天内没处理好,你再接手吧。”

梁父没再说,但心里想着,女儿即使三天内能处理好,他也绝不会就此罢休。杨巡太明目张胆,胆敢欺负他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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申宝田有些事耽搁了,第二天才找到杨巡谈话。一谈之下,知道梁思申没骗他没瞒他,都是实话,他反而对杨巡的态度很是不解。他更不解的是,才下午时间,杨巡竟然酒喝得有些小糊涂,没点好好做事的样子。

申宝田问清事由,对杨巡道:“论理,你们的事我不该管,可我的事还让小梁管着,我得替她办点事。我问你,你是想死,还是想活?”

“又来了,宋厂长也是问我是不是想死,这问题是我想的吗?我想有什么用。我对小梁那么好,心都给她,你也知道的,她怎么对我?她爸都拿我当贪污犯看,她爸这么想了,我还有活路吗?我捆住梁思申,是死,我放走她,我还是死。我没选择,他们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吧。”

“小杨,你这话就不对了。这件事在我看来很简单,你做错,你不应该瞒着小梁作假帐,我怎么看你都有两手准备。你喜欢小梁,你通过这个工程要是套得住小梁,往后小梁的钱就是你的钱,你现在怎么使都一样。你不会没想过万一套不住小梁的话,这儿的活都是你干,要是真按比例分配收益你太吃亏,你因此偷偷留一手,具体看往后交情决定分配。你说,别人也不是傻子,能猜不到你的小算盘?就算是小梁猜不到,她爸爸也猜得到,谁能咽得下这气?我看小梁的方案是客气的,非常大方,便宜你。但看小梁对这事的处理,我把钱从她那儿转,我放心。小杨,看在你介绍小梁的分上,我劝你一句,好自为之,你就是下跪磕头,也得把这个歉去道了。”

杨巡怒道:“申总,你怎么能这么想我这个人,我是那样的人吗?我全心全意……”

“你当然全心全意,可你也留退路,你别告诉我你一点私心都没,这不是你。你最多做的时候心里不那么想,掩耳盗铃,可等事到临头,看你怎么做。我不会看错你。小梁处理这件事很上路,给足你面子,又不断你生路,钱还放你这儿,你要是连个错都不认,你太小人了。”

“我没这么想,我没留后手。”杨巡嘴巴里竭力否认,可又心惊肉跳地冒出冷汗,他好像……好像……还真有那么点意思,这一吓,酒也醒了一半。他抓起桌上一杯已经凉了的茶,咕嘟咕嘟喝下,全身火烫才压下一些。“可申总,我现在没办法了,我不能答应小梁,她爸威胁说要告我贪污,我要是答应把小梁的投资转为债权,她爸更不会管工程的死活,一准立刻下手把我逮了。我现在左右不是人啊。”

“为这个喝醉?”

“心里难受,我对小梁那么好……”

“好个屁,好还留后手?要这事出我儿子头上,我就是钱不要都得把你剁成肉饼,敢动我儿子,比动我还狠。人家小梁爸肯放过你?赶紧趁小梁还在国内,去上海磕头赔礼,求她放你,小梁爸能不能放你也着落在她手上。你没其他选择,何况小梁对你已经够客气。”

杨巡手指深深探入头发,低头无语。这个办法他不是没想过,可是梁思申是他喜爱的人,要他如何能够在梁思申面前低声下气、丑态百出地换取宽恕,他最走不出的就是这步。

申总看着杨巡,见杨巡一直不回答,只得道:“我有点事耽搁到今天,本来前天应该找你说。小梁还以为是你没反应,今天跟我说,如果你一定不肯答应,她只有改变主意了。她准备把股份转让给市一机的萧总,萧总钱不够的话,她爸会贷款给萧总。这边生意,我看萧总不会不要。”

杨巡一听,全身大震,竖起头盯着申宝田不语。这一刻,他的心全凉了。他没想到,梁思申竟会想出这最毒的注意。这绝不可能是梁父所想,只有梁思申知道萧然是他的七寸。

申总看着黄豆般大冷汗从杨巡瞬间变得清白的脸上滑落,便道:“赶紧去上海,还来得及。”

但是杨巡还是脸色苍白地没动弹。申宝田索性起身走到外面,大喝一声叫来杨速,要杨速赶紧开车送杨巡去上海。这件事,那是由不得杨巡了。

一路之上,杨巡脑袋混乱着,申宝田的话一浪一浪地冲击着他的神经中枢,激起空谷回音似的连绵回响,声声不绝。股份转让给萧然……赶紧去上海……磕头赔礼……迟则生变……杨巡脑袋嗡嗡嗡的,前所未有的紊乱。已经久违的恐惧再次袭上杨巡心头,他才培养起半年不到的披着中外合资虎皮的胆气再次遭受重创。紊乱之中他妄图抓住什么,他太害怕那只隐藏在体制中的翻云覆雨的手。他混乱地想,他必须……他必须……他必须……

梁母一早起来,见全家都还睡着,她没声响,拿了毛巾牙刷轻轻下楼,准备到楼下卫生间洗漱。但走到下面,看到外面似乎有人,便拉开纱帘看了一眼。果然,真是有个人在外面院子里,不是站着,是跪着。梁母大惊,也不顾自己只穿着毛衣,打开门奔出去,来到那跪着的人面前。一看,竟然是杨巡。

梁母惊呆了,连忙伸手拉杨巡,一边连连道:“快起来,快起来。这么冷的天,你不要命了啊。”

杨巡虽然穿着一件时下被称作老板装的毛领皮大衣,可早冻得面无人色。但他能怎么办?知道长跪会被人厌恶,是糟蹋自己,可只有这个办法了,惟有如此,梁家人即使厌恶他的行径,也只能高抬贵手,放他一条生路。当然,他在梁思申心中就彻底完了。不,在梁思申想出用萧然的时候已经完了,他不过是给自己雪上加霜而已。

“梁伯母,我做事没规矩,还自以为是,我向你们道歉。请求你们原谅。”杨巡并没起来,两个正主儿没出来,他怎么能起来?

梁母拉不起杨巡,急了,道:“你不起来?你真不起来?拿我的话当话没有?起来!不许跪,就算有杀头的罪也不许跪。起来!”

杨巡已经跪了一个多小时,刚跪下时候还脸皮不知道往哪儿搁,后来冻得麻木了,神志也麻木了。这时候天已经开始亮起来,但是杨巡哪儿都没看,直等到梁母出来才恢复知觉。这回听梁母这么说,知道再跪下去惹梁母生气,只得起身。可是一个多小时的冰冷的地面跪下来,关节早硬了,没站稳就向前扑去。梁母想伸手扶都来不及,眼看着杨巡五体投地扑在地上,好一阵子起不来。

梁母看着叹气,这两天杨巡没答复,她眼看着丈夫女儿终于收起涵养,火冒三丈。尤其是女儿,当妈的理解女儿的心,遇上中山狼的感觉比什么都不好受。可看到杨巡如此狼狈,她又心软,扶杨巡艰难地站起,道:“进来吧,到里面活活血。”

杨巡伸手攀住旁边的树枝,茫然道:“我没脸进去,我在外面等。伯母请进,外面冷。”

梁母犹豫再三,返身进去别墅。都顾不上洗脸,就上去叫丈夫起来,叫女儿起来。

梁思申闭着眼睛被她妈拉起,听妈妈唠叨了半天,才忽然睁开眼睛,迷惑而又反感地问:“跪?干什么?”

“不管他干什么,反正他跪着,不止跪一会儿,跪得站都站不起来。他想负荆请罪?你快起来收拾收拾,把事情处理好。”

梁思申又是晕了好一会儿,才跌跌撞撞起身,稍微撩开窗帘,果然看到杨巡扶着树枝站在院子里。这时梁父也起来,敲敲门进来,也顺着撩开的窗帘往外看了一眼,漠无表情地道:“拿苦肉计逼我们。够下三滥的。”

梁母怨道:“好了,这事我看到此为止,杨巡跪了一夜也够吃苦头的,算了。”

“囡囡呢?”梁父看向女儿。

梁思申看着杨巡那样子,想象杨巡跪着的模样,心中原本对杨巡的最后一丝好感荡然无存。爸妈可能还不知道,这事她昨天放话给申宝田,才有今天杨巡低三下四的跪。她摔下窗帘,没好气地道:“爸爸,你去处理,我再不要见那个人。”

梁父梁母出去,梁母拉住丈夫道:“你梳梳头发,我拿大衣给你。”

梁父进去洗手间拿梳子,问道:“你心软了?”

“还能怎么样,你没见我让他起来,他起都起不来趴地上的样子,人家都已经趴地上了,你难道还要踩上一脚?我们不能赶尽杀绝。”

梁父沉着脸,好久没说话,由着妻子给他穿上大衣。杨巡的跪,并没让他觉得出气,可是他是有资格的人,他难道还跟癞皮狗计较?

杨巡终于拿了签有他和梁思申名字的协议离开,自始至终没有看到梁思申,但他已经不在乎了。他走出梁家的院子,就木然起一张脸,两腿关节隐隐生痛,可是哪儿痛得过他的心。他宁愿选择麻木,几乎不动关节,僵尸似的走出别墅区。外面的杨速迅速跑出车门将杨巡扶进车里,见大哥面色青紫,不知道大哥在里面受了多少罪过,心中愤恨。但只有足足地开启暖气,将车速速使出这片鬼域。

梁父终于解决悬于心中一年的疙瘩,先一步回去上班。不过他在飞机上对被外公赶回来的妻子说,这事儿没完,思申的钱放在杨巡那儿,总是个定时炸弹,杨巡那个体户太不能让人相信,他得回去找企业家们商量商量,怎么样进一步妥善解决这个问题。梁母只会叹息,没想到看着挺好挺上进的一个孩子,做事情却是那么没有度。但梁母当然是更心疼女儿,看到女儿本来挫折就挫折了,依然能理性对待,可是被杨巡一跪之后,女儿却沉默下来,令她很不放心。再说女儿还得对付及其多事的外公,梁母离开时牵肠挂肚。

梁思申送走父母,从机场回来的路上便开始头痛起来,眼下没了父母中间当屏障,她一个人将如何面对外公直来直去的火力?以往她没错,没把柄捏在外公手里的时候,可以与外公唇枪舌剑,可是今次有老大辫子捏在外公手里,两人一对一的时候,外公还能不把她笑话个够?

她硬着头皮回到家里,却见外公在插花,用的是从外面院子剪来的新鲜腊梅,桌上则是摆了好几只瓶瓶罐罐,外公这么插插,那里插插,看来都不甚满意。梁思申没想到外公也有这等闲情逸致,就走过去看,看了会儿才道:“妈妈去年说,腊梅摘下来,拿这两只碧玉荷叶盘漂着就够味道。”

外公神情严肃地将一枝腊梅倾斜下去,在碧玉盘上比划了一下,才道:“不好,好好的新年弄什么落花流水,彩头不好。你爸妈走了?”

“嗯,妈妈让我赶紧回来陪你。去城隍庙吗?”

“不要去,太冷,到处没空调,冻死我这把老骨头。来前还满心想着蟹粉小笼,看这样子,别小笼端来路上就冰凉了。快吃中饭,等我午睡后,你开车带我出去走走,随便哪儿逛逛都行。”

梁思申吃惊,外公怎么讲起道理来了?外公抬头一看梁思申的神色,了然地道:“没办法啊,寄人篱下,就怕你把我一个人扔在中国回不去。”

梁思申哭笑不得,也不知道外公这话是真是假,只能当他是假,因自认识外公至今,外公从无妥协的时候。她见梁大的保姆拎菜从外面进来,就问外公:“今天想吃什么,看看去?”

“想死牛排,想死羊排了,别每天给我吃海鲜。”

梁思申一笑,过去看保姆买的菜,果然又是什么鱼之类的,不过也有鸡腿两只。她见了便打发保姆回去,自己做菜。外公这才凑上来问:“你也会做菜?做什么?”

“读中学时候学的,还记得第一堂课教怎么烧开水。那时候还觉得新鲜好玩得不得了,没想到这会成为后来独自生活最好的生存教育。我把鸡腿骨取出来,鸡肉拍松,做煎鸡腿吧。没有牛排羊排,鸡腿也聊胜于无。”

外公是极其不愿吃梁思申这种杂毛厨师做出来的菜的,不愿将一条老命交到杂毛厨师的手中。可是人家有积极性,他不便打击,只得苦着脸凭着他有限的食品知识,在一边儿监看。果然,梁思申的手法生疏得很,倒油的时候就跟油瓶子打翻一样冲,放料的时候则是手指轻触如弹钢琴,怎么看怎么不像样。梁思申自己也在头痛,平常用惯平底锅,这儿遇到的锅则是圆底,怎么煎才好?眼看着外公脸色越来越不善,可她终究没有创造奇迹,焦头烂额地忙碌了好久,煎出两块颜色可疑的鸡肉饼。她颇为心虚地道:“我做的菜一向注重口味不重皮相。不如我先试菜,味道好,外公再吃。”

外公倒是一点不客气,瘪着嘴疑惑地看梁思申试菜。见到梁思申一吃之下脸上大有惊艳之色,立刻不客气地把外孙女把刚试过的一盘端了走,刀叉齐下,“我饿啦,马马虎虎将就啦,谁让我寄人篱下呢。”

梁思申只得吃另外一盘更糊的,看外公吃的认真,问上一句:“要不要去外面吃?”

“不去啦,勉强能吃,总比每天吃煎带鱼好。平时你一个人怎么吃?”

“美国家里才煎不出这样难看的鸡肉,这儿圆底锅的火候怎么也掌握不了。”

“算信你。不过我从姓杨的小子来这儿一跪之后,开始相信你看人眼光。这个人能屈能伸,是个混江湖的人才。”

“不说他,影响胃口。”

外公到底嫌鸡肉口味不好,吃的无精打采。胃口没有,却吊起说话的兴致。“说还是要说的,不是替他求情,是教训你。一个人吧,真要是实诚到底,是不能做生意的,可是像杨巡滑头在外的也不行,谁都不愿跟一看就滑头的人交往。可是凭你的道行,你连杨巡那么明显的滑头都看不出来,只能说你经历太少,谁都别怨。只有三个办法,一个是等,等经历多了自然眼光毒辣;第二个是靠,以后独自跟国内奸商做生意,一定要来请教你外公,你外公什么人没见过,一见杨巡就知道他几根肚肠;第三个是疑,遇到所有人先存下戒心,断定他一半狡诈一半实诚,做事之前先想好预防。这三条做到,以后基本不吃亏。你这回坏就坏在,最初太自以为是,以为你什么都能干,结果中杨巡这种小赤佬圈套。国内人不讲规矩,你看看保姆,擦地只擦个中间,从来不蹲下去辛苦一点把转弯抹角擦到,这边的人啊,没点职业精神。听说是混大锅饭吃,混惯了。可你别看一张黄皮,本质是美国傻大妞,心计离国内这些艰苦底层打滚出来的人远了,你以后再过来做事,一定要跟他们丁是丁卯是卯地把所有规矩讲清楚。”

“知道,像宋老师那样的人很少,估计跟教育程度有关。”

“还有啊,以后再遇到这种事,一定要把人拍死为止,不能留一条尾巴。你生意场上跟人有过节,你要么吞下一口血,赔上一个笑脸,再割一块肉送走瘟神,当做什么事都没发生;要么看自己实力足够,一定要花血本把对方拍死,不给对方东山再起的机会。你把他拍的半死不活放走,这叫养虎遗患,总有一天等着他来报复你。你这回做事欠考虑,姓杨的小子今天给你们跪了,他嘴上不说,什么都随便你们捏弄,可心里不晓得多恨你们,回去,你说他会怎么处理你还放在他那儿的钱?我反正不知道,换做是我,我男儿膝下有黄金,我今天跪你,没办法,但我心头一腔毒气总要你也吃到,就是破产,也得让你尝尝血本无还的滋味。不过好在你们梁家官大势大,你们可以官商勾结,这事就难说的很了。不过依我看来,我这女婿做官不知道做得好不好,做生意却是大大的不行,不如那个杨巡多了。”

梁思申听着觉得有理,可有理归有理,想到如果真的拍死杨巡,她可做不出来。可心里有另一个声音告诉她,以后再要跟中方合作,一定要工作归工作,交情归交情,不能将两者混为一谈。因此心悦诚服地道:“外公在这件事上面的观点都对。”

“我其他的就不对?不是我不对,而是你领会不了。”

“也就对了这一件事。”

外公只得白了梁思申一眼,自管自吃鸡肉。可还是忍不住道:“你以后还打算回国工作吗?”

“会。”这回梁思申没有犹豫道,“本来只打算做飞人,这下有过来两年的打算了。有意思。”

“有意思在哪儿?”外公有些意外,本来以为梁思申给打得灰头土脸,没想到她却说有意思。外公认为梁思申可能是打肿脸充胖子,因此他一定要问个彻底。

“没规则。所以什么都可以做,一切皆有可能,比在美国的工作富有挑战性。”

外公明显地愣了一下,举着刀叉看了梁思申好一会儿,“是的,你应该回来。”外公一本正经地道:“起码在中国,你做错事情有人给你擦屁股。”

梁思申被正正地踩中尾巴,心说外公果然不放过她。她不禁冷笑道:‘我独自打拼那么几年,也该享受享受照顾了。不错,这滋味真好,我很享受。”

外公白梁思申一眼,“哼”地一声冷笑道:“才知道你原来在国内是大小姐,委屈你。”

梁思申也是冷笑道:“就等着你今天良心发现。”

“没良心的,要不是我带你出国,你最多跟你那个梁大堂哥一样,傻不拉叽。”

“在美国的未必不傻不拉叽,傻不傻全靠自己。不过感谢外公肯定我不傻不拉叽,虽然这肯定对我而言无足轻重。”

“妈的,白眼狼。”外公扔下餐巾,拂袖而去,上楼睡午觉。

梁思申收拾盘子打算去洗,没想到外公去而复返,对梁思申道:“你把这所房子卖给我,我打算以后长住上海,你卖了这房子,正好手里有点闲钱,省的让杨巡那笔债逼得苦哈哈的。没见过手里捏着钱的人日子过得这么憋屈。”

梁思申惊奇,但并不相信,拿着盘子往厨房走,扔下一句话:“让你白住,不收你钱,我就不信你真来。”

“好,你说话的算数。明天你把机票改签去,我不回去啦,我要叶落归根,在中国过像模像样的春节。回头他们问你,你告诉他们,想要分遗产,都过来伺候我。我这儿住着挺舒服,最好让保姆小王跟来伺候,那就十全十美了。”

梁思申再惊,但还是以为外公说说而已。没想到外公果然拿来机票要他去改签,她不明白外公这个八十岁的老头子究竟在想什么,以为老头子跟她吵架吵得心中气闷,故意找点事情让她做。她不动声色地果真替外公去改签了,然后闷声不响地看外公什么反应。没想到,等她打包回美国,外公真的不走,而且已经跟美国那边电话说得清楚,要跟着他多年的保姆小王签证过来。梁思申不明白了,外公究竟为什么要留下。外公原先还担心说错话回不了美国,后来又开玩笑说怕她丢下他,怎么忽然转念要留下了?不过不管外公是因为什么留下,梁思申想,她得被舅舅们骂死了。但她才不会将舅舅们的骂当做一回事。

想到以后她的别墅将是外公舅舅济济一堂,她脑袋吱吱儿的痛。她心中万分希望外公终于撑不住逃回美国。

宋运辉没有想到,东海厂新书记邵书记会如此迫不及待地赶在新年前履新。宋运辉几乎是一点防备都没有,也一点预备都没有,全不设防地迎接邵书记的空降。

宋运辉接到来自北京的电话,关起门思考良久,才通知小车班接机,通知党办负责人过来谈话。他没让用他的车,他的车目前是全厂最好的,按行政级别来说,他应该把车礼让给邵书记,但他就是不。他不由得想到已经陪韦春红回家的雷东宝,雷东宝说,他辛苦打下的江山,他绝不放手。这一刻,宋运辉相当能够体会雷东宝的心情。

他对进门的党办负责人直接下了两道指令,一道是把新来邵书记的办公室安排在党办旁边,第二道是让党办负责人清楚记录,每天都是些什么人进进出出新来邵书记的办公室。没有废话,更没有场面话,没有比如要下面好好配合新来书记适应环境等套话。他不误导某些头脑不清楚的人,他要的就是立场鲜明。只是,这是他第一次如此直接地发出类似指令,等接受指令的人走后,他未免提心吊胆。会不会有人正义地看不过眼,向上举报或者向直接关系人邵书记反映他的独裁霸道?他想,谁要是去做这种事的话,肯定得掂量掂量前途,掂量掂量他宋运辉的承受力。但万一有正义之士呢?宋运辉多少有些彷徨。因此,他先只给最直接接触邵书记的党办人员指令,其余则是准备边打边看。

然后,邵书记来了,邵书记想立刻开会,宋运辉让先安排生活,安排办公室。宋运辉看到,党办的人都应该是收到消息,做事比较有分寸。一直到下午快下班时候,才开了一个高层会议,欢迎邵书记到来,在会议上,宋运辉并没有表现出热情,但也没表现出不热情。他相信,他这样的态度,足以让所有与会的人明白他的态度:一个在迎新会议上连作假都不肯的人,怎么可能是有心欢迎的人?

但是,所有的程序,宋运辉还是一丝不苟地走一遍的。欢迎会后,他率领高层在厂招待所开欢迎宴会。他反正是出了名的不会喝酒,而今天,他更是滴酒不沾,连前面酒杯里倒一些酒都不干。所有人当然都明白了他的意思,这个欢迎宴会开得疏远而规矩,也是一丝不苟。桌面温度却如门外的腊月天。

他不怕邵书记不知道,宋运辉相信邵书记肯定早有打硬仗的准备,要不怎么可能突然袭击,春节之前就空降东海?既然邵书记是有备而来,他就没必要客气,直截了当摆开阵脚:他压根儿就没想与邵书记和平共处。

第二天,风平浪静。只要邵书记不走出办公室,没有一个高层人员主动上去跟邵书记接触。但有中层的去了,根据党办负责人于下午三点拿给宋运辉的记录,宋运辉当即一个个电话打出去,越级要求这些人来办公室见他。这些中层们来了,无一例外地看到宋运辉墨黑的脸,以及差不多的提问:“去干什么?”“还有呢?”“还有呢?”“还有呢?”他的问话一句不带命令或者阻止,但是去过他办公室的人,个个心头有了个谱。这谱儿,悄悄地在全厂传开了,都知道,宋厂长不“喜欢”有人的立场表现得哪怕有丝毫的含糊。

因此,邵书记门口立刻门庭冷落车马稀。即便是邵书记主动出击找人说话,人们都能避则避,唯恐一个不小心传到宋厂长耳朵里,被宋厂长找去训话。宋运辉的立场是如此之明确,众人的态度便也是明确地一边倒,起码,在春节前都是如此,直到春节临近,邵书记怏怏打包回北京过节。

抗拒活动至此告一段落。宋运辉不管这叫软性抗议,还是硬性抗议,总之他的表态谁都听着,竟然真的没有正义的群众公开跳出来给邵书记以支持,至于背后是不是有谁找邵书记表决心,宋运辉暂时不知道,也管不了,但而今有这坚壁清野的态度就行了。最有意思的是,上面也没有电话来关心一下他对邵书记的隔离。

宋运辉考虑,这究竟是侥幸,还是人情世情果真如此?他想,春节前的时间毕竟短暂,春节后才是来日方长,邵书记既然扎根在东海,而且是积极而急切地扎根进来,肯定不会善罢甘休,春节后才是真正的较量。只是,春节前这一试探性交手,宋运辉心中略微有了底。他想到当年在金州一手遮天的水书记,水书记当年都没如此隔绝费厂长和刘总工,这或许有实际原因存在,但宋运辉觉得,在他的东海,简直没有理由不实行绝对隔离。这是他经营多年的地盘,无论被何种方式插入,那都是他的溃败。

春节前几天,不少人向他送来年货,其中也包括杨巡,宋运辉让杨巡直接把年货转交陶医生。他自己没出面,不便再去医院给陶医生制造麻烦,而杨巡去则无所谓,相信谁都不会把陶医生与年轻的杨巡联系在一起。杨巡虽然尽心尽职地把年货转送到陶医生手中,而且还帮陶医生送回家里,可是他心里意识到一个最大区别,宋运辉都没见他一面,这说明了什么?谁都知道,宋运辉是他大哥,是他的依靠。杨巡都没在弟弟妹妹们面前遮掩他的黑脸。他只休息了除夕和初一,初二便率领弟妹们走进空旷无人的商场工地,清理巨幅玻璃。

春节时候,宋运辉则是带着一家老小回去老家,看看老屋。自有雷东宝叫人清理出老屋,窗明几净地等待他们回来。宋运辉回去最主要的目的是要带女儿见见程开颜。他当初就是因为考虑到程开颜再回金州幼儿园的话,会有寒假暑假,如此漫长的假期,难保程开颜杀奔东海看女儿,因此他让闵厂长把程开颜塞进运销处,程开颜认识他的时候所呆的位子。十来年风风雨雨,她倒是始终如一,最后坚守到同一岗位。对这一清闲又有油水的安排,当时老程表示认可。

初一的早上,宋家门庭若市,好多人过来拜年,放在桌上的两斤水果糖竟全部吃完。宋运辉整个早上微笑着听那些人与把爸妈扯亲戚关系,心里则早就不耐烦。可是他只能微笑着,否则会被那些从前从不见上门的什么亲戚宣传为势利小人。直到中午时候,那些人才散去,但留下不少邀请,邀请他们一家参加谁谁谁的婚礼,这都被宋运辉一口拒绝了,他说很快就回,没时间。中饭之后,他获得父母准许,去小雷家给雷东宝拜年。

车子才开到可以看见小雷家的地方,宋引就闻到什么臭味,而宋运辉习惯化工气味的鼻子则是到接近村口才闻到。拐进进村的水泥路,只见两旁的香樟树已经枝繁叶茂如华盖,可是宋运辉注意到,这些本该冬天也碧绿的叶子上面都蒙着黑黑的厚灰,看着只觉得脏。而路上也脏,左右的农田也灰,到处都是灰蒙蒙的,只有被风卷起的炮仗纸是鲜红的,只有路过的女孩们的衣服是鲜亮的。宋运辉也留意到,路过的人们脸上的笑容鲜亮,看来是发自内心的笑容。小雷家缓过气来了。

他的车子才拐进住宿区,便见雷东宝跑着迎出来。宋运辉见了忍不住地笑,这儿果然又成为雷东宝的地盘,他才进村,鸡毛信就不知以何种方式将消息传递给雷东宝。宋引已经认识雷东宝。宋运辉总觉得宋引像程家人,可雷东宝却慧眼识英雄,认准宋引十足像煞宋运萍。因此雷东宝对宋引非常宠爱,而宋引只喜欢雷东宝刺猬似的下巴。

宋运辉抱出不肯走下灰灰脏地的宋引,左右一看,连原本白粉墙面都是灰黑,屋顶早已失了颜色。宋运辉心想,也不知是哪儿的灰,估计与小雷家的发展有关。雷东宝早不容宋运辉多想,嚷嚷着说上话了。后面韦春红也迎了出来,她脸色不好,可这么几天在家休养下来,人却滋润了不少。

宋运辉终于忍不住问雷东宝:“怎么这么灰?又上马什么项目了?”

雷东宝还是笑:“这些你不懂了吧。这是熔铜的炉子烧出来的灰。”

宋运辉奇道:“赶紧让你们工程师查查燃烧器,别又燃烧不完全。”

雷东宝还是笑:“不是就不是,烧重油的烟全进烟囱了,现在他们本事好的几乎不见黑烟,连灰烟都不常见。这些灰都是化铜水化出来的烟,除不去的,老工程师说国营铜厂也都一样,哪家做黄铜的厂子都是墨墨黑。没啥,开春下场雨全没了,现在这天气不下雪了,要不起不了灰。”

宋运辉疑惑地道:“还有这臭气呢?还是电线厂的?”

“你看你看,又来了。不都是些臭气吗?你看村里养的猪养的王八,哪只闻了臭气死掉?又没事,你就是太小心,国营老大哥的臭脾气。那些台湾人不是投资到隔壁村了吗?我们每天放臭气过去,恶心死他们。呵呵,进来里面坐。”

宋运辉跟着雷东宝进去,眼中忽然看到一个人,很是眼熟,却又似陌生。他想了一下才想到,这是四十多岁的雷士根。没想到会老成这样。宋运辉心下感慨,对着冲他招呼的士根也是笑笑,但是没有主动上去握手,跟着雷东宝越过士根,走进雷东宝家。有了女主人的家果然有所不同,起码家具将屋子塞满了,不是过去的家徒四壁。雷东宝和接着跟进来的红伟、正明,以及其他三个宋运辉以前不认识的年轻人,与宋运辉商量如何应对省电缆与外商合资的大事。宋运辉对于这方面的事情不是很有数,想到萧然与日方的合资,日方输入关键设备后,市一机的产品性能大增,走出国门。但是雷东宝也有问题,如果把省电缆的合资比作市一机的合资,那么他们雷霆公司有什么资本可以与人家那么高的技术竞争?连市一机通过合资都拿不到真正的核心技术,那么他们雷霆公司又能从哪儿获取关键的先进的可以打倒合资厂的技术?正明和其他三个显然是懂技术的年轻人都说,他们经过市场考察都感觉那些国外进口的高级线缆不是目前国产设备生产的出来的,要不然国家也不会花大笔外汇从国外购买。大家都说,现在的路看来这有两条,要么花大价钱从国外引进能生产高级产品的生产线,要么只能认准国内市场,持续扩大生产,提高市场占有率。可是,前者说说容易,真要进口的话,却是哪来那么多的外汇?

等宋运辉让雷东宝领着参观小雷家一遭,开车领着宋引回家,心里已经基本认定,雷东宝唯一可行的是实施扩大生产,提高市场占有率的战略。首先,他们乡镇企业毕竟融资不易,不靠政府的话,哪来资金引进外国先进设备?其次,讨论了那么半天都没听见他们说一句如何提高技术研发的投入,而后者,现在却是东海孜孜以求的大方向。

但看来雷东宝的扩大生产是有的放矢,是经过周密计算得。他们准备放弃过去最早的那套设备,因为那套设备入门门槛极低,四周个体作坊的小电缆厂用的大多是这种技术简单、投资又不算高的设备,他们雷霆是正规化工厂的操作,成本显然无法同周围的那些作坊相比,不如卖掉,得来的钱添置高价新设备。宋运辉从雷东宝他们的规划中,看到他们发展从一定程度上来说已经不再盲目,摆脱了许多乡镇企业盲目上马跟风上马的旧路,正从渐渐从市场中走向成熟。但那也才是正规化的开始。

初三,宋运辉无可避免的来到金州。

金州的生活区已有所变样,最远处围出一片别墅用地,造起几栋漂亮的小别墅,是总厂级别领导的家。闵厂长自然是搬了进去,水书记虽然已经是退休的领导干部,可也意外的搬进别墅去,程父没轮到,依然住在旧楼。

来前,宋运辉已经跟闵厂长约定,他初三到闵厂长家歇脚。他不打算到前岳父家,在前岳父一家人面前把女儿交出,领受一顿可能的责骂。他只能选择先到闵厂长家,然后一个电话通知程开颜来领人。他甚至想不打这个电话,委托闵厂长帮打。

他直接将车子开进别墅区,开到闵厂长家,闵厂长果然帮忙,一个电话打到程家,跟接电话的老程说要他们来接小宋引去。因是闵厂长打的电话,老程什么话都没有,全部答应。闵厂长放下电话就跟宋运辉爽朗的笑道:“听见没有,老程说立刻会来,又答应一定下午五点准时送回。你放心,下午五点如果不见人,我替你上门要去。”

宋运辉看看远处曾是金州高干子弟的闵夫人,冲着闵厂长一笑,闵厂长说着话的时候,带着自己的七情六欲。“来这儿当然的仗着你,还用得着说吗?我等下中饭去水书记家吃,晚饭你说什么都得招呼我,我吃完连夜赶路回去。”

“你来前就跟我说过,怎么还婆婆妈妈的重复,怕我生气排在晚上?我怎么可能跟谁书记争你?呵呵,老水越老,我越不跟他争,胜之不武啦。你那儿的新书记怎么样?准备让他分管什么?”

宋运辉笑道:“分管什么啊,我们东海不缺人。”

闵听了大笑道:“太狠了点吧,不怕他告状去?总得给他点面子。让他分管点个工会吧。”

宋运辉冷笑道:“我等他春节回来带尚方宝剑来,不拿来,我们还是不缺人。”

闵意味深长地笑:“你腰板硬,我看你那儿只要三期不结束,上面就是亲眼看着你蹂躏新书记都不会发话。哪个办公室坐傻了的傻瓜,竟敢去你那个厂压你一头,也不看看工厂跟机关有多少不同。我最近也学你那套,上面也跟我客气不少。不过你也别把人惹急了,真惹急了兔子也咬人,到底他上面也有路子。”

宋运辉笑道:“我哪有时间惹他,我躲他,我避着他,总行吧?嗯,人来了。”宋运辉本来就是对着落地大窗坐的,这个角度正好看到程开颜和她的哥哥一起过来闵家。他看到程开颜穿的一件新大衣,黑色大衣上好多亮闪闪的金属装饰,腰间一条宽宽腰带,浑身带着一种说不出的味道。反而没他哥哥身穿咖啡色磨砂真丝棉褛有模样。宋运辉看脸上只有鄙夷,扬声叫道:“猫猫,妈妈来了,你跟妈妈去外公家玩一会儿,”

宋引闻言立刻飞快跑到门口,等门一开,稍稍观察一下,便扑进妈妈怀里。宋运辉没站起来,只淡淡的与前大舅子点头打个招呼,便静静的旁观母女相会。等过了一会儿才道:“猫猫先去外公家去吧,爸爸五点钟在闵伯伯家等你,”

程开颜抬头看宋运辉,可她看到的只有冷漠。她不死心,小心的问:“你在这儿住一晚行吗?我陪猫猫睡一晚上。”

“不行。”宋运辉拒绝,也没给理由,就扭开了脸。

还是闵夫人看着不忍心,打圆场:“还是别了,小宋今晚还得赶回老家,明天一早就回东海厂,时间紧,没办法。小程啊,不如哪天你请个假,专程过去宽宽裕欲地看上几天不就成了?”

程开颜不死心,紧紧盯着宋运辉,希望他良心发现一下,可是没用。最后还是她哥哥见不得妹妹受欺负,拉程开颜离开。他们没法抗拒,因为这儿是闵厂长的家,而宋运辉是闵厂长家的座上宾。

等程家人离开,宋运辉才对闵夫人道:“对不起,嫂子,让你为难。我不想离婚后还藕断丝连,既然离开了,我们作为理智一方,还是做事决断点的好。”

闵夫人应了个“那也是”,但忍不住背转身叹一声气,为可怜的程开颜,也为宋运辉冷到彻骨的所谓理智。

闵厂长也有些看不过,道:“小宋,我们家房子多,你不如在这儿住一晚吧,明天早上再走也不迟,最多晚点到东海。”

宋运辉道:“我计划是后天走,明天约定跟老家几个官员见面,讨论一些事情。平时我忙,都是他们去我那儿找我,既然这回我回家,应该到现场看看,可能需要一天时间。你知道,我们新型添加剂研制出来,却遇到一个很尴尬的情况,就是高端产品国内消化不了,全部的出口国外。国外市场则是有一些巨头把持,我们在定价上处于被动。因此我跟老家的政府朋友提出配套发展东海厂的下游厂,下游厂的产品可以出口可以内销,都是高利润产品,企业前景不错,有可以帮助我们东海厂解决内销问题。现在准备把原先老旧的农药厂置换到郊区,改作我们的下游厂。正月初三之前总不便让人家加班,明天初四,我们约定去踏勘现场,从他们提供的几片土地中选取一块合适开下游厂的作为工地。你说明天这一天都有些紧呢。”

闵夫人刚才帮宋运辉在程开颜面前撒谎,心里却是极不情愿。这会儿听了宋运辉这段话,不由得暗暗点头,这种思路都从没听她丈夫提起过,宋运辉的脑子确实超前,难怪可以为所欲为,上面下面都拿他没有办法。可怜老程厂长千挑万拣一个这样厉害的女婿,走到今天这一步应该是必然。

闵听了宋运辉的介绍,果然有兴趣,早忘了程开颜的事,追着问:“下游厂的内销没问题吗?他们准备怎么与东海厂合作,你们出多少资?”

宋运辉笑道:“你也知道的,越下游的产品,越形不成垄断。就算是内销有问题,外销也绝对没问题,何况国内经济发展够迅速,对高端产品的需求只会越来越大,我很欣赏我老家这边计委一个经济博士做的可行性预分析,在市场展望方面引用数据很说明问题。我们东海不准备出资,没这个灵活权。老家市政府准备用农药厂置换土地的资金启动项目,不足部分由市计委组织投资公司入股解决。我们提供技术和管理指导。我的想法。除了上面说的打开东海厂的内销市场之外,还有嘛,呵呵,我也想为家乡建设做点贡献……”

闵厂长一听就笑了,道:“对头,锦衣不可夜行。”

宋运辉听了也是笑,可不,真有这种想法。再说从雷东宝出事这件事上他也获得教训,广交朋友是必需的,不能临时抱佛脚。接着道:“还有一个想法,现在我那边因为不断有新项目开工,每年都可以提取投资金额的一定比例用于分配,我们人少,因此大家的奖金收入都不错,大家工作积极性也高。但等项目结束,我就得广开渠道给他们找钱发奖金了,不能光靠业主,鸡蛋得放在不同的篮子里。反正边做边看吧,看看效果好不好。”

闵想了会儿,道:“有道理。不说别的,等你项目完成,你那儿可供升级的位置也少了,你那么多刚练出来的年轻的干将得闷得造反,还真得有渠道让他们分流。唉,跟你情况不一样,我这边的分流的是四五十岁从三班倒岗位下来的工人,唉,这些人,除了看仪表,别的都不行啊。我这儿的工贸公司都塞满了。你有没有想过以后拿这些从一线下来的倒班工人怎么办?”

宋运辉道:“想过,这是个大问题,十几年后肯定的面对。所以我不大敢招工,准备三期差不多的时候把一期那些国产仪表整改一下,进一步减少岗位减少用人,省的以后退下来的人分流不完,我那是新企业,容易控制。”

闵听了叹气,“我背的是有厚重历史包袱的金州。可上面一直压指标,一年比一年压缩岗位规模,你说压下来的人我放哪儿去?总不能都办内退或者辞退吧?现在倒有人自己跳走,可惜都是些年轻有技术的,四五十岁的倒班工人你打他骂他都不走。去年有家外资公司来考察,一看见我们的包袱就连连摇头,说背不起,说这是吃利润的大嘴。上面把我叫去骂,要我拿出办法,我说你们把我的包袱拿走我就有办法,不能总拿金州跟那些没包袱的新企业比。他们现在也没话了,这不是我一个人一个金州的问题,这是整个社会的问题。不好我又牢骚了,你还是去老水那儿吧。”

宋运辉告辞去水书记那儿,得到水书记的热烈欢迎。与水书记说起闵的烦恼,水书记有些不以为然。水书记的意思是,一个人不能总强调客观原因,而不去努力争取。水书记猜测闵这种性格可能是因为一直从事内部生产管理,眼睛习惯盯住挖潜改造,而不敢,或者说不会通过市场手段行政手段挖掘潜在可能,获取改变动力。只会跟着别人走出来的路走,就金州这种至此已经没什么特殊性的企业而言,是抢不到什么机会的。

宋运辉好奇地问:“除了开除工人,压缩人员开支,还有什么其他办法呢?”

水书记笑道:“现在政策这么活,有的是分流办法。我们金州的工人都是素质很高的人,只要有地方给他们发挥,他们都可以顶上。不说了,再说小闵又要怪我多嘴。你以后也少跟他接触。”

宋运辉听了一愣,看着笑眯眯的水书记发了会呆。水书记如今几乎是金州的特使,常跑北京替金州摇旗呐喊,难道他在北京听到了什么消息?宋运辉过了好一会,才道:“谢谢水书记提醒。”

水书记笑道:“谢什么。我们二小子一直说你比亲兄弟还贴心,他今年的奖金一大半靠出口你们的产品,正好又赶上他们分房,公司看绩效,给他换了套最大的,跟副总看齐。小宋,我以前在位时你照顾我儿子,这不稀奇。现在你还拿他们当自家兄弟,那是你宅心仁厚,我得谢谢你。”

宋运辉忙道:“水书记客气,您教给我的东西,我一辈子受用。水书记,我现在……”宋运辉放低声音,将他现在对付邵书记的想法说出来跟水书记讨论。他相信水书记一定有更深思熟虑的办法。

水书记听完,问了几个小问题,开始闭目思考。过了一会,才道:“这尊神已经进门了,赶又赶不走,只好隔离他。你也别做得太出格,让他抓住把柄上告。只有这样了,最多让他管个工会。”

宋运辉有些窃喜,笑道:“水书记真的认可我的办法?”

水书记看着宋运辉欣喜于他的认可,心中也是欢喜,笑道:“你啊,早满师喽。”

饭后回到闵厂长那儿,宋运辉想到水书记刚才那明显到极点的提醒,有些替闵厂长难过,不过他终究没说出来。下午五点,程家依言把宋引送回,母女两个都是哭的眼睛红肿。回家去的路上,宋引熬到眼前只有爸爸一个人了,才道:“爸爸,我要妈妈。”

宋运辉无言以对,他可以藐视程开颜老死不相往来,可宋引是程开颜肚子里掉下来的孩子,血缘关系,那是割都割不断的。

女儿又静静地哭了起来,小嘴一直嘟哝着“妈妈,妈妈”,宋运辉停下车抱着女儿抚慰良久才把她哄平静了。看起来,她的再婚问题必须加急解决了,女儿需要妈妈,谁的眼泪他都能熟视无睹,唯独亲人的眼泪无法面对。

回到家,爸妈还没有睡觉,都等着他。他问二老对陶医生这个人怎么看,二老都说陶医生是个极好的人,非常讲道理,也非常有耐心,二老只担心人家看不上他们的儿子,他们总是信心不足,宋运辉倒是对自己信心十足,他心里犹豫,要不要春节后开始与陶医生加强接触。

开春以后,雷东宝便打报告要求镇里支持,从银行贷款扩大规模。但是镇里批准了,却是有心无力。这是雷东宝的第一方案,见第一方案不能实施,他就抛出第二方案,要求扩股,吸收外来资金,镇里虽然不愿看到自己在雷霆的股份遭到稀释,可是没办法,谁让他们无法帮雷霆公司从银行贷到款,扩充雷霆实力,以抵御省电缆合资带来的冲击呢?镇里开会之后,只好形成一个红头文件,答应雷霆公司的请求。

雷东宝这一招,是从宋运辉介绍的市一机合资学来。言者无意,听者有心。雷东宝都记在心里,心说日本人拿钱进来是参股,中国人自己不也能参股吗?有样学样谁不会?红伟办的公司通过低价拿雷霆公司的货物平价卖出,挣了些利益,雷东宝正愁着怎么掺进雷霆公司来,但又不能不明不白的拿钱回来给雷霆白用,现在又不是他们小雷家一家把持着雷霆,怎么可能把他们赚的钱拿来给镇里一起使呢。因此他抛出第一方案的时候抱着侥幸心理,最好是镇里能帮忙解决银行贷款。可真要不行,他有第二方案拿出,打算以后慢慢用这种办法,把镇里的股份逐步稀释。

他拿到镇里的红头文件,找到红伟与他关上门一起大笑。电线电缆的利润大半进入到红伟公司的腰包,而今他们要用这些利润投回雷霆股份公司,这些钱却已经是挂在红伟公司的名下,不属于镇里,也不一定属于小雷家,这个产权关系,有待他们以后怎么高兴怎么处理,或者一直不处理,就这么模糊着,即使谁想找茬都找不到门。

笑过之后,雷东宝才严肃的与红伟讨论事情。他们早已决定再上一套电缆设备,可以基本把通常的产能用足,不用再花费人力物力卖铜,这可以省下不少的费用。但是在操作买设备的问题上,雷东宝却是有想法。

“红伟,怎么想个办法再从买设备的钱里挖出来一笔来?”

“回扣?”红伟对有些销售上面的套路早已耳熟能详,雷东宝一说,他就想到这个。

“对。我在想一个问题,我们现在发工资发奖金,镇里都要来指手画脚,这个春节大假拿钱都没拿痛快。要是分红,又得让镇里拿去一部分,有什么办法我们建一个小金库,我们主要骨干人员拿小金库的钱发奖金。你想办法。”

红伟笑道:“这还不容易,本来还想着只是拿给你我自己昧下的回扣,那就有些不好办,往后电线厂总有人要去设备制造厂谈判参数,万一有个风声泄露出去就不好办了。如果就是几个骨干分,那容易。我去谈,让他们制造厂打高一百万,反正我们几个自己知道就行。”

雷东宝一听笑道:“你黑,你比我更黑。红伟,你说会不会有个傻瓜收不住嘴巴,把这事儿说出去?”

红伟笑道:“这年头都没这么傻的人。你不信看着,那些人拿到钱都存私房,连老婆都不会让知道。”

雷东宝听了一笑,“你才不让老婆知道,我都上缴。这样,我们小心一点,你回头跟几个人侧面商谈一下,先看看他们的态度,看会不会再冒出个士根,要是有,立刻摘除主要管理岗位。等那人摘走我们再买设备也不迟。”

雷东宝走后,红伟心说书记的性子表面上看着还是那么咋咋呼呼,可其实是大变了。今天说的这件事,起码有两点肯定不同。其一,以前雷东宝有钱大家一起用,有肉大家一起吃,这个大家,是小雷家全村老小。雷东宝在小雷家小范围地实施着平均主义,不像现在,主动提出私设小金库,私分范围缩小到几个骨干。其二,雷东宝再也不是以前只要自己以为对,就一拍手再出决定,立刻动手去做。现在即使他红伟已经说明大家肯定不会透露出去,雷东宝还是小心为上,要他再敲定清楚,再做行动。这份小心,那是用坐牢还来的。

但红伟觉得这样的雷东宝更好,跟着这样能主动替他们想到收益的雷东宝干,更有奔头。

雷东宝不肯吃红伟公司的中饭,从红伟的公司出来就杀奔韦春红的饭店,觅食去也。韦春红果然早已叫小灶备下一锅浓香四溢的红烧猪脚,但等雷东宝进门才热气腾腾盛出。雷东宝一见便两眼雪亮,但还是说了一句关切的话:“不是让你多休息吗?前面的事不是让你都交给你妹管着吗?怎么又不听话?”

韦春红听着满是欢喜,笑眯眯的道:“本来听你的,一直没下来。可刚刚不是宋厂长来电话要来这儿吗?他们已经进去里面一号包厢吃了,他让我别去招呼,看上去都是些做官的呢,而且官位都不小。虽然说不用去招呼,可我得替宋厂长看着菜,不能让他在我这儿丢脸了。”

雷东宝看看一号包厢,懒得进去,自己坐位置上吃中饭。但还是忍不住问:“你知道他们在说什么事情?我现在又没事,他还来这儿跟那些人混啥?”

“我刚刚自己进去帮他们点菜,他们好像在说什么公事,不是私事。他们对宋厂长都客气得很,都还说以后要来我饭店捧场。”韦春红经过开刀住院这么一段,对她住院期间一直没离开的雷东宝自然更是吃了秤砣铁了心,虽然雷东宝照顾得并不好,大多还是她妹妹在做,可是他陪着她,一直陪着,这就足够了。而对宋运辉,韦春红虽然清楚宋运辉完全是看在雷东宝面上照顾她,可她得知恩图报,她得力所能及地帮宋运辉做事。

雷东宝点点头,道:“原来是公事,难怪小辉没跟我说。哈哈,他那些公事要跟我说的话,我还不头大死。你也吃,别光吃青菜。”再吃几口,雷东宝才把与红伟一起商量的事跟韦春红大概说了一下,他问韦春红道:“你说会不会有人傻到拿了钱快嘴说出去?”

韦春红摇头道:“跟老婆不说的肯定有,我看那正明肯定是藏私房钱的,但也有夫妻感情好的,你不全跟我说了吗?可谁都会掂量掂量大嘴巴的后果,肯定没人敢说,哪个都不是傻瓜。你如果想小心点,派钱时候跟他们都叮嘱一句,说出去大家都坐牢,他们知道轻重。”

雷东宝点头,又把他准备给钱的几个人名字说了下,“你春节都看到过,你看看这几个有没有像士根的?”

韦春红一一回忆了一遍,摇头道:“没有,士根这种人也算是绝无仅有。”

雷东宝信赖韦春红在饭店人来人往中锤炼出的眼里,点头没再说什么,专心啃猪脚。韦春红看着自己的男人,心想虽然没孩子不像家,可老公还是老公。不时地有服务员过来,端着盘子让韦春红过目一下,才送去一号包厢。

宋运辉与计委的几个干部简单吃个工作餐,没喝酒。出来看到雷东宝盘踞桌子一角大嚼,有些诧异,以为是韦春红打电话通知,雷东宝专程从小雷家赶来。宋运辉以为雷东宝一定是找他有事,就与同伴打个招呼,来到雷东宝桌前。

但等宋运辉简单介绍一下与市里合作的项目,雷东宝眼睛一亮,道:“小辉,你让他们开到我们村来,我们拿土地入股。”

宋运辉笑道:“不行,你那儿的河道处于中游,下游还有不少村庄,不适合排污管接入。”

雷东宝不以为然道:“怕什么,你不来开厂,这河水都已经墨墨黑,现在没人喝那水,放心,你就是放毒水也毒不死人。小辉,既然你说话有份,你让他们开到我这儿来,我一定给他们最优惠条件。”

宋运辉笑着摇头道:“你哪里什么条件我都清楚,要是能行,不用你说,我自己先会想到。”

雷东宝却坚持道:“如果别人有九十分,我们小雷家只有六十分,可只要你在,你还是得把厂子放我们小雷家。”

宋运辉听了只会笑,“这不是差三十分的问题,选址时候要考虑很多综合因素。不过我有一点倒是可以跟你保证,建厂所需电线电缆全用你们的,你得给我保证质量。”

雷东宝悻悻地道:“那你忙去,以后回来跟我说一声,我好准备好吃的给你。”

宋运辉笑笑起身,“我下礼拜出国,你想带点什么东西?”

韦春红眼睛一亮,很想列个单子给宋运辉,可她不便说。雷东宝则是摆摆手道:“不要,国内啥都不缺。呃,你去看你那学生吗?”

宋运辉愣了一下,一笑,却转身离去,扔下一句话;“少管。”

雷东宝看着宋运辉出去的背影,“嘿嘿”地笑。韦春红好奇地道:“你说宋厂长会不会去见那个梁小姐?”

雷东宝道:“少管,嘿嘿。”旋即便转换了话题,“镇政府来这儿吃饭的多不多?”

“多,公事都没折扣,全额付,私事我都让他们免了。”

“那你不是亏了?”

“亏啥啊,自己算钱时候长个心眼多个手脚呗。他们也都跟我关系挺好,常还说起你呢。”

雷东宝听了笑道:“难怪了,我今天去镇里开会拿文件,他们都说我应该请你当公关小姐,我说还小姐呢……”

“是啊,人家梁小姐才是小姐,可惜人家才不理你。”韦春红悻悻地抢白。

雷东宝呵呵地笑道;“以后镇里他们来吃的账你拿个本子记下,每个月跟雷霆吃的一起到公司算账,开同一张发票。红伟那里的另外算账。就算你是我老婆,也不能让你自给我们雷霆做事。但这账上不能做假。”

韦春红笑道:“算了,这点钱我这儿做做手脚就是,回头你去公司一说,还显得你公而忘私像雷锋叔叔,你多少有个好名声啊。可真记账问你们雷霆公司算钱,我找谁签名啊,他们一看要签名,以后不来了,我还上哪儿拉他们公关去?反过来说,如果不签名就去你们雷霆算账,让你们那边的会计看着像什么话,还以为你找理由捞钱呢,这又何必。既然这种事都是心知肚明的事,我们也都心知肚明吧,我反正自己心里有数,不会亏。”

雷东宝听了也就作罢,其实他也知道,现在红伟那边,雷霆公司,还有镇里的公款吃喝,每月都是不小的数字,自打他又掌权,韦春红的饭店又热闹起来。饭店这东西,向来都是人流越大,菜越新鲜,收入越好,厨师请得越好,做出来的菜更美味,店堂的布置更日新月异,于是来吃的人更多,这样就形成良性循环。现在的饭店有他的人打底,以后如果再加宋运辉介绍来的人,韦春红几乎可以闭着眼睛做生意。

但前提当然得有,那就是他得把雷霆公司做好做旺。正好韦春红跟他提起农历二月十九是观音菩萨的生日,雷东宝毫不犹豫答应陪韦春红一起去,好好烧柱香,做些功德。

过完一个劳动的春节,杨逦带着一双皲裂粗糙的手返校读书。但行前,她和二哥一起跟着大哥去相了一次亲。有不少人给大哥介绍对象,都是很不错的女子,很多有中专或者大学文凭,拿来的照片看上去也都长得清秀漂亮,但杨逦还是觉得这些人配不上大哥,她从中挑了一个在一家合资厂坐办公室的女孩,普通大学文凭,人长得漂亮,杨逦觉得这是所有矮子中拔出来的高个子。

杨速也看好这个女孩子,他觉得杨家的大嫂就得是这个样,心说如果大哥不要,他反正与原女友已经分开,他想找这样的女友也不错。但他们兄妹都没想到,杨巡一点都没考虑他们俩的意见,而是直接选中了一个他们认为最不可能的。那女孩姓曹,是市邮电局分管电信业务的一个副局长的女儿,本地高专文凭,长得也是不错,可从照片上一看就是个有脾气的,不是个容易伺候的主儿。弟妹两个劝阻无效,杨逦忽然想到,大哥该不是在找梁思申的替身吧,别的不说,这个曹姓女孩是选择中家境最好的。杨速觉得有理,因此两人也不管杨巡反对,一定要跟着去相亲,帮大哥看看。

相亲当然是吃喝。杨巡在最新开业宾馆的西餐厅。杨逦好奇大哥为什么选在他并不喜欢的西餐厅,其实杨巡却是另有所图,他以前为了办四星级饭店,特意去上海吃了几顿西餐。又有梁思申偶尔想念牛排,他陪着去吃,也学了一招一式。多次下来,早已程序娴熟,手法精巧。因此当他在相亲现场气定神闲、中规中矩地操着术语点菜,然后大方得体地开吃,大家不得不都跟着他邯郸学步,连在上海与同学一起吃过几次西餐的杨逦都不得不跟着学,这时谁都忘了他是初中文化程度,是摆摊出身的个体户,那个曹姓小姐早在手忙脚乱中被打掉了骄气,看杨巡的眼光中有了肯定。但是杨巡却没了兴趣,他觉得这个女孩档次太低,一场相亲无果而终。

如此又相亲一次,又是无果一次,杨逦很不放心地走了,不放心的原因是因为他感觉大哥是在找梁思申的影子,但是影子怎么可能脱离真人而存在?因此大哥的寻找肯定是以失败告终。杨速则不那么想,杨速认为大哥在赌气,想找个梁思申接近的。杨速真是为大哥难过,那女人这么对待大哥,大哥却还对她念念不忘。他因此恨上了梁思申。

杨巡见所相之人都不上档次,他便开始主动出击,自己发觉合适的女孩,然后委托朋友帮忙介绍。他现在好歹也是身家丰厚,人们已经不能用个体户看他,而是改用暴发户相待。即使有人不知道他,只要说一声是某某两个市场和某某在建商场的老板,谁都会“噢”地一声点头表示知道。但是知道并不表示认可,那些杨巡最想找的官宦人家出身的小姐要么嫌他身份低微,要么嫌他身高正好是二等残废,要么嫌他文化程度太低,大多数人是见都没见便一口否决。可大网捞鱼,杨巡还是见到了几个。从那么几个之中,杨巡最后确定市商业局副局长的女儿。那女孩本是抱着见识一下暴发户的闲心与杨巡相的亲。一见之下,却怎么都不觉得杨巡是传说中暴发户的样子,见他言语不俗,颇有见地,而在西餐厅吃饭的举止让她都自愧不如,便一下改变了看法,对杨巡这个人吊起十足兴致。

杨巡这个人,只要是被他钩住的,他又是想结交的,几乎个个可以成为朋友。他认准了这个女孩,因为他的商场正需要在商业局挖熟手,有女孩爸爸在,肯定挖掘工作有的放矢,以后他的商场营业也一准事半功倍。再说女孩自身条件也好,梁思申不是会拉小提琴吗?人家女孩子会吹更罕见的长笛。而且女孩长相不俗,性情温和,举止大方,本科学历,唯一缺陷是身高离一米六还差一点点,但旁人见了他俩都说好,正好相衬。于是杨巡拿恋爱当正事做,攻城拔寨,眼看胜利在望。

可是他的市场遇到一些问题。因为他的市场做得好,人气足,旁边有家木器厂正好因为二轻局改制成功归为厂长所有,那厂长看着杨巡市场的红火生意眼红,也想申请平掉原厂房,改造成市场沾光。杨巡可不能同意,他怎么能让人捡这便宜。于是他找上木器厂的厂长,要求花大价钱买下那块地。可是那厂长不同意,一定要自己开发。杨巡就找到规划局的关系,把那厂长的申请卡住,不予批准。但是,这么卡着不是长久之计,那厂长看到诱人前景也会想方设法公关。杨巡想来想去,想到女友的爸爸,提出与商业局共同开发的思路,由商业局出面,拆迁那家闹事的木器厂。

一向是朝中有人好办事,副局长觉得这个建议不错,强力运作之下,这个建议便进入调研状态。

这边杨巡让寻建祥按兵不动,照旧正常营业,当作什么事都没有发生。却让寻建祥放出风去,说市场准备扩张,增加一倍摊位有余,有谁需要摊位,可以先存起钱来做好准备。很多发了财的摊主看到寻建祥就开始打听具体情况,但是寻建祥遵照杨巡吩咐只是神秘地让大家再等等,再等等,虽然周到地取出本子记录申购摊位的人名,却既不给予保证,也不收取订金,让众人有些迷迷糊糊。

杨巡到处找人帮忙,正紧锣密鼓的时候,有个陌生人找到商场,顺着指点找到他在商场工地的临时办公室。

杨巡只看到来人气质像是来自公门,因此热情地起身迎接。那人也是客客气气,拿出名片交给杨巡,却是市工行来的。杨巡天天缺钱,听见银行两个字如听见金币敲响,欢喜得逞。但来人客客气气递给他一个号码,让他跟号码那边的人对话。杨巡一看,却是梁思申老家的区号,他头皮炸了。

杨巡心情忐忑地抓起电话,几次错号,终于拨通梁父的电话,还是秘书接后,问清他的名字,才把电话转到梁父手中。这一周折,杨巡的心更是提起三寸。梁父这样的人没事不会找他,找他则准没好事。但是梁思申的钱已经转为他的欠债,大家已经白纸黑字签下协议,难道梁父还想有什么变卦?

杨巡依然叫“梁伯父”,但心里已经没有高攀之意。那边梁父也没想要跟他虚情假意,丑话便直说:“小杨,思申的钱放在你那儿,虽然有张欠条,可夜长梦多。现在我找到一个彼此都能接受的办法。我跟你们市工行沟通,由他们出面贷相同金额款给你。你不用将钱拿进拿出,你只要跟随找你的这位同志办理所有贷款手续,他们会将钱转汇给我,无需你操心。这样由债权转为贷款,对我来说,我终于可以安心。对你来说,则是不用担心我这儿变卦,彼此安心。我给你半个小时,你考虑结束后,给我电话。”

梁父说完,杨巡几乎没有考虑,便道:“我答应。”梁父担心夜长梦多,他又何尝不是,他最担心的是梁父把债条打折卖给本地哪个高干子弟,比如萧然,那他就完了。既然梁父有本事通过关系把他向私人的欠债转为向银行的贷款,他有何不乐意的,这是最两全其美的办法。

两人客客气气地放下电话,杨巡却还有点觉得事情好得不真实。他便遵照来人吩咐,从财务室办齐所有表单,跟着来人去工行先开新账户,再办理贷款。他简直无法想象,贷款竟能如此顺利简单,竟跟在家问他弟弟拿几块钱一样简单,都不需要说明理由,这令每次为贷款跑断腿操碎心的杨巡异常吃惊,吃惊得目瞪口呆。他心里不得不冒出一个念头,如果没与梁家闹翻,如今他资金那么紧张,若是偷偷与梁父一说,会是什么结果?弄不好,连商场上面待建的二十八层楼的资金都给解决了,梁家解决一些钱,真是易如反掌。

花了两天时间,非常正规地补办完所有贷款手续,杨巡两手空空地走出银行,他想到,与梁思申的关系从此完全断绝,也想到那断绝得彻底的来钱渠道。他这时开始后悔,后悔得心痛。他很想找个人说说心里话,说说他的后悔,可是女友显然不是那个人选,他都不想让女友知道他的事业中还发生过这么一波曲折。寻建祥也不行,寻建祥的程度还没他高,他现在需要有人骂他,可寻建祥能揍他,却骂不过他。弟弟杨速也不行,他长兄抵父,平日里似乎高杨速半辈惯了,要他如何能朝着杨速忏悔。最合适的人选是宋运辉,宋运辉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宋运辉又站在较高立场,可以给他指点。可惜,杨巡也不知道宋运辉这个大忙人在现在这种因杨梁交恶而改变的交情下,还会不会拨时间给他,听他细诉。而且,杨巡还真没法再次拉下脸皮,犹如元旦时候跪在梁思申别墅外一样,在宋运辉面前再一次低下头颅。可是他满心的烦闷,拿工作塞满全部时间都无法消除。

按照原计划,商场的装潢准备请一家广东公司来做,但现在既然已经断绝与梁思申的合作,杨巡不想再花那大钱,便照着与广东公司接触两次谈的一些思路自己装潢,正好也可以打发自己的闲暇时间。但这样一来,他得日日泡在工地上,不敢不紧盯。

这天正盯着,有个在窗边干活的木匠怪叫说有领导来视察。大家都拥到窗边看,纷纷议论这肯定不是领导,市领导最好的车是书记的皇冠,下面这三辆车显然比皇冠还好。大家的讨论引得杨巡心痒痒,也跟着过去看,但一看就变了脸色,那其中一辆不正是梁思申前不久载着父母过来的那车吗?而另一辆他也认识,是萧然的座驾。这时候车子里的人已经纷纷钻出,一个果然是萧然,与萧然有说有笑的是两个穿不同样式黑风衣的年轻男子,其中一个杨巡有一面之缘,那是围着梁思申转的李力。都是气宇轩昂。

杨巡每见萧然就头痛,以前有梁思申做他后台,已经无惧于萧然。而今在梁父运作下,梁思申把最后的尾巴扫清,除了还给他挂名到《公司法》正式实施时,其余已经丝毫不剩。杨巡不清楚萧然知不知道这一内部消息,如果不清楚,那没事。如果清楚,萧然忽然带着人来这儿探视,是什么意图?杨巡的脑袋又大了,仿佛看到前年萧然意图逼买他的两个市场,连他搬出宋运辉来都抵挡不住的那幕重现。

杨巡又一次发现,失去梁思申的合作,对他工作生活的影响极其巨大。前年被萧然逼得求告无门的彷徨还记忆犹新,杨巡这回不会再傻兮兮凑上去招呼,而是拉下头顶的帽檐,吩咐一个机灵的手下悄悄上去叮住萧然一行。

但萧然那些人都不用悄悄地盯,他们几乎是旁若无人地进来,明目张胆地议论,因为工匠们都停了手头的活盯着他们看,他们的话三米外也能听到,杨巡虽然离得挺远,可也听到一句两句。他们议论的是商场的面积和功用,而他们的手下则开始用脚步丈量一楼的长宽。杨巡旁边看着直冒冷汗,这块地以前是梁思申从萧然那儿仗着点梁家的面子买来,而今来者似乎都与梁思申有关,难道萧然已经知道梁思申与他杨巡断绝合作,想杀回故地?

想到可能面临的压迫,杨巡的脑袋涨痛若裂。他不能不想到梁思申对萧然等一干人行径的非议,想到梁思申目前还挂名在他商场,还有想到梁思申的单纯,如果他真遇事,能不能找梁思申帮忙?可是想到元旦那天在别墅外面那一幕,他如果真向梁思申求助,又将付出什么代价?杨巡思来想去,心乱如麻,可无法定论。眼睁睁看着萧然一行上楼下楼,然后旁若无人地离去。

那个被他差遣去跟踪偷听的手下来报说,那些人议论的都是商场的设计,听得出除萧然外的两个都是内行,那两内行都说设计不错,挺前卫,很有施展空间。杨巡心说那就更糟,他现在是巴不得萧然看不上。他几乎是用全部贷款支撑起这个建筑,资金方面弱不禁风,萧然如果稍微做些手脚,他经受不住。

杨巡正想着,他大弟杨速从办公室跑出来。杨速看大哥对着那些人的背影发呆,就问了句:“那些是谁?”

“反正不是好东西。你什么事?”

“陈局长刚来电话,让你立刻过去一趟。”陈局长正是杨巡现女友的爸爸。

杨巡一听便摘下帽子,准备去办公室换衣服,可又被杨速拉住,杨速有些担心地道;“他好像在发脾气,你去的时候小心着点。”

杨巡直接想到这几天商业局正论证小商品市场项目,会不会陈局长的发火与论证不顺有关?再想他这几天与女友的关系,似乎没什么对不起陈局长的地方,中午陈母有事出去一趟,还是他开车送的。难道真的是与小商品市场项目论证会有关?杨巡叹气,今天怎么祸不单行。他进办公室换上西装,赶去商业局。

走进陈父办公室,见陈父一脸铁青,要他关上门,也没请坐请茶,就拿两只愤怒的眼睛上上下下打量他。杨巡不清楚怎么回事,但还是故作镇定地坐下,笑道:“陈伯父,什么事这么生气?喝口茶消消气。”

陈父道;“我问你几句话,你最好据实说明。一,你以前在东北的时候结过婚?”

杨巡只觉耳边“嗡”地一声,心说麻烦了,陈父怎么知道这些?而且还能清楚到是在东北发生的事儿。他只得老老实实回答:“是女朋友,同居,后来我遇到挫折她跑了。本来是准备结婚的,因为年龄不到,还没领证。”

陈父又问:“那么你现在的两个情妇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不跟她们其中一个结婚,为什么同时与两个人保持关系?还有,你为什么在认识我女儿后还敢找其中一个过夜?”

杨巡吃惊,不知道陈父究竟是哪儿得来的消息,而且连他在前不久郁闷之下刚去找过情妇陈父都知道。只是他奇怪,他只有一个解决性问题的女人,哪来两个?或许陈父只是虚言恫吓?他抖擞精神,一口否定:“没有,这是污蔑。”

陈父冷笑道:“好,你既然否定,我拿证给你。一个是你公司的所谓外方投资商,你自己到处宣传说她是你女朋友。我查了你的注册资料,外商倒是与你年貌相当。”

杨巡愣了一下,知道陈父说的是梁思申,这才理直气壮地道:“对不起,伯父,那是我年轻无知吹牛皮吃人豆腐,其实没那事。梁小姐是宋厂长的学生,通过宋厂长拉线跟我合作。梁小姐本人住在美国,一年最多才来三次,这边的工作大多是宋厂长帮忙监督。梁小姐的家人都是省级以上官员,不是那种不三不四的人。”

陈父早从杨巡嘴里听说杨巡与东海厂厂长宋运辉的关系,既然商场的合作人是宋运辉的关系,那倒是解释得过去。陈父点点头,因为第一个东北同居女友的问题情有可原,后面一个梁思申的问题估计是有人捕风捉影,因此神色和缓了一些,希望最后一个问题也是无中生有。道:“白水街路灯柱边那个独居女人,是怎么回事?”

杨巡一颗心立刻吊了起来,他来这儿后,常年保持关系的那个女人正是住在白水街。但嘴里一口否定:“白水街是哪里?”

陈父没答,两眼一瞬不瞬地盯着杨巡,等待好久,不见杨巡再说,他起身,道:“你走,以后我不认识你。”说完已经走到门边,将门拉开,等待杨巡出去。

杨巡这时也起身,道:“陈伯父派人调查我?”

“不,有人写信知会我,看来我要谢谢写这封信的人。你以后不许骚扰我女儿。”

“匿名信不能信。”

“没有,他署名了,他做得光明正大。我以后不认识你。走吧。”陈父说完,自己先行走开,走上楼去。

杨巡头昏脑胀地站在门口,无法言语。让他怎么辩白?他是正常男人,而且是个尝过甜头的男人,不是杨速那种没尝过女人味的男人。他想陈父当然知道,可做父亲的都不能接受女儿要嫁的男人太复杂。他不知道谁写的这封信这对他的私生活了解得那么清楚,谁又那么恨他,敢署真名诋毁他。但不管怎样,看起来,他情场再度失意。是谁呢?谁坏他好事呢?

杨巡郁闷至极,出来商业局后也没再回商场工地,自己回家喝闷酒。看来,与商业局的合作,也完了。说起来,今年是合作破局年,元旦一次,现在又一次,他今年流年不利。

宋运辉出国前,给梁思申一个电话,告之路程安排。结果没想到梁思申却正好回国。于是宋运辉在美国的全程都是虞山卿陪同。除了公事,八小时之外还到处走走看看,宋运辉自己已经出国好几趟,可依然愿意看个新鲜,跟来的工程技术人员更不用说,大多是第一次出国,宋运辉安排足够的时间让他们见识市容。他自己则是跟虞山卿去看了美国的小学,就是虞山卿孩子正读书的小学。然后再去参观虞山卿的孩子即将就读的中学。

一圈看下来,虞山卿一边开车,一边留意着宋运辉的脸色,终于问了一句:“怎么样,到底什么想法?”

宋运辉点头道:“没钱,还是不想为好。”

虞山卿推心置腹地道:“我们之间就不讲虚的那套了。只要你答应三期一半设备交给我们做,你孩子读书问题全包我身上,一直读到大学毕业。”

宋运辉摇头,笑道;“你这是要我的命啊。”

“有很多变通办法,比如你可以将女儿托付给梁小姐,或者干脆认个老华侨做干亲。反正到了美国就是我给你养嘛。我太太现在全职管孩子,管一个太清闲,正好多来一个,两个孩子吵吵闹闹也开心。”

宋运辉还是讨厌,他不敢,一是跳不过自己心里从小所受的教育,而是不愿从此被虞山卿捏在手心,任虞山卿以后搓圆捏扁,他的前路还长着呢。可是,真是羡慕虞山卿儿子读书的环境。

虞山卿见此只得笑道:“要不再来个简单的,我们孩子结娃娃亲,你女儿送来我家做童养媳。”

宋运辉听了笑出来,“好意我领了,可是……这事你以后别勾引我了,说一次我得心烦好几天。革命同志保持点气节容易吗?”

虞山卿笑道:“这还不是好的。梁小姐读的贵死人的贵族学校,那还得资格审查通过才进得去,进去里面的学生都是非富即贵或者天才,不说别的,以后走出来社会上工作,同学全是关系。我儿子要是去那儿读书,那出来的气质就不一样了。可是我即使有钱也没资格。你今晚自由活动一夜怎样?我带你去见识脱衣舞。别拒绝,是男人就别拒绝。”

宋运辉笑道:“你以为我是土包子,好几年前早都见识了。逛店去。我打算买些礼物送人,你帮我挑挑。女医生,跟我差不多年纪,有个今年读小学的孩子。”

“真有那么个人,不是谣传?我还以为你会找个大家闺秀,又不会找不到。”

“我还有个女儿要照顾,一个大姑娘懂得照顾我女儿吗?”

“女儿送来我这儿做童养媳。你自己的幸福不能放弃,一个红颜知己太要紧,红颜加知己,缺一不可。估计你东海缺这种女人,别急,我给你在北京物色一个,打包送给你。你这条件,找谁没有?不能找有历史的,不能对你一心一意。晚上不送你购物,另想。”

“不要这样嘛。”

“要这样,老朋友干什么用的?老朋友最了解你,知道你这人要求高,精益求精,你只能找一种人,就是那种让你爱得死去活来的,否则谁凑合做你老婆谁累死。你反正听我的,这事上我跟你没利害冲突,不会玩儿你。我们吃正宗法国餐,然后……要不我带你哪儿都转转,年轻人跳舞的地方,健身的地方,反正哪儿热闹钻哪儿,行不?”

虞山卿还在滔滔不绝,宋运辉的心早想到最符合虞山卿所言条件的梁思申,这一想,心里所有计划都没了兴致,怏怏道:“你带我去看看跟我们二期或者三期设备近似的工厂,我看看他们的运作和人员配置。还有,我得看看你们设备在运转中的状态,听听设备使用方的反映。”

虞山卿一怔,好久才道:“给我出难题。”

宋运辉道:“正常要求,常规都得看看使用效果。还早,你尽快安排一下,公司无法安排,就动用你的私人关系。”

“咄,不能跟你谈公事,早知还是陪你购物去。跟你做生意最没劲,你太了解门道。”

宋运辉听了微笑,这是实话,第一次跟外商接触时候他还是跟班,金州交足学费,他才获得国际采购的一些些经验,后来才慢慢成熟起来。他也清楚,一大队人去参观可能不现实,可他一个人就容易解决了。在同一个行业里,其实有些东西都不需讲解,只要看就行,看参数,看操作,甚至进门大致看一眼,他就能看出门道。而他现在最想知道的是国外人工如此昂贵的情况下,如何设定岗位。他相信那一定是经过多年研究摸索之下最科学的岗位设定。

那安排太麻烦,虞山卿有点不想做,他垂死挣扎了一下,道“梁小姐在不在,要不要跟她联络一下,看她有没有意向过来?”

“她在北京,跟着她爸开银行会议。”

“哦,认识人的话,那倒是好机会。他手头资源真是现成的。”

“不,我看她是想传播她的投行理念,做游说工作,小梁是个工作很认真的人。你呢?我们也工作吧。”

虞山卿嘀咕道:“你跟她倒真是一对。”

宋运辉佯笑一下,不置可否。心里却是在想,他去年被搁置的合资计划,不知道未来有没有死灰复燃的希望。现在三期已经开始,可是他已经做过那么多工程,对于三期已经不是最热衷,他很想从根本上改变东海厂的性质,而不只是单一地扩大扩大扩大,只作扁平状发展。他需要跳跃。

虞山卿跳下车找到电话开始联系,宋运辉无聊地取出车上的唱片翻看,这虞山卿爱好风雅的习惯一点没变,车上的磁带看上去都很不错。宋运辉依着自己性子挑出几盒,放进CD机里一张一张地试听。但还没全部试完,虞山卿已经脸上挂着笑容回来。宋运辉由衷赞了一声:“高效。”

虞山卿一点不谦虚地道:“那当然,我的升级速度与办事效率一向成正比。走,我们去看一家,另一家需要一天多时间来回的后备。”

宋运辉笑道:“虞总啊虞总,这几年净看着你噌噌往上蹿,我却一直原地踏步,心里不平衡啊。这回春节回金州,水书记又提起你。”

虞山卿笑道;“当年我们两个……现在这样好,你的我做不了,我没你踏实。我的你也做不了,你没我圆滑。说实在的,水书记看人还是挺准,你我两个当时才一点点大小角色,他都能人尽其用。他大概最想不到我们现在的关系。”

宋运辉点点头道:“我没提。不过水书记应该猜得到,我经常在进口设备会审中推荐你。”

虞山卿道:“现在如果不是你来,我基本上不会全程陪同。除了地位变化,我在美国买了别墅,你也看到了,如果一切顺利,三年后换带游泳池的。孩子上的是不能免费的私立学校,太太全职在家。在北京也有二环房子一套,还有千娇百媚的女朋友一个。人到中年,该有的都有了。你看,当初幸亏闵厂长赶我出来。你呢,有些事情该想开还是想开一些,有些东西该是你该得,可是国家没给你,你可以曲线,不用东一个良心西一个良心地克制自己。”

宋运辉笑道:“又来了,又来了。”

虞山卿正色道:“你看你这人,这么没趣的,让朋友多为难。其实跟你说实话,其他几个拍板的都看着你,别你一个人一本正经大公无私断人财路。”

“少来。这几盘CD对你有没有特殊意义?没有的话我拿走了,这几张我喜欢。”

“你尽管拿,尽管拿,哎哟,怎么这唱片不是纯金做的哟,你不拿点什么我心里总不踏实。”虞山卿发了句牢骚后终于闭嘴不说。他太知道分寸,知道对谁说啥话,既然对着宋运辉利诱威胁都使遍,宋运辉依然软硬不吃,他也就罢手,多年交往,他对宋运辉的性格很是了解。宋运辉不肯干的,你别想强迫他。平日里不工作的时候看着宋运辉似乎温和礼貌,谦谦如君子,其实骨子里有点独。

宋运辉并不想太令虞山卿难堪,笑道:“你有什么可不踏实的,也不替我想想,我现在身边有人虎视眈眈盯着,今天跟你单独出来活动一天,已经是大限,回去肯定得受猜疑。我跟你的追求不一样。”

虞山卿道:“小宋,既然你跟我开诚布公,我也不怕打击你。你以为你这回头上被压个书记只是因为你年份不到资历不足吗?小宋,名和利一向是分不开的,没有利,你哪来的礼去逐名?以为所有人都像你一样年方三十还想着来日方长吗?有些人奋斗了一辈子,眼看着就要退休,你说他们想的是什么?是有权不用,过期作废。又不是个个领导都有一个小拉一样的儿子需你帮忙。你啊,还幸好你技术过硬,眼界过人,手腕毒辣,要不,头上压的人更多。”

宋运辉哑口无言。原来虞山卿是看清楚的。他早先就有这怀疑,没想到今天被常跑上层的虞山卿证实。但究竟是哪一个最后否决了他,问虞山卿,虞山卿也不清楚,毕竟那事关“大局”,据说。

但宋运辉终究是咬住牙,没对虞山卿松口,只是心里感慨万千。但进入工厂后,声音仿佛没事了一般。除了遵守约定在某些范围之内不能问不能看之外,虞山卿看到宋运辉问得很巧妙,看得也很巧妙,以散乱的断点式的探询让对方不设防,自己却获得该有的资料。连对方工厂的陪同人员后来都警惕起来,不敢再乱答问题。虞山卿的感慨是,宋运辉这人真的是个脚踏实地做事的。让宋运辉立足于这个社会的,也是这份踏实。

宋运辉其实心里波涛汹涌,虞山卿的一番话让他感触颇多,只是因为好不容易进入宝山,他不愿空手而归,而勉强提起精神探索未知。也正好,这些本来就是他兴趣所在,最初的克制被无数的发现所湮没,渐渐变得专注起来。

这家出来,宋运辉当即改变行程,第二天参观那家后备的。他回去住处后,将今天所见所闻与一起来的同事讨论一夜。宋运辉第二天带着这些新的疑问参观后备的那家工厂,一天下来,更是耳清目明。虞山卿问宋运辉到底看出些什么,宋运辉不便说明,只一直说看到管理差距,尤其是管理思维方面的差距。虞山卿心说,那倒是必然,他当年出国后回不去,在美国住下来,扎下根,体会最深的也是那种思维方面的深刻差距。

启程回北京前,宋运辉便整理出思路,发给北京部门那个新领导,要求见面谈话,谈话内容一二三。新领导显然接受他的这个思路,安排时间召见了他。很快,新领导便拍板确定,把东海一期设备作为提高设备自动化率、提高局部设备性能、以提高生产效率的试点站,组织试点工作小组。成员除了东海总厂,还包括两家系统内设备制造商。

这种思路,势必影响虞山卿的公司在国内的生意,因此宋运辉没给虞山卿提起。虽然工作组由新领导发起,可是宋运辉料想虞山卿猜得到是怎么回事。他不拿人家的,做事不会手软,不必想虞山卿解释,也不必有意规避不做。但这下他真正体会到虞山卿的忧虑,难怪虞山卿不见他那些贿赂心里总不踏实。

令宋运辉没想到的是,回到东海,干部处的处长竟然有些惊慌失措地告诉他,有不少一线技术人员和一线技术工人提出辞职。原来是开发区新建一家外商独资化工类企业,那家外资企业有的放矢地针对东海厂优秀人才展开人才招聘,再加一次春节招聘会下来,近百个金州职工纷纷动摇,有人甚至已经快手一步递上辞呈,态度非常坚决。宋运辉让干部处通知小穆前来会谈。他实在有些不相信,他对小穆一向是欣赏并破格提拔的,怎么会是小穆首先揭竿而起。若是码头的老赵,宋运辉一定不会惊讶,可惜名单上却并没有老赵。

小穆一进门,就忐忑地道:“对不起,宋厂长,对不起……”

“请坐,告诉我原因。如果你能说服我,我在你辞职报告上签字。”宋运辉没为难小穆,在小穆那个年纪,甚至更早,他也起过辞职的念头,原因他至今还记得,包括虞山卿当年的辞职,虽然虞山卿现在混得极好,可宋运辉知道虞山卿那时也是不得已,而非现在虞山卿常常跟人吹的眼光超前。没苦衷,谁愿意从东海这么一家效益不错前景不错的企业辞职?

小穆的脸红红的,有些难为情地道:“宋厂长,那家外资公司跟我合同约定,我过去做生产厂副厂长,厂长是老外。他们给我的月薪是八千,不包括奖金。”

宋运辉惊住,八千,还不包括奖金!原来全不是他以为的辞职是不得已,而是他们另有很多好去处,而且好去处不少,未必只有顶级人才才有机会跳槽。便问道:“工人过去是多少工资?”

“我们东海的工人跳出去的几乎都做小头目,技术人员则是做负责人,工资都不错,具体也不知道怎么谈的。但是他们另外招的基层工人就没我们东海厂工人工资高。”

“这么说吧,他们那儿高的高,低的低,工资距离较大,比我们东海的大?”

“是的。老外的工资更不用说。”

宋运辉考虑半晌,才又问:“那边的福利怎么样?有房子分配吗?你要知道,你辞职的话,你名下的房子总厂是要收回的。还有退休有生活保障吗?”

“那边不分房,不过工资够我买房。再听说有新政策出来,国家要改革或是取消福利分房。这也是很多同事考虑跳槽的原因。那边的其他福利肯定也没我们东海总厂的多,但就好个工资高。退休方面也不用担心,我们的档案都可以放到人事局或者劳动局,每月有公司定期缴纳养老保险。我计算下来,去那边比较合算。”

小穆说的理由清晰而实际,宋运辉无法反驳。他拿起干部处给他的辞职人员表格,再看之下,点头道:“都是未婚住宿舍的青年,原来是这样……只有你一个是已经结婚的,但你工资够高,买得起房子。小穆,个人前途方面呢?那边的设备是什么,未来发展前景是什么,你有没有了解一下?就我了解的很多外资公司大多没把核心技术转移到中国。但是在我们东海,我们刚刚通过一期作为国产设备提高生产率改造试点的决定,你的技术,你的才华,在这回的改造中又将得到升华。这是我刚从北京带来,还没来得及传达的文件,你看看。”

小穆伸双手接了文件夹,可犹豫了下,终于没有打开,将文件夹轻轻放回桌上,很有些惭愧地道:“宋厂长,你批评我吧,我……我只认钱了。”

宋运辉没想到那八千块的工资诱惑如此巨大。他无奈地收回文件夹,不再做任何挽留,签字放行。但是他还是对小穆提出忠告:“你再想清楚,这家独资企业是不是你合适的跳槽落脚点。据我所知,有更好更适合、工资更高的外资企业,你今次的跳槽会不会太仓促。再有,一定要问清楚那家外资企业还有没有扩张前途。最后,不得不告诉你,如果离开东海总厂,以后你绝无回来的可能了。你好好考虑,批准你三天事假,三天后如果还想走,来办手续吧。”

小穆接了签过字的辞职手续单,犹豫再三,人都已经起身站了起来,才道:“厂长,我不休三天了,我已经决定。”

宋运辉没想到小穆对东海竟是如此没有留恋,懊恼地挥挥手结束谈话。

早在去年前年,行业内大家开会聚首时候已经谈起职工纷纷跳槽下海的事,似乎如今劳动人事政策越来越松动,诱发国企内部职工大量下海。那些机关的也是如此,与领导关系处得不好的,扔下档案就南下深圳广州珠海,绝无留恋,关系处得好的则是停薪留职,交点管理费保留一条退路。就跟闵厂长在春节时候谈起的那样,有本事有活力的人纷纷跳走,没本事年纪大的死皮赖脸打都打不走。

宋运辉早就心凉,他可不愿自己费心培育出来的人才成了别人的猎物,他辛苦经营的东海厂成为别家工厂企业的黄埔军校,因此他早有准备,在前途上给予年轻有为人员以出路,在技术上给予他们发挥的机会,在收入上,他千方百计提升东海总厂全体职工的收入和福利,因此东海总厂一向是全市招工的焦点,哪个家长不是打破头地想把孩子往东海送?很多孩子宁愿放弃中专,甚至拿着高专的分数线想进东海总厂……可是,没想到如今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八千块,他都能被砸昏,何况小穆。可见他前面的若干努力全是白费。

可是他又能怎么做?体制之下,他能怎么办?他不能把最基层工人的工资压到太低,而肥上面中层干部的腰包;他不能兜里有钱就大肆发放工资,换了下面的笑颜而不管上面脸色;他们东海厂的工资本来就已经受到系统内部红眼,他只有以分发丰厚福利替代工资,本身就是不得已的掩盖高工资办法;他已经为了高工资向外寻找来钱渠道,已经为了高工资积极开发产品档次、开拓外销渠道,以行业内的独一无二来封住非议东海高工资者的嘴。他自己也想要高工资……可是,人家外资一砸就是八千月薪。这时多么让人无法抵挡的数字啊。

宋运辉觉得很无力,他不仅是尽力了,他简直是殚精竭虑,可还是跳不过体制这一关,只能眼睁睁看着小穆之类的青年才俊跳槽。未来,随着可预见的改革开放深入,伴随人事制度的宽松,跳槽的人只会越来越多吧。可是他的三期项目已经开始,他的一期项目正待改造,哪儿都需要大量人才,他都还在闹人才饥荒,却还要被别人一个八千块就轻易挖走。人才,是流动的,跟水一样,大禹治水都只能顺着水性来治,人才他要流走只能流走。天要下雨娘要嫁人,看来是没办法的事。

春节时候这还是闵厂长的问题,他还只是隔岸观火,没想到今天火就已经延烧到他这里。看着干部处给他的辞职员工名单,他愤愤地想,这是挖社会主义墙角。他又不得不想到虞山卿对他的利诱。小穆都有八千,那他该有多少?原本虞山卿说起收入的时候他还可以旁观,因为虞山卿出国留学拿绿卡,已经算是外籍员工,可是眼下小穆都拿了八千。他郁闷地想,而他如果想获得与工作相应的收入,却得做贼,付出自尊和气节,屈辱地去虞山卿手中拿。他无法达到心理平衡。

这时干部处长拿着宋运辉刚签出的小穆辞职手续,急急拍门进来要求宋运辉收回签字。宋运辉奇道:“小穆血性要走,拦着有什么用?”

干部处长道:“不是这个意思。现在很多人都有观望,他们最放心不下的只有几件事,一个是千军万马过独木桥考大学考来的干部身份,一个是放在总厂的人事档案,还有一个是落在总厂的集体户口。这事情关系到他们以后结婚生孩子评职称买房子落户粮关系缴纳养老金,甚至以后孩子上学,本人出国办护照。如果轻易放走小穆,后面呼啦一下得走好大一批,走的都是这几年招进来的大学生,都是刚培养出来等着用上的人才啊。”

宋运辉想了想,似乎只有用这看似低级的招数了,否则还真得看着人才哗啦啦一江春水向东流。他答应了干部处长,不过放过小穆,因为他答应小穆在先,不能出尔反尔。

若干年前,他曾经愤懑地想从金州跳出时,顾虑很多的就是那些身份问题,而今,风水轮流转,轮到他用身份用档案用户口筑起堤坝,限制人才流动。而当时他是多么非议那些限制人身自由的堤坝啊,可是他今天却得身不由己步金州的后尘,无可避免。他如今在那些小穆们的心中,是否也是一脸官僚地面目可憎?

回到家里,父母女儿好不容易逮到他这个出国好几天的大忙人,都是纷纷在饭桌上抢着跟他说话。父母说起一件事,说是星期天带着宋引一起去寻建祥的市场买些东西,正好遇到寻建祥出来巡视,寻建祥请他们去办公室坐,他们不愿凑热闹,过会儿杨巡就出来长陪了。

宋季山道:“从我们搬来这里后,小杨不常来了……”

“我不让他多来,影响不好。”宋运辉忙解释一句,但不说他已经疏远杨巡的事。

“是啊,好久不见,忽然看见都快不认识,噱头很多。我们回家都说,都看不出以前,那个小杨馒头的影子了,以前笑起来多客气热情啊。”

宋母也道:“是啊,小杨现在派头贼大,走到哪儿人家都是杨哥杨哥地叫,年纪比他大的也这么叫。我们都不好意思当着那些人的面再叫他小杨。倒是一个给小杨做跟班的人活脱是小杨以前的模样,人前人后那个机灵劲儿。”

宋运辉随口说道:“小杨现在是老板啦,走出来当然前呼后拥,跟当年卖馒头时候怎么一样。”

宋母道:“他早就做老板了啊,可好像派头是这一年才大起来的,以前他来我们家还不是活蹦乱跳的?”

“那是在我们家,他找谁派头去?”宋运辉道。

“可大寻就没变啊,大寻还是老样子,小杨变得太快了,说话也上台面了很多,很有……一言九鼎吧,说出来的话下面没人敢不听的。他陪着我们买东西,我们都吓死,他哪里是帮我们还价,那是白拿,那些摊主都还笑嘻嘻的没话说。”宋季山一边说一边连连摇头,觉得那不是他们熟悉的小杨,“很霸道的样子,跟香港片里大哥大似的。”

宋运辉回想了一下,想不出杨巡有那么大哥大的样子:“他在我面前还是老样子。呵,不过比以前是改多了,以前有些低三下四。现在说话真是一言九鼎的样子?”

“是啊,好像都是他说了算,旁边谁都追着他拍马屁。你那儿是不是也那样?那样子不大好看。”宋母有些担心。

“何止不好看,旁边溜须拍马的人太多,自己万一把持不住,一个不小心就给腐蚀了。”宋季山这辈子看得多,都是从底层往上看,看到的是一种猴子红屁股。宋季山这话一说出,俩老顿时都看向儿子,警惕地问:“你那儿……不会吧?”

宋运辉忙笑道:“我已经久经考验,周围岂止是推不开的马屁精,多的是送上来的钱物,比起钱物来,马屁还算什么?你们看我拿回家没有?”

宋引在一边举一反三:“我是班长,小朋友送我香橡皮我也不要呢?”

“对,猫猫做得很好。”宋运辉立刻表扬,但不免心里想到虞山卿想塞给他的贿赂。他有些对自己说似的,道:“吃人家的嘴软,拿人家的手短,做班长的如果拿了人家的东西,以后见人就心虚了,小朋友吵吵闹闹你也不好管,是不是?”这道理说出来很简单,可是,一样的事情,成人遇到的时候,怎么就变复杂了呢?宋运辉想到自己的行政级别。

这边宋季山还是围着杨巡的变化打转,道:“小杨不会是忽然从小杨馒头变成杨哥啊杨老板啊,把持不住了吧?”

宋运辉被父亲提醒,举箸想了会儿,哑然失笑,“可能吧,小杨还真是这一年多才平稳发达,手下多了不少虾兵蟹将,再说现在做的是挂名的合资公司,场面大了不知几倍。”再想想,不禁点头,“是了,小杨的性子确实变了不少,果然变得自以为是。不过他最近刚跌了一跤,可能会改一改。”

“嗯,大寻跟我们提起,说有人好像在搞小杨。小杨到处在查是谁搞他,听说已经有些眉目。”

宋运辉这一听倒是奇了,杨巡和梁思申的纠纷不是结束了吗?难道又节外生枝?他如今与杨巡联系得少,杨巡吃了他几次不回电话后也不敢没事乱找他,他对杨巡的近况还真是不大了解。说起来杨巡现在果真是狂了不少,他不愿结交这样的杨巡。估计,梁思申的合资,商场项目的进展,让从小一直挣扎在生活边缘的杨巡膨胀到不知道自己是谁了,膨胀得都不看看梁思申是他介绍,竟公然拂他面子。难怪,他这下倒是有些理解杨巡上回在梁思申注资事情上的匪夷所思行为了。这个个体户,到底还是缺了点涵养。

梁思申这回是陪着大老板过来中国,而已不是过去的吉恩。一起来的还有亚太区的相关人员。通过他的联络,和驻北京临时办事处同事的跑动,约定了与体改委、计委、人行、两家银行、上海市政府等相关人员的会谈,以及在北京、上海两所大学与学者的交流。他们一行先到北京,然后转到上海。其中一个议程,就是参加有梁父参与的会谈交流。

会谈下来,第二次来中国的老板就总结说,与会人员的开放眼界已经与九二年底那次会谈时大有不同,心态上从过去的警惕、排斥、甚至恐惧,向如今的学习、交流、行动上靠拢。上司说,他已经看到先期开展金融服务方面合作的一线曙光。可见,自接触后,大家不断保持联络,加强沟通的做法是正确的。

梁父自然是期间最得意的,看着自己的宝贝女儿正襟危坐于会谈长桌边,他心里自豪。当然,女儿在国内私人投资方面所犯的错误,他早不当回事了。梁思申这回没有清高,联络时候常打爸爸和各位亲戚的招牌,见面会谈时候也自己介绍上去。杨巡那一跪给她触动很大,从杨巡那一跪,她才真切认识到一个人想做成一件事,所谓的无所不用其极的那个极,是到什么程度。以前只是知道个体户不容易,但是个体户如何钻营以挣得一片天空,她也是有听说没见识。她这回也是犟脾气上来了,冲外公扔下话说她要来中国工作。可是回去后才想到,有类似杨巡这种无所不用其极的竞争者在,她要如何改正工作方式,才能在中国立足?她是不是该放弃一些清高?

她决定试着放弃。就像宋运辉说的,她既然已经站在事实上的高度,那她顺理成章的就该就着这个高度做事,而不必非要俯身做出一个姿态,那倒是有些惺惺作态。事实表明,她做得很好,她也没在做的过程中觉出有侵占别人的意味。不错,她利用了家里的关系,但这只是使她做事效率大大提高,并使国内相关领导能倾听他们的声音,结果对谁都有好处。她并没有因此强求其他好处,她的公司也并不允许她这么做。当然,她也收获了上司的赞许。做事的顺利,让梁思申抛弃成见,灵活应对。

这时候杨巡那边债务变贷款的工作已经完成,但梁父面对女儿的时候,只是问问女儿在美国的经济状况,知道梁思申没有被银行追地屁股着火,而是自有办法应对,他也就不提杨巡那边的事,准备等一切就范时候才跟女儿说明,并将钱汇给女儿。梁思申也没问起,一方面是不想提杨巡这个人,另一方面则是因为还没到分期还款的期限。再说忙得脚不点地,连跟父亲见面都只有在会场间隙。

梁思申这还是第一次近距离出席有这位大老板在场的高级会议,旁听的收获是,她发现,果然经济做到最高级的时候,讲究的却是政治,与宋运辉以前宽解她时候所言一模一样。她一边为自己的发现而高兴,一边认真倾听各位有别于日常事务性工作的发言,小心揣摩其中意义。但是,她知道,她还提不出可以在会上大声发言的优质议题,她只有选择闭嘴。她发现了问题,但是她无法解决问题。

通过与高层官员的广泛接触,在蛛丝马迹背后隐藏时不我待的机遇催迫下,老板当机立断决定更改行程和议题,进一步广泛接触拜访高层官员,以期获得更多类似“你们来晚了”这样的实质性警示。亚太区负责人和梁思申都兴奋地感觉到,总部的思路可能因此出现重大转折。他们便拿出转变思路的方案,便于后面的沟通交流。

然后,梁思申看到,老板展开亲善之旅,在中国广交朋友,简直就跟变了个人一样。她作为普通话和英语都拿得出手的专业人士,自始自终跟随,虽然累得人仰马翻,可填鸭式地学到很多,很多。的确,已经有同行走在他们的前面……

这几天,梁思申都不知道自己密集地写了多少资料,她连写了多少张纸都无法记清,人就跟陀螺似的和团队其他成员一起,转得飞快。白天的时候,他们以中国时间与中方密集会谈,晚上的时候,他们以美国时间与地球那端的人员密集交换看法,确定最新方案。谁都是亢奋地夜以继日地工作着,没人敢喊一声累,因为他们已经落后了。

在这过程中,梁思申恍惚地抓紧时间考虑到,可能关系并不仅仅只是关系,关系可能也是政治,看大老板如何培养“关系”可知。这个发现,让梁思申似乎抓到什么思路,但暂时因为忙得焦头烂额,而无法清晰深入地思考。

终于在转战上海的时候,老板放了大家一天假,让大家睡觉补眠。其实本来大老板是不准备亲自参与上海会谈的,可他这会儿改变主意了。

梁思申终于有时间拖着筋疲力尽的身躯回自己别墅,打算躲在自己家里好好睡个没人打扰的觉。从宾馆打车到别墅,她都已经快撑不住地睡着了。她几乎是半睁着眼睛打开院门走近自己家门的,却看到外公的御用菲佣小王在整理花园,小王因为姓的最前面有个W而被外公自作主张称作小王。小王还认识梁思申,两人打个招呼,梁思申才不管小王说外公去了苏州看桃花,就径直进门上楼睡觉去了。

昏天黑地也不知睡了多久,起来竟是黑夜。梁思申需要思考良久才能想起,这是在中国,她已经睡了一个白天,现在是晚上九点。她把自己抛进浴缸,又昏睡了半个小时,才被冷水冻醒出来,飘着下楼觅食。

没想到小王见外公没在,早早偷懒睡觉。梁思申翻来找去没看到饼干之类的食物,才想到外公这人最讲究活杀现做,可她又全身无力懒得自己煮,就又上楼懒洋洋套上一件厚棉衫,出门问梁大家或者李力家要吃的。

她脚底无力地飘一样地出了自己院门,拐进梁大家门,不管人家梁大有宝贝女友在,赖着要保姆煮点吃的来填肚子。

梁大凑近观察梁思申两眼,奇道:“你怎么了?病了还是挨揍了?”

梁思申伸出四枚手指,有气无力地道:“四天,睡了不足十个小时。刚刚终于给放出来足足睡了十个小时,明天又得连轴转。”

梁大奇道:“你们不是据说是高级职业吗?怎么做得比驴还苦?”

“对啊,就是比驴还苦,就是那个做牛做马啊。阿姨,请给我多多地切肉丝,我不怕腻。”然后她就看向梁大美丽非凡的女友,道:“大嫂,我终于看到你,这还是突然袭击才得看到。”

梁大知道自己刺猬似的女友最反感别人叫大嫂,忙拿话岔开:“小七,你那商场是你参与设计的?很与众不同嘛。别家都有高得跟人民大会堂的台阶,你那儿一阶台阶都没。”

“你怎么知道?咦,你去了?干吗去?”梁思申既懒得也羞于解释自己目前已经与商场无关,只好强词夺理地抢白梁大。

梁大一听,心说不好,忙改了口,道:“和李力一起找他朋友玩去,他朋友带我们看你的作品。李力也说不错。你这回来,会过去看看吗?”

“噢,找萧总。没时间过去,这回跟大老板来,没自由。唔,好香。”

梁大的女友看到梁思申的惫懒样儿,终于微笑。梁思申却斜睨他一眼,心说又不是嫦娥,装什么冷若冰霜。她三口两口地吃完,就告别梁大走了。

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下去就回魂。梁思申这才有力气欣赏外公收拾下的院子,只见廊灯映照之下花团锦簇,竟看不出这才是初春。她背手看了会儿,那些花儿草儿都不认识,正悻悻地想回屋,身后却传来一个声音:“哈哈,我想偷袭你太容易。”

梁思申回头,果然是李力,慌忙捂住自己有些浮肿的脸,从掌缝里挤出游丝一样的小声音:“你鬼鬼祟祟来干什么?”

“梁凡说你在,我就翻过你后院过来看看,怎么,脸怎么了?”

“唔,今日打烊,明日请早,晚安,晚安。”说着她就挪步想溜进屋去。被李力哈哈笑着一把抓住,扯到台阶上一起坐下。梁思申也是不由自主地跟着坐下,终于赌气似的放下手,道:“看吧,晚上回去做噩梦不关我事。”

李力笑嘻嘻地看着,道:“我看挺好,原本是唐寅笔下的美女,现在是吴道子笔下的。”

“你还不如说现在是毕加索笔下的。听说你们去看了我那商场?”

李力若无其事地笑道:“正好过去玩,听说你在那儿有作品,当然得去看看。外观很漂亮,你的审美没的说。不过里面现在的装潢不大上档次,竟然只有向上的自动扶梯,向下需要走楼梯。估计这不会是你的主意。”

“噢……”元旦之后,梁思申还是第一次听到有关商场的消息,想到商场可能因她退出而被杨巡偷工减料,她很是心疼,可是又无奈,现在那已经不是她的事。

李力注视着梁思申的表情,体谅地道:“我也知道肯定不是你的意思,可是你忙碌成这样,哪里还有时间管理。你原本是怎么打算的?看了你做主设计的外墙后,我很想知道你原本打算的内部装潢。”

“原本……是我一个同学帮我大致规划的,可惜据说国内很难做到这样的效果。你要是有兴趣,我回去把资料寄给你。对不起,李力,我得睡觉去,最近我做苦力,梁大说我跟驴一样苦,我得积蓄体力去。”

李力笑,先起身,又俯身挽起梁思申,送她进门了才离开。梁思申却是一脚把门踢上,靠着门暗自嘀咕好几句。最是消受不住李力的殷勤。

梁思申却在第二天出门前,看到早早回来的外公,和那个梁大口中的外公女友竺小姐。果然漂亮。老头子精神矍铄,似乎年轻了几岁。梁思申看着一张鲜花似的脸,和另一张树皮似的脸,心说鲜花不一定非用绿叶配,门口的梅花就是那老梅桩来衬的。

但梁思申忽然想到一事,面对外公的招呼冷冷地道:“看到你们没去什么苏州,昨晚躲哪儿去了?”

外公悠闲地品尝小王做的早餐,微笑道:“为了让你好好休息。我们尊重房主的权益。”

梁思申转手拍拍餐椅,道:“房主说,这么俗艳的餐椅不能进门。请问外公,客随主便吗?”

外公笑道:“这椅子怎么不好,全套六把清中期紫檀四出头扶手椅,你别处上哪儿找去?真是没一点眼光。知道我花了多少钱吗?买你的别墅都够。”

梁思申点头,非要鸡蛋里面挑骨头:“原来是清中期的难怪雕花这么繁复,结构这么繁琐,好多画蛇添足的构件,却显得头重脚轻。一点美感都没有。”

外公笑骂一声“妈妈的”,却没反驳,旁边一直静默如羔羊的竺小姐终于开口:“王先生早都知道,讨价还价时候用的就是这些理由。”

梁思申“嘿嘿”一笑,低头冒出一句:“穷途末路啦,用等外品啦。”

外公一听,又是一声“妈妈的”,可是讪讪地笑,依然没有反驳。竺小姐不明白梁思申所这么难听的话,老头子为什么不生气,反而还尴尬地笑。他不知道梁思申说的正是老头子在美国的口头禅,专门讽刺那些家道中落的世家。

梁思申知道不可能赶外公走,也没这个打算,只是看着老头子那么皮实,忍不住想打击一下而已。见外公被她打击得没话说了,这才转为正经话题。道:“外公,妈妈让我问你,春天要不要接你去我们家玩玩,家里已经换了新房子,一套浴具都是从上海买去的TOTO,你不用愁洗澡。还让我问你回国住的惯吗?我已经替你回答,此地乐,不思蜀,没皮没脸别提多快乐,也让妈妈趁早断了请你去住几天的心。谁都别假惺惺勉强自己接受别人约束。这样可以吗?”

外公听了失笑,知道梁思申话里不无讽刺,“行,这样挺好。再跟你妈说,电话也别打来,有事我自己会找她。”

“好,我今天走后,估计三天后直接回美国,不来这儿了。你有什么要带的请今天交给我。”

“嗯,没有,要什么我会让我儿子寄来。你们谈得怎么样?我看你们是准备过来投资了吧。”

“为什么?哪儿露出蛛丝马迹?”

“你们这回访问团的规格是顶级,这样的访问团行程却一变再变,时间越呆越长,不是说明很重视吗?你什么时候驻到上海来?”外公这么说的时候,旁边的竺小姐虽然两只聪明眼睛一直转来转去看两人,可是眼睛深处却是茫然。

梁思申不得不承认老头子的敏锐,道:“可能很快设代表处,但我驻北京的可能性更大,上海也会经常来。这儿你继续住着吧,唯一要求,舅舅他们别不请自来。”

“他们打电话去骂你揩我油了?那你更应该好好留住我,气死他们。”

“你真会出馊主意,我才没兴趣让你坐山观虎斗。我走了,你自个儿好好照顾好自己。不过我也不担心你,你不去招惹别人已经阿弥陀佛,外婆说的。”

“我们不说这些。我问你,你们有什么投资意向?看重哪个方向?”

梁思申警惕地看看外公,这才明白外公何以对他们访问团的行程如此关心,原来他才是想揩油。“不便透露。”说着便站起来结束早餐,上楼更衣。外公则是一脸严肃地看着梁思申上去,一会儿见她衣冠严谨地下来,他不禁暗自点点头,对这样的严谨很是赞许。但还是不死心地追一句:“说说你们这几天的行程,我对你们的大老板很好奇,想看看他。”

“静安希尔顿大堂去等着,你一定能看到。不过上班时间恕我不招呼你。走了,外公再见。竺小姐再见。”

竺小姐本来一直好奇地打量着梁思申非常中性、一点不好看的打扮,没想到梁思申还会跟她说再见,忙起身也跟梁思申说再见,倒是把梁思申弄得愣了一下,才笑笑出去。竺小姐忍不住问外公:“她为什么不穿套裙?”

“他们是银行家,不能乱穿。妈妈的,我现在也是越看这逃椅子越难看。难道卖了它?算了,扔这儿,恶心死她。”

竺小姐听着觉得好玩,这祖孙俩没大没小,说出来的话能吓死别家祖孙。她有些好奇地道:“要不要我去静安希尔顿跟着,你是不是想了解他们访问团的行踪?”

外公鄙夷地道:“即便让你贴身跟着,你也未必知道他们在做什么。我们今天去哪儿玩玩呢?”

竺小姐到底是年轻,闻言脸色一变,闷声不语。外公只是看她一眼,并没哄她,擦擦嘴起身去换衣服,果然竺小姐乖乖跟了过去,一点牢骚都没有。外公老派人,最喜欢女人这种无条件的服从,可这会儿却又觉得没意思起来,希望竺小姐跟他发发小脾气,斗几句无伤风雅的嘴。

杨巡不怕没脸,召集被他带来发财的老乡一起开会,群策群力,非要搞清那只写信坏他好事的暗手来自哪里。经过大家多方打探并确认,尤其是从杨巡以前东北有同居女友这条入手,因为那么遥远的事,只有老乡们才可能知道。有个老乡忽然想起,有木器厂的人与他侃大山时候提起过此事,他记得的原因是那次木器厂的人问得深入,而不是寻常泛泛地一听老板艳史而起哄打屁。这一提醒,大家便都找出苗头来,你一句我一句,终于描出事情轮廓,将目标集中指向木器厂厂长。

杨巡当场破口大骂,众老乡也同仇敌忾,因为木器厂厂长坏了他们扩张市场的好事,这好事中,本来应有杨巡答应放给他们做生意的摊位,可现在既然商业局停止与他们的合作,他们扩张市场的计划自然遭到破坏。眼看着即将到手的财路断绝,谁能甘心,一致跟着杨巡痛骂木器厂厂长,纷纷想出报复主意。

从元旦至今,杨巡已经遭遇太多不痛快,但是他对谁都无能为力,那些人高高在上,杨巡遇到他们就跟鸡蛋碰到石头,硬撞上去只有死路一条。而现在终于来了木器厂厂长这么个平民,杨巡心中早把今年来所有的怨毒全堆积到那厂长头上,恨不得飞出刀子去把那厂长三刀六洞了。他盘踞在中心黑着脸听老乡们纷纷议论,但是一言不发。一直等夜深大家散去,寻建祥抓住他问,杨巡这才道:“人那么多,不能乱说,万一传出去打草惊蛇。大寻,你让那个以前做惯偷的盯住那贼种,贼种只要敢走夜路,立刻通知我。”

“打闷棍?别,兄弟们现在都从良了。”

“操,你让我忍气吞声?你叫人盯着贼种,只要他落单就通知我,也别晚上了。我不打闷棍,我明着揍他。”

寻建祥考虑会儿,道:“好办,这事交给我,你冷静几天,等看事情有什么转折你再拿主意。杨速,你摁住你哥好好睡一觉,睡足了有好主意。”

杨巡冷笑道:“给告黑状的事我已经全告诉大家了,大家都看着我怎么动手。这事情不处理,我以后没脸见人,说话没有人听。我干脆拉倒不干算了。你实话告诉我怎么做。”

寻建祥略一沉吟,道:“明天我盯梢找出贼种家,明晚就拉兄弟打上去,砸他个稀烂,迅速撤走。警察要找上的话,我们赔钱。事情过去继续砸,砸得他们服软为止。放心,咱跟派出所关系好,只要不伤人,砸家当出不了大事。我们目的不是要他们让出木器厂吗?砸到他讨饶还不乖乖听你的?再说砸烂他家动静也大,谁听了都不敢乱吱声。”

杨巡一听,立刻眼睛发亮,背手踱了几步,道:“你先叫人盯上,不急,找出贼种家,再把贼种老婆儿女都找出来,我今天好睡一觉,明天好好想个让贼种求生不能求死不得的主意。大寻,兄弟,最后有事还是靠自家兄弟。”

寻建祥现在有家有口,生活满足,把当年打打闹闹的心收敛不少。知道杨巡这时正在气头上,就拿些话来平平杨巡的气头,免得当晚就闹出事来,不好收场。估计依着杨巡的性子,明天静下,心里会有妥善之策,杨巡现在身家不小,应该也不会给自己添乱,都不用他拉着拖着阻止。这会儿见杨巡终于答应按兵不动,他才放心告辞,但还是留话让杨速盯住杨巡,别让他再喝酒糟蹋自己。

杨巡饱睡一觉醒来,想到昨天大家一起找出的黑手,再想到寻建祥的主意,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细想方案。他这时候冲顶的怒气已经消散,只有一肚子的怨恨依然发酵,他绝不息事宁人,现在即使那厂长听到风声双手捧着地来交给他,他都不会放过那厂长。

寻建祥手下几个鸡鸣狗盗的人果然有效。第三天晚上,杨巡便派出八个老乡,砸开那厂长家的防盗门,冲进去将那厂长家砸个稀巴烂,并放下话来,这一砸才是开始,是报写密信之仇,如果厂长不退出木器厂,不把木器厂卖给杨巡,他女儿不是每天上学要经过什么路吗?他老婆不是每天上班前去菜场吗?他老爹老娘不是住不远吗?以后都小心不要落单。而杨巡这时候正与管辖他市场的派出所长一起吃饭喝酒称兄道弟。

那厂长报了案子,警察也上门查看了,说等明天早上处理。但是明天早上,他女儿出门上学,才出去不久就哭着折回来,说两个小流氓一直不三不四盯着她胡说,她不敢再走。一会儿他老婆拎着空塑料袋惊惶而回,竟是才到菜场就发现钱包遭偷。那厂长知道麻烦了。他想到不远的老爹老娘,可又不敢扔下屋里惶惶不安的母女,怕一群人再冲进已经损毁只是摆个样子的门来,留下两个女人不是等着受辱?可是他家电话也给砸了,他只好请邻居帮忙去他父母家通风报信,让住到别处去。但不久就有石头缠着纸条从碎窗扔进来,“通知”他老爹老娘已到他弟弟家,已经有人上门前去“慰问”。仿佛到处都有不怀好意的眼睛盯着厂长家的一举一动,令屋里三个人寝食不安。而夜幕降临时候,则是更多石块杂物纷纷飞进窗户,另有人则是肆无忌惮地在外面怪叫,连邻居们都不敢再帮厂长的忙,怕惹祸上身。

那厂长硬着头皮支持了三天,到第三天整个人都已走样,睡着都不敢合眼,可是派出所却是等着他上门去处理报案,没再上他家门。他心力交瘁之下,也是在女儿老婆的干嚎声中,终于崩溃,站在窗口发疯一般大喊投降。

杨巡如愿以偿地廉价得到木器厂,中午就包下一家小饭店,大开筵席犒劳众乡亲的帮忙。大家都兴奋得很,都纷纷说外乡人只要在杨哥领导下抱成一团,地头蛇又能拿他们怎么样。杨巡终于一雪这几个月来的烦闷,志得意满地喝着众人敬上来的白酒,两眼则时不时瞄向饭店窗外的一个方向,那儿再过去不远就是商业局。没商业局的帮助,他不也得到木器厂了吗?俗话说无毒不丈夫。而现在,木器厂由他独吞,吞得有滋有味,不给别人尝上一口,只有更好。至于女友,他本就没什么感情,过去便过去,无所谓。

他坚信,不会有人追究他施压那贼种厂长的事,他市场那么多摊位的收入合计起来,现在是区里的利税种子选手,他还没瞄上木器厂的时候区里已经有人提醒他要趁生意热火加紧扩张,区里要是打击了他,谁来顶替他?另外,他与区里的关系,铁着呢。

杨巡在众老乡一声一声的“杨哥”中放肆大醉,被杨速抬回家睡觉。

这一觉睡得异常美满,几乎连梦都没做上一个,醒来只看到窗户外面天光大亮,似乎已经是中午。杨巡怀疑自己睡了一天一夜,可是找不到人证实,就洗一把脸换上衣服,开车去商场临时办公室。

但才进办公室,便看杨速脸色煞白地围着几个神情严肃的陌生人招呼。杨速见他如见救星,连忙一边暗自飞着紧张的眼色,一边道:“大哥,工行同志来检查财务情况,说是有人反映我们是假合资,说我们贷款合同作假。”

杨巡一听,顿时如同兜头挨了一棍,心里清晰明白一事:中梁家的圈套了。

昨天还说什么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以为自己是大鱼,吃了木器厂厂长那条小鱼,没想到今天梁家就给他上一堂课,什么才是真正的大鱼。杨巡要到眼下梁家采取公开行动才能清楚,以前梁家每个人所为,件件事都是早有安排。他以为梁思申单纯得有些傻,其实他才是真正的傻。

最先,梁思申似乎是爽快地提出以债权置换股权,先为她退出公司埋下伏笔。

而后,梁父似乎是不计前嫌地以贷款置换债权,为梁思申彻底与他脱钩继续埋伏笔。

再在而后的置换过程中,梁父提出他作为公职人员、国家干部,必须把走钱的程序走得清清楚楚,免得被误会是他从哪儿接受巨额贿款。所以,眼前几位工行的人员很快可以查清,商场建设至今有限的几笔进项都来自哪里,查清原本属于外资那笔,前不久已经销掉,现在所有资金都来自国内,而今商场就是内资企业,而工商注册还作假地冠着中外合资之名。

因此,毫无疑问,银行跟中外合资的商场所签的合同,因为合同其中一方在企业性质方面作假,合同可以宣告作废。根据合同,银行还有索赔的权利。

杨巡知道面前这几个银行人员是有备而来,因此他肯定是行贿无门。这时他又忽然想到,春节过后不久,萧然曾带着两个人旁若无人地参观过他的商场。此时,杨巡心中已经清楚地知道,再接下去,将很可能是工行收回贷款,转给萧然,或者与萧然有关的人接受这笔坏账,然后萧然或者与萧然有关的人由此进入商场管理。那意味着,他杨巡的灭顶之灾到来。

杨巡脸色灰败地看着那几个银行人员,恨不得撞墙问问自己,当初梁思申都有威胁要用萧然钳制他,后面梁父将资金运作出去的时候他怎么就没意识到这是圈套呢?他到底还是不懂银行那一套啊。

银行来人果然是如他所思地通知了他,他们先冻结他在所有银行的账户,给他一定时间,等他拿出处理办法。

但是,杨巡从哪儿找钱来还工行贷款?没听来人说吗?他们把他在其他银行的账户都冻结了。他现在等于是一文不名,等着大限到来,他最不愿意看到的萧然上门。如果萧然或者萧然的朋友拿了本该属于梁思申的那百分之六十股权,他杨巡此前投入到商场的所有的钱,和他投入到商场所有的资金,等于全部泡汤。

他还有挽救办法吗?他上回都已经上门下跪,这回他还有什么办法?梁家显然是要置他于死地,他再去求梁家还有何用?而更让他伤心的是梁思申,上回他去上海求情,她没有出现,而这回她和她家对他下那么狠心的毒手,而且找的还是他准确无比的命门:萧然。

杨巡呆如木鸡地坐了半天,才被杨速死命摇醒,清醒过来听见杨速连连问他要怎么办。他又是闷了好一会儿,才道:“枪顶着脑袋了也得挣扎几下。”但有什么办法呢?杨巡想了半天,愣愣地问大弟一句:“你想出来没有?”

“要不找找大寻,还有宋厂长,请他们找梁家求情?”

寻建祥?没用。宋运辉倒是说得上话,但是,宋运辉肯帮他说话吗?年前,宋运辉已经因为这件事疏远了他。但是他好歹与宋运辉有那么多年的交情,既然宋运辉是说得上话的,他说什么都要试试运气,总比在家干等天塌下来强。他准备硬着头皮拨打宋运辉电话的时候,又想到一计,能不能找个有实力的人或企业出资化解他的工行贷款之忧,让那个人或企业取代萧然进入商场管理?那他还能有些活路。

宋运辉接到杨巡电话的时候正忙着,但是杨巡几乎是哀求他,希望他有空就给回电。宋运辉不知道杨巡又遇到什么事,心说杨巡最近不是应该挺威风得意的吗?而且又听寻建祥说杨巡找了个商业局副局长的女儿,那不也是挺好的吗?以前杨巡如果遇到政府方面的麻烦还需要心急火燎地找他,现在找不是准岳父更好?宋运辉想归想,闲了还是一个电话挂给杨巡。

杨巡接到宋运辉打过来的电话,简直激动得像抓到救命稻草,这说明宋运辉对他还有点好感。

宋运辉听完杨巡的叙述,心里惊讶了会儿。他以前倒是已经想到过梁父这个人爱憎分明,既然能因为他帮梁思申一些忙而对他亲热有加,那么对杨巡摆梁思申一道,也不会轻易放过。年初听说杨巡轻易把股权转为债权,他还奇怪了一下,还以为是梁思申的主意。现在看来,他以前猜测得没错,梁父确实不会放过杨巡。宋运辉只是惊讶梁父的手段如此缜密毒辣,耐心如此之好,看准杨巡工程款结算清楚才告出手。

杨巡急切地道:“宋厂长,我去你家说行不行?我想请你帮忙在梁思申面前说说,你说话她听。”

宋运辉不客气地道:“可是,你们当时起纠纷的时候,她通过我对你劝说,你没采纳,才会有你今天的困局。你说我今天还有什么立场帮你去劝她?”

杨巡只得道:“宋厂长,我错了,我那时鬼迷心窍……”

“小杨,你别这么说,你那时有那时的考虑,现在想起只是悔之晚矣而已。给小梁的电话我晚上会打。不过我想以一个老乡的身份提醒你,小杨,你应该好好反思,这一年多来你是不是变化太多,丢弃了以前很好的诚恳热情守信的品德。这件事……我看你得从自己身上找找原因,而不要一味责怪梁家心狠手辣。”

宋运辉对于杨巡顺口溜一样地说出“鬼迷心窍”的话很是反感,感觉出里面有浓浓的不真诚,纯粹是为了让他去梁思申那儿说话而自打耳光,却不是真心承认错误。他因此提醒杨巡一下,很希望他晚上给梁思申打电话之前看到杨巡的态度改变。他准备视杨巡的态度决定如何帮杨巡在梁思申面前说话。

杨巡捏着电话久久回味着宋运辉的话。宋运辉这话是什么意思?宋运辉难道不止是因为梁思申的事而疏远他,还因为他“这一年多来变化太多,丢弃了以前很好的诚恳热情守信的品德”?他一把抓住擦身而过的杨速,疑惑地问:“老二,宋厂长说我一年多来变化很大,有吗?”

杨速心说现在火烧眉毛,两人电话里怎么还谈论这些有的没的。他简单地道:“我看没变。”

“我看也没变啊,可是我要是想不出个子丑寅卯来,宋厂长看上去不会帮我说话。”杨巡嘀咕着,抓起钥匙去找另一个能在梁思申面前说上话的人,申宝田。自从元旦他被申宝田训斥一顿,申宝田与梁思申的资金往来进度他就不清楚了。但他能清楚的是,那条资金通道肯定没断,申宝田肯定还是常与梁思申通话。他准备让申宝田帮他想想宋运辉的问题。相比之下,宋运辉更说得上话。

对于杨巡,申宝田的态度是不愿得罪,因为杨巡掌握着他的秘密。申宝田敷衍着杨巡,答应帮打电话,也答应帮杨巡努力,但是怎么努力他自己心里有分寸。杨巡又提出申宝田能不能帮忙买下那60%的股份,从此成为商场的大股东,申宝田就一口拒绝了,那不是妨碍梁家收拾杨巡吗?但是申宝田有他的理由,股份制改造完成前,他不想节外生枝,徒惹麻烦。

杨巡也清楚他没办法在申宝田面前强求,更不敢强迫,他最多只能请求申宝田看在他去年牵线的份上帮他个忙,而不敢拿知道此事要挟申宝田,得罪了申宝田,他还想活吗?木器厂厂长的昨天就是他得罪申宝田的下场。但是他正好把宋运辉交给他的问题请教申宝田。

申宝田只是通过杨巡嘴里知道宋运辉是他大哥,其中有些什么深远的交情。因此听了杨巡问出来的问题,点头道:“宋厂长是你自己人,才会说这些。可惜你……”他看着杨巡摇摇头,“太狂。去年底我劝你好生处理梁家事情的时候,你说的那是什么屁话。你以为把朋友哄顺毛了就行?跟朋友,少动点小脑筋,多拿出点真诚。”

杨巡听了,知道申宝田没蒙他,可他想了半天,还是道:“我承认有点小脑筋,可是不能不防啊。这社会明枪暗箭太多了,一点不防赤膊出去,死都不知道死哪儿。”

“你防你去防,可你占着人家的干吗,你以为你是谁?你还没到让谁见你都乖乖听话地步,你想霸道还早呢。我都还没敢那么明目张胆。”

“我其实……我其实……我其实不知多顺着梁思申,什么都依她的,就这事,我也没觉得太大不了。可她今天这手也太狠了。”

“先出手的是你,你就别怪别人狠。你看着没啥大不了,我看着很严重,谁敢打我钱的主意,我跟谁死磕到底。我晓得你打梁思申的主意,你那样做就更不行,你要钱不够还想要人,你太贪了。你回吧,我跟美国打了电话再跟你说。现在也说不出结果。”

杨巡只能灰溜溜回去,又加油联系了几个大户,有集体的有国营的,可暂时都无人拍板表态要还是不要那60%的股份,毕竟那是不小的数额,人家需要讨论。而个体的则少有资产那么多的,找都不用去找。

有朋友请他出去吃饭,他没兴致,回家跟杨速一起吃。可又没食欲,天都快塌下来了,还吃什么吃。他一颗一颗地咬着花生,一口一口地抿酒,两眼盯着桌面想该怎么办。又想宋运辉扔给他的话,他必须赶在美国时间天亮之前向宋运辉表态。

他清楚宋运辉对梁思申的想头,很早以前他就猜测宋运辉为什么对梁思申那么好,没有道理,自从在医院见过宋运辉最虚弱时候看向梁思申的眼神,他就知道了。有本事的男人怎么可能允许别人欺负他的女人?他杨巡肯定得给宋运辉一个交代。可是,他该怎么说?是不是就该像申宝田对他说的,他狂,他霸道,他承认对梁思申的事有错?

他抬起布满红丝的眼睛问弟弟:“我现在很霸道?怎么个霸道法?”

杨速吃惊于这个问题,道:“什么是霸道?你一向这样对我们,家里你老大,从来就你说了算,这叫霸道?”

“对你们当然这样,我为你们好。妈在的时候对我也是说了算。我对别人也是说了算?我对别人也是说了算?嗳……好像是这样。”

“可大哥你管着所有,公司都是你的,当然你说了算。”

杨巡思索再三,摇头道:“可是梁思申的钱不是我的,我也在替她说了算。其实妈以前对我说了算的时候,我也反感,要不是妈阻止,我可能早已结婚……老二,你们都反感我吗?妈走后我对你们三个全部管头管脚,春节还让你们全去做商场清洁。”

杨速忙道:“大哥,快别这么说,你一个人辛苦把家撑起来,我们背后常说不知道怎么帮你才好,都希望你找个最好的大嫂,以后有人好好照顾你。我只恨我钝,有些事想不到你前面,不能先一步帮你做好,替你分担辛苦。”

杨巡点头,伸手摸摸杨速的头,又是低头闷声一粒一粒地嗑花生。好久才问:“我很狂?不接受别人意见,自以为是?还是目中无人,当别人都是傻瓜?”

杨速想了会儿,才有些为难地道:“大哥有时候态度很差,不拿别人平等看待。大寻就好得多,谁有话都肯跟大寻掏心窝子。”

杨巡瘪着嘴想想,点头道:“那是,我手里有钱有机会,他们不得不听我的。有数了,以后……客气点。”他不得不又联想到梁思申,凭两人的强弱,梁思申又何必看他脸色行事?应该是他看着梁思申脸色行事才对。梁家认为他做小账要挟梁思申,颠倒两人强弱关系,梁家怒了。要是哪个老乡敢对他家杨逦不三不四,他还不将那人打出肠子来?倒是一样的心情。

这么一想,能够理解宋运辉说的“变化太多”的意思了。以前他什么都以别人为重,做事先想着让别人心里舒坦,才能换来别人对他回报。宋运辉说的“诚恳热情守信”应该就是缘于此。可是现在他做大了,手里捏着那么多好处,换作别人事事以他为重了,他现在……

但是他都已经坐到这个位置上,拼到这份田地上,难道宋运辉还要他拿出以前卖馒头时候的低三下四?杨巡心里有反感。但是想到,形势比人强,在宋运辉面前,他能强到哪儿去?甚至也不能在梁思申面前强。他叹了声气,再喝一口酒。

他总算是明白了,他坏就坏在忽然拔高了身份,后面也有了跟着的人,却忘记前面还有更厉害的,一张脸没分成两半使了。因此申宝田说得对,他到底是狂了,年轻轻狂,不知道掩饰,因此让人憎厌。他应该收敛,别不知道天高地厚,应该跟宋运辉一样,笑也不笑得大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