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铁血雄胆

一 光荣梦想

西域有两条重要的通道,一条是南道(今新疆塔里木盆地南边缘),一条是北道(今新疆塔里木盆地北边缘)。南道由于阗国占据,班超已经解决。北道由龟兹国占据,两年后,班超也将它拿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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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年,是公元74年。班超倚仗汉朝强盛国力,在西域屡屡征服诸国,消息很快传回洛阳。洛阳就像过节似的,皇帝刘庄,汉朝三公以及众卿都沉浸于莫名的亢奋中。

五月五日,刘庄举行了一场盛大宴会。汉朝文武百官齐集金銮殿,举杯庆贺。人人都向刘庄敬酒,说陛下恩德威望远播西域,无人能挡。

刘庄听得心花怒放,却很谦虚地回答道:这哪是我的功劳,如果不是高祖帝和光武帝两人,咱家怎能享受这美好时代。

遥想高祖开国,汉武挥鞭,何等潇洒,都不能言表。光武几十年如一日,奔北走南,挽大汉于水火之中。今天,将汉朝大厦筑高加砖的将是我刘庄。我刘庄,承前启后,不敢言卓越,但坚决不做一个啃老的平庸皇帝。

半年后,十一月,冬天。刘庄纠集兵力,第二次对外用兵。此次,重点对付北匈奴的右臂——西域。

西域三十六国,仅凭班超之力,当然是不能解决掉的。况且,北匈奴在西域扎根久远,其盟国根深蒂固,这次出兵,就是要拔几根大树,奠定汉朝在西域的绝对威望。

出征主将是奉车都尉窦固,副将为耿秉。动用的全是骑兵,总共一万四千人。大军从敦煌郡昆仑塞出发,直奔白山。

窦固的目标是西域,而要过西域,必须经过白山。白山,即天山,我们还知道,这个鬼地方向来是北匈奴的革命根据地。所以,挺入西域之前,必须先把天山北匈奴的革命根据地扫荡干净。

果然,当窦固率军开进天山东段,就碰见了北匈奴兵团。

人最大的痛苦,就是在同一个地方跌倒两次。很不幸,有人又痛苦了。窦固的对手,还是上次砍杀的那个呼衍王。但是,窦固今天没有兴趣跟呼衍王玩,他只将对手击退后,继续挺军向前。

前面才是窦固最想捕的猎物,它的名字就叫车师国(今新疆吐鲁番市)。

车师,原名叫“姑师”,后来才改名为车师。替车师国改名的不是别人,而是汉武大帝。当年,汉武派赵破奴将军率军拿下姑师后,将它改为车师。岁月不饶人,经过数年颠沛变迁,车师国分裂为前后王国及北六国。

车师前后两王,兵力不多,加起来就五千兵。可是这两王不好对付,车师前国与后国相距五百里。五百里不是问题,问题在于,在它们之间竟然横着高不可攀的天山。

天山海拔五千米以上,终年积雪。那时候,没有飞机,没有导弹,你要同时拿下车师前后两王国,那不是一般的困难啊。

可问题是,西域之大,那么多国家,刘庄为啥不去拿别的国家,偏偏要跟车师国过不去呢?

事实上,也不是刘庄跟车师国过不去。而是这个国家太重要了。重要到什么程度呢,用时下很时髦的一句话来说,那是兵家必争之地。

它位于北道第一站,坐落于丝绸之路的要道上。东南通往敦煌,南通楼兰,西北通乌孙,东北通匈奴。这么一个重要的点,匈奴人拼死拼活都要跟汉朝抢,从汉武大帝一直到汉宣帝,从来没消停过。史称“五争车师”。

在汉朝最为强盛的时代,匈奴都要硬抢车师,可见车师一国无论于匈奴,于汉朝,都太重要了。刘庄想打通西域,必须先解除北匈奴的威胁,扼住车师的咽喉。

所以,拿下车师国是刘庄的第二步计划。而这个计划又关系着整个大局。车师国拿不下,汉朝想控制西域简直就是扯淡了。

无论是窦固、刘庄,或者是汉朝,对他们来说,车师国都是一个拐点。跨过去了,前途一片光明,跨不过去,功业遥遥无期。可是,天山海拔五千米以上,这是一道怎样的坎啊!

窦固就在这道坎上犯难了。他认为,车师后王国山高水远,正值冬天,寒气逼人。所以,他准备弃远求近,先攻打车师前王国。

然而,窦固意见一出,有人否定了他。此人正是上次伐北匈奴时啥都没捞到的耿秉。耿秉,字伯初,长得人高马大。前面介绍过,他是名将耿弇之侄,从耿弇老爹算起,典型富三代。

从某种角度来说,耿秉跟班超有一比,两人都有共同特点,博闻强识,心大志大,渴望建功立业,扬名立万。

班超身处困境,仍然抬头仰望星空。此种精神,我们称之为追求。耿秉,站在祖辈的功业上,仍然寻找新的高度。此种追求,我们称之为捍卫。他是为捍卫国家荣誉以及英雄的尊严而战。

在汉朝的少壮派中,耿秉是个地道的鹰派主义者。他常常认为,中原不宁,其患在匈奴。要除匈奴,必须以战去战。所以,他当谒者后,常常在刘庄耳边吹风要打北匈奴。吹着吹着,就吹成了现实。

但是,让他心意不平的是,上次征伐北匈奴中,他竟然打了个空靶,啥功都没有。所以,此次作为窦固的副将出征,他建功之心比谁都急。

非凡之人,要想建非凡之功,必须走非凡之路。耿秉认为,车师前王是车师后王的儿子,拿下车师后王,车师前王必然归降。所以他建议窦固来了就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挑难整的去整,直接打车师后王。

耿秉喜兵法,窦固亦喜兵法。然而,耿秉这个进攻计划让窦固迟疑不决,不敢断然作决定。

耿秉瞧出了窦固的顾虑。这是一个天大的机会,他必须抢在窦固前面杀将过去。于是乎,他怒吼一声,对窦固叫道:“不要犹豫了,我来当前锋,直接攻打车师后王。”

窦固还没明白是怎么回事,只见耿秉猴急地跳上马,率军向北边山里奔去了。

窦固不得已,只好紧跟耿秉,移师北上。事实证明,耿秉赌对了。

耿秉进车师后王国后,即纵兵抄掠,斩首数千,收马牛十余万头。好s消息不断向后传,传到窦固那里。坏消息却不断向前传,传到车师后王那里,使他坐立不安。

车师后王告诉诸将,咱们出城受降吧。诸将默然同意,车师后王即刻率数百骑准备出城迎接耿秉。然而,意外的事情出现了。

就在这时,有一人快马奔来,大喊先退回去,别急着出城。

听到此话,有人可能会猜到,是不是匈奴援兵到了?我告诉你,如果答出“匈奴”二字的人,都得零分。准确的答案是,驰马来报的人不是北匈奴,而是窦固的人。此人名唤苏安,窦固身边的参谋官。

事情是这样的:司马苏安同志认为,这次攻打车师后王,耿秉冲锋在前,捞个大便宜。可窦固身为主帅,率军在后,只捞得末功,丢不起这个人。于是他就打起了歪主意,想让窦固独吞这个大功。这才秘密派快马告诉车师后王,等窦固亲自率军到了,才可出城投降。

车师后王想都没想就答应了。他是失败者,投降谁其结果都一样。所以他很配合地又撤回城里去了。可这时,耿秉却不干了。

窦固精得很,可耿秉不傻。车师后王这笔大买卖是他先发现的,也是他第一个出来做的。他盯着这生意,就像苍蝇盯着血,一旦错过,功业无成。当了嫁衣裳,还要替别人数钱,这是人干的活吗?就是抢,也要先于窦固前面把功劳抢回来。

耿秉等了半天,发现车师后王没按时出城报到,突然,他好像明白了什么。

他怒得披甲上马,率精骑跑到窦固帐前,跳下马叫道:“车师后王说好要出来投降的,竟然忽悠我们不来了。请允许我现在放马过去,把他的脑袋砍下来见你。”

耿秉话一说完,又要上马。窦固吓了一跳,说道:“且慢,你一去肯定把事情搞砸了。”

耿秉却大声喝道:“受降如受敌,这活儿我揽定了。”话一说完,即跳马而上,冲着车师后王城而去。

此时,车师后王正在城里等着窦固大军的到来。很不幸,他等到了一个坏消息——耿秉要砍他头颅来了。车师后王差点没晕倒,投个降都搞得老子左右不是人,汉人怎么这么复杂呀。

车师后王又坐不住了。最后,他决定出城向耿秉投降。当他见到耿秉时,翻身下马,径直跑到耿秉马前,抱着马足痛哭,不知所言。说什么都不重要了,要的就是这个结果,耿秉终于露出了胜利的微笑。他押着车师后王回营,骄傲地交给了窦固。

正如他所料,车师后王投降后,不久车师前王也开城向汉军投降了。

二 猛将出江湖

窦固拿下车师国后,即刻给洛阳打报告,请求恢复西域都护。很快,窦固的报告就被批准了。刘庄任命了新西域都护,以及戊、己两校尉。

新任命的三人,都是陌生面孔。都护叫陈睦,耿恭为戊校尉,驻防车师后王所属金蒲城;己校尉是关宠,驻扎车师前王所属柳中城,每人各率官兵数百人,就地屯垦。

窦固办完事后,第二年春天即被刘庄叫回洛阳。然而,他怎么也没想到,当汉军撤退后,一场噩梦席卷而来。

噩梦制造者,就是窦固做梦都想扁的北匈奴。窦固前脚才离开西域,北匈奴单于后脚就踏进了车师国。他首先问候的是车师后国戊校尉耿恭,我们知道,耿恭只有数百兵,而北匈奴气势汹汹,竟然率了两万骑兵来。

两万骑兵,换到今天,就是两万坦克。众多坦克在大漠中纵横驰骋,那种嚣张气势除非神灵附体,或霍去病再世,不然谁能抵挡?

果不其然,北匈奴攻打车师后国后,耿恭派三百兵前往支援。很快,汉军三百兵及车师后王全部沦为了炮灰。北匈奴的骑兵恶魔一般降临于车师国首都金蒲城(今新疆吉木萨尔县南)外。

这时,耿恭出现在了金蒲城上。时间很快证明,眼前这个人才是北匈奴真正的麻烦制造者。

耿恭,字伯宗,与耿秉是堂兄弟,他们共同拥有一个伯父,就叫耿弇。

中国之大家族,但凡在某一产业扎根,就会发展壮大其产业链。商家出经商高手,文官出治世大才,武将则出斩敌悍人。耿家出身武将,三代香火不断,猛人辈出,可谓青出于蓝胜于蓝。然而,凡事都有个例外。班超出身文官之家,弃笔投戎,建功立业于千里之遥,此另类霸气之举,非常人所能及。

天下之大,凡是想到西域杀敌立功之辈,天生都是闯荡天王。和耿秉一样,耿恭也是一个不安分的种。他志大谋多,有人评论,这家伙天生就是个将帅之才。

何为将帅之才?即泰山崩于前而不变色,挽大厦于既倒,救社稷于水火之中。不消多久,北匈奴即领略到耿恭的猛人效应。

耿恭搬出了对付骑兵的致命武器——强弩。我们知道,强弩这玩意威力强大,射程精准,相当于现代穿甲弹。只要中弹,管你什么型号的坦克,全都要瘫痪。

为了加强强弩的威力,耿恭还在技术上稍作了改进。工序很简单,就是在箭头涂上毒药。

接着,耿恭派人给城下的北匈奴传话:你们可要听好了,人长眼,可汉朝神箭不长眼。凡中箭者,不死则重伤,等着收尸吧。

北匈奴似乎明白了,耿恭以微弱之力据城,竟然还如此淡定,原来是他拥有让人闻风丧胆的重型武器。

当然,北匈奴不会因为耿恭两句话就吓跑的。从汉武大帝起,汉朝从没有放弃让他们长期喝西北风的念头。今天好不容易逮到一个机会复仇,肯定不会就此离去的。

好吧,废话少说,开打。

一天,北匈奴于城下叫嚣,准备攻城。然而,北匈奴杀声一起,转瞬就变成了乱叫声四起,悲戚的声音犹如鬼哭狼嚎,恐怖极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答案如下:都是强弩惹的祸。

北匈奴发现,耿恭的汉家神箭果然不是吹的。无论是人或是马,凡是被强弩射中的,肌肉仿佛被猛烈撕开,血口大张,伤口即刻溃烂。于是乎,耿恭在城上强弩纷纷下,北匈奴于城下马嘶人惊,乱成一团。

更可怕的还在后头。这时,突然刮起了大风,黄沙漫天,天空一片灰黑。紧接着,大风裹着猛烈的大雨也来凑热闹了。天不助,地不利,人不和,北匈奴全沾上边了。

这时,耿恭出城了。

耿恭犹如神兵冒雨出击,放开手脚,拼命砍杀。人少的砍人多的,那叫一砍一个准。这一阵神箭乱刀,北匈奴终于撑不住了。他们紧急掉头,夺路而逃。

可是,这只是第二回合。

耿恭知道,北匈奴逃命后,只要休整好还会回来的。但是耿恭又认为,坚守金蒲城,不是退敌之计。要想跟北匈奴长期角力,必须移兵搬家。

搬往哪里?耿恭已经想好了一个地方。它的名字就叫疏勒城。

有必要强调一下,西域有一个国家叫疏勒国。但疏勒城不是疏勒国,疏勒城在车师后国境内,距离疏勒国还不是一般的遥远。两者之间隔着天山,还隔着塔克拉玛干大沙漠。

耿恭之所以选中疏勒城为屯兵之地,是因为这里有一样异常珍贵的东西。在荒凉的西域,没有比水更珍贵的东西了。疏勒城下有一条溪流经过,天然的护城河。水能解渴,还能稍微拦住骑兵的攻击,可谓一举两得。

夏天,五月,耿恭抵达疏勒城。果然不出所料,两个月后,北匈奴狼又来觅食了。

既然来了,那就打吧。北匈奴并没想到,耿恭抵达疏勒城后,已经于城中招募数千人。北匈奴兵临城下,耿恭就放马出城,直接攻击。

这一战,北匈奴再次被击溃,各自逃散。经过两次失败教训,北匈奴这才发现,要想对付耿恭这等猛人,人多打人少根本不是解决问题之道。办法只有一个,就是智取。

香港黑社会题材电影里的大哥,常常感叹道,以前出来混的,都是打打杀杀;现在不行了,必须多用点脑子。无论什么时候,多动点脑子,还是比多动手脚管用。

事实证明,遇事多拍脑袋,还是管用的。北匈奴摸摸脑袋,很快就找到了一个对付耿恭的好计。

耿恭以为,靠着城外的溪河,就算与北匈奴斗到天荒地老也不怕。问题是,如果北匈奴把河堵住了呢,你耿恭靠什么来斗?没有水吃,不要说人,牛马羊通通都要死掉。

这是一个多么可怕的军事漏洞。很不幸,北匈奴人已经狠狠地捏住了耿恭的软肋。

被汉军击散的北匈奴人,于疏勒城溪流上游集合,堵断河流。弄完截流工程后,个个心头都出了一口恶气。他们没有理由相信,失去了河水,耿恭能熬得过这个炎热的夏天。

北匈奴果然将耿恭命脉死死捏住了。数日后,疏勒城开始缺水了。这时,老天也不作美,没有下雨,汉军找不到水喝。众人都想到打井,可穿井许久,井口深不见底,依然不见水。

这下子麻烦大了。

饥渴难耐的士兵将马粪堆起来榨水汁解渴。要知道,在一个没有优乐美奶茶、可乐、雪碧的时代里,他们喝的不是马粪汁,而是毅力、坚强。在苍茫西域大地上,人是很难斗得过天地的。果然是这样吗?

耿恭不禁仰天叹息,叫道:“闻昔贰师将军拔佩刀刺山,飞泉涌出;今汉德神明,岂有穷哉?”

耿恭这话的意思是说,想当年,贰师将军赵广利征西域时,饥渴难耐时拔刀刺山,都有泉水流出;今天汉朝恩威并行,德施西域,难道真的将我们困于绝境而不能自拔了吗?

不,路是走出来的,水是挖出来的;心才是最强大的地方,只要拥有信心,就会有希望。想到这里,耿恭修整衣服,朝着深井下跪,拜首祈祷。

耿恭那种对死的畏惧以及对生的渴望,深深地打动了所有人。属将及士兵们再次拿起铁器,互相鼓气,继续朝深井挖土。

没挖多久,突然从井里传出来呼声——水,有水了。清澈的泉水,汩汩地流出。当第一桶水打上井时,汉军吏士齐呼万岁。

天无绝人之路,耿恭终于见证了生命的奇迹。等大家都解渴后,耿恭派人提几桶水,到城上泼泼。耿恭是泼给北匈奴人看的。他就要告诉匈奴人,你截我的水,却绝不了我的路。汉德神明,你们就认了吧。

北匈奴真的认了。

当他们看到汉军把哗啦啦的水欢呼着从墙上泼下来时,顿然委靡一片。神明,这是一批被神明保佑的可怕之人。他们看了好一会儿,实在看不下去了,只好灰溜溜地撤军了。

胜利永远属于坚强不屈的人。包括耿恭在内,可能都以为他们最坏的日子已经过去了。只要用心开垦,未来将属于他们。

他们都错了。坏的日子刚刚结束,更坏的日子还在前头。不久,一个极坏的消息,将严重毁灭耿恭等人重建西域的梦想。

三 炼狱

公元75年,八月六日。这个日子距离耿恭在千里之遥的西域击退北匈奴,仅隔数日。就在这天,一个于曾经到过西域战场,或正在西域奋斗的将士相当重要的人物走了。这个人就是赞助北伐匈奴、西征西域的皇帝刘庄。

刘庄崩前留下诏书,不建寝殿,不设祭庙。一切从简办事,牌位就摆在皇太后阴丽华寝殿储放衣服的房间里。不张扬,忌奢侈,刘庄的一生犹如一句质朴的诗句:他轻轻地走了,不带走一片云彩,正如他轻轻地来。

汉朝人总结刘庄一生的政治遗产,有许多是可圈可点的,其中最为世人称赞的,可能就是两个“凡是”思想:凡是刘秀制定的规章制度,一律不做任何变动;凡是外戚,一个都不提拔。

刘庄崩后,太子刘炟登基即位,时年十八岁。八月十六日,刘炟给刘庄送葬,安葬在显节陵(今河南省阵津县东南三十里铺南);十月二日,赦天下。

办完丧礼后,刘炟开始正式上班。他重新调整了班子,新任命了太傅、司空、太尉、录尚书事。一切都很顺当,宫廷平静,洛阳无事,天空晴朗,好一个惬意的天气。

谁也没料到,一场巨大风暴正在静静地向西域移动。它搅乱了耿恭,洛阳城皇宫也被它搅得沸沸扬扬。

事件起因是,北道上的龟兹国叛变了。龟兹国联合西域一个小国,组成联军共同袭击车师,都护陈睦全军覆没。接着,北匈奴也趁火打劫,围己校尉关宠于柳中城(今新疆鄯善县西南鲁克沁城)。

不得不说,龟兹国叛变和北匈奴打劫,绝不是偶然,他们都是串通好的。为什么他们早不反,晚不反,偏偏这个时候集团式出动呢?

原因只有一个——刘庄崩了。

汉朝就像一个大公司,刘庄是大老板,而窦固、班超、耿秉、耿恭等不过是些高级打工仔。对北匈奴及龟兹国等来说,班超等高级打工仔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大老板刘庄。老板说要投资西域,北匈奴抢生意,就只有挨打的份了。西域诸国胆敢有不支持投资的,估计挨打的份都轮不上,直接砍头。

刘庄老板很强势,打起人来一点也不含糊。可惜的是,他只活了四十八岁,死得太早了。

刘庄新崩,汉朝举国上下还沉浸于巨大的悲痛之中,这正是北匈奴和龟兹国下手的绝佳时机。北匈奴已经打好了算盘,这次他们联合出动,只会赚不会亏。

因为汉朝新老板刘炟今年才十八岁,乳臭未干,能有多大魄力?魄力不是天生的,而是历练出来的,刘炟还嫩着呢。知汉朝,莫如匈奴人。北匈奴跟汉朝打交道这么多年,这次他们没看走眼,刘炟的确很嫩,很嫩。

坏事年年有,今年特别多。北匈奴围困关宠后,车师后王见汉朝大势已去,也跟着叛变,和北匈奴一道出兵,准备收拾耿恭。

估计耿恭做过很多噩梦,但从没像今天这么悲惨。他在疏勒城坚守数月,粮食费尽,战士们连吃的都没有了。大家只好将盔甲煮着吃,吃怕了盔甲味,他们又将弓箭上的皮革煮着吃。

西域隔着洛阳城数千里,那时没有飞机,不能空降食物,如果要等到汉朝援兵来到,至少得撑数月。这数月是多久?一个月,两个月,还是三个月?没人知道。一切只好听天由命。

耿恭上次被北匈奴断了水源后,他都没有绝望。然而这次,他真的看不到希望。经过数月坚守,顽抗,将士们斗气昂扬,没有一个人怕死退却。但是,不怕死的一个个接着倒下,到最后,只剩下数十人继续玩命。

疏勒城里里外外,充斥着死人。一种莫名恐怖的气息在城里弥漫开来。这不是绝境,而是地狱,可怕的地狱。

世间无所谓希望,希望不在别处,而在心里。耿恭的心,就像鬼城里的一粒火星,在黑夜的寒风里摇晃着,随时都可能被吞噬,泯灭。

这是一种怎样的力量?这不仅是对生的渴望,更是生命自由与绝对尊严的坚守。

北匈奴单于被耿恭顶天立地的精神震撼了。作为一名铁将,能够在战场上得到对手的敬畏,耿恭很知足。但是,他坚决不接受一切来自敌人的怜悯。只是这点,匈奴单于并不懂。

匈奴单于看到,汉朝援军遥遥无期,耿恭守得了今天,守不过明天。总之,骆驼总有被压垮的一天。但是,单于并不想将耿恭压倒,而是准备将它收拢。于是乎,单于派了个使者,出去跟耿恭谈判。

单于使者到了城下,对城上的耿恭喊话,说:“我们单于敬佩您的勇气,饶您不死。如果您愿意归附,就封你为白屋王,把公主嫁给你为妻。”

耿恭于城上一听,对单于使者笑道:“哟,有这等好事。那上来咱们好好谈一下吧。”

单于使者见有戏,兴奋得不得了,于是快步攀墙而上。然而,他一登上城墙后,马上后悔了。

耿恭还没等他明白是怎么回事,直接把使者斩杀。更让单于吐血的还在后头,耿恭竟然把单于使者的尸体架起来,在城上当烧烤烘着。

耿恭疯了,简直就是个大疯子。

单于也快要疯了。他增调人马,加大攻城力度。一晃数日又过去了,仍然拿不下城上那个耿疯子。

此时此刻,谁都要疯了。只是就看谁能撑得到最后。

耿恭没有被北匈奴单于逼疯,但是我想,如果他听到下面这个消息时,肯定气疯了。

此时,屯驻西域汉军被围剿的情报已经飞往洛阳。情报是由己校尉关宠送出的,可你猜刘炟收到后怎么应对?他竟然不紧不慢地召人来开会商议。

开会讨论是应该的,问题是有人竟然在会上扯皮说:都到这个时候了,还救什么救。人,我们放弃,西域,也干脆放弃算了。

说这话的人名唤第五伦。伦是名字,第五是复姓,京兆长陵人。

说起来,第五伦也是个传奇人物。他早年出道时不过是个乡干部,主要负责的工作就是收租打税。第五伦工作很出色,可是一干就是很多年,都没得到升迁。

这样一来,连他自己都郁闷了,难道老子一辈子就蹲在乡里,了却此生吗?那当然是不可以的。于是郁郁寡欢的他,决定打包裹走人,带着全家人搬家了。

第五伦去哪里了呢?没人知道。别人一打听,原来他搬去了河东,竟然还改名换姓了,难怪亲人朋友都不知道他藏在哪个山旮旯。

再后来,第五伦举孝廉,终于被刘秀发现了这个人才。就这样,他一步一个脚印,经历三个皇帝,终于混到了司空。从乡干部到汉朝三公之一,人生就像一桌子菜,第五伦可谓是酸甜苦辣全都尝遍了。

第五伦有什么根据说不能去救人,没人知道。我们知道的是,他这个灾难性的提议差点害死了身处绝境的耿恭,更是害苦了辛辛苦苦打下西域江山的班超等人。

那时,第五伦话音刚落,就有就站出来和他吵了起来。耿恭应该感谢此人,他的名字叫鲍昱,时为司徒。在鲍司徒看来,第五伦简直是站着说话不怕腰疼。他对着第五伦嚷道:

人是汉朝政府派出去的,现在我们的人遇到了困难,就此放弃,这还像人话吗?这是其一。其二,如果我们放弃营救,实则就是长敌人的志气,灭我们的威风。那请问,以后北匈奴等人再跑来边郡闹事,谁还愿意替汉朝保家卫国?人家早都寒到心里去了。

其三,关宠和耿恭等人每人率军不过数百人。可北匈奴联合西域此番出击,兵力万数以上,他们以绝对兵力都搞不定我们数百人,说明什么?说明他们不行了。所以,如果我们现在派兵去救,还是来得急的。

扯皮到此结束。鲍司徒收工,刘炟同意救人。很快,出兵救人方案出来了。

刘炟派征西将军耿秉驻防酒泉郡,暂时代理太守;命令原酒泉郡太守段彭及谒者王蒙等人征调酒泉郡等三边郡以及鄯善国部队,总共七千余人,向车师国进发。

一个多月后,汉军终于抵达车师国。车师国分为前后两国,汉军集结地点定在了车师前国境内的柳中城,己校尉关宠就驻扎在这里。汉朝援军先救关宠也是应该的,因为求救书是关宠发来的,况且这里情况危急,一点也不比耿恭好哪里去。

集结完毕,开打。

汉军攻打车师前国首交河城(今新疆吐鲁番市),斩获颇多,杀近四千人,俘虏三千人。车师后王顶不住,再次投降,北匈奴也撑不住,逃之夭夭了。然而,当汉军进入交河城后,发现关宠已经战死了。

既然如此,接下来的问题就简单多了。大伙收拾,赶紧去救耿恭。但是这时,谒者王蒙等人却说,他们不准备救耿恭了,就此撤军回家。

为什么会这样?

其实这事不怪他们,因为要去拯救耿恭,要付出的代价实在太大了。前面说过,车师前国与车师后国两地距离五百里。距离不是问题,问题就在于两地之间横亘着该死的天山。天山海拔五千米,终年积雪。很不幸的是,他们现在正处在公元76年一月的冬天。

如果他们要救耿恭,就要翻过天山。大部队翻过天山,一路上要冻死多少人?不知道,他们不敢想。

难道就真的弃耿恭在那遥远而孤独的城里战死吗?

历史永远记得这一刻,正当汉朝诸将领准备撤军回家时,有一个声音震耳欲聋地响了起来:我坚决抗议放弃营救戊校尉!

那吼声把众人全都震住了。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露出左右为难的神情。真是留也不是,走也不是,他们再次抬头望着高不可攀的天山,那个郁闷的心情呀,穷尽所有语言都无法表述。

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是什么?是我在山这头,君在山那头,我明明看见天山就在眼前,却怎么也不敢翻过去。不敢翻也就罢了,竟然还有人在现场抗议了。

汉军将领都在犹豫着,彷徨着,徘徊着。终于,他们经过商议,提出了一条可以让自己下台阶的方案。他们这样对朝他们吼的那个人说,如果你想救耿恭,我们就拨两千兵给你。

朝汉军将领吼的人名唤范羌,是耿恭的部属。说来也是凑巧,耿恭派范羌到敦煌郡接运官兵冬装,恰好遇上出境救人的部队,于是他就跟着他们一起来了。没想到他们救不成关宠,准备连耿恭也不救了,情急之下,就朝他们愤怒地吼了起来。

历史不应该遗忘小人物,小人物也能干出大事业。范羌决定率领两千兵翻过天山去救人。生要见人,死要见尸。此时,天上下起了大雪,地上的积雪足有丈余。但是,范羌竟然克服重重困难,翻过了天山,及时赶到了疏勒城。

耿恭此时还活着,城中还有二十六人。一个深夜里,他们都听到了城外的人声嘶叫,以为敌人又来袭了,全都爬起来准备战斗。这在这时,耿恭听到了遥远的城外传来了熟悉的声音:

我范羌也,祖国派我们迎接校尉您来了!

这是梦吗?不会是梦吧。耿恭再次屏气细听,城外又传来了喊声。他听出来了,没错,这是范羌的声音。老天啊,你终于开眼了。

耿恭开城,众人仿佛逃出鬼城般向城外扑去。二十六名死难士兵与汉军兄弟紧紧搂在一起,齐声痛哭。这是世界上最悲壮凄厉的声音,它穿透了冰山雪地,温暖了大地上所有的生命。

第二天,天一放亮,耿恭和范羌即率军向南撤军。这时,北匈奴闻风而来,追打耿恭。耿恭无心恋战,且战且退,终于回到了玉门关。耿恭数人头,跟随他的那二十六个兄弟死了一半,只剩下十三人。活着的一半,都瘦得只剩下了皮包骨,仿若枯人。

耿恭等十三人在玉门关洗了个热水澡,换上新衣服,返回洛阳城。死的不能白死,活的也不能白活。接着,有人给刘炟打报告,建议给耿恭赐官加爵。

替耿恭说话的有两个人。一个是中郎将郑众,一个是跟第五伦扯皮救人成功的鲍司徒。郑众评价耿恭摘抄如下:耿恭以单兵固守孤城,对数万之众,连月逾年,心力困尽。恭之节义,古今未有,宜蒙显爵,以励将帅。

鲍司徒也接着唱道:耿恭节义超过苏武,重奖他是应该的。

耿恭七月守城拒北匈奴,回到玉门关是第二年的三月,整整半年多。半年炼狱,惊天地,泣鬼神,难道不可以与苏武比肩齐名吗?

报告打上去后,刘炟同意提拔,拜耿恭为骑都尉。跟随耿恭作战活着的十三人也通通封官。

从此,耿恭终于在江湖上有了自己的传说——西汉有苏武,东汉有耿恭。他们创造的生命奇迹,在历史的黄纸上,在世世代代的传说中,在遥远的天山下,都将永世相传。

四 勇敢的心

我以为,汉朝有耿恭等铁将,十八岁的刘炟要热血沸腾,满腔斗志,下诏再次出征西域,不打它个鬼哭狼嚎绝不罢休。事实恰恰相反。不久,洛阳宫里再次爆发扯皮大战。结果出乎意料:刘炟下诏,撤销西域都护,戊、己两校尉;命令班超迅速回国。

说得彻底点,汉朝就是想放弃西域,准备对北匈奴拱手相让了。

的确太意外了。

西域很大,人却很渺小。此中感受,数班超最深有体会。此时,班超还被困在疏勒国,他已经收到皇帝刘炟命令撤退的诏书。刘炟告诉他,回来吧,我连军事基地都撤了,你人单力薄,混不了多久的。为了对你的生命负责,特召你回来。

诏书内容马上就传出去了。最先惊恐的不是班超,而是疏勒国。我们知道,班超来疏勒国之前,它一直都被龟兹国欺负。而龟兹国正在攻打它,一旦班超撤军,它不跟着完蛋吗?

疏勒国也没想到会有今天。他们都以为傍上汉朝这条大腿,有班超罩着,无论多少个龟兹国迟早都要滚蛋。可是现在,他们还没过上美好日子,噩梦就提前到来了。

面对噩梦,最难以承受的是疏勒国都尉。作为主管全国军事的他,国民的生命安全得不到保障,他负全部责任。然而对他来说,班超都回去了,根本用不着问责了,直接自杀,以死谢罪了。

疏勒国都尉说,汉使弃我们而去,我们将被龟兹那浑蛋国吞灭。所以只能以自杀方式,阻止班超回国。但是,他还是没拦住班超。班超还是离开了疏勒国,顺道经过于阗国。在这里,他却走不动了。

情况是这样的,于阗国闻听班超要回国,王侯们全都跑出来拦道。他们对班超说,汉朝就是我们的父母,您就是我们的父母官。可您现在回去了,丢下我们怎么办?

他们一边号啕大哭,一边抱着班超的马腿不放。班超想走,都迈不开脚步了。

看着众人排山倒海似的哭成一片,班超心里难受极了。

他想起了刘庄,想起了他年幼时的梦想。刘庄走了,然而他还活着。他等了多年,才等到出使西域的机会。今天,难道就眼看着西域像沙子一样从手中滑走吗?

哦,梦想,你是我生命的全部。生命相对于梦想来说,又算什么玩意呢?刘炟说,班超人单力薄,在西域混不了多久。问题是,在班超前后两次出使西域时,他不都是一个人在战斗吗?

看着,想着,班超心里像被一道闪电划亮了黑暗的天空,热血再度沸腾起来。人在江湖漂,哪有不挨刀。怕死就不要出来混,出来混就要视死如归,不顾一切。

班超心里不禁萌发了一股留意。

是的,班超渴望战斗,以国家理想的名义。他知道,如果他撤离,于阗国和疏勒国等都会投降,西域会再次落入他人之手。这样一来,无论是汉朝,或是他本人,之前付出的努力皆成大漠烟云,化为乌有。

在他看来,作为理想主义者,他必须与残酷现实抗争到底。作为汉朝使者,他有责任站好最后一班岗。如果说这是冲动,他愿意承受所有冲动的惩罚。

班超久久地看着悲伤的还在哭泣的人群。西域,我决定留下来了,请你不要再哭泣。

这时,只见班超目光坚毅,神情严肃地安慰于阗王侯们:“好吧,你们都不要哭了,我留下。”

于阗国一堆王侯们都不敢相信。他们抬起头,像仰望高山一样久久地望着班超,然而很快他们又哭成了一片。

这一次是为生命和自由而哭。因为他们都看到了,班超已经掉头,返回疏勒国去了。

疏勒国可能都没想到,班超会走回头路。事实上,班超这一趟并没有白走。因为当他再次回到蹲点的地方时,发现疏勒国再次向龟兹国投降了。

眼前发生的这件事,让班超总算明白了一个理儿——汉朝想以德服西域,那简直是扯淡。实力,唯有实力才是硬道理。

疏勒国的突发事件,并没有让班超手忙脚乱。他告诉自己,他是回来抢地盘的。之前他能把疏勒国从龟兹国手里抢走,今天,他仍然可以再次把它抢回来。

不久,班超凌厉出击,斩叛降者,策马驱敌,很快就稳定了局面。

这仅仅是个开头。两年后,公元78年。班超经过两年准备,纠集西域诸国,共一万人,攻击龟兹盟国姑墨国(今新疆温宿县西北),斩杀七百余人。又两年,公元80年。班超决定整一次大的,准备一举拿下整个西域,重新纳入汉朝的版图。

于是,班超给皇帝刘炟写了一封信。

信很长,可字字珠玑,刘炟读得热血沸腾。我们算一下,刘炟也不小了。一晃他已经二十三岁了。换到今天,正好是大学本科毕业,出来工作创业的黄金阶段。

班超的信是这样写的:先帝刘庄为了再通西域,北伐匈奴,西派使者,我才有机会出使到西域。转眼五年过去了,愿意归降汉朝的人,绝不在少数。到目前为止,只有龟兹这个老顽固不听话。但是,康居王国以及乌孙王国等都愿意出兵,和我们一道剿灭龟兹。

在我看来,只要灭了龟兹,剩余的反抗力量都不足挂齿。至于怎样灭龟兹,我已想到了一个好办法。这就是,将龟兹派到汉朝当人质的王子封为龟兹王,并送他回国。让他去拉队伍,把老龟兹王灭掉。这样的话,快则数月,慢则一年,龟兹即可到手。

老实说,刘炟读完这封信时,他已经心痒了。

班超打动刘炟,并非是一件容易的事。四年前,正是他年少冲动的时候,他把西域都护撤销,眼睛可是眨都没眨。可见,这孩子人小鬼大,不容易冲动。

认真研究刘炟,的确是个不简单的人。他是刘庄的第五子,如果按嫡长制度,皇帝怎么轮也轮不到他。可是,不知刘庄看上他哪根慧根,把他从生母那里抢来,送给马皇后哺养。于是,在刘庄和马皇后的精心栽培下,刘炟茁壮成长,成功接班当了皇帝。

我认为,刘庄想学汉武大帝,伐匈奴,通西域,刘炟是知道的。可为什么他偏不走刘庄路线,继续征伐西域呢?

事实上,说一千道一万,归根结底还是两个字——没钱。

从刘秀立国,到刘庄继位,是三十二年。这三十二年间,刘秀有十一年基本上都在忙着征战,统一天下。也就是说,刘秀真正过上平稳日子,也就二十来年。刘庄当皇帝后,总共只有十八年,他想学汉武大帝,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都是不成立的。

最主要的一点就是,汉武大帝刘彻很有钱,刘庄则很寒酸。在汉武大帝之前,汉朝的文景之治为他积累了大量国家财富。战争是世界上最烧钱的事业,汉武帝正是有了一个有钱的老爹和爷爷,所以他花钱才大手大脚。

刘庄老爹有钱吗?相信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答案不说大家都知道了。

比国家物质基础,刘庄没有刘彻强;比身体,刘庄也没有刘彻棒,刘庄才活了四十八岁,人家刘彻拼了那么多年命,却活了七十岁。怎么学?根本就学不来嘛。

到了刘炟这一代,的确是比刘秀那时有钱多了。问题是,他比起西汉文帝和景帝来说还是差得很远的。两者的距离,就像趴在玻璃窗上的苍蝇,可是看得一清两楚的。

正是这些都被刘炟看在心里,才说这人不简单。他的聪明之处就是知难而退。就像刘秀当年那样,有多少肚皮,就吃多少饭,他不想把自己撑得破了皮才甘心。

话说回来,知难而退,缩了头并不等于就是王八蛋。如果刘炟力所能及范围内,他还是愿意去干点活的。

班超这封信之所以能打动他,正是因为没有超出他的力气范围。班超在信里都说得很清楚了,西域的问题只是一个龟兹国的问题。西域三十六国,一个龟兹能抵多少人打?像乌孙这等汉朝的老盟国都愿意出兵,还怕他个球呀。

人多打人少,成本没多少,如果再不支持班超,那真的就是乌龟王八蛋了。于是乎,刘炟赌一把,也想玩点大的了。

热血并没有冲昏刘炟,在出动大部队之前,他谨慎地派出一个使团,到西域考察出兵的可行性。说得明白一点,刘炟是担心班超吹牛皮,把西域的危险都吹成了泡泡糖。所以,他挂名派人考察西域,也等于考察班超说话办事到底靠不靠谱了。

五 攻城战

众所周知,自西汉张骞出使西域以来,那里就成了冒险家的乐园。在西汉,张骞是冒险王;到了东汉,冒险王变成了班超。正是他们无坚不摧的冒险精神,多年来一直鼓励着汉朝人努力开拓西域。所以,有人闻听刘炟要招募西域考察团,呼地就跑来报名了。

这厮名唤徐干,他告诉刘炟,他与班超拥有一样的梦想,即渴望建功立业于西域。今天难得有出使机会,愿率团前往西域,充当班超副手。

人不怎么出名,话却说得很漂亮。刘炟听得心里也很舒炟,爽快地答应了。当即任命徐干为假司马,给他一千余人。

刘炟拨的这一千余士兵,基本由两类人组成:一类是赦免的劳改犯,一类是渴望冒险的志愿军。说得明白一点,这是一群不怕死的人。

看着这样的队伍,说是考察队,鬼都不信。谁见过这样的考察队——都是玩命的人,连使者都是临时封的。

事实上,刘炟这支队伍挂的是考察名义,实则是派出去抢地盘的。可只一千余人的工程队,就想去西域拉大项目,人数是不是太少了呢?

其实,这事也不能怪刘炟抠门。

他精打细算,自然有精打细算的道理。班超都说了,西域现在的问题就是一个龟兹国的问题。如果就项目级别来看,龟兹国也就一个中型项目。刘炟相信,他派出的这支工程队,再加上班超在西域拉的赞助商,拿下龟兹应该问题不大。

以上道理,从理论上讲是成立的。但必须加上一个前提,那就是班超奏书陈述的必然是真的。

是不是真的,班超说的不算,眼见为实,徐干说了才算。

然而,当徐干到达西域后发现,班超给刘炟吹的一半是事实,一半却不是事实。

事实的一半是,西域确实有很多国家被班超唬住了,愿意臣服汉朝。另一半非事实就是,西域诸国说臣服汉朝,其实都是嘴巴说说,个个心怀鬼胎,心里想什么没人知道。

要知道,长期恶劣的生存条件,让西域诸国王都学会了墙头草精神,谁厉害就倒向谁。在他们看来,汉朝靠不靠谱,不能由班超说了算。所以班超派人去游说时,也就只能口头承诺。他们最想看的就是汉朝下一步有没有实际行动,出兵攻打龟兹这类不听话的流氓国家。

他们都等呀等,等了半天也没看到汉朝中央有所举动。于是,有人按捺不住,跳起来造反了。

最先沉不住气的,是莎车国王。他认为,等了这么久,都没看到汉朝军队到来,说明汉朝不可能再派军队来西域保护他们这种太需要保护的国家了。

既然汉朝不来了,就只有趁早找个可靠的来保护自己。于是乎,他就向龟兹国投降了。接着,班超蹲点的国家疏勒国都尉也沉不住气了,起兵造反,响应龟兹国。

事实证明,出来混,还是淡定点好。稍微不淡定了,吃亏就在眼前呢。疏勒国都尉做梦都没想到,他才跟班超翻脸,汉朝神兵就从天而降,落在了他面前。

那时候没有飞机,人又不能长翅膀,说汉军为神兵,那是有点过了。只能说,造反的这个都尉运气太差了。他早不反,晚不反,偏偏是徐干恰好赶到疏勒国的时候反了。

徐干这支队伍挺不容易的。他们好不容易抵达目的地,竟然连口水都来不及喝,就被班超拉去杀人了。这一战大家都很玩命,汉朝一千余人,加上班超那数十个兄弟,一起斩杀疏勒国都尉一千余人。

接着,班超准备乘胜出击,直接杀入龟兹国去。擒贼先擒王,解决了龟兹,剩下的问题都是毛毛雨了。

当然,要想将龟兹打趴打怕,仅徐干带来这一千人是很不靠谱的。要想成功拿下龟兹国,必须有一个可靠并且实力强大的赞助商参与。班超认为,按这个标准找人的话,乌孙国最为合适了。

但是,要请乌孙国出兵,仅靠班超那张铁嘴是说不动的。这还得请一个人出来说话。

这个人当然就是汉朝皇帝刘炟。

班超给刘炟去了一封奏书,这样讲道:自汉武大帝把公主嫁给乌孙国以来,他们对汉朝都很客气。如今,乌孙国拥有控弦之士十万,实力很强。为了让乌孙国死心塌地替我们出兵,您应该派人去跟乌孙国打个招呼,谈判合作,这样我们拿下龟兹就稳当多了。

奏书发出后,不久就有消息回来了——刘炟同意跟乌孙谈判合作。接着,双方互派使者,敲定合作方案。然而就在这时发生了一件意外的事,一下子又将西域的水搅浑了。

故事的小主人公时为皇城治安官(卫侯),名唤李邑。过程是这样的,刘炟给他派了一个任务,即送乌孙使者回国。李邑刚到于阗国,就被一件事吓得趴在地上不敢走了。

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也就是龟兹听说汉朝和乌孙要联合搞他,就先下手为强,对班超发起了袭击。搞得胆小鬼李邑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就此被困住了。

于是,他将所有怨愤都发泄到班超身上,马上给刘炟上书,告了班超一状。

他这样写道:班超只会吹牛,西域问题并没有像他说的那样乐观。按我看来,他们绝对不可能归附汉朝。还有,班超在西域拥娇妻,抱爱子,日子过得有滋有味,乐不思汉,早没有当初斩敌之志哉。

李邑就差没喊道:皇上啊,西域不是我混的地方,赶紧召我回去吧。

告状的消息马上就飞出去了。班超听说后内心很是悲伤。世界上男人有很多种,为什么西域偏偏来了个下三烂?古来多少英雄,不是死在战场上,而是死在小人之手。难道我班超英勇一世,就要被这个李小人毁了前途吗?

悲伤归悲伤,班超转念一想,他已经离开汉朝好些年了,眼前这个李邑,不过是跳在水面上的一条小鱼,洛阳的水有多深,他心里没底。所以,现在还不是跟李邑对着干的时候。必须想到一个万全之策,以绝刘炟对他的怀疑。

想到这里,班超咬咬牙,马上派人去把一个人赶走了。

班超赶走的人不是别人,而是他的人生伴侣——妻子。班超休妻的消息传到洛阳时,刘炟震惊了。他马上写了两封信,快马传回西域。

第一封信是写给李邑的。刘炟先把李邑骂了一顿,叫他不要多心,做好本职工作,赶紧去见班超。第二封信则是给班超的。刘炟在信中安慰班超,说让你受苦了。李邑应该很快就来见你了,如果觉得他合适留在西域,我就让他当你的下属。

李邑当然不适合留在西域。好好一锅汤,差点被他一颗老鼠屎坏了。不久,李邑来见班超了,班超马上给他安排了一份工作,把乌孙王子送回洛阳当人质,就算完工了。

把李邑打发走后,班超终于可以放心工作了。

公元84年,吝啬抠门的刘炟再给班超送来了八百兵。礼薄情重,班超一看到八百兵后,心里没有慌张,相反却很踏实。接着,他把于阗国及疏勒国两国军队都调来,向莎车国发起了攻击。

莎车国也对班超进行猛烈还击。没想到,对方没费吹灰之力,竟然就在城下把疏勒国军队赶走了。

事实上,不是我军无能,而是敌军太狡猾。莎车国动用了糖衣炮弹,派人给疏勒国国王送去了大量珠宝。于是乎,收了人家好处的疏勒国国王主动撤出了战场。

班超当然不干了。这个疏勒国国王是班超立起来的,他能立第一个,肯定也能立第二个。他马上换人,重新立了一个国王,组织军队追杀叛逃的老疏勒国国王。

战场风云变幻莫测,就在这时,形势出现了不妙的变化。

班超派人攻打叛将老疏勒国国王后,这家伙坚持不住了,派人将他从莎车国那里得到的好处送给了康居王国,请它出兵营救。不消多久,收了好处的康居王国竟然也派兵,要跟班超对着干。

康居国国王发兵,说到底还不是为了一个钱字嘛。既然大家都喜欢钱,这就好办了。

于是,班超也派人拿出大量珠宝财物,先去见了一个国王。

这个国王不是康居国国王,而是跟康居王国有政治婚姻关系的月氏国国王。班超告诉月氏国国王,我出钱,你办事。如果你能叫康居国国王撤军,这些好东西就是你的了。月氏国国王话都不多说,当即答应了。

不久,康居王国果然撤军了。于是乎,叛降的老疏勒国国王撑不住了,他派人来见班超,说愿意投降。

班超愉快地答应了,开了酒席,请了美女,将老疏勒国国王叫过来喝酒。老疏勒国国王爽快地来应约了。

但是,当他喝得高兴的时候,班超一个眼神,就跳出数个刀斧手,就地将他斩杀了。莎车国的金钱外交到此以失败告终。接下来,就是让它尝尝铁拳的味道了。

公元87年,班超征调西域多国部队,总共二万五千人,对莎车国进行一次大总攻。殊不知,班超的多国部队刚动起来,莎车国的多国部队也来了。

莎车国是向龟兹国投降的,它挨打,龟兹国当然不会袖手旁观,于是他们也征调了多国部队,前来救援莎车国。

班超一听龟兹来了,仿佛被人朝胸膛打了一记重拳,顿然泄气了。

原因很简单,龟兹国人多,班超人少。班超有二万五千人,龟兹国则有五万人。换成比例,就是两个打一个,这仗怎么打呀?

班超将汉朝将领及联军各国指挥官都聚到一起开了一个会。班超分析道,交战双方都是多国部分,他们人多,我们人少,估计我们玩是玩不过他们的。惹不起我们还是躲得起的,大家先撤军回去。至于将来怎么办,将来的事就将来再说吧。

班超说着,诸将的心情都不禁沉重起来。大家互相看着,心里都像被猫抓似的,不知道是啥滋味。

接着,只听班超说道:我现在就将撤军方案告诉大家,于阗国向东返回本国;我呢,则率军回疏勒军,继续蹲点干革命。撤退时间,我们初步定在半夜,诸位听到鼓声响起,即可出发。

班超说完,大家就散了。

这场会开得很失败,本来是气势昂扬的部队,突然变成了一盘散沙。有人告诉班超,部队管理松散,部分俘虏都逃跑了。班超苦笑,让他们跑吧,反正我们也准备跑了。

意外还在继续,班超畏敌撤军的消息在西域风的吹拂下,在逃跑俘虏兵的鼓吹下,传到了龟兹王那里。龟兹王一听心里乐开了花。

传说中的班超,不是挺牛的吗?这下子他终于见识到了吧,西域很大,林子很深,不是你班超几杆枪就能搅起浪花的。

龟兹王认为,现在是灭班超威风的时候了,他扬眉吐气千载难逢的机会终于到了。他马上分兵两处,亲率一万骑等候,拦截班超;另外分八千兵,在东边埋伏,准备袭击于阗国部队。

决战就在今晚,天亮以后,黑白即分。龟兹王仿佛看见一个光明灿烂的明天,就在他眼前;天上的太阳,将见证他辉煌的战绩。

完了,龟兹中计了。

老孙在《孙子兵法》里说,知己知彼,百战不殆。龟兹王太不了解班超了。想当初,他三十六人都敢诛杀北匈奴使者。从那以后,他就从来不知道什么叫怕。后来,皇帝刘炟下诏撤销西域都护,命令他回国,他怕过吗?没有,而是勇敢地留下来,坚持战斗。

经历了西域数年的腥风血雨,班超在最绝望的时候都没有放弃过战斗,他会在一对二的情况下放弃对莎车国的进攻?

答案当然是否定的。

事实上,班超所谓的泄气、气馁、郁闷,甚至故意松懈,让俘虏逃跑都是装出来的。他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调虎离山,把龟兹主力调开,好一口气将莎车国吞下。

班超就是要以行动告诉敌人:什么都可以放弃,莎车国这块肥肉,就算牙没了,也要把它撕个粉碎。

西域的黄昏真美,一轮美丽的夕阳挂在天边,余晖在悠扬的牧笛声中慢慢收去。这时,夜色降临了,风声收住了,大地一片寂静。

这时,侦察兵发回情报,龟兹王等诸国部队已经上路了。他们分别在东边与西边大道上埋伏,准备截杀。

老虎终于离山了。龟兹王果然中计了。千载难逢的机会终于来了。

班超紧急集合部队,立即出发。他们不是回家,而是天亮之前赶到了莎车国城外。此时,莎车国还沉睡在梦中。相信他们已经截获班超撤军的情报,全都放心做梦去了。

天蒙蒙亮时,班超吹起了对莎车国进攻的号角。有备之军打无防之城,结果是可想而知的。班超很快就打进城去,斩杀五千人,城中乱成一片。

这时,莎车国国王如梦初醒。但大势已去,他只好投降。莎车国战败的消息很快就传到龟兹王那里,他们才恍然大悟自己上当受骗了,只好灰溜溜地撤军回家了。

西域就是江湖,班超才是盟主。莎车国一战,班超名声更大。从此,西域诸国无不对班超忌惮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