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打乱事物的原有秩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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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王的注意力十分短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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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托马斯·阿奎纳[1]观察到一种状态,称之为accidie,“倦怠”,他用这个词来形容僧侣们疏懒怠惰,对世界全无兴味,以至于除了整日闲坐什么也做不了。他的潜台词是,只有头脑聪颖的人,已经穷尽了一切想象和可能性,陷入约翰·贝里曼[2]所说的“重度无聊”,才会受到这种状态的折磨。我想到奥古斯都,想到他在宫殿里感到倦怠,迟滞,重度无聊。与其说他缺乏决断,不如说他在无休止地决断,每个决定都是为了再次激发自己的活力。

贝里曼对强迫冲动掩盖下的成瘾深有感触,他接着写道:“小时候母亲告诉我/承认你厌倦/意味着你没有/丰富的内在源泉。”

国王的内在源泉无迹可寻,他只是想要更多。他在上一轮游乐中错过了什么吗?于是,他又拆开一个供他玩赏的自动装置。又一匹灰色的高头大马,健壮挺拔,汗味馨香,站在通往皇宫的台阶前,呈献在他面前。又一桌美味的甜点。又一个姑娘。而那种占有的快乐持续的时间越来越短。自动装置的眼睛用翡翠镶嵌,是御用珠宝师约翰·梅尔希奥·丁灵格尔(Johann Melchior Dinglinger)的得意之作。骏马用于明天的狩猎再合适不过。用白糖和杏仁蛋白软糖制作的世界七大奇迹蛋糕造型新颖,可以在今晚的宴会上享用。姑娘身材高挑。

这种多多益善,这种不知节制,这种周而复始,使感受、知觉重新成为可能,让他呼吸收紧,生命力得以释放。

多多益善也是丁灵格尔的恢宏巨制“大莫卧尔王的宝座”的主题。这是一件镀金的餐桌装饰品,总共镶饰了5,223枚宝石。一级镀金台阶上,伟大的统治者安坐在华盖下的宝座上。莫卧尔大帝高踞御座,一派沸腾的景象在他面前展开,仆人、贵族和家臣纷纷向他进献礼物。两位统治者Mir Miron(“领主中的领主”)和 Chan Chanon(“王子中的王子”)来到这里。领主带着大象、骆驼和马匹前来,这些走兽由驯兽员牵引,驯兽员的包头巾装饰着大颗珍珠和黄金。王子带来了铺着毯子的搁架,上面摆放着漆器、镶金嵌银的水壶和圣餐杯。金库打开,装满更多珍宝。枪支用金线装饰雕镂,繁复精美。

这是一件巴洛克艺术的集大成之作,珐琅工匠、金匠、宝石匠、雕刻工的全部技艺都被纳入统一的步调。这是弗朗西斯·培根(Francis Bacon)建议成立的Kunstkammer,“艺术典藏室”,应该呈现的视觉享受:

 

在这样一间精美而开阔的陈列室,人类凭借双手的精巧手艺或者机械工艺制成的原料罕见、外形独特或者动态奇异的珍稀物件,因偶然性和打乱事物的原有秩序而催生的一切非凡之物,大自然创造的栩栩如生之物,都可以加以挑选,保存,兼收并蓄。

 

这个世界上,一切有生命和无生命之物,全都臣服在国王脚下。丁灵格尔这件作品的规模——宽五英尺,厚四英尺——意味着他鸟瞰着一百三十七个人物和动物造型,如同伟大的莫卧尔王本人。

这如同摆弄一套专属他自己的模型玩具,再现“暹罗国王遣使来到凡尔赛”的场面,让自己沉浸在仰慕和欢呼中。

俯瞰的视角很对奥古斯都的脾气。多数时候他都在俯瞰,比如在阳台上,在马背上。

被人嫉妒是快乐,被人害怕是快乐,俯瞰着汪洋大海般的新财宝也是快乐。但是,一切快乐之中,“更多”是唯一的真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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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用说,奥古斯都极其擅长花钱。钱花在女人、建筑、礼物、娱乐、宴会、战争和四柱大床上。床上用品用上百万根珍珠鸡、孔雀和雉的羽毛编织,抖开后形成舒适绵软的毛绒空间。金钱如流水般哗哗淌走。大臣们忙着筑起大坝,阻止黄金从国库里流出,奥古斯都却在打开新的豁口。

如今,他也为瓷器花钱。

奥古斯都初登王位时,皇室收藏品中便包含瓷器。1590年,费迪南·德·美第奇(Ferdinand de’ Medici)曾经赠给萨克森的克里斯蒂安一世(Christian I of Saxony)十六件明朝瓷器。而到奥古斯都去世时,他拥有的瓷器达到35,798件。

他在一封信中承认,他患有la maladie de porcelaine, die Porzellankrankheit,意思是“瓷器病”。“你难道不知道,橘子也好,瓷器也罢,道理全都一样?”他说。“人嗜好某样东西,一旦嗜之如病,就再也无法满足,总想拥有更多。”他去世时,拥有西方世界最大规模的瓷器收藏。他改变了制作和使用瓷器的可能性。他是白色之王。

奥古斯都的收藏始于经由尼德兰进入欧洲的中国青花瓷。他批量购买康熙瓷,购买大盖罐、瓷盘、花瓶,景德镇生产的一切器物。世界第一座瓷都的窑炉日夜燃烧,为这个嗜瓷成癖的人制作瓷器。

然后他又开始购入柿右卫门瓷器(Kakiemon)。这是由荷兰进口的日本瓷器,自十七世纪三十年代起,荷兰人就掌握了与日本贸易的经营权。荷兰东印度公司出色地控制了这项贸易,向中国和日本订购特殊类型的瓷器,把它们运回欧洲,投放市场,再抑制供应,于是需求变得越来越大。

日本瓷器给人不一样的感觉。首先是黏土本身的品质,与中国相比色泽偏暖——是奶白色,而不是骨白色。其次是色彩。柿右卫门瓷器色彩浓厚、丰裕,勾画清晰。有洋红色、蛋黄色、夜空的碧蓝色,还有用来描绘牡丹的紫色,生动地再现了牡丹天鹅绒般娇嫩的纹理。而它的绿色如春日的柳枝般使人惊喜。这些是珐琅彩,釉上彩和釉下彩都有,边沿描金,线条精准而不是纤巧。

柿右卫门瓷器的纹样非常接近于动态的水墨风景画,你想不到会在瓷器上看到这样的纹样。这是一只绘有苍松的瓷盘:一段枝干,苍老虬劲,叶子为几块小小的绿色云团,轻轻地点染在高处。一只气鼓鼓的野鸡栖息在树上,避开我们的视线。它显然已经停留了一阵子,拖着长长的尾巴。盘子左上方绘有一只凤凰,脑袋转向别处。其余部分全是奶白色,空无一物。没有使画面规整或者重复某些纹饰使之具有韵律的意图。它是意象,是故事,是留白。

这类瓷器令人难以抗拒之处就在这里。这只啄食散布小米粒的鹌鹑是焦点,它贪婪,不聪明,人人都能看出这一点。再想一想,凤凰只是一名高级妓女,希图博取“哦,如此特别”的赞叹而矜持顾盼。

这些日本瓷器以五、七、九件为一套,搭配摆设,很是好看。在德累斯顿的茨温格宫瓷器陈列室,有一套特别的柿右卫门瓷器我很喜欢。正中央是一只自鸣得意的大盖罐,两侧是一对喇叭形花瓶,瓶口向外张开,与瓷罐的鼓肚平行,花瓶两侧又是较小的一对瓷罐。重复是诱惑力的组成部分,相隔只有几英寸的几件瓷器创造出了韵律。于是,栖息在弯曲竹枝上的鸟儿——受到下方人物的吸引,一个举着扇子的仕女在抬头张望——同时还可以与另一只罐子上的鸟儿,以及前后左右的鸟儿对话。

奥古斯都派代理人前往阿姆斯特丹,在货物刚刚运抵之际购买最为精美和昂贵的成套瓷器。如今只要稍有耽搁他便怒气冲冲,甚至考虑派遣自己驶往世界各地的船只去购买东方国家的瓷器,为他把整船的货物运回来。运回萨克森,处于内陆的萨克森。

他要怎么做呢?沿着易北河航行,经过维滕贝格和汉堡,前往北海,一路绕过好望角,驶向华夏吗?

iii

我了解这种瓷器摸起来的感觉。日本正是改变我瓷器作品的地方。

当时我逃离了谢菲尔德,靠奖学金在日本待了一年。上午我在一家严格的语言学校学习日语,下午与上了年纪的叔祖父伊吉作伴,要么制作陶瓷。我的女友苏在西藏工作,我们频繁地通信,那是奇怪而孤独的一年。

那也是生平第一次,我可以心平气和地制作陶瓷。我无需把它们卖掉,无需把它们拿出去展览,也无需解释它们。在气氛融洽的工作室,我置身于众人之间,有学生、退休的老人,还有通勤族,他们下班后抽出一个小时来这里制作一只茶碗,再乘火车经过很远一段路程回家。有相当数量的老太太来这里制作插花器皿。十二月,我们举办了一次小型展览,互相恭维彼此的作品。

我的瓷器变得放松。我拿起一只拉好的花瓶素坯,轻轻按一下。再拿起成对的另一只,也轻按一下。然后把它们并排摆放在一起,相互呼应。两只摆在一起看起来好多了,而且具有了意义。

回到伦敦,我和苏决定住在一起。我在南伦敦附近找到一间工作室,附近有一座矮树丛生的公园。我开始制作全新的瓷器。

摆脱了所学知识的束缚,原先生硬的器型变得柔和,它们一看就该被人拿起,捧在手里。一切都变得简单轻盈。原先那种灌输的味道不见了,我发觉我在自然而然地制作瓷碗、茶杯,还有盖罐。它们是器皿,而不再是我的责任。

我把它们摆出来,一下子全都卖掉了。

我开始制作件数不多的成套瓷器。想到千里迢迢的运输,从中国和日本运到欧洲,我把自己的作品叫做货物(cargos)。一号货物是四十九件青瓷器装在晃悠的网兜里,搁在爱丁堡的展览台上。别的东西——瓷罐、茶杯和敞口杯——头天晚上就卖光了。这件货物作品在美术馆的窗台边陈列了整整一个月,始终无人问津,我把它送给了苏。

第二件货物是七十只圆筒,每只圆筒的口沿都有一处撕开的小裂口,排放在骑士桥某商店的木地板上。一位时装设计师把它买走了。这件作品引起了关注,我收到了展览邀请。摄影师给我拍了照片。我靠在工作室外的砖墙上,一脸严肃。摄影师也给我的瓷器拍了照片,以仓库改造的砖墙为背景。有几家杂志对我的作品做出点评,认为简约主义再次回归。这是一种全新的白色。

我在轮车上方,用大头针钉了一张十八世纪瓷器拍卖的长长清单:货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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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数日子里,德累斯顿都有瓷器运抵。

没有理由规定奥古斯都不该花钱买他想买的东西,契恩豪斯以精准的眼光看到了国王把钱花在了哪里。宫廷里有人开玩笑地给瓷器取了个新名称:Weissener Gold,“白色的黄金”。中国人是萨克森的porzellanene Schropkopfe,“吸血瓷人”。此地的数学家喜欢演算一道用萨克森瓷取代中国瓷的方程式,只需在纸上把数字从等号的一边挪到另一边即可。

以柯尔贝尔的魄力,如果在德累斯顿制作瓷器,将会取得成功。

德累斯顿建立在世代精心发展畜牧业的基础之上。萨克森拥有欧洲产量最高的矿山:“沿着波西米亚边境,矿道打通和掏空了整座高山。矿井一座挨着一座……山谷沟壑间响彻粉碎机的声音。”一位前往厄尔士山脉[3]的旅行者写道。这座山脉位于德累斯顿以西,富含银、锡、铁和铜,矿层间蕴藏着宝石、紫水晶、玛瑙、黄玉和石榴石等。

采矿业带来无比的自豪。奥古斯都自命为“首席矿工”,拥有用贵重金属铸造的精美矿工工具,还有一只金质矿灯。在一些节日,矿工在宾客面前游行表演;宴会上,人们用杏仁蛋白软糖制成矿山形状,洞穴处饰以糖果,莹莹发光。

位于德累斯顿市中心的Goldhaus,“黄金屋”,是国王的实验室,一个讲求实效的地方。这里是研究活动的试验场,人们检测王国境内的各种矿物质、矿石、泥土和黏土,分析其潜在的可能性。这个已有百年历史的地方也负责编撰法典,监管采矿业,在王国境内勘探,以及征收税金。“黄金屋”是个利益共同体,由自然哲学家、侍臣、炼金师、通晓矿物质和采矿知识的一大帮人组成。

奥古斯都倾听了契恩豪斯的建议,由各实用行业的企业出资成立科学院;它要类似于巴黎的科学院,还有北京康熙皇帝的宫廷里那座被大肆宣传的学府。先研究玻璃,再研究瓷器。

其中几句话让国王动了心,尤其是当契恩豪斯强调制造厂可以赚钱:国王认为建造玻璃厂是个好主意,瓷器也引起了他的兴致,但没有许下金钱的允诺。契恩豪斯开始在“黄金屋”工作。不用说,国王急着去做别的事情。


[1] 圣托马斯·阿奎纳(St Thomas Aquinas,约1225—1274),欧洲中世纪经院派哲学家和神学家,自然神学最早的提倡者之一,著有《神学大全》。

[2] 约翰·贝里曼(John Berryman,1914—1972),美国诗人,二十世纪美国自白派诗歌奠基人之一。

[3] Erzgebirge,德语“矿山”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