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八九三年

蒙彼利埃,三月

……赋予我可悲的欢乐,每次都犯罪的全部苦涩。

……而我最大的欢乐,也还是孤独而愁苦的。

广告:个人专属 VPN,独立 IP,无限流量,多机房切换,还可以屏蔽广告和恶意软件,每月最低仅 5 美元

 

我活到二十三岁,还是童男而又道德败坏,完全神魂颠倒,到处寻觅一点儿肉体,以便将我的嘴唇贴上去。

 

月光融融赤裸体,

清辉流泻无绝期。

傍晚,我们俩俯在窗口,眺望海上终于呈现更为柔和、更加发紫的色调。暮色逐渐扩展。

 

三月十五日

……我的心灵越来越崇拜,也日益缄默了。

……我的最忧伤的念头。

 

三月十七日

我爱生活,更爱睡眠,但不是由于空虚,而是由于梦境。

 

西班牙[1]

斗牛。

杀一个人,因为他愤怒,这可以;然而,刺激他发怒以便杀掉他,这就绝对是犯罪。

人杀掉发狂而能伤人性命的公牛。是人把它置于那种状态。它只求在牧场上吃草。

 

四月

她害怕肉体的享乐,就好像这件事太强烈,可能要她的命。
我可以肯定地告诉您,那种惶恐,就跟要死了似的[2]

 

他们欲火中烧,急不可待,无论找什么地方发泄了事。

 

巴黎,四月末

完全了解自身的力量,并且完全派上用场。

不再看苦行者的书。到别处去寻求激情;赞赏生命的平衡与饱满的这种艰难的快乐。愿每种事物都将整个生命倾注到快乐上。成为幸福的人,这是一种义务。

 

我们不会再请求上帝,将我们擢升到幸福。当然!我们深知生来懦弱。

(这句话含义太多了。我们什么也不要再否认。继续下去。)

 

现在我来祈祷(须知这还是一种祈祷): 上帝啊,让这种窄得过分的道德爆裂吧,啊!让我完完全全地生活;给予我这样做的力量吧,啊!无所畏惧,也始终看不出我走向犯罪。

现在我要顺应自我,就必须做出像从前抑制自我那样大的努力。

这种克己的道德,当初简直成为我的天生道德,而现在另一种道德,对我来说就特别难以接受。我必须尽力去寻欢作乐。我要享乐却非常吃力。

 

“他时常瞧自己这童男的躯体,多么光滑,适于做爱;于是他渴望,在这肉体的光泽完全褪色之前,能接受女人的抚摩。他渴望自己更年轻,更俊美。心想在两个人之间,爱要具有他们肉体的光辉。(《爱的尝试》[3]

 

他们坐在草地上,等待夜晚,什么也不做;等到更加温馨的时刻终于来临,他们就继续漫步……

……无茎的鲜花盛开,花冠在水上漂动,犹如岛屿。

 

一种方便的道德?……嗳,当然不是!此前指引我,支持我,继而又使我堕落的道德,根本不是一种方便的道德。然而我完全清楚,我要品尝从前认为太美而自禁的这些东西,就不会当作一种罪孽,偷偷摸摸地进行,不会事先就有追悔的那种苦涩,不会的,而是要毫不愧疚,满心欢喜地奋力去追求。

终于走出梦境,过上一种强烈而充实的生活。

 

四月二十九日

啊!我多么畅快地呼吸夜晚寒冷的空气!啊!窗棂啊!月光穿越迷雾流泻进来,淡淡的恍若泉水——仿佛可以畅饮。啊!窗棂啊!多少次我贴在你的玻璃上,冰一冰额头;多少次我跳下滚烫的床铺,跑到阳台上,眺望无垠静谧的苍穹,心中的欲火才渐渐烟消雾散。

往日的激情啊,你们致命地损耗了我的肉体。然而,崇拜上帝如果没有分神的时候,那么灵魂也会疲惫不堪。

 

五月三日

我在德拉克洛瓦[4]的《日记》(刊在《周刊》上)中,终于找到两年前我在他的通信中寻找的全部内容。那些正式的信件,当时颇令我失望。
在《日记》中,我重又找见乌贼墨素描的德拉克洛瓦——他的《日记》促使我重操我的日记。

 

五月四日

应当预备一个笔记本,以便更加认真地到卢浮宫学习绘画史。要鉴赏,就不应当懒惰。我要以注释者,而不是以批评家的身份,去研究夏尔丹[5];不是分析风格,而是观赏与赞叹;然后再弄清其中的缘故。在一个伟人面前,采取专注和虔诚的态度,总有裨益。

 

五月五日

今天早晨五点起床,像往常一样工作。不过,早晨不宜创作,还是应当学习语文学和外语。

感到自己强壮和正常,的确叫人乐滋滋的。我等待。

 

伊波尔[6],星期六

幽暗草地上的这些白花,在更白的阴影中,在还要白的夜色里熠熠闪光。沙径也同样闪亮,两侧丁香芬芳袭人。我们沿沙径走去,深入一片大树林,继而又见一池静水,令人陶醉。我们还继续漫步,这时,明月,从树枝间露面,正是我们喜爱的、如在云雾中游动的月亮。我们已经沉人梦想,于是回去睡觉。

 

五月二十八日

我们不安的事儿,一件也不会失落。不安的缘由在我们内心,而不在身外。我们的头脑天生如此,什么都能使之震动,只有在孤寂中,它才能找到点儿宁静。可是,上帝又扰它不安。

我在艺术作品上所爱的,是它的平静;无论期望安宁,还是喜爱骚动,什么也抵不上我们。

 

我用了整个青春时期,试图向别人证明,我或许有过那种种激情,假如我不是费力证明而把那些激情全扼杀了的话。

 

六月三日

无需每日、每年写日记;重要的是,在哪一段生活时期,日记写得密密麻麻而又一丝不苟。我停了很久未写,也是有原因的: 我的情动变得过分复杂,写起来要占用的时间太长,有必要简化,可是简化又必然丧失几分坦率;这已经是文学加工了,出来的东西与日记大相径庭了。

 

我的情动宛如一种宗教,处于开放状态;不可能更好地表达我要讲的,尽管以后我可能觉得这不可思议了。这是泛神论的倾向;不知道我会不会最终走到那一步。我倒是认为,这是一种过渡状态。

 

六月三日

我在洛朗[7]家里住得特别习惯,不免有些担心,感到自己越来越离不开他们了。这是我意中的一个家庭,想象着同他们一起生活多么愉快。

 

皮埃尔[8]走了之后,保尔和我,我们又变得忧郁了,不过,我们一起度过的,也许是最美妙的夜晚,那种温馨的快乐,内涵多丰富,不应当轻易忘却。我们两人乘月夜,在悬崖上散步;一天晚上,我们经不住明亮夜色的吸引,甚至穿越树林,去探探更多的神秘。
我们从墓地旁边经过时,保尔怕死人;我却没有在意,倒很遗憾治好了恐惧症。我们有机会推心置腹,谈了感情的事。这种事极难启齿,特别微妙,除非是傻子,或者像我们这样自信的人,彼此才丝毫也不担心对方的微笑——我们都同样充满浪漫情调,不顾廉耻,像勒内[9]那样爱幻想,我和他一样,都期待,盼望在我们生活的海洋上出现暴风雨。保尔担心未来,我们两人态度都很严肃,同时也留恋月光照在欧石楠上,给我们投来的美丽的阴影。
一天黄昏,在暮色中,我们就像我那趟旅行[10]的水手一样,沿着悬崖,在岩石上蹿跳,躲避上涨的潮水,最后到达惟见海天的地点,我们俩讲述了伤心事儿。

 

我本应叙述上完剑术课,我们度过的每个夜晚: 我们的阅读、谈话,以及我们在园子周围的散步,透过栅栏看那落月。我们彼此施加有益的影响,彼此警告忧郁孤寂的危险。噢,忧伤深深扎根在我们三人的心中,这个话题总要反复不断。

 

……今年,我就是要极力争取欢乐,放纵生活,是我打定主意的正当生活。

 

我感官的最大快乐,就是解除的干渴。

 

我终生存在的疑问(这是一种病态的顽念): 我可爱吗?

干旱了三个月,现在终于下了一场暴雨。我回到屋里观看下雨,就像看戏一样。我不再喜欢描绘我所见的景象: 一描绘就煞风景。我更喜欢单纯地观赏,确信什么也不会遗忘,一旦需要,什么影像都会重新浮现。我还要更加全面地欣赏,要在短时间内,了解多种多样的生活方式,并且在每一种方式中,都能再见到惋惜另一种生活方式的忧心。我知道不久我就要投入严峻的任务,一天要抓紧每时每刻工作。可是现在,工作的愿望再怎么强烈,我也克制住自己,只是终日看书,散步,去采撷乐趣;夜晚我还要出去;我渴,要去解渴,这对我来说完全是新情况。夜间,我几乎等于在户外睡觉: 窗户大大敞开,月光照进来,将我唤醒,但并不让我气恼。天气热极了,在月光下可以光着身子睡觉。早晨醒来,只见一片始终如一的灿烂,以及树枝上方的蓝天。我每天去吃水果冰糕,就像别人准时去上学那样。我去吃冰糕,往往要走很远的路,先走得非常干渴,然后体会如同烧灼的疼痛感觉,耐心地研究我的焦渴。

不过,我知道这样安排不好,作家应当抵制物欲;然而如今,我却乐得持相反看法,要为自己创造痛苦,以备将来再也满足不了的时候。再者,别的生活!别的生活;我们在各种生活中所能亲身经历的一切,体味并讲出那种种强烈的感受。

 

拉罗克[11],七月十四日

将来我也能忆起当时,如同去年那样,我边走边读塔西陀,沿着一条松树夹护而景深的林荫路(这本出色的第十三卷,叙述尼禄逐渐丧失温和态度和天生的惧怕[12])。周围的自然景物,显得十分暗淡而凄怆。

我的情感的培育却很糟糕;斯丹达尔式的教育极为不当,又很危险。我丧失了怀有崇高思想的习惯,这是一件非常遗憾的事。我在生活上不肯花气力。这情况不应当继续下去: 生活中的方方面面必须确定,意志也像肌肉那样,必须永远处于紧张的状态。

不过,这一年来改变了方式,我并不感到遗憾;然而,无论怎么变,最终还得回归自我。不,我并不遗憾,知道从任何事里都能获益,只要心中这么考虑。我经历了许多事情,当然应该变一变了

 

看来我要放弃这部书了,毫无疑问,写起来太难,令人气馁。不过书成之后,还是很有趣的[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