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暗夜之光

一 虞诩进化简史

果然不久,邓骘成功地把虞诩赶出了洛阳城,任命他为朝歌县县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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邓骘以为,朝歌地方那么烂,不要说强盗们会折磨他,只要姓虞的稍微出错,自己马上提脚踩他,保证一脚踩到底。

邓骘高兴得太早了。

我想,他高兴得太早,肯定是忘记了一句话,那就是,真金是不怕火炼的。恰恰虞诩就是这么一块料,火主动送上门来时,不但不怕,还异常兴奋。

虞诩要离开洛阳城,去朝歌上班时,朋友亲戚,无不为他担心。送他上路时,人人脸上都挂着忧郁的颜色,不知如何安慰。

最后,终于有人忍不住地说他道:“你怎么这么衰呢,被送去了朝歌。”

虞诩一听,脸上一笑,说道:“有困难,不逃避,这是我应该做的。就像剑一样,不斩真铁,怎么知道它的锋利呢。你们都等着看吧,这趟去朝歌,正是我建功立业的好机会。”

都死到临头了,还挂念着功业,心理素质真不是一般地强。很快,虞诩就以事实告诉邓骘,在这个世界上,有一种人是不畏任何困难、任何打压、任何挫折的。这种人,就叫强人。

虞诩到了朝歌,不急上班,而是先去拜访了河内郡太守。

跟洛阳城的朋友一样,太守先生也很担心地跟他说:“你这等人才,应该待在洛阳城坐办公室,忙时替国家出谋划策,闲时可闭目养神,现在被分到这个鬼地方,我实在替您担心呀。”

虞诩很自信地回道:“甭担心,我自己都不怕,你替我担什么心?”

太守问道:“你凭什么这么自信?”

虞诩答道:“我自信,是因为我早看出朝歌那群强盗,根本就是一帮乌合之众,整不出什么大事来的,我完全可以搞定他们。”

太守再问:“你还没跟他们交手,从哪里判断出他们搞不定你?”

虞诩笑道:“很简单,朝歌位于古韩国与魏国交界处,背靠太行山,面对黄河,距离敖仓不过百里之遥。这些强盗没有据守敖仓和成皋,说明他们有头无脑,连造个反都太不用心了。”

敖仓,自秦王朝以来,这里就是天下第一粮仓;成皋,即今天的河南省荥阳县西北汜水镇,紧挨敖仓,是兵家必争之地。

熟悉西汉历史的人都知道,当初汉高祖刘邦跟项羽争夺天下时,这两个地方成了他们的必争之地。虞诩分析得一点都没错。造反并不可怕,可怕的是碰上刘邦和项羽这样的造反王。只可惜,朝歌强盗们不是什么江湖高手,连专业户都算不上,根本不堪一击。

虞诩拜见了郡守领导,打完了招呼,就正式上班了。

他到朝歌的第一件事,就是召集政府官员开会,说道:“你们回去,大胆给我推荐一些人才,凡是杀过人的、放过火的、抢过劫的、偷过东西的、打过架的、没了工作的,通通都给我招来。”

你见过招工的吧?当然见过。但是见过像虞诩这样招工的吗?估计史无前例。县政府官员无不晕了,真不知这新上任的领导,烧的这是哪把火。

事实上,虞诩的想法很简单,对付邪门的人,还需要点邪门功夫。

像朝歌这帮强盗,州政府和郡政府为什么长期搞不定他们,是因为他们手握暴力武器,天不怕地不怕。所以要对付他们,还必须找些天不怕地不怕的亡命之徒。

虞诩的意图,下属们没看明白,但叫他们完成这种任务,简直是太小儿科了。要知道,朝歌什么都缺,就不缺杀人放火的,只要出门一抓一大把。

不久,下属们把推荐名单一一送来,经过虞诩淘汰筛选,只留下一百余个。

接下来,虞诩的目标,就是将这一百余人组成敢死队,训练成杀人不眨眼的特种部队。当然,虞诩不是派他们跟人家真枪实刀地干架,而是让他们练好基本功,从卧底做起。

虞诩这招儿,是对汉朝老前辈、打黑高手赵广汉事业的继承,更是创新。当年,赵广汉打黑,就是在背后煽风点火,让强盗们互相揭发黑吃黑,最后才一网打尽。这次,虞诩却是借黑打黑,将打黑进行到底。

经过虞诩一番培训,敢死队终于可以上岗了。虞诩给他们布置的第一个任务,就是化装成强盗,潜伏到强盗当中,引诱他们杀人放火;一有行动,马上通风报信,然后政府就派官兵蹲点,一举剿灭。

香港电影就是这么演的,这招儿叫啥?就叫无间道。

对头,虞诩玩的就是无间道。

就这样,一而再,再而三,经过数次抓捕行动,虞诩斩杀强盗数百,其余的强盗都闻风而逃,朝歌县社会秩序迅速得到了恢复。

虞诩出风头了,可邓骘却从此委靡不振了。

想想真是悲剧,同样是外戚,人家窦宪玩残一个接一个,北匈奴、羌人、鲜卑、南匈奴,谁不怕他?可他呢?羌人他玩不过,南匈奴不怕他,甚至连张禹之流,都敢带头跟他唱反调了。

更可怕的是,连虞诩这本来是小角色的人物,也把他治了。

既然玩完了,玩不过人家,那就别玩了。邓骘给妹妹邓太后上书,说我智力有限,玩不过他们,不陪他们玩了,请你允许我回家种地吧。

当然,邓骘是要面子的,种田也是不可能的。让他直接说出以上那话,绝对是不可能的。

他只是找了个借口,委婉地表达了他的想法。他的借口就是,老妈去世了,要回家守丧三年,趁着这个机会,请辞大将军职务。

总之,玩不起,总能躲得起吧。

邓骘想躲,邓太后则不同意。她告诉邓骘说,丧你要守,但你守完丧礼,必须还得回来上班。但是这次邓骘不是想作秀,而是真的不想干了,他死活都不同意再当那个倒霉的大将军了。

邓太后只好批准邓骘提前退休。

为了安慰老哥,邓太后特别为他保留了相关待遇,朝廷有重要会议的时候,还得委屈他,喊他来凑人数和热闹。

到此,邓骘的政治生涯基本到头了。但是,西羌祸乱还在继续。

面对西羌乱势,大将军邓骘没招儿,太尉张禹也没招儿,邓骘走后,张禹也被邓太后赶下台了。接着,邓骘的幕后参谋庞参,打了几次胜仗,却因为有一次没按时会兵,被关到监狱里去了。最后,一直在前线为汉朝当消防队员的梁慬,竟然也被指控犯法,下狱听候审查。

如果你仔细数一下人,会发现还有人没有被赶走。这个人,就是打了很多次败仗,却稳如泰山般的任尚。数天之大,就剩他一个灭火队员了,如果再不找人,汉朝就要倒了。

任尚是很烂,但也不是烂到一次都糊不上墙的。

之前羌人差点攻进洛阳城,幸亏他在背后发力,将羌人赶跑了。现在,天下到处都是火灾,再将任尚赶跑,就没人干活了,所以邓太后只能将就将就了。

就在这时,虞诩跟将就将就的任尚搭上线了。

他给任尚上了一道书,这样分析道:汉朝有守军二十万,却疲于奔命,被羌人拖累得不行,为什么?关键就是羌人全都是骑兵,我们全都是步兵。步兵追骑兵,就好像一个在陆上跑,一个在天上飞,能追得上吗?同理,如果是羌人追我们,他们是在天上飞,我们在陆上跑,那是一打一个准。

所以,这是一场实力和信息不对称的战争,要想剿灭他们,必须扭转眼前的劣势。

依我看,我们人多不一定就是优势,相反还是个累赘。要扭转战争形势,我有一计,您可以看着办。那就是可以遣送民兵回乡,但有一条件,就是二十个民兵,只要凑出钱来买一匹马,他们即可离开战争。相信他们没有人喜欢当飞毛腿,绝对能凑出钱来的。这样,我们很快能凑到一些马,组织成骑兵部队。有骑兵在手,他们能飞,我们也能飞,谁怕谁呀。

虞诩这封奏书,犹如黑夜里的星光,照亮了任尚前进的道路。兴奋之下,他马上给中央打报告,转述虞诩的方案。

报告是送到邓太后那里的,她一看,靠谱,批了。

不久,任尚鸟枪换炮,终于拥有了自己的骑兵部队。他作战也异常兴奋了,跟羌人交了几回手,赢了。

好消息不断传回洛阳,邓太后好像也悟出了点门道。她认为,汉朝不是没猛人,只是中央还缺少发现猛人的眼睛。这个虞诩就很不错,只要认真培养,绝对是一个扛起大任的将帅之才。

于是,邓太后下诏给虞诩换工作。

她派人告诉虞诩,朝歌是个小地方,你待在那里太委屈你的才华了。你接到命令后,马上到新地方上任。

所谓新地方,就是武都郡,职务是郡长。只一夜之间,虞诩就从县长蹿到郡长,很牛了。

官是升了,但责任很不轻。武都郡,即今天的甘肃省成县,那可是羌人放火厉害的地方之一。邓太后派他去那里,摆明就是将他往火坑里推。

虞诩却很喜欢这种被推的感觉。

他是金子,真金不怕火炼。汉朝的将帅,都是在战火中炼出来的,他渴望这样被锤炼打造的快感。

谁也没想到,就在虞诩正要上路时,有人正在埋头苦干,给他挖好了坑。

二 猎杀与被猎杀

提前给虞诩挖坑的,是羌人。这帮人听说他要到武都郡赴任,兴奋得像过大年发了红包似的。

他们之所以激动,不是因为兴奋找到了对手,而是恨。

要知道,如果不是虞诩,任尚可能现在还在被他们追着打,怎能轮到任尚像老鹰抓小鸡一样,宰割他们。

所以,羌人这次就想置虞诩于死地而后快;而且都下定决心,不能出错,一次搞定。为此,他们出动了数千人,在陈仓(今陕西省宝鸡市东陈仓)崤谷埋伏。

这真是一块杀人的好地方。

当年韩信杀出汉中时,曾暗度陈仓,走的就是这条道。好了,网已经撒下,就等着肥鱼来了。

对羌人来说,虞诩的确是一条肥鱼。但是他们忘了,这不是一条死脑袋的鱼。他能剿灭朝歌强盗,他能替任尚出计,杀出一条生路,就能替自己创造一条康庄大道。

都说了,在这个世界上,只有一种人没有门槛,那就是强人。毫无疑问,虞诩就是这样的强人。强人是怎么造成的?往往具备几种动物的凶猛性格,那就是虎一样的威势、豹子一样的速度、老鹰一样的眼力、狐狸一样的狡猾。

这么一种强人,你跟他玩?那就来吧,虞诩奉陪到底。

羌人以为自己搞得神不知,鬼不觉,却不知道虞诩出发之前,就已经闻到了风声。于是他先对外发出一条消息,现在还不急于出发,等援军到了我们再走也不迟。

羌人以为虞诩怕了,认为干等误工,不如先去干别的事。他们分散兵力,到各郡抢劫过冬粮食去了。

殊不知,他们已经上当了。

虞诩闻听羌人撤军,立即出发。为了赶路,他拿出了拼命的力气,没日没夜地跑。在那种没有高速路的山路里,他竟然一天赶了一百余里。

在赶路的过程中,虞诩也设了一张网。他命令士兵做饭时,每天加做一倍的灶台。第一天一个,第二天就两个,第三天就四个,由此类推。

熟悉孙子兵法的都知道,虞诩这样做,已经犯规了。当年,孙膑行军时,每天都在减灶,而且只允许赶三十里路。这样做,就是为了保持体力,以应突变。

于是,有人很不解地问虞诩,你教我们做的,怎么跟兵法都不一样?为什么?

真是死脑袋。

不解者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关于兵法,孙膑是怎么说的?兵者,诡道也。故能而示之不能,用而示之不用,近而示之远,远而示之近。看懂孙膑这话的都明白了,我如果很行,就可向敌人说我不行,反之亦然。

虞诩给下属解释道,当年孙膑是为了引诱敌人上钩,才故意减灶的。可现在的情况是我弱敌强,为了迷惑对方,加灶就是为了给他抛烟幕弹;一天跑上百里路,就是趁他们在犹豫之时多赶几段路,到时就算是被发现了,想追都追不上了。

众人恍然大悟。兵法,教出的都是书呆子。真正读懂兵法的人,怎能被兵法所拘束呢?

就这样,虞诩一路忽悠,羌人一路上当,终于到了武都郡。

当虞诩进城时,羌人尾随跟到,他们数万人包抄上来了。此时,虞诩手里只握三千兵,而羌人有数万。前面说过,这帮人都是骑兵,要冲杀起来,威力是很吓人的。

虞诩在城上看着城下的羌人,羌人也在城下看着城上的虞诩。这种咫尺天涯的感觉,实在很让人揪心。揪心的是羌人,虞诩此时淡定得很。他吩咐士兵,没有他的命令,不准乱射强弩。

看到这里,有人可能明白了。在战场上,步兵是干不过骑兵的,但骑兵跑得再快,也没有一样东西快。这个玩意儿,就是强弩。虞诩为何如此淡定?就是因为他手里握着毁灭骑兵的致命武器。

当年,李陵率五千步兵,就敢出征匈奴,凭的就是这种重型武器。今天,强弩在手,虞诩看到了胜利已经在向他招手。

虞诩吩咐不用强弩,不等于不放箭。

他告诉士兵,先放小箭,等羌人上钩了,集体扑上前时再用强弩。士兵照办,朝城下放箭。羌人一看,城上放的是什么箭,这小箭射程短,威力小,不要说射马,这种小箭射人都死不了。

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就是我站在你面前,你不知道我有多想扁你。

忍耐多时的羌人,终于出动了。他们全队纠集,准备攻城,给虞诩毁灭性的打击。

然而,当他们冲得正欢时,就马上后悔了。此时,他们看到的不是之前的小箭,而是威力无比的强弩,就算长翅膀也逃不出去了。

兵者,诡道也。虞诩实在太狡猾了。为了发挥强弩的功用,他之前就训练好了,即二十人集中一个射击网。在他的强弩攻击下,羌人纷纷倒下,满地找牙。等他们快要找到牙时,还没上马,这时又发现一个可怕的景象——虞诩带兵出城,杀向他们来了。

不要说找牙,捡条命就不错了。羌人溃不成军,急行撤退。

第二天,羌人又回来了。

这次,他们学乖了,为了防止强弩攻击,他们选了一个安全地带,远远地观望着汉军。他们看到,汉军从东门出来,又从西门回去。来来回回,每次衣服都不一样。

晕了,难道虞诩真的等来了援军了吗?这援军到底有多少人呀?

羌人如果想知道答案,就让我替虞诩告诉你吧。

汉军其实就是原来的那三千兵。虞诩来来回回,都是那些人。只是这些人进城后,换了衣服,马上又出来,在城下走完秀,就又回城去了。就这样,他们总共走了好多趟秀,羌人就以为是援军来了。

死脑袋就不要出来混,出来混,就要狡猾点,虞诩已经彻底将羌人转晕了。羌人见状,知道没法玩了,准备撤回家抱孩子了。

真正的肥鱼,正是羌人。肥鱼都上钩了,就别想撤了。

就在羌人撤退的路上,虞诩已经打好了埋伏。等他们靠近时,杀将出去,收获不少。羌军大败,死伤无数,元气大伤。

经过这次较量,羌人终于领教了什么叫真正的江湖高手。从此,羌军主力无力再纠集大部队进攻虞诩。

虞诩迅速恢复生产,三年后,粮价终于稳定下来。好人消灭了坏人,托虞诩的福,武都人民从此过上了幸福的生活。

虞诩就像暗夜里的一缕星光,照亮了自己的前程,也照亮了汉朝的黑夜。但是,他没有照亮任尚的灵魂世界。

此时,当虞诩已经忙活完时,那边的任尚还在忙着。

当然,他也不是瞎忙。作为护羌校尉,等于是汉朝消防队队长,哪里有火星,就得往哪里浇水。邓太后看他一人忙得挺累的,又喊上一个人,派上一帮消防官兵去帮忙。

你猜这是一群怎样的官兵?竟然是南匈奴兵。

可能人有疑惑了,南匈奴不是造反了吗,怎么还在呀?的确没错,南匈奴是造反了,但是没有成功。南匈奴单于听信了韩琮,造反没多久,邓太后就马上派人去问候他全家了。

邓太后派去的,就是梁慬。梁慬的功夫,大家都是看到的。他杀进了西域,又冲了出来,搞定了羌人数百个部落。在他的努力下,南匈奴单于被打怕了,只好投降了。

很搞笑的是,南匈奴单于投降的时候,还将汉奸韩琮大骂了一顿。说,你告诉我汉人不行了,你看看,来的都是些什么人,这么多凶猛的人,还说汉人没能人了。

防火、防盗、防汉奸,这教训值得总结。

南匈奴单于投降了,梁慬却不幸被抓去坐牢了。至于是什么原因,其实就是些小事,不说也罢。现在要说的是,邓太后派了个人去顶替梁慬度辽将军的职,彻底剿灭羌乱。

这个人,就叫邓遵,邓太后的堂弟。

为什么要提拔邓遵,我想不用猜都知道一二。邓骘等人都不行了,邓太后必须培养邓家的后起之秀,不然什么功劳都留给虞诩和任尚这帮功臣了,她心里肯定是不安的。何况,这个时候派个邓家的出来收拾残局,稳赚不赔。

所以,邓太后没有理由不培养自己的人。

两年后,即公元一一八年,邓遵和任尚共同努力,消灭了羌人的残余势力。

两人剿匪手段,可谓不谋而合。任尚买通杀手,干掉羌人部落首领,邓遵在战场上杀得不过瘾,见任尚的暗杀手段利润惊人,也跟着学,派人去刺杀了别的羌人首领。

等到平反羌乱后,邓遵和任尚一起回到洛阳城。邓太后特别优厚堂弟邓遵,封他为武阳侯,采邑三千户。但是,任尚却很不满,对邓太后大呼小叫起来。

他是这样喊的:我战功比邓遵大,凭什么我得的比他少。

任尚说这话是没错的。从头到尾,他都在前线忙活。快要收工的时候,邓遵才出来露面的。他干得多,凭什么拿得少?

我认为,任尚这种货色,他脑中不是缺了一根筋,而是一根半。

半根就是军事才能太次,一根就是政治脑袋太水。当年,因为短了一根筋,丢了西域。现在,再加半根,连小命都保不住了。

果然。他想跟邓遵争功,反被人家控告,罪名是杀人以少报多,贪污受贿。邓太后派人去查,查出这小子竟然贪污千万钱以上。

汉朝法律规定,春天不能行刑。冬天过去了,春天还会遥远吗?如果命好的,过了春天,可能会遇上特赦。

但是,在这个北风那个吹的冬天里,任尚却永远看不到他的春天到来了。

公元一一八年,十二月,冬天。

任尚被押出长安,斩首,财产没收充公。

三 迟到的权力

公元一二一年,二月。

后宫里传来了一个让皇帝刘祜喜忧交加的消息。喜的是,邓太后病了,而且病得还不轻;忧的是这位邓太后,会不会突然回光返照,又要多活数十年。

刘祜算了一下,今年邓太后四十一岁了,他已经二十八岁了。如果邓太后像西汉王政君老太太那样,活到七老八十的,再出一个王莽似的人物,他这一辈子就是舞台上的木偶,没有思想,没有灵魂,没有明天。

皇权的明天在哪里?越是关键时候,越是紧张。刘祜身心几乎都揪到了一起。

二月十二日。后宫再度传来好消息,邓太后罩不住了,如果不出意外,熬不过今晚了,后宫也已经准备后事了。

二月十三日,尘埃落定——邓太后驾崩了。

真是千年等一回啊。刘祜紧绷的神经,终于松弛下来。他在内心里先是大笑了一场,接着情不自禁地痛哭了起来。

他笑,笑自己活到了最后。无论多么强大的人,死了什么都带不走,只有活着的人,才是最大的胜利者。他哭,哭十五年的青春,全做了邓太后的嫁衣裳。十五年啊,在东汉这个短命皇帝辈出的王朝里,哪有几个十五年的光阴岁月陪着别人玩?

报仇的时刻到了。

三月二十八日,刘祜派人通知造纸王蔡伦,自己去廷尉那里报到。原因是什么,人家没说,但老蔡心里清楚得很。

当年,窦太后当权时,他参与了一场阴谋,即陷害宋贵人。宋贵人,即刘祜的祖母。如果宋贵人不死,刘祜的父亲刘庆,就会从太子转为皇帝。接着,他也会顺利接班,哪会有后来的十五年做牛做马的耻辱历史。

蔡伦知道后果很严重,啥都没说,自杀了。

杀人的刀一旦抽出,就得沾够了血,才能回鞘。蔡伦只是小菜一碟,接下来小刘要放开手脚,狠吃一顿大餐。而能够有资格被端上生死饭桌的,只有邓氏家族了。

事实上,刘祜要痛下杀手,不是因为自己像孙猴子一样,被邓太后这座大山压在山底下十五年。而是这十五年来,他差点被邓太后废掉了。

邓太后准备要废刘祜的原因,主要是刘祜不学好,邪恶无比,是个祸患。

为了准备新的接班人,邓家上下到处物色人选,他们找到了两个备用胎。一个是济北王刘寿的儿子刘懿,另外一个则是河间王刘开的儿子刘翼。

两个备用胎,后一个机会很大。因为邓太后还特别吩咐,要刘翼当刘隆的继承人。刘隆,即被邓太后抱在怀里,当了八个月皇帝,却还没到三岁就夭折的可怜孩子。

那时,刘祜一听到这个消息,心都凉透了。

刘祜心里委屈得不得了,就是说不出话来。邓太后说他劣性难改,邪恶无常,其实都不是真相。真相是刘祜长大了,不听话了,捏在手里不怎么好使了,邓太后想换一个好使的上来。

所谓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其实也不是刘祜不听话,而是有人告诉他,说他长大了,不要在邓太后面前当什么乖孩子了。

这帮人就是从中央到地方的政府官员,所谓的士大夫,皇权最忠诚的支持者。

曾经有一次,郎中杜根叫上另外一个同事,一道给邓太后上书。说,刘祜长大了,你不应该这样捏着他了,应该还政于皇帝,让他来处理政务。

邓太后看完奏书后,二话不说,派人把这两个不知死字怎么写的人押到金銮殿上,当场扑杀。

扑杀,是中国人最有创意的一种杀人方法。即把人装入大袋里,提起棍子打过去,一直打到你断气为止,然后就像丢垃圾一样,扔到野外去了。邓太后为了防止万一,派人去检查,看两人是不是彻底断气了,结果发现杜根眼中都长出虫了,认为必死无疑。

让人惊叹的是,杜根没死,邓太后再也没派人来查,于是他就跑掉了。为了刘祜,他差点把命搭上了。而刘祜更惨,被人拖下水去,差点被废。

所以,这十五年来,说刘祜是木偶还是轻的了。他简直是一只被拔光了毛的鸡,站在凄风冷雨中,在恐惧中颤抖,在颤抖中差点崩溃地活了过来。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他却等了足足十五年。

痛愈深,恨亦深。邓氏家族不灭,刘祜心里的创伤怎么好得了?不久,刘祜命令史上最神秘单位,即有关单位主动弹劾邓家。

接着,他就挥挥手,把邓氏家族全赶出了洛阳城,一律贬作平民,财产没收。刘祜对待邓骘则稍微客气,因为十五年前,邓骘为他出过力,后来退休回家了,没机会参加废黜刘祜的阴谋。

客气只是一张纸,一捅就破,啥用都没有。邓骘也被打发出洛阳城,回到封国。不久,刘祜改封邓骘为罗侯,封国即属地为现在的湖南省汨罗市。

在汉朝,湖南就是个山旮旯,邓骘被人从中原河南赶到南蛮之地。可以看出来,刘祜就是想换个方式来折磨你。邓骘也心领神会,跟儿子一道绝食而死。接着,曾经跟任尚一道争功大打出手的邓遵等三兄弟,也全部自杀。

就像一场大戏,戏完了,锣鼓也停了。

邓太后做梦都没想到,当年她扑杀对手的时候,可否想到邓氏家族也会有这一天?

我想,她应该想到了。就像当年霍光一样,他就知道将来是怎么回事,但是,他们都无法摆脱命运的安排。

这种命运的困境,就是死人永远斗不过活人。

就像一场政治装修,把该丢的都丢了,接着就是搬进新的家具了。这些家具有:嫡母耿贵人的老哥牟平侯耿宝,刘祜皇后阎姬的兄弟阎显等人;宦官江京,李闰;奶娘王圣以及王圣的女儿伯荣。

这帮人,都是在刘祜最焦虑、最难熬的时候,一直忠实站在他身边的同志。仔细研究这份名单,就会发现,名单人数不多,但是都具有划时代意义的人物。

首先,自汉朝开国以来,外戚当权,从来都是母族那边的舅舅们,现在却轮到了妻族的内兄内弟来值班了。其次,女人第一次作为皇帝密使,进入汉朝历史。而这个皇帝密使,就是刘祜奶娘王圣的女儿伯荣。

嫡母系、妻系、奶娘系,三大门派莫名地凑到一块儿,不是历史太会开玩笑,而是一个很严肃的选择。刘祜因为生母早折,他的人生记忆,就是嫡母、奶娘以及老婆的记忆。

在他看来,没有比这些人更可靠的了。除了以上三类人物,小刘也没忘记忠实的支持者。于是他派人去把杜根找回来,老杜东躲西藏十五年,还真被找回来了。

现在回想起来,人生不易啊,这是打掉邓氏集团之后,刘祜最想说的一句话。人生苦短,则是第二句话。刘祜决定,他要出门溜达溜达,呼吸新鲜空气,释放自己那颗被压抑的灵魂。

说溜达,是个措辞,其实就是旅游。但是有一点我们是知道的,皇帝旅游,跟普通人不一样。当初,秦始皇出门,一路浩浩荡荡,好不威风。他是威风了,可百姓就辛苦了,走到哪里,哪里的GDP就全被他们啃光了。

秦始皇带了个坏头,搞得后来的皇帝,都想跟他比排场,结果皇帝可是爽坏了,可百姓就吃不消了。

相对秦始皇或者是后来的皇帝来说,汉朝的皇帝还是比较收敛的。皇帝要出游,很少有为了充面子倾国倾城地上路的。东汉开国皇帝刘秀,就是这方面的模范人物,出门可以,能少去几个地方就少去,决不浪费。

只可惜,眼前这个刘祜,已经得意得忘记了祖训。

许多案例已经证明,越是自卑的人,越需要打肿脸充胖子。刘祜被人当宠物关在皇宫里,养了十五年,如果说他活得很自信,绝对是胡扯。现在他解放了,终于可以出笼了,为了体现他生存的价值,第一个想的就是扩大影响力。

为了影响力,他就喜欢到处乱跑,先去了东边,也就是所谓的东巡了。

事实上,东巡是一件很好的事。皇帝嘛,要体察民情,必须多出门,才能听到第一手民间疾苦。问题是,他不是一个人出门,而是一大帮人。

一大帮人好像也不是问题,最大的问题是,刘祜所带的这帮人,本质很邪门。汉朝上下,四海之内,全被这帮人折腾乱了。

所谓正邪不两立,何谓正,何谓邪?话语权不在外戚手里,也不在皇族手里,更不在后宫那帮太监和女人手里。

它就掌握在读书人手里。

在靠读书出来做官的那帮人看来,在这个政治江湖上,最正派的就是皇族,其次就是士大夫一派。其他门派掌握权力,都是名不正言不顺,属于经典邪门流派。于是为了江湖利益,士大夫两个重量级别人物挺身而出,准备替皇帝扫除妖孽了。

四 过把瘾就死

要献身于汉朝,准备斩妖除魔的两个读书人,都是江湖里数一数二的高手。他们分别是:司徒杨震,尚书仆射陈忠。

杨震,字伯起,弘农华阴(今陕西省华阴东)人,名门之后。

杨家的老祖宗,可一直追溯到高祖刘邦开国时。当年,项羽兵败垓下逃亡时,灌婴属下有一个叫杨喜的年轻人,追得特别卖命。他被项羽吓跑后,又返回去追,结果还是在项羽自杀的时候,及时冲上去砍得一块大肉。因此,他被封为赤泉侯。

霍光时代,杨家又出了一个名声很大的高官。这个人,就叫杨敞,时为汉朝宰相。他做官的第一准则,就是安全第一,所以特别胆小,什么风头都不敢出,被时人称为汉朝第一胆小鬼。

时多隔年,杨家又出杨震这般宰相级的头号种子,可谓风光无限啊。到了东汉末年,杨家又出了一个天才型的聪明人,他就是特会玩脑筋急转弯的杨修。汉朝四百年血雨腥风,杨氏家族犹如五岳高山,立于天地不倒,可谓是奇迹中的奇迹。

杨震年少的时候,就执迷于读书,且一口气读到了五十岁,混到了一个学术界的泰斗级名称——关西孔子杨伯起。

孔子这辈子有两大特色,一是学问高,二是门徒多。由此可见,这个杨伯起被称为关西孔子,至少他身边是聚集了为数不少的粉丝团的。

但是,孔子读书时,一直都对官场念念不忘,可眼前这个杨伯起,一心只读圣贤书,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副定力很足的样子。

自古以来,几乎每个读书人,都有一个梦想——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当时有人曾劝过杨震出去做官,他就是不为所动。难道杨伯起心中真的已经绝了做官的念头,不随波逐流了吗?

事实上,不是杨震不喜欢做官,他是在等一个人,等一个识货的伯乐。

当年,姜太公八十岁才等到了识货的人,他才五十岁,只要命够长,他还可以等三十年,急什么。

杨震不急,可有人急。就在他五十岁这年,等到了生命中的伯乐与知己。谁也没想到,他的伯乐竟然就是被羌人搞得没勇气,被虞诩搞得没脾气,灰溜溜地请辞了大将军的邓骘。

邓骘拉杨震出道时,先是举茂才,然后是迁刺史、太守、太仆、太常、司徒。从茂才到司徒,别人几辈子都跳不到的高度,他却只用了十一年。

有人说过,如果你不够优秀,说明你不够寂寞。真正优秀的人,都是在寂寞中煎熬、等待、锤炼与敲打中成长出来的。

而杨震,就是这样的高手,五十年不移心志,专心练习武功,终于一飞冲天。

陈忠,字伯始,其父陈宠,曾做到三公之一的司空。

陈宠出来做官,主要是专业选对了,学的是法律。后来,陈忠也学了法律,一点也不比老爹差。他做过廷尉正,后来被拜为尚书。

我们知道,自刘秀起,汉朝三公都是拿来做摆设的,没有实际权力。政府实力,都在尚书手里。但是,如果天下出问题了,追究责任,都是让三公去顶罪,尚书都是高枕无忧,没他的事。

由此可见,陈忠能够当上尚书,那可不一般了。

不过,从某种角度来说,陈忠和杨震都是同一条船上的同志。因为他们无论是出身,或者是代表的阶级利益,都是一致的。

但是他们可谓是同船不同心,一个是路人甲,一个是路人乙,形同陌路。不能因为这个,就说他们官官相轻。陈忠和杨震搞不到一块儿去,主要是因为一个人。

而这个人,就是杨震的伯乐邓骘。

说到邓骘,陈忠浑身都长嘴直想咬人。事情是这样的:当年邓太后手握大权时,听话的张禹曾找到时为司空的陈宠,说一起联名上奏,建议邓太后追奏邓太后老爹邓训,陈忠的老爹陈宠却拒绝了。陈宠拒绝的理由是,汉朝没这个惯例。

就因为这个事,邓骘恨死了陈宠,然后就想方设法地打压陈忠,让他做不了高官。

陈忠被打压多年,不但得了抑郁症,而且似乎还有点心理变态的迹象。所以,邓太后一死,他就像孙猴子从石头里蹦出来了似的,抬起腿来就冲进皇宫游说刘祜:现在该是你报仇雪恨的时候了,对付邓家,一个都不能放过。

你能做初一,我就能做十五,你压我一阵子,我让你死无葬身之地。陈忠说到,也做到了。邓骘自杀后,谁都不敢去收尸。大司农看不下去,立即跳起来替邓骘申辩,但是刘祜啥都没说,把大司农贬官,赶出洛阳城。

这实在太过分了。

邓骘是外戚没错,但他的名声还不至于到过街老鼠,人人喊打的份儿。他有一个优点,是众人都看见的,那就是能够不拘一格,推荐、提拔贤才。如果不是他,杨震估计还在书堆里扎着。

事实也证明,邓骘提拔的诸多人才,不是来蹭饭的,而都是身怀绝技的高手。

没有史实证明,杨震直接出面替邓骘说话。但是,明眼人一看,其在背后已经悄悄运作。所以,就在刘祜把大司农赶出洛阳城后,中央诸多高官集体上书,替邓骘打抱不平。

集体的力量是可贵的,刘祜看着那么多人替邓骘说话,脸一下子就红了。

刘祜之前说过,邓骘没有参与邓太后的阴谋,准备要把他废了,所以才把他遣送回封国。现在他却说一套,做一套,把人赶到千里之外的山沟沟,人家死了还不让收尸,好像说不过去呀。

想着想着,刘祜都觉得太不好意思了,于是便装出一副很仗义的样子,下诏责骂地方郡守,然后派人替邓骘收尸,并且允许邓骘部分堂兄弟回京居住。

尽管陈忠没有成功地实施对邓家一个都不能放过的计划,但邓骘死得这么难看,对于他这个大活人来说,已经够本了。所以,他也不再去追究什么,而是潜下心来,认真做好他的本职工作。

然而很快,陈忠发现,在官场,搞政治斗争很容易,但是想替国家做几件好事,实在太难了。

首先,陈忠看着刘祜连奶妈的女儿都提拔了,立即上书说,皇帝您不要什么人都拉,要亲贤臣、远小人。

报告打上去,人家不睬他。

接着,陈忠又看到刘祜要替亲信江京这班人建豪宅,又马上上书说,国家现在穷死了,百姓连饭都吃不起,你就省省吧。

人家还是不睬他。

陈忠的状况,也就是杨震的结果。陈忠在那边上奏时,杨震也在忙活着。两人左右齐上阵,采取了车轮似的攻坚战,意见提了好几箩筐,皇帝一个都不听。

陈忠累了,杨震也哭了,但是有人却在背地里偷偷地笑了。

这些躲在暗处的,主要是三个家伙,他们分别是中常侍樊丰,侍中周广、谢恽。

笑完以后,他们总结经验:貌似强大的江湖主流,已经没落了;跟着皇帝混,是可靠的;贪污枉法,是绝对安全的。

谁说老鼠不敢上街?现在的樊丰他们,就敢大摇大摆地上街,甚至敢在杨震这个大病猫前面玩耍。他们修豪宅、修园林、挥霍公款,仿佛国库就是他们家开的银行,爱怎么花就怎么花。

杨震简直忍无可忍了。

他满腔悲愤,再推一掌,给刘祜上了一道猛奏。

这次,他的奏书再也不拐弯抹角了,而是白纸黑字,字字充满了火药味。

他这样告诉刘祜:国家不宁,地震连连,灾情不断,全是被你身边这帮弄臣引起的。苍天已经警告你了,如果再不把他们打压下去,重振国家,那就等着瞧吧。

瞧瞧,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

与以往不同,这次刘祜心里却像被打了一记闷棍,窝着一肚子火。他认为,杨震你上你的奏,我不妨碍你;问题是,你像个唐僧似的整天在我耳边嗡嗡嘤嘤的,已经严重干扰我的生活了。

刘祜决定修理杨震。

说修理,机会就来了。导火线是一道奏书。奏书见多了,但这次奏书不同,是一个叫赵腾的上书。奏书措辞比杨震先前的还猛,列出若干条,指出皇帝领导下的政府犯的种种错误。

刘祜一看,气不打一处来。先前杨震骂我,我忍了,那是因为他是汉朝三公之一,是关西孔老夫子。现在你赵腾是个啥玩意儿,竟然敢来顶撞我?

来人,拿下。刘祜命令立即逮捕赵腾,审讯也神速完成,判赵腾罪名为“欺骗领导,大逆不道”。这是最严重的死罪,谁被戴上这个罪名,神仙都救不了。

可就在这时,刘祜又收到一道奏书,他一看不打紧,看完就更怒了。

然而,他只能恨在心里,紧紧地抓着拳头,想打人,就是无法出手。

因为,眼前这道奏书,又是杨震的。

他上书只有一个目的,叫皇帝手下留情,不杀赵腾。赵腾跟杨震是什么关系?鬼知道。杨震是关西孔夫子,其粉丝满中原,比后宫女人还多,他们要搭上线,那是一点都不奇怪的。

但由此也可见,杨震这个老家伙,其在中央的根基很深,他摇动皇帝不容易,但皇帝要摇动他,也相当有难度。

想到这里,刘祜知道怎么做了。

杀赵腾,必须杀。杀鸡儆猴,就是要给姓杨的一点颜色瞧瞧。于是刘祜下达命令,赵腾就被拖出去砍了。

然后,他拍拍屁股,又出去旅游了。

刘祜将了杨震一军,自以为很得意。但他不知道,自己刚出洛阳城,杨震已经在城里伸出了铁砂掌。这一掌威力十足,无人可挡,把中常侍樊丰等三个大内高手,全都震住了。

杨震这一铁砂掌,就是搜集中常侍樊丰等人的犯罪证据,而且很快就收集整理完毕,就等着刘祜回宫,上奏弹劾。

樊丰等人害怕了。害怕的同时,他们也暗自后悔。

之前,他们就早想动杨震了,但惧他关西孔夫子的巨儒名号;如果杀了他,满天下读书人都朝他们吐口水,不要说被骂死,也可能被淹死,所以才迟迟不动手。现在好了,等他们知道后悔了,人家的屠刀已经架到脖子上来了。

就在樊丰等人集体悲哀的时候,他们脑中突然冒出一个神奇的念头:杨震搜集材料想告我们,难道我们就不能搜集材料告他吗?

主意真不错,问题是杨震这号纯良血统出身,不贪污,不枉法,工作积极,告他什么呀?

事实上,要回答这个问题,千古以来,有一个人的答案最为精彩。那就是秦桧加到岳飞身上的罪名——莫须有。

这个莫须有,不是真的没有,就看你会不会编。樊丰等人是这样编的,近日天上群星反常异动,这肯定是由杨震引起的。

这个编词在今天人看来,相当可笑;但是在汉朝人看来,一点都不可笑,反倒很真实。在那个天人合一的时代里,大家都认为人在做,天在看,如果犯罪,上苍就要用雷劈你;劈不到你,就给你来地震,想逃吗?门都没有。

况且,之前杨震就说汉朝地震连连,灾情不断,是由中常侍樊丰这帮小人引起的。凭什么你说我们小人,我们就不能说你是小人,引起群星异常?

杨震哪里表现出小人了?

樊丰脑袋很好使,很快就给他加了一个前提:他是邓骘提拔上来的。没有邓骘,就没有杨震的今天,两人是一伙的。

有前提,有推论,有结果,证据足了吧?樊丰认为,拥有这些,足够置杨震于死地。

公元一二四年,三月二十九日,刘祜春游回来了。

他返回洛阳,不急着回宫,而是先在太学里休息。为什么要在太学里停留呢?原因是,他要等个吉祥日子,才能进宫。

前面说过,最近汉朝的天空群星异动,哪儿来的良辰吉日?刘祜这一招,明显就是樊丰设计的圈套。刘祜自然等不到吉祥时辰,然后他们就会说,那就是因为杨震小人惹的祸啊。

当晚,刘祜下诏,派使者持节去杨震的太尉府上收缴印信。说明一下,此时杨震不居在司徒府,而在太尉府。前任太尉被免职后,刘祜就任命他为太尉,所以就从司徒府搬到了太尉府了。

此时此刻,没有人不认为,杨震熬不过今晚了。但汉朝历史最神奇的一幕,就在杨震府前发生了。使者持节到达敲门时,一个晚上都不见人开门,竟然吃了个闭门羹。

实在太牛了。

第二天,樊丰联合大鸿胪耿宝,一起上书弹劾杨震。那边一呼,这边就和上了。刘祜下诏,罢免杨震的官职,赶出洛阳城,遣送回老家。

这一年,杨震六十五岁。他带着全家老小,离开洛阳,返回老家。

经过洛阳城西夕阳亭时,他停住了脚步,满目疮痍,慷慨悲凉。孔老夫子,周游列国,犹如丧家之狗,惶惶不可终日。今天,关西孔夫子,再现了关东孔夫子的悲哀与无奈。

杨震把儿子及众门生,都叫到跟前。

他说道:“死亡,对我们这些士大夫来说,是太正常的事。但是,我蒙受皇恩,居高位,眼看满朝妖孽却不能诛,有何面目得见日月!”

杨震交代完后事,即端起鸩酒,一饮而下,自杀身亡。

突然地,我想起了史铁生的一句话:“死亡,是必然降临的节日。”

杨震他自以为是天上的明星,可以照亮这个昏暗的时代。然而,他没想到,再耀眼的星光,终究穿不过洛阳城上的黑云。

今夜,浓云已经笼城,星光不再灿烂!黑夜,无尽的黑暗像魔鬼般,正在吞噬着汉朝最后的正义之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