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西边,可怕的对手

一 两个极品敌人

刘秀搞定张步后,即率众将领回首都洛阳。多年征战,他已经很累了,好想不战,就此打住。可是这可能吗?扫完了北方,扫东方,扫完了东方,还有西方。在西方,有两个可怕的对手,像两把利剑悬在他的头顶上,晃来晃去,晃来又晃去,他做梦都感觉到利剑杀气逼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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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秀这两个对手都堪称极品。先来说第一个,隗嚣。

隗嚣,字季孟,天水成纪(今甘肃秦安)人。打年轻时起隗嚣就是个有为青年。他好儒家喜经书,在州郡里当过官,后来入长安追随国师刘歆,被举为国士。再后来,刘歆反王莽事败,隗嚣逃回故乡,做了当地豪杰。

隗嚣算是个儒家学派读书人,可谁也不知道,他灵魂深处却隐藏着一颗骚动的心。刘玄在宛县称帝后,隗嚣叔叔隗崔及兄长隗义起兵造反响应。可是当他们拿下天水郡时,却发现缺一个像样的领导。

造反兵想来想去,认为隗崔及隗义都不如隗嚣名气大,决定共同推举隗嚣为首领。隗嚣接受任命后,向刘玄称臣,拥护刘姓皇族,誓言为中兴大汉王朝事业战斗到底。

公元24年,刘玄迁都长安后,征召隗嚣等家族全部进京。但是,他们没到长安几日,赤眉就扬言要打进长安,同时刘秀也派邓禹率军紧盯长安。于是乎,隗崔及隗义认为,赤眉打进来了,刘玄注定玩完,不如趁现在回老家,再当一回好汉。

当时,隗嚣在长安很受刘玄重用,如果隗崔及隗义逃跑,势必危及自己的事业。于是乎,他上了一道奏书,把隗崔及隗义告到刘玄那里。

刘玄很果断,挥刀就斩了准备当逃兵的隗崔和隗义。然后,他装出很够意思的样子告诉隗嚣,你大义灭亲,为了答谢你,就任你为御史大夫吧。

但是,刘玄并不知道,在这个世界上,只要是隗嚣想卖的,没有什么是卖不掉的。他既然能出卖亲情,同样可以出卖你刘玄。

我们知道,刘秀在北方疯狂扫荡后,能量大增,刘玄想搞掉刘秀,唤他回京。可是,刘秀不是傻子,反而像一条老蛇盘在北方那棵树上,再也不想回来见刘玄了。

在刘玄的部属中,新市兵和平林兵将领都是会叫的狗,拉他们上战场,个个跑得比兔子还快。所以,当新市兵平林兵的领将们听说赤眉要攻打长安,他们认为失去了刘秀的刘玄,注定混不长久,不如造反。

于是,他们纠集了一帮人。隗嚣积极响应,准备择日杀掉刘玄,另作打算。可惜的是,情报被泄露出去了。刘玄反击,隗嚣见混不下去,迅速逃出长安,跑回隗氏老巢天水郡。

混迹长安多年的隗嚣,真没白混。这个老江湖回到天水郡后,很快就拉起一张虎皮,自称西州上将军。接着,他组建了一个临时政府,打出礼贤下士的广告,竟然吸引了一帮来自长安城的知识分子,《汉书》作者班固的老爹班彪就在其中。

隗嚣划地自立后,邓禹曾经代表刘秀任命他为西州大将军,隗嚣也没拒绝。可是刘秀知道,隗嚣这种货色,你给他多少好处,他都照单全收。但是你要让他真心俯首称臣,估计是没戏的。所以,他唯一的办法就是能哄则哄,实在哄不下去了再打也不迟。

为了哄住隗嚣,刘秀啥办法都使完了。他给隗嚣写信,都没敢摆出领导架子直呼姓名,而是亲呼别名季孟。隗嚣派出来的使节,刘秀总是以接待外国元首的高规格礼仪待之。但是,隗嚣丝毫不为所动。

大家都是在道上混的,刘秀这点怀柔伎俩,想蒙隗嚣是不可能的。隗嚣认为,刘秀能喂得了你糖果,肯定也能把你拉到火上烤。他之所以待自己如此客气,主要是鞭长莫及,奈何不了。

刘秀现在奈何不了他,不等于将来不行。小心驶得万年船,在刘秀没有加之拳脚前,必须拿出一套方案,以备不测。于是,隗嚣想到了一个人可以当盟友。这个人就是除隗嚣之外的、刘秀的另外一个极品对手——公孙述。

公孙述,字子阳,扶风茂陵(今陕西省兴平市东北)人。出来混,本领是必须有的。早年,某太守听说公孙述有本事,请他出来当官。结果发现,公孙述的本领还不是一般的牛。他所治下的县,政治清明,无奸无盗,被郡中人谓为神人。

刘玄在宛县被推为天子后,天下乱兵迎来了他们灿烂的春天,公孙述也不甘落后,起兵响应。

公孙述这辈子,有一句话可以当做他的座右铭——乱世当前,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

正所谓,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当时,雒县一商人起义,自称“定汉将军”。公孙述一看,这不得了,连个小商人都敢称为定汉将军,我得找个更大的名号把他压住。于是乎,胆大包天的公孙述诈称刘玄派人来封他为辅汉将军兼益州州牧。

公孙述挂着这名号,一直打到了成都。其部将告诉他,益州好大一块地盘,你只当个益州州牧,怎配得上你这等尊贵身份呢。公孙述一笑,摇身一变,自立蜀王。

不久,他发现蜀王这身份还不够尊贵,于是再摇身一变,称帝自立,人称“公孙帝”。他崇尚白色,于是人又称他为白帝。

自刘秀出道以来,凡是想称帝称王的,都没几个落得好下场。王郎称帝,被他搞了;刘永称帝,也被他端了;连彭宠和张步想称王,照样大刀问候。唯独公孙述称帝,他不敢乱动。

原因只有一个,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要打通蜀道去攻打公孙述,到目前为止,刘秀还没有解决这个技术难题。并且,他征伐多年,实在有点厌倦战争。所以,对待隗嚣和公孙述这等货色,能哄则哄着吧。

此时,公孙述的优越感是很强的。他自恃待在天府之国,山高皇帝远,况且他也是个山皇帝,他不想为难刘秀,但刘秀也别想为难他。井水不犯河水,暂且这样过着吧。

可隗嚣不是这样看的。他认为,刘秀能哄得了你一时,却哄不了你一世。一旦他解决伐蜀的技术难题后,必然率军西征,两锅一起端了。所以当务之急,就是两人联手牵制刘秀。只要合作愉快,你好我好大家好,谁都动不了谁。

但是,要去游说公孙述联手,必须找个靠谱的人才行。很快,隗嚣就找到了一个,此人江湖名气很大,他的名字就叫马援。

想当年,大英雄陈汤那句“明犯强汉者,虽远必诛”的豪气冲天之话,今天让多少汉朝人听来仍然觉得热血沸腾。多年以后,东汉人马援,也说出了一句震动古今的豪放之言——男儿要当死于边野,以马革裹尸还葬耳!

马援,字文渊,扶风茂陵人。有心的已经看出来了,马援和公孙述是一个地方的。没错,他们不仅是老乡,还是老同学。正是两人有了这层资源关系,隗嚣才派马援出使成都考察公孙述。

马援的祖先,据说可以追溯到战国时代的赵国名将赵奢那里。赵奢号马服君,别为马服氏,简曰马氏,其后裔从此就以马姓叫开了。

公孙述年少的时候,靠着老爹的关系,入朝当过郎官。尽管马援祖上显赫,可到马援父辈这代就开始没落了。

土壤是种子的最好天地,但是恶土坏地,却足够历练一颗种子的生命力。马援十二岁那年就失去了父亲。然而他少有大志,渴望建功立业,做出一番大事业。

知识改变命运,这话放在马援身上似乎不妥。马援曾经去学诗,却背不了几句。当年项羽读书时,就说读书有啥用,我要学就学万人敌。马援没有学万人敌,他主动说出了一句令他哥哥马况吃惊万分的话——我要去边郡开垦放牧。

哥哥马况没有反对,倒很支持。他说出一番勉励马援的话:“你少有大才,当晚成。”后来,马况病死,马援回来奔丧。守孝期满后,开始出来找工作。有一次押解犯人,故意放走重犯,顺便逃亡北地。再后来,遇大赦,马援就留在北地放牧,继续他的垦地畜牧梦想。

马援一边放牧,一边优游于陇西一带,结交各路豪杰。数年过去,他放牧的牛羊增到数千头,谷数万斛。但是,马援却把所有钱都分发给家族兄弟。他说,钱算是什么东西,我岂能当个守财奴了却此生。

从某种程度来看,马援是坚定的墨家主义者。墨子推行苦行僧思想,以一人之苦,谋求千万家幸福。“丈夫为志,穷当益坚,老当益壮。”马援的这句千古名言,响亮穿越了他豪迈的一生。

那时,隗嚣从长安逃回天子郡以后,礼贤下士的广告打得很响,马援闻讯赶来,投奔隗嚣,被封为绥德将军。但是,当马援被派往成都,游说老同学公孙述回到凉州后,猛然发现能够决定天下未来的人,绝对不是隗嚣,更不是公孙述,而是另外一个人。他坚定地认为,那是一个可以让他追随终生的人。

二 马援出道

马援告别隗嚣,出发了。与公孙述分别多年,一想起他心头总不禁感慨万千。很多年以前,当他们还穿着裤衩的时候,两人就在一起玩了。在那些天真无邪的岁月里,两人一起上树掏过鸟窝,一起下水摸过鱼,一起上山打过猎,一起同窗读过书,还一起把一根烤焦的玉米掰成两半,热乎乎地对着吃。

同乡同党,同窗同玩。人生当中几种最为牢固的关系,马援和公孙述都具备了。想到这里,仿佛有一股暖流灌进马援的心里——公孙述会给他一个什么样的惊喜呢?

马援一路回忆,一路遐想,很快就到了成都。但是,马援进了成都后,犹如被天上一场冷雨从头到脚浇个遍,心都凉透了。

马援怎么也不相信自己的眼睛。马援还是从前那个马援,公孙述则不再是从前那个公孙述。从前的那个马援质朴厚道,现在还是质朴厚道;从前的那个公孙述豪迈仗义,今天却成了一个耍弄威风的款爷。

马援以为,皇帝公孙述即使放不下架子,出五里之外郊迎,至少也应该站在皇宫门口笑迎故人。然而他看到的却是公孙述大摆排场,高抬架子,十足阔就变脸的模样。

公孙述接见马援的仪式如下:首先,公孙述高高地坐在金銮殿上,殿下甲士林立,气势很大。接着,马援才由宫廷礼仪官引到殿前,按照使者参拜仪式召见。公孙述打完官腔后,又将马援打发出宫殿,由专人引到宾馆住宿。

更雷人的还在后面:公孙述派人连夜赶造一套特制的平民服装和礼帽,然后送到宾馆,交到马援手里。

公孙述仿佛要告诉马援,我是皇帝,你是平民,无论咱们从前关系多铁,但是档次还是要区分的。

第二天,公孙述显摆得更为离谱。他带上马援,百官跟随,浩浩荡荡出城巡游。公孙述仿佛要当着全成都人的面告诉马援,小时候都是你指挥老子摸鱼的,今日俺发了,你却成了我的跟屁虫……

摆尽了架子,耍够了威风,过足了官瘾,公孙述才开始跟马援说正事。他告诉马援,你既然来了,就不用回去了,我封你为大司马。

公孙述金口一开,引得跟随马援出使的人喜出望外。一人得道,鸡犬升天。马援当了大司马,他们这一趟山高水远的,爬得也太值了。于是,他们一致请马援留在成都。但是,马援想都没想,直接对众人吼出一句话——想我留下来,这是不可能的!

接着,马援这样告诉随从:“天下一片混乱,胜负未定。公孙述不懂学周公三吐哺,才抢下一块地盘就敢称皇帝,威风耍尽,不可一世。就这种货色,能留得住英雄吗?”

马援仿佛也要告诉公孙述,你想装牛,迟早被雷劈,不信就等着瞧吧。

马援说完,头也不回地回天水郡了。回去后,他无不失望地告诉隗嚣,公孙述不过是井底之蛙,看不到外面广阔的世界。他自以为自己很牛气,其实很傻气。如果你想在这个乱世生存,投靠他是不靠谱的。

隗嚣问马援,那你认为我们该怎么办才能生存下去?

马援说,有一个人可以帮你。

隗嚣问,谁?

马援坚定地说道,刘秀。

隗嚣不语。

良久,隗嚣才沉重地说道,我视刘秀为天敌,你则视他为救命草。难道刘秀真像传说的那样,是一个注定统一天下的明君吗?

马援说,刘秀到底牛不牛,我走一趟就知道了。

隗嚣心里很不是滋味。之前他曾经投靠刘玄,以为靠谱,结果还是不靠谱,差点逃不回来。如今想和公孙述联手,马援却说他是井底之蛙,绕了一圈,除了投靠刘氏势力,就再也没有更好的活路?

有一条活路就摆在眼前,这就是自立称王。称王当然是很过瘾了,可是到时刘秀眼睛里容不下沙子,打上门来,也会很惨的。到底是投靠还是自立,两者舍谁,隗嚣心里真犯难了。

隗嚣又沉默良久,对马援说,好吧,你再辛苦一下,去洛阳见见刘秀。等你回来报告,我们再作打算。

就这样,马援就去洛阳了。他很顺利地见到了刘秀。没有架子,没有威风,场面不大,却很亲切。刘秀就像马援多年的朋友,身着平民便衣,站在宣德殿走廊底下,微笑恭立,迎接马援。

世间很多事,看似很复杂,其实道理很简单。民谣说,三岁看到老,看人先看脚。然而,在马援看来,一个君王是不是胸怀开阔,能不能成就丰功伟业,不是看你架子摆得多么雄伟离谱,只需一个姿势就够了。

刘秀在宣德殿下那个从容淡定随和的平民姿势,深深刻在了马援的心里。马援认为,如此伟人,不用言谈,天下必定归他。

刘秀将马援迎到宫里,宫里没有甲士,就像是朋友的家,亲切随和。马援感叹地说道:“陛下待我如此,就不怕我是个刺客吗?”

刘秀说道:“你不是刺客,但我知道你肯定是说客。”

两人相视而笑。马援不无感叹地说道:“我跟公孙述是多年老友,好不容易跑成都见他一次,他却给我耍起威风,摆起架子。他跟陛下比,真是差得远了。”

正如刘秀所说,马援不是刺客,却是个地道的说客。拉拢马援,对稳定隗嚣有着不可轻视的作用。果然,马援回到天水郡后,隗嚣就急不可耐地来问事了。

马援告诉隗嚣:据我观察,刘秀这个人果然不一般。论谋略、才智、勇气、学问、胸怀、度量,天下无人能比。

隗嚣脸色阴沉地看着马援,问道:按你所说,如果拿刘秀和高祖刘邦比,谁更厉害?

马援说,刘秀不如高祖。高祖刘邦性格可正可邪,无可无不可。然而刘秀不一样,他喜欢吏政,自律节制,不像高祖那样爱喝酒乱来。

隗嚣一听,脸色就拉黑了。马援貌似抬高祖,实则是变着法子夸刘秀。刘秀,刘秀,隗嚣仿佛看到,这个可怕的名字就像黑夜里的梦魇,成了他永远挥之不去的阴影。

说到底,就这样投了刘秀,隗嚣十分不甘心。他想来想去,与其投刘秀,不如自立称王豪赌一把。但是,要想称王,不能由他一个人说了算。他还缺一个东西,一个非常重要的东西。

这个东西就是人气。

刘秀称帝,是他属下部将多次联名请求才完成的愿望。公孙述称帝,也是部属支持的。甚至遥远的王郎,当初称帝也是有人给他撑腰的。所以,隗嚣要想称帝称王,也必须有人给他打气才行。要想有人气,首先得让那帮人点头同意才行。

古之帝王者,不惧牛鬼蛇神,最惧知识分子。帝王有行政权,知识分子有话语权。这帮人最可怕的不是手中的话语权,而是脑子里充满的信仰。他们的信仰古来有之,就是从来只信正统。

更可怕的是,正统不正统不是由帝王说了算,而是由他们说了算。因为他们会正名。不正统的,只要他们愿意,就可以给你正名。名正则言顺,言顺自然就成了正统。

隗嚣占据天水郡后,挂出礼贤下士之名,把长安一帮啃老古董书的知识分子招了十之有七。所以,他要称王就必须让这帮人给他正名打气。要找人正名,须得权威人士。

马援江湖名号很响,也算权威之一。但是他人在天水郡,心都飞到洛阳城了。所以,隗嚣只好喊来另外一个学术权威,征求他的意见。这个人就是前面说过的,班固的老爹班彪。

别以为所有啃老古董书的人都是老古董。恰恰相反,这帮人熟读经史,更懂得人心思动,何去何从。班彪是个聪明人,隗嚣一挪屁股,他就知道要放什么气了。

但是,这个家伙很顽固,很不客气地将隗嚣批评了一番。

班彪告诉隗嚣:你别看着人家称帝称王就眼红、蠢蠢欲动。现在这个时代,不是战国那个时代。战国时代,各国都有一定的政治资本,所以都能自立封国。可是现在这个时代人心思汉,天下政治资本独有汉朝刘氏享有。汉朝必定再次兴盛,已经是意料之中。所以,劝你还是三思而后行。

班彪说完,叹息一声,收拾行李,飘然离去了。

马援、班彪,一个接一个灭隗嚣威风,真让他怄气了。礼贤下士,这等生意真不好做啊。让这帮人白吃白喝白拿,还不打欠条,竟然个个还要替刘秀说话正名。晕,自己吃里爬外很多年,养的也尽是一些吃里爬外的人。

自立,还是投靠?这实在是个令人头大的问题。

隗嚣犹如林中困兽,苦苦挣扎着。他在徘徊犹豫,在期待中失望,在绝望中渴望雄起……但是,班彪离开天水郡的一年后,隗嚣终于作出了选择。

方向比努力重要,隗嚣却选择了一个错误的方向。

三 忍无可忍,无须再忍

放眼世界,谁最可怕?刘秀才是天底下最可怕的人。他就像草原上一匹剽悍的头狼,一旦猎物出现,果断出击,见血封喉。如果遇到狡猾的猎物,他就蹲在草丛中一动不动,直到猎物露出破绽。

想当年,王邑四十三万大军号称百万围攻小小的昆阳城,刘秀仍然保持泰山崩于顶而不惧的勇气,果断杀敌;从此之后,中原战场上到处都是他追逐猎物的踪迹。

今天,他对隗嚣和公孙述一忍再忍,实在罕见。

然而,刘秀能忍,有人已经忍不住了。这些人,就是刘秀驻守关中的将领。

他们认为,成都公孙述外表看起来很华丽,可他败象已现,经不住打,不如下令,一刀直穿成都城。于是,他们集体给刘秀上书,请求征伐公孙述。

刘秀不动声色地看着诸将的请战书,他想了想,决定把这些信件送到一个人那里。谁也没想到,请战书被送到了隗嚣手里。

同时,刘秀还给隗嚣捎来一句话,我准备南征公孙述,你是西州大将军,想先派你打前锋,我随后就到,你看意下如何。

刘秀这招很猛。隗嚣一直态度不明朗,此计一出,就是逼对方出招。如果隗嚣愿意出战公孙述,说明马援的游说奏效了;如果隗嚣继续打太极拳,一眼即可看破他的底牌——坐等时机造反。

果然,隗嚣看到信件后就像踢皮球似的,轻轻地又踢回来了。

隗嚣是这样回复刘秀的:有个叫卢芳的家伙倚仗匈奴势力称帝,对我虎视眈眈,西凉州兵弱,如果出征公孙述,只要我前脚出天水郡,卢芳肯定后脚抄我老巢,大刀问候我全家。所以,为了我全家老小着想,我不能先出兵。

多么完美的借口,不是逻辑,胜似逻辑。为了稳住刘秀,他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把他的长子隗恂送到洛阳来当人质,随行的人还有马援。

突然之间,刘秀发现,隗嚣还真不是一般的老江湖啊。

对刘秀来说,隗嚣送子当人质,这个局面不尽理想,但也不至于很坏。从这至少可以看出,不到万不得已,隗嚣是不敢乱动的。于是,暂时稳住了隗嚣,把目光转向了公孙述。

公孙述这个人貌似很能干,实则雷人至极。他雷人的方式马援已经体验过了。这次,轮到刘秀来见识了。

公孙述给刘秀写了好几封信,信的内容只说明一件事,给刘秀论述他当皇帝的合理性。合理性在哪里呢?不在民心,而在纸上。他是这样告诉刘秀的:满大街都是神秘预言书,你随便去翻一下,看看上面是不是早预言我做皇帝了。

刘秀真是哭笑不得。大街上的预言书,的确有公孙述要当天子的畿语。可那都是路边货,天知道是正版书还是盗版书。刘秀登基前,有人就拿着符命来游说他,说他必当天子。拿符命当天意,此绝招乃王莽原创,没想到此术辗转天下多年,公孙述也学会了。

刘秀给公孙述回了一封信,解释畿语不可靠。同时,他明确表态:生于乱当,人人都想当皇帝,这个我理解。但是,你现在已经老了,家里还有妻小,劝你为老婆孩子着想,凡事三思而后行。

刘秀这招就叫先礼后兵。他没有说要打你,但是,公孙述已经明显感觉到其中凌厉的杀气。

事实上,刘秀这封信已经严重伤害了公孙述那颗脆弱的心。

鲁迅笔下有个阿Q,有一次看见和尚摸了尼姑的头,于是乎,他也跑上去摸了一把。人家要打他,他反倒幽了一默道:和尚摸得,凭啥我就摸不得?

把这个段子放到公孙述身上,就知道公孙述会多么受伤了。当今天下乱哄哄,王莽夺汉朝刘氏之麋鹿,十五年后,麋鹿再次从王莽手中溜到中原。普天之下,群雄逐鹿,谁都知道先下手为强。你刘秀逐得,凭什么我公孙述就逐不得?

是啊,你刘秀脸上又没写着“天子”二字。你能当得了皇帝,我公孙述也照样能当。于是乎,受伤至极的公孙述愤怒了,决定反击刘秀。

公元30年三月。公孙述派军顺长江而下,攻打荆州。

猎物终于露出尾巴了。这时,刘秀下诏,命令隗嚣从天水郡南下,攻击公孙述背部。很快,隗嚣就回复了。

然而,答复让刘秀很失望——隗嚣拒绝出兵。

隗嚣拒绝出兵理由如下:白水关路途险恶,难以行军,而沿路栈道多数腐烂,无法使用。这是其一。公孙述败象已露,上下失和,等他病入膏肓,一举拿下,岂不更好?这是其二。所以,还是再等等吧。

果然是老江湖。

再等等是什么意思,摆明就是拖延。去年喊你出兵,你说怕北方卢芳抄你全家;今年你说路难走,后年是不是还会说,公孙述还未烂透,再等等。如此一年拖一年,要拖到驴年马月。

忍无可忍,无须再忍。事已至此,刘秀不得不出狠招了。

四月八日,刘秀前往长安。他先拜了刘氏列祖列宗,然后布兵,命令盖延等七位将军,率军向西穿过陇西,向公孙述进攻。

请注意,刘秀部队要穿越的是陇山,陇山是隗嚣的地盘。可他的目标却是南边的公孙述。刘秀这个话说出来,蒙谁可以,想蒙过隗嚣,那就是污辱隗嚣的智慧了。

熟悉兵法的人都知道,刘秀使的这招学名就叫借道伐虢。刘秀是老江湖,隗嚣也是老江湖,谁也蒙不了谁。刘秀真正的意图不是借道,而是准备向隗嚣开战。

接着,刘秀再下一道诏书,把一个人喊来,说道:“你拿着我的诏书,再去见一下隗嚣。你告诉他,我再给他最后一次机会。如果他再顽固不化,休怪我不客气了。”

刘秀召来的这个人名唤来歙。这是一个江湖中无人不知的牛人,更是一个不怕死不要命的猛人。

来歙,字君叔,南阳新野(今河南新野南)人。来歙老爹来仲,汉哀帝年间任谏议大夫,娶了刘秀的姑姑,生下来歙。论亲戚关系,刘秀还要叫来歙表哥。当年刘秀西漂长安求学时,曾和来歙交往甚多,关系较好。

可这个亲戚关系,差点害死了来歙表哥。刘秀兄弟在老家造反后,王莽在京城对刘氏宗亲进行一番大扫荡。来歙就被抓了起来,后来经过其宾客多方营救,终于把他从牢里拉了出来。

一晃多年过去,来歙表哥辗转多地,终于投奔了刘秀,被封为太中大夫。升了官的来歙,主动请求刘秀派他任务。

当时,刘秀诸将对扫除盘踞陇蜀两地的隗嚣和公孙述甚为悲观,唯有来歙认为不用发愁。他告诉刘秀,隗嚣家族造反时,本来就先投了刘玄的,可见他还是拥立汉室的。按我的看法,只要搞定隗嚣,公孙述就更不用愁了。当年在长安,我曾和隗嚣交好,所以让我去天水郡游说隗嚣,那是再合适不过了。

刘秀深以为然,封来歙为特使,来往于天水郡和洛阳。老实说,来歙来回地跑天水郡和洛阳很多趟了,没有搞定隗嚣,成果不是很理想。但是,他也没有白跑,正是经过他连哄带吓,隗嚣才把儿子送到洛阳当人质的。

来歙拿着刘秀颁给隗嚣的诏书,上路了。见到了隗嚣,来歙开门见山地把刘秀的意思传达了。

但是隗嚣看完诏书,不紧不慢地说道:“莫急,让我想想,想好了再答复你。”

隗嚣这个再想想,就是几天过去了,一点回音都没有。来歙终于等得不耐烦了,主动求见隗嚣。然而,隗嚣一和来歙见面就后悔了,如果他早知来歙有这么一招,打死都不会再见他了。

来歙一见到隗嚣,就大声喝道:“陛下的话,我也给你说得很清楚了;他的诚意,你也看得很清楚了。可是你还一推再推,反复无常,不能作决定。”

来歙说着,脑袋一阵充血,不禁拔剑而起,直刺隗嚣,又大吼一声:“如果你想被灭族,就请直说,我替陛下成全你。”

隗嚣一惊,转身跑掉,卫士将来歙围住了。但是,来歙若无其事,一手拿着符节,从容登车,也准备离去。

但是,当来歙上车时,他被彻底包围了。

隗嚣已经下令,来歙既然想玩狠的,今天就让他尝尝什么叫竖着进来,横着被抬出去。

正当隗嚣的大将牛邯要下手时,另外一个将军却拦住了。

这人名唤王遵,他告诉隗嚣:“诛杀来歙很容易,但是,这笔买卖很不划算。”

怎么个不划算法,王遵是这样分析的:来歙是刘秀特使,还是刘秀的表哥,杀了他一个,于刘秀无多大伤害,可是却给我们带来灭族的祸害,刘秀就会借口兴兵问罪。这是其一;此时,隗恂还在洛阳当人质。如果诛杀来歙,隗恂也将人头落地。这是其二。这样算来,怎么说都是我们亏大。

隗嚣听完,看了又看,想了又想,很是无语。最后,他只好放来歙返回洛阳。

事实上,隗嚣已经没有退路了。刘秀已经把军队开进陇山了,就算不诛杀来歙,刘秀的军队也会杀将过来。现在,来歙走了,他也下定了决心。

这个决定就是与刘秀开战,较量到底。

四 背叛的代价

五月二十一日,刘秀从首都洛阳返回长安。他前脚才进城,就有一个坏消息飘进他耳朵——隗嚣起兵造反了。

隗嚣造反第一战,是围剿陇山深处的盖延等人部队。他派人在后面伐木,阻住退路,然后突然袭击。这一招足够猛烈,盖延等前锋部队被打得晕头转向,幸亏马武将军率精锐部队拼杀,众人才突出陇山重围。

消息很快传到长安,刘秀不禁皱了皱眉。他还没动手,隗嚣反而先下手为强了。事既然如此,只好出手了。

刘秀决定,这一次必须扼住隗嚣咽喉,直接把他掐到墙上,直到他两脚抽筋,口吐白沫断气为止。

众所周知,凡是称帝,想跟刘秀抢饭碗的,都不得好死;但也别忘了,胆敢背叛他,倒插一刀的人,肯定也不会有好下场的。彭宠、宠萌不就是活生生的反面教材吗?

现在,刘秀要让隗嚣成为第三个反面教材。

刘秀认为,隗嚣陇山取胜,必然会趁势东下。所以当务之急,就是扼住隗嚣东出的重要关口,让他死都跑不出陇山范围。于是,他召集众将开会,布兵如下:猛人耿弇,率军进驻漆县(今陕西省彬县);征西大将军冯异,进驻旬邑(今陕西省旬邑县);征虏将军祭遵,率军进驻汧县(今陕西省陇县);大司马吴汉等,全部前往长安,坐镇指挥。

这是刘秀起兵以来,难得一见的豪华版阵容。最优秀的他以及他最优秀的将领和部队,全都挪到西边来了。

他仿佛要告诉隗嚣,这将是一个死无葬身之地的结局。

果然不出刘秀所料,隗嚣的部队穿出陇山之后,乘胜东下。陇山之东,依次是汧县、漆县、旬邑。攻城略地真是一门技术活,隗嚣没有依次攻城,而是分兵两处,同时出击。这两支军队也不是依次进攻,一个打汧县,另外一支绕过漆县,直接攻打旬邑。

这实在是个天才的打法。从战术上看,汧县属蛇头,旬邑是蛇尾,打头打尾,中间无暇顾及;从力量上看,猛人耿弇驻守漆县,避开这个战场疯子,直扑冯异等人,等于避实就虚,胜算极大。

但是,隗嚣天才的打法却碰上了天才的破阵高手。当冯异闻听隗嚣部队要远程奔袭旬邑,拼命赶路。终于在敌人到来之前,全部进城躲了起来。结果,隗嚣部队以为没有防备,杀将进城,冯异迎击,把他们打得鬼哭狼嚎。

同时,受命驻守汧县的征虏将军祭遵,大破隗嚣部队。然后挥师出城,平定北地郡等地。冯异打胜仗后,亦一路向北杀出,平定义渠(今甘肃省西峰市)。义渠是匈奴支持的卢芳所辖范围。

然而,当刘秀正在长安神闲气定地指挥着陇山大战时,长安城有人却坐不住了。他心急如焚,立即给刘秀上书。他告诉刘秀,你们打得那么热乎,也别让我闲着,请让我上战场谢罪吧。

刘秀一看笑了。长安城还关着一头猛虎,他怎么差点忘了呢。

给刘秀来信的人是马援。马援护送隗嚣长子隗恂到洛阳后,无所事事,随从又多,养这么一大班人不容易。于是乎,他主动向刘秀请求,让他在上林苑干他的老本行,即开垦种地。

尽管马援人在上林苑田区,但是隗嚣要造反的消息早就传得沸沸扬扬了。马援曾几次给隗嚣写信,劝他回头是岸,立地成佛,然而隗嚣就是不理他。等到隗嚣真正造反了,他不得不向刘秀说明,造反之事与他无关。同时,为了表示他的真诚,请刘秀允许给他一次见面的机会,陈述灭隗嚣的策略。

刘秀立即召见马援,请他出山。

马援这样告诉刘秀,隗嚣就像一只百足大虫,要想把他踩稳踩死,必须先砍掉他的百足。比如隗嚣部将高峻、杨广等人,诸羌部落酋长。只要降服他们,就像拆掉了隗嚣家屋顶的瓦片,屋漏再让它受连夜雨,死期不远矣。

马援一计,甚合刘秀意。刘秀拨五千骑兵给马援,按以上名单,逐个去说服。然而,马援前脚才走,隗嚣后脚就给刘秀来信了。

隗嚣不是来叫板,来意很值得玩味。信的内容大约意思是:你派大军强压陇山境,我官民听讯惶恐不安,自发组军自救,我追都追不回来他们。现在事情都搞成这样了,我也没办法。如果陛下肯给我一次洗心革面的机会,我化成骨灰都感恩不尽。

刘秀看着这封信,像看小人书一样,不禁暗自发笑。他把这信转给官僚们传阅,众人一看群情激愤,叫骂了起来。娘的,隗嚣这个老狐狸实在太狡猾了,明明是他没有诚意向洛阳称臣,我们才出兵压境的。他竟然还厚着脸皮说我们的兵是不招自来的。

树不要皮,必死无疑;人不要脸,天下无敌。隗嚣打哼哈玩太极,天下无双,这厚脸皮的功夫竟然已经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照这样子再玩下去,他还不知道耍出什么招数。

众人一致向刘秀请求,隗嚣这老家伙太傲慢了,不给他点颜色看看,打他回原形,他还真以为自己是个忽悠高手呢。所以我们建议,诛杀人质隗恂,看他嘴里还能喷出什么好词来。

刘秀笑笑,没有答复。

事实上,刘秀已经想出对付隗嚣的绝招了。狐狸再怎么狡猾,终究也只是狐狸,永远逃不出好猎手的手心。不用怀疑,刘秀天生就是捕猎狐狸的高手。

刘秀给隗嚣回了一封信。他告诉隗嚣,你想悔过自新可以,不过为了体现你的诚意,请麻烦你再派一个儿子来我这里当人质。如果你真做到了,我保你安全退休,安享晚年。

接着,刘秀又加了一句:不过,丑话说在前面。如果你想再忽悠我,就别给我回复。我也快四十岁的人了,最讨厌别人花言巧语。

刘秀这信是来歙给他送出去的。隗嚣一看,彻底绝望了。

他终于知道,自己不是刘秀的对手。能玩得过刘秀的,估计还没出生呢。他给刘秀写这封信,挂名是请罪,其实就是想稳住刘秀,暂时拖延一下,让他缓一口气。没想到,还是被刘秀识破了。

现在他只有一条路——投奔公孙述。

公元31年,一意孤行的隗嚣决意投向公孙述的怀抱。

在公孙述看来,刘秀就像一块硬骨头,他本来以为要独自一个啃的,突然加进隗嚣这条癞皮狗,不胜喜欢。癞皮狗也是条狗,能咬人就行。为了奖励隗嚣,公孙述给隗嚣送去了两颗大喜糖。

第一颗糖是,封隗嚣为朔宁王;第二颗糖则是,派一支军队前往陇山,力挺隗嚣跟刘秀抬杠到底。隗嚣得到公孙述两颗喜糖,犹如腰板夹了板凳,一下子就强硬了起来。

秋天,隗嚣决定再次尝试穿过陇山,东下寻找战机。然而,当他的三万军队穿过陇山,抵达阴盘(今陕西省长武县西北)时,冯异率军赶来迎击。隗嚣军见此路不通,换个方向,沿陇山而下,攻击汧县,征虏将军祭遵热情恭候,把他们打回了陇山。

隗嚣苦笑不已。绕了大半圈,又撤了回来。流年不利啊。

其实隗嚣并不知道,有一双恐怖的眼睛正在盯着他的一举一动。相对于这双眼来说,隗嚣流年不利撤军根本就不算什么。如果他早发现这双眼是如此恐怖,当初早就一刀把他剁了。

相信已经有人猜到了,紧盯隗嚣的人正是刘秀的表哥来歙。

来歙挥剑击吓隗嚣,回到长安后就被刘秀封为中郎将。然后,来歙率着两千余兵,潜伏在陇山,准备要直捣隗嚣命根了。

这不是胡扯,更不是吓唬。来歙作为刘秀特使,进出陇山也不是一趟两趟了。他发现,在陇山当中有一条路可通往隗嚣的战略要地略阳(今甘肃省秦安县东北)。只要拿下略阳,前面的路就任刘秀驰骋了。

鲁迅说,世间本无路,只是走的人多了,便成了路。对来歙来说,陇山其实也没什么路。但是只要用心开辟,也会走出一条闪亮的路。于是乎,来歙带着两千人,翻山越岭,挥着大刀硬是砍出了一条道来。然后,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直取了略阳。

隗嚣被公孙述封王后,定都之地就在平襄(今甘肃省通渭县),略阳距离平襄航空距离仅有八十公里。略阳一丢,平襄摇摇欲坠,十分危险。

隗嚣都不敢相信来歙竟然如此神速拿下略阳。他根本弄不明白来歙到底是从天上飞下来的,还是从地下钻出来的。不然的话,怎么弄得神不知鬼不觉的呢。

这下子,隗嚣慌了。

隗嚣是慌了,但他还没有乱。

隗嚣紧急布兵,分兵四处,从上到下,将陇山所有进出口都封死。封死各处要隘,等于把门关死,来歙就算长翅膀或者用遁地术,也逃不出去了。

门都关好了,隗嚣准备打狗了。接着,隗嚣亲率大军数万,包围了略阳。来歙已经到了最危险的时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