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 如此洁白,如此坦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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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喜欢威廉·华根菲尔德的作品。他在包豪斯早期设计过一盏台灯,那盏灯体现了球体和柱体的诗意平衡。他1938年设计的Kubus系列叠摞玻璃容器,用于冰箱储物再好不过,它们本身就像积木,实用,对材料的运用简洁明快。这些玻璃容器被陈列在纽约现代艺术博物馆的“设计经典”礼品店售出,价格昂贵。我对华根菲尔德感到好奇,想知道他是否制作过瓷器。我用电脑搜索,屏幕上出现了一只花瓶。花瓶有点过于饱满,谈不上多么美。还有个厂名叫阿拉克(Allac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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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没有听说过这家工厂,就用谷歌搜索了一下。

工厂位于达豪,离慕尼黑很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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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集资料这件事就像顺着一条路往前走——比如以康沃尔矿产开发的法律法规或者沉船瓷器为线索——却发现这是一条死胡同,白费了三个工作日,只好气恼地踢踢石子,疲惫地掉转身往回走。

可是我发生了兴趣,就买了一本论述阿拉克瓷的书。

买书是我保持关注的常规做法。一周后书送来了,一本黑色硬皮小书,扉页印有一尊雅典娜瓷塑的照片。书是英文版,1970年由托尼·L. 奥利弗(Tony L. Oliver)在大伦敦地区萨里郡艾格镇的一条郊区街道编辑出版。

 

1934年盛行于德国的特殊情况,使一流的美术家、设计师、陶艺师和与制作精美瓷器相关的各色人等,有可能从德国当时存在的许多驰名世界的工厂被带走,比如德累斯顿、柏林、罗森塔尔等,受雇于此前不为人知的阿拉克瓷厂。正是由于生产中可供使用的人才空前集中,阿拉克瓷才具有如此之高的品质,进而让人趋之若鹜。

 

封底勒口列了几本书,还有几帧“党卫军制服”的彩色明信片。

我把书翻开,插图一是希特勒和党卫军全国领袖海因里希·希姆莱的照片,他们“带着明显的赞许检视几尊阿拉克瓷塑,1934年”。瓷塑看起来像是十八世纪的麦森人物。希特勒面带笑容,眼神热切。

人才的集中很不容易。这些瓷塑制作于达豪的集中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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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情还要从1935年说起。在慕尼黑西北郊区,阿拉克的林登街八号住着三位坚定的党卫军成员。他们分别是画家弗朗茨·纳吉(Franz Nagy),雕塑家特奥多尔·克尔纳(Theodor Kärner)和美术家卡尔·迪比奇(Carl Diebitsch)。他们靠着一座郊区别墅建了一家小工厂。三个人计划制造能够配得上纳粹党的瓷器。

这个计划很快引起了希姆莱的注意,希姆莱从自己的私人办公室划拨了可观的资金注入工厂,金额高达四万五千德国马克。“阿拉克瓷器制造厂”(Porzellan Manufaktur Allach,简称PMA)成立了。希姆莱秉持每个德国家庭都要享有艺术品的信念,但“我的党卫军成员的家庭优先”。有了自己的瓷器厂,他将能够享有控制权,能够炫耀他的文化修养,还能够为他重视的多项事业募集资金。其中一项事业是“德国冬季救济”,这是希特勒被任命为总理以后发起的纳粹党官方慈善活动。这项慈善事业在党内享有巨大的荣誉。

1938年3月的口号是“两千万瓷兵在前进”;阿拉克出售士兵瓷塑和雕刻有士兵的瓷像章,为德意志帝国贫穷而忠实的市民筹集资金。在德奥合并那一周,德国士兵浩浩荡荡地越过边境进入奥地利,受到民众的狂热欢迎。

同一时间刊出了一篇题为《奥古斯都与瓷兵》(August und die Porzellansoldaten)的文章。文章讲述了大力王奥古斯都的故事,他痴迷瓷器,用一队龙骑兵“瓷军团”换取了一套大型青花瓷罐。文章接着强调指出,这个军团在凯塞尔多夫战役[1]中为普鲁士效力,打败了奥地利军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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拥有了自己的瓷器厂,你就可以馈赠礼物。

在希姆莱的党卫军内部,无休止地馈赠礼物已成习惯和仪式。纳粹党的理论家阿尔弗雷德·罗森堡[2]费尽心思,努力创建新的礼仪和新的奥秘:于是圣诞节变成了Julfest,“冬至节”,模仿北欧的冬日庆祝活动。人们在这一天点燃圣火,点起蜡烛,演奏音乐。

阿拉克于是制作Julleuchter,“冬至灯笼”,摆放在节日的餐桌上放射光辉,供全家人庆祝新年到来,庆祝国家翻开新的篇章。

生日、婚礼、党卫军成员的孩子出生——有些孩子日后将成为希姆莱的教子——在这些时候一定会收到阿拉克瓷器的馈赠。瓷器有很多用途:纽伦堡的纳粹党代表大会上展示的瓷碗,体育勋章,庆祝德奥合并的瓷匾,1939年希特勒五十岁生日时收到的白色摆设罐,总理府的壁龛上陈设的巨大的白色瓷罐。谁曾预见过纳粹党对瓷器如此之大的需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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希姆莱视察阿拉克瓷器,达豪,1941年1月20日

阿拉克的工厂规模太小了,1940年底,它搬迁到达豪集中营。

把工厂设在这里,好处很多。

一个直接的好处是可以使用囚犯。阿拉克瓷厂——如同麦森的瓷器制造厂——正在流失人才,熟练工人纷纷前往东线打仗;把工厂设在这里就可以利用犯人。1941年,只从集中营带去了少数囚犯,到1943年,在瓷厂干活的囚犯增加到超过一百人:“自夏天以来,我们就在为工厂提供犯人,设法避免由战争造成的熟练工人流失,结果是,模铸、造型和施釉部的工作äusserst befriedigend,相当令人满意……我们都在努力带领工厂前进,哪怕战争期间困难重重,这样我们才能骄傲地站在曾在战场上浴血奋战的同志们面前。”

工厂设在达豪还有个额外的好处,党卫军总部指挥官奥斯瓦尔德·波尔(SS-Hauptamtchef Oswald Pohl)的妻子埃莱奥诺蕾(Frau Eleonore Pohl)可以提供艺术指导。她是一位艺术家。波尔是党卫军经济与管理部(WVHA)的头目,管理党卫军的一切经济和财务活动,包括集中营。

有了自己的工厂,希姆莱就可以带领其他党卫军军官前来,走过工作台,从囚犯的肩膀上望过去,瞧一眼,询问并审视一番。他们访问达豪时,工厂是出行的第一站。约翰内斯·希斯特[3]是德国最著名的演艺人士,他曾来此地参观并接受馈赠。有一本访客登记簿记录了此事。

他们拿起小雕像,指指点点,品评鉴定。

他们把小雕像翻转过来——这是势必会做的动作——看到底部的标志,印有“阿拉克”及SS的双闪电符号。这个符号巧妙地置换了麦森瓷双剑交叉的符号。

阿拉克是一家半自治的公司,所有人都对此感到称心满意。公司里有升职的机会,在希特勒生日那天,克尔纳被授予了党卫队一级突击队中队长的名誉军衔和名誉教授身份。迪比奇成了武装党卫队的一级突击队大队长,他一直在毫不松懈地设计新的服饰、徽章标志、旗帜、鞘套和军帽,它们是党卫军特殊性的重要体现。

这家公司管理得严谨周密,账目准确无误,瓷像的数量一丝不苟地记录在档案里。工厂产出的45%归希姆莱所有,有时候他也付钱给工厂。1942年,达豪的囚犯中间爆发了伤寒流行病,希姆莱为死去的囚犯向工厂索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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希姆莱希望他的阿拉克工厂制作的物品künstlerisch wertvolle,“具有艺术价值”,而不是流于趣味低级的庸俗之作。德累斯顿“国家瓷器美术馆”主任保罗·费希特博士(Dr. Paul Fichter)掌管着奥古斯都的瓷器藏品,也负责监督阿拉克的设计,他因此为这家公司赋予了更多的沉稳庄重。他的姓名连同头衔出现在部分作品的底部。华根菲尔德教授目前隶属于劳希茨的玻璃厂,也对阿拉克瓷厂给予指点。

Deutsch sein heisst klar sein.“要做德国人,就要明晰。”希特勒这样说。

要明晰,就要技术娴熟,把故事讲好,不要模糊混淆。退化的艺术是缺乏技巧、粗略草率、笨拙无能的。退化的艺术是不明晰的。希特勒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他想看到技艺。

你若想要打动元首,展示技艺即可。

于是阿拉克制作瓷塑马,前蹄腾空而起,尾巴飞扬,强健独立,如同一位领袖,如同其他雄强之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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希姆莱送给希特勒的生日礼物,阿拉克小瓷塑,柏林,1944年4月20日

阿拉克瓷是“党卫军文化表达的某种广告牌”,希姆莱的随身侍从头目写道:

 

(阿拉克)只生产具有高度价值、富于艺术性的瓷制品,它克服了极大的技术难题才达到如此卓越的地步。其中包括它制作的一匹瓷塑马,马背上的骑手只由两条细细的马腿支撑,它完全舍弃了在瓷马的腹部以下用含有寓意的树干、枝条或者鲜花支撑其笨重身体的通常做法。就连德国其他著名制造企业,比如麦森、宁芬堡等,也达不到如此之高的技术成就!这是帝国党卫军领导人希姆莱意志的体现。

 

就是这样,希姆莱凭借自己的意志,做到了大力王奥古斯都不曾做到的事情。

希特勒领会到了阿拉克的能力之强,他命令工厂特别制作一百件“腓特烈大帝骑在马背上”(Friedrich der Grosse zu Pferd)的雕塑。他在自己的总理府办公室留了一座,把其他雕塑送给那些为了德意志帝国的纯洁性而鞠躬尽瘁、给他留下深刻印象的人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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技艺更高,明晰更甚。

看看用模型制作的瓷熊、牡鹿、雌鹿、小鹿、狐狸幼崽、德国猎犬和阿尔萨斯牧羊犬。这些幼犬瓷塑是多么富于表现力。T·克尔纳教授设计的“半躺的牡鹿”神色警觉,每块肌肉都在颤抖,随时准备逃之夭夭。如同日耳曼动物寓言集的生动再现,动物或被娇养宠爱,或被追捕猎杀。

达豪集中营南边,在带刺的铁丝围栏和岗楼外面,有一座鹿苑,里面就豢养着如此健硕的牡鹿。军官们从司令官那里赴宴归来,小心地把牡鹿赶入畜栏,从管理员所在的小屋把它们射杀。

还有一些年青又完美的人物塑像:刚出浴的少女、抚育幼子的母亲、优胜者、大步行走的裸女;击鼓的希特勒青年团成员身穿短裤,目光注视着未来,让人仿佛听到鼓声隆隆;还有德国女青年联盟的成员,发辫衬托着她的脸庞,左脚正要向前迈进。一系列空军军官瓷塑,军官一身戎装,持刀佩剑;飞行员小瓷塑,飞行员仿佛刚从飞机的驾驶舱出来,面无表情;党卫军骑兵、党卫军掌旗官等。“掌旗官佩戴着精致入微的突击队-党卫队领饰。”收藏手册写道。掌旗官的瓷塑不在商店里售卖,它是希姆莱的私人馈赠品。

然后是纳粹党突击队员的瓷塑。

德国驻伦敦大使冯·里宾特洛甫伯爵[4]购买了几尊突击队员瓷塑,送给他认为理解德意志帝国复杂性的社会名流。其中一座阿拉克突击队员瓷塑后来出现在阿尔斯特省伦敦德里郡侯爵家的壁炉台上。

这种人物瓷塑中,人们求之若渴的是一尊年轻人的塑像。他肌肉发达,赤裸上身,倚剑而立,这尊瓷塑叫做“击剑者”(Die Fechter),只送给党内精英。我找到了莱茵哈德·海德里希[5]的一幅正式画像。海德里希1942年主持了万湖会议,此次会议正式批准了犹太人大屠杀计划。希特勒赞许地说,海德里希“是拥有钢铁之心的男人”。他是特别行动队(Einsatzgruppen)的负责人,这支行刑队屠杀了一百万犹太人。

他曾是一名击剑手。“击剑者”瓷塑、一件白色的战利品,摆放在他旁边的书桌上,“死亡赫然逼近的……彻骨征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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党卫军的《黑色军团报》(Das Schwarze Korps)刊登了阿拉克商店于1939年4月1日在柏林的莱比锡街十三号开业的消息。文章引用了希特勒说过的话。希特勒看到这些瓷器时曾经表态说,Kein Volk lebt länger als die Dokumente seiner Kultur,“没有人比其文化记录活得更久”。

“元首这句话是我们的文化座右铭。我们深知,我们所制作的一切都将被后人批判性地检视,我们不希望后世对我们的作品给出糟糕的判语。”

这家新开的商店整洁漂亮,入口两侧是一对阔大的窗户。墙上钉着灯台,夜晚把商店照亮。门廊上方,ALLACH几个大字十分醒目。下周的《黑色军团报》将继续报道,带你领略店内的风格。右侧的玻璃柜里陈列着人物瓷塑,用聚光灯照得通亮。

照片上,希姆莱从三只玻璃柜前走过,他背抄着手,端详着龙骑士瓷塑。

1941和1942年,德军不断向东推进,阿拉克的商店随之在德意志帝国的新城市陆续开张,包括华沙、波兹南,还有利沃夫,现在改叫伦贝格。

1943年,送给党卫军领导成员的“冬至节”瓷盘上,画着粉红色的番红花从积雪覆盖的大地上探出头来。盘子背面是波尔的签名摹本,外面用一圈古代北欧文字圈起来。1943年1月14日,希姆莱在给奥斯瓦尔德·波尔的信中写道,他去了波兹南的阿拉克商店:“我们阿拉克有一只非常漂亮的雄鹰瓷塑,是素瓷,无光泽。可是,我在波兹南的商店里看到了那只鹰,居然施了釉!看起来不雅致。我要求马上换掉。”让他们把重新生产的第一件瓷塑样品送给希姆莱,征求他的意见,这肯定不是什么难事。工作人员太年轻;战争期间,他们不该在工作中体现如此鲜明的立场。“我其实不愿意为了少数几样让我感到愉悦的事物生气。”

希姆莱非常注重细节。他倚重波尔,频繁通信。2月6日,波尔依照要求,把从奥斯维辛的犹太人那里获取的物料清单送给希姆莱,共计155,000件女外套,132,000件男衬衫,11,000件儿童短上衣,6,600磅女性头发。

现在华沙有了一家富丽堂皇的商店。衣着体面的人们向店内张望,一个身穿皮毛大衣的女人犹豫着要不要进去。瓷塑大获成功,它在上升,在前进,在寻找新的观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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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人物瓷塑多为白色。

这是希姆莱的要求。瓷塑要么施以白釉,要么是不施釉的素瓷。白瓷的生产数量远远超过彩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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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拉克瓷器商店,华沙,1941年

“白瓷是德国精神的化身。”阿拉克的首份产品目录中写道。

这种瓷器表面的洁白是大理石的洁白,是媲美收藏在柏林和慕尼黑博物馆中的希腊雕塑的臻于完美之物。佩加蒙博物馆是德意志帝国最白的建筑物,里面藏有古典世界最为壮观的雕塑群[6]。阿拉克的人物瓷塑遵照了德国伟大的批评家约翰·温克尔曼[7]的苛刻观点:“白色是反射最多光线的颜色,所以白色极易被人看到,原本美丽的形体,越白就越美丽。”

这是对形体的崇拜,是对光洁、比例正确、洁净、无性别的迷恋。这样的瓷器是让人拿起捧在手里,悉心收藏的瓷器。你可以买几尊裸女瓷塑。也可以弄一套党卫军人物瓷塑,在你履行职责后放松心情时,把它们图案精细的军衔徽章指给其他军官看。

苏珊·桑塔格写过莱妮·瑞芬斯塔尔电影的评论,认为那是“纯净和不洁、刚廉与败坏、肉体与精神、欢乐与批判的对照”。白色让衰退无处遁形。

我想起埃兹拉·庞德在拉帕洛[8]时着魔般地写信,谴责犹太人、犹太人的影响、希伯来病症,谴责所有人。他在其《诗章》第七十四章写道:“在这洁白之上,你要添加怎样的洁白,怎样的坦白?”

洁白假装坦白,却掩盖了那么多,掩盖了太多太多。

这个故事中,没有活生生的人。


[1] 凯塞尔多夫战役(Battle of Kesseldorf),1745年12月15日发生在普鲁士王国与奥地利大公国和萨克森选侯国的联合军队之间的战役。

[2] 阿尔弗雷德·罗森堡(Alfred Rosenberg,1893—1946),纳粹德国最为著名的领袖之一,他极具影响力的著作《种族论》成为破坏犹太人的理论依据。

[3] 约翰内斯·希斯特(Johannes Heesters,1903—2011),生于荷兰,演员,歌唱家,主要作品为《一又二分之一骑士:寻找赫泽林德的美丽公主》《贝拉瑞亚》《奥托》等。

[4] 冯·里宾特洛甫(Von Ribbentrop,1893—1946),纳粹德国政治人物。希特勒政府时曾任驻英国大使和外交部长等职务,1946年被纽伦堡国际军事法庭判处绞刑。

[5] 莱茵哈德·海德里希(Reinhard Heydrich,1904—1942),德国纳粹党党卫队的重要成员之一,地位仅次于希姆莱,手段残忍,深得希特勒赏识。

[6] 指佩加蒙祭坛(Pergamon),小亚细亚古希腊城市佩加蒙宙斯大祭坛的组成部分,是希腊化时代的艺术杰作。

[7] 约翰·温克尔曼(Johann Winckelmann,1717—1768),十八世纪德国启蒙时期一位卓越的艺术史家、考古学家和美学理论家。代表作有《古代艺术史》和《希腊美术模仿论》等,被誉为“近代艺术史之父”。

[8] 拉帕洛(Rapallo),意大利地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