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页

人啊!最复杂的生物,因而也是依赖性最大的生物。你依附于一切构成你的成分。不要抗拒这种近似奴役的状况,要明白更多的法则在你身上纵横交错,因而也更为奇妙。你欠了这么多,具有种种品质,仅仅付出相应的依赖性。要明白,独立是一种贫困状态。许多事物向你讨债,但是许多事物也支持你。

不管一件什么事物,绝不会为另一件事物而生,也不管那是什么事物。任何行为,都应该找到自己存在的理由,以及本身的目的,不要去关心别的。不要为了报偿而为善或作恶;不要为行动而创作艺术品,不要为金钱而爱,不要为生活而斗争。应当为艺术而艺术,为善而善,并为恶而恶,为爱而爱,为斗争而斗争,并为生活而生活。大自然干预其他事物,而其他事物与我们无关。在这世界上,一切事物都连在一起,相互依附,这我们知道;但是,做每件事都为事情本身,是为其价值提供理由的惟一方法。

这里我要谈谈为生活而生活,要同拉瓦特尔一起高喊:“亲人们,让我们生活吧,尽量生活吧!”

广告:个人专属 VPN,独立 IP,无限流量,多机房切换,还可以屏蔽广告和恶意软件,每月最低仅 5 美元

 

“拿住你所有的。”

除了事物给我们的感受,我们一无所有;为了馈赠这些感受,事物也借给我们了。物、人,对我们仅仅是动情的一种途径,一种凭借。迷恋物就错了;我们从来就没有物。有……就是拥有必要的。拿住你所有的,还要加一句: 只拿住你所有的。

物是上帝的代言者: 物逝去,上帝言语的意义依然存在。我们可以惋惜物,唉!正如听到十分甜美的话语之后,惋惜讲这些话的不可替代的声调。人和物的美;地方的美;上帝的声调。

 

我瞧见这道皱纹了,我对他说,它是一次极度疲惫产生的。这次疲惫是由于我的放任。放任行动,如果是受强烈的欲望、巨大的激情、坚定不移的意志所指引,倒还说得过去;其实不然: 给予我每种欲望以如此平等的公民权,并以如此相似的态度欢迎所有欲望,结果此刻,在同一时间,它们全要抢第一位置。现在我认为,人没有能力选择,一举一动,总是受不住最强烈欲望的诱惑;甚至忘我也是骄傲心理的诱惑;要不然就是痴情的爱。对其余的一切不大理会(也不去理会),不大受吸引,行动就方便了;甚至称得上最自觉自愿的行为,也不过是一种隐蔽的放任自流。如此等等。

噢!我若能简化自己的思想……有时,整整一个早晨,我愣在那里,干不成任何事,心里极度不安,就想事事都干。渴望学习对我是最大的诱惑。面前有二三十本书,全都开了头。你若是听我说了准会发笑,我一本书也看不下去,想全看的愿望太强烈了。一本书拿起来看三行,我就什么事都想……(过一小时,我得去看望保尔和皮埃尔;哎呀!差一点儿把艾蒂安给忘了;他肯定要伤心的;路上,我还要买活袖口;洛珥还等我给她送花……)噢!我的时间!我的时间就会这样流逝,一直到死!噢!能在国外的海滩上,生活一段时间,一到户外,就能晒太阳,沐浴海风,眺望无际的海洋……我干脆出去……我的精神倦怠,出去走走就会好……可是,我早就决定用一小时练练音乐……

唉!有人敲门!有人来看我,真受不了!……(终于摆脱: 少说也浪费了一小时!)——有些人真幸福,我高声叹道,他们的每时每刻都安排满了,不得不按部就班。噢!坐井观天!坐井观天!

我们要当心,纳塔纳埃尔,当心所有那些获取幸福的手段。尤其不要选择: 首先,人就谈不上选择,其次,以为自己在选择,就很危险;因为,要选择就必须判断,而判断总是意味着……况且,等等。

供马塞尔·德鲁安采用。

激励工作的训练方法。

1. 精神法:

a 死亡迫近的意念。

b 争强好胜;真切地感受自己的时代和别人的创作。

c 人为地感受自己的年龄;通过与大人物传记的比较来增好胜心。

d 观察穷苦人的劳作;在我看来,惟有强迫的劳动,才能为我的财富提供辩解的理由。财富仅仅视为自由工作的准许证。

e 比较今天的工作和昨日的工作;再选择工作最勤奋的那天作为标准日;确信这样一条错误的推理: 今天什么也不能阻止我同样工作。

f 阅读平庸或拙劣的作品;感觉其中的敌对成分并夸大危险。怀着对那些作者的仇恨来写作。(方法很有效,但是比竞争要危险。)

 

2. 物质法(每条都无把握):

a 节食。

b 头和脚两端要十分保暖。

c 睡眠时间不要太长(七小时足矣)。

d 在阅读和弹奏音乐的时候,绝不要考虑练习;要练习,就挑一位古代作家,只看(但是非常认真)三行。每逢这种情况,我总拿起这几位的作品: 维吉尔、莫里哀和巴赫(不借助钢琴阅读);伏尔泰的《老实人》;或者,出于完全不同的理由,阅读福楼拜通信集的头几本,或巴尔扎克的《写给他妹妹的书信》。

卧室里放一张矮床,留点儿空间,一个木柜上安着齐肘高的一块宽面横板,还有一小张方桌、一把硬木椅子。我躺着想象,走着构思,站着写作,坐着誊写。这四种姿势,对我几乎成为必不可少的。

我若是不做非常难的事,就不能表彰自己。我自然就会想,无论谁做起来更容易,因此我做到的,任何人都完全可能做到。

我在内心深处,从未确信自己比别人高明;正因为如此,我才能将特别谦虚和特别骄傲调和一致。

e 身体要健康。曾经生病。

 

在工作室,不要摆放艺术作品,或者只摆很少几件,而且是非常严肃的: (不要波提切利)马萨乔、米开朗基罗、拉斐尔的《雅典学校》;不过,最好挂几幅肖像画或几副面具: 但丁、帕斯卡尔、莱奥帕尔迪;巴尔扎克的照片,等等。

除了词典,不放其他书籍。不要任何能分神或引起兴趣的东西。除了工作,不要任何能解闷的东西。

不搞政治,几乎从不看报;不过,无论同什么人,不要错过谈政治的机会;倒不是要了解什么公共事务,而是巧妙地认识人的性格。

 

想象力(在我身上)难得有走在构思前面的情况;激发我情感的不是想象力,而是构思意念;然而,仅有构思而没有想象力,还创作不出什么来,这只是一种无功效的激情。作品的构思,就是它的组成。如今多少艺术家,就因为想象得太匆急,创作出陈旧的、结构糟糕的作品。至于我,一部作品的构思,往往比它的想象早数年。

一部作品的构思一旦形成,我是说: 这部作品一旦开始组织,起草的工夫基本上就在于取消一切对它的机体无用的成分。

我完全清楚,成就艺术家特色的因素则另有来头,然而,写作时总想着个性的人,反而要倒霉。个性,如果是由衷的,总会相当明显地表现出来,而基督的这句话也适用于艺术:“要保自己命(个性)者必丧之[28]。”

因此,这头一件工作,我是边走动边做的。而在这种时候,外界对我有极大的影响,对我来说,分神也是致命的。因为,创作始终要自然地进行;必须专注于自己的构思,既不能厌烦,也不能暴躁。有时,意念迟迟不来,必须等待。要有无限的耐心。强行驱使构思,于事毫无补益,它会显得别别扭扭,结果会让人莫名其妙: 你缘何受其吸引。最得意的构思,只有当位置空出,再也没有任何别的意念时,才会到来。只有摈弃任何别的念头,才能呼唤它。有时,我一等就是一个多钟头。如果不巧,一点儿感觉也没有,就不免思忖: 我白浪费时间,完了,时间失去了。

 

夏尔婶母[29]……她断言什么,又不大说明理由,谁见了都要怪她那么自信。这是因为她了解和明白的事物极少,遇到什么事总立刻表示看法,又听不大进去不同意见。她甚至不明白,我叔父会因为她这种盲目自信而苦恼……唔!这恰恰使我衡量出她这种胆怯,缺乏自信,又处处想表现比妈妈明白。我婶母不大看重这一点,有什么奇怪的: 人最后理解的,正是责备自己的东西。
尽管如此,我对婶母的感情还是特别深,也特别喜欢同她在一起,究其原因,也许正是她怀着这种毫无所图的激情,驶向不确定的海岸: 她的思想吸引我并引起我兴趣的,正是这种鲁莽、爱冒险、容易造成伤害的特质,也是这种不计后果的态度,在很大程度上,也是我对叔父极深挚感情的喷放。再者,因为她经受了许多痛苦,并且会日益痛苦,但是因她本人之故;不应当抛弃将要受苦的人。最后,还有她那异乎寻常的忠诚。然而,妈妈认为婶母对我有影响,可大错特错了: 我感到能为她做许多事,并不是因为受了她影响,而是因为我很爱她,有朝一日她才能需要我,我也愿意事先就向她证明她可以指望我。至于影响,妈妈以为自己毫无影响,其实她更有可能……

 

给瓦朗蒂娜[30]……
唔!亲爱的朋友,要尽量,尽量理解一点别人——况且,这比什么都更有助于相互了解。别人也一样有秘密;每颗心灵都有伤感事。我们不要以为他们因为藏在心里,就不是像我们这样有烦恼的时刻。愿他们的交心引发我们的交心,不过,愿他们的沉默教导我们沉默,须知这其中有比怨艾更美的一种审慎。
我比较愿意这样考虑,我们多么亲爱的父母,现在显得如此平静,当年恐怕同我们一样,也有过反抗和神魂颠倒的日子。然而,时间多能让人平静下来!时间多能摧毁!多能伤害啊!我们不能容忍时间肆意妄为,要从时间手中夺取胜利,事先就把胜利掌握在我们手中,以便至少还能有几分自豪感。不要等待时间安抚我们平静了;时间带来的安宁具有过分浓重的哀伤色彩。我们要自行平静下来,从我们自身获取安宁,而这种安宁会更加喜幸。
我们要扼杀不安的心灵上这类不成型的念头,因为,我们还弄不清自己拥有什么,这类念头就会使我们眼高手低,期望值过高,结果更糟。到后来,这些就要结出太多的苦果。至于个人主义的那些自豪的、高尚而美好的思想,我们只保留我们感到有能力,并愉快坚持到底的几种,当然也要兢兢业业。
小说极好的题材!假如我只写一本书,表现一下这些大事,我也的确就心满意足了。还会有第三代人(我们的子女),他们也要产生怀疑,也要想象我们不可能理解他们;这些怀疑,现在我们正在经历。目睹自己所爱的人产生这些怀疑,明知他们会一无所获,却又无能为力,这情况也许并不那么令人伤心……

 

有助于形成我个性的名人。
《圣经》 巴赫 达·芬奇
埃斯库罗斯 舒曼 伦勃朗
欧里庇得斯 肖邦 丢勒(阿尔伯雷奇)
帕斯卡尔    普桑
海涅    夏尔丹
屠格涅夫
叔本华
米什莱
卡莱尔
福楼拜
爱伦·坡

 

我交往最密的人。[31]

[1] 纪德于1893年10月至1894年8月底不在巴黎,在法国南方逗留,去游览了突尼斯和阿尔及利亚的一些地方,还游览了意大利的那不勒斯等城市。回到法国北方后,于8月中旬去瑞士洛桑,9月中旬到达纳沙泰尔。

[2] 《神正论》是莱布尼茨生前出版的惟一的哲学巨著。纪德从1892年7月开始认真阅读这部作品。

[3] 费希特(1762—1814),德国哲学家。

[4] J·C· 拉瓦特尔(1741—1801),瑞士德语哲学家、诗人。纪德收到的作品是题为:《J·C·拉瓦特尔对爱与信的朋友讲的心里话》(1825)。

[5] 诺瓦利斯(1772—1801),德国诗人,他诗歌创作的重要主题就是向往“大世界”,“热爱自然”。他的未完成的长篇小说《亨利希·冯·奥弗特丁根》在他去世后第二年出版。

[6] 纪德当时正在翻译《亨利希·冯·奥弗特丁根》。

[7] L·蒂克(1773—1853),德国作家。

[8] 德文。

[9] 莱辛(1729—1781),德国剧作家、文艺理论家。

[10] 路易·克鲁斯勒的著作《莱辛和在德国的法兰西趣味》中,谈到伏尔泰应普鲁士国王邀请,于1750年到柏林时,因怀疑莱辛偷了东西而将其驱逐出他的圈子。后来,莱辛在剧评中严厉批评了伏尔泰的剧作。

[11] 这段话摘自莱辛的论战集《反葛茨》(1778),两次出现在路易·克鲁斯勒的著作中。

[12] 这个故事多半出自伪经,查无实据。

[13] 这一段是纪德去蒙蒂尼会友的火车上写的。

[14] 这句话引自保罗给科林斯人的第一封书简。

[15] 《克莱尔小姐之死》是《窄门》最初的拟名。

[16] 这句话引自法国哲学家、数学家、散文作家布莱斯·帕斯卡尔(1623—1662)的《思想录》。

[17] 指基督教的摩西十诫。

[18] 林叩斯,指歌德的《浮士德》第二部的人物,守望者林叩斯。这个人物取自希腊神话,林叩斯以目光敏锐著称。在《浮士德》第三幕,他只顾赞叹海伦的美貌,忘记宣告她的到来。在这里,他象征为美和欲所动而放弃警惕的人。

[19] 纪德遵医嘱,6月就去过日内瓦,看中距纳沙泰尔不太远的山村拉布雷维讷,决定在山村过冬写作。他于10月17日到达山村。

[20] 纪德正在翻译诺瓦利斯的《亨利希·冯·奥弗特丁根》。

[21] 比斯克拉,阿尔及利亚城市。

[22] 纪德在火车上第二遍阅读拉辛的悲剧《费德尔》,十分动情,潸然泪下。

[23] 指日记的上一页,即从“不能说实证主义小说……”至“它还将表明……”。

[24] 阿尔图尔·兰波于1891年11月10日在马赛去世。

[25] 前两行引自马拉美的诗《希罗底亚德》。第三行诗引自《几首十四行诗》中的第一首。

[26] 特奥克里托斯(公元前320—前250),古希腊诗人。

[27] 巴塞尔,瑞士城市,坐落在莱茵河畔。

[28] 基督的这句话在《新约全书》的《路加福音》、《马可福音》、《马太福音》和《约翰福音》中均多处引用。纪德无疑认为这是基督最重要的话,他在1916年发生信仰危机时,在《你也是加利利人(耶稣)……?》中,曾反复探究这句话。

[29] 纪德的叔父夏尔的妻子。这一段日记,大约写于1894年12月25日至1895年1月16日,纪德去蒙彼利埃叔父家小住期间。

[30] 瓦朗蒂娜,纪德的表妹,玛德莱娜的妹妹。这段日记涉及1894年8月在瑞士逗留时,瓦朗蒂娜和纪德曾经出走的事件,大约是答复瓦朗蒂娜的来信。

[31] 纪德在日记中没有列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