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八九五年——一八九六年 旅途散页[1]

一八九五年十二月十四日

游览皮蒂宫[2],穿过连接奥菲斯宫的走廊;巴拉丁画廊美不胜收。乔尔乔涅[3]的《音乐会》画面左侧,那个年轻人的头,是由一种奇妙的物质构成的。各种色调都化解融合,成为一种崭新而陌生的色彩,在画幅的每处都是独一无二的,——而且完全融为一体,根本无法分离,也不能加添一笔;目光沿着额头、鬓角移去,微微接近头发,丝毫捕捉不到缝隙,就像熔解的珐琅,还在液体状时摊在画布上。

面对这幅画,不会有任何别种想法;独一无二,就是一部杰作的特质;让人相信任何别种形式的美都要等而下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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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月十五日

圣米尼亚托,山丘林荫路,天气好极了。只因暮晚时分,雾气腾起,天空时而薄云遮盖,时而几乎碧蓝响晴。全城熔化在一个金子的浴缸里;屋顶呈李子色;大教堂及其钟楼、韦基奥宫[4]的塔楼、高高耸立;山丘仿佛规避;菲索尔对面的高山巍峨。阿尔诺河姿态优美,在入城和出城处显露出来。太阳落山,它那温柔而朦胧的光辉,淹没了我们站在墓地大理石平台上所见的这些景物。墓地围着丧葬的柏树,近乎黑色,非常肃穆,恰好适合佛罗伦萨。

 

十二月十六日

下雨。我给阿特曼和一些不相干的人写信。意大利语课。再也没有什么比学习更有趣的事了。

 

十七日

昨天晚上,这个英国青年坐到公用桌上,写了几页日记,一大厚本快要用完了,看样子他渴望同我交谈。多亏玛德莱娜当翻译,我们才能交谈几句。
阅读了丹纳作品中波伊提乌[5]关于俄耳甫斯寓言的叙述,等等。

 

我们感冒了,这几天呆在屋里。外面下雨或下雾,顶多出去走几步。阅读。学习意大利语。我买了卡尔林奇的书[6]。贝尔蒂尼先生每天来看我。我在泽勒[7]的大部头中看点意大利史。我以伏尔泰的小说方式,构想一部《没有缚紧的普罗米修斯》。经过意志放松而痛苦的一个不顺的时期。

 

从圣米尼亚托,沿阿尔诺河岸的美丽山丘,一直走到牛奶厂对面的山丘。我越来越了解这些山峦和缓而朴实的线条,以及绿和灰的色调。

我喜欢站在阿尔诺河边,长时间观赏堤坝流下的河水形成的激浪: 堤坝倾斜着拦在河中,结果河水在一侧聚积,形成环状撞击坝壁,沿壁往下走,这样,流水就自成涡轮,固定一道波浪的形状。由流体瞬间穿越的这种固定的形状,看着简直妙极了。海上则相反,水滴静止不动,或者至少还要回到原处,而只有一道波浪的形状在游弋。

一个桥拱突出去,在河面上形成一个阳台,我就倚在上面观赏。桥拱下面旁边有一道小闸门,我想是小船的水梯,——随着或开或关闸门,水位就能起落变化。

河水始终是黄色而浑浊的,但是水面没有一点气泡和沫子;河水经过堤坝流速极快,顺着几乎垂直的坝壁冲下去,平滑而毫无挂碍,形成一道完全规整的水帘。这是一种滑落。

阿尔诺河水位下落很多,今天早晨又出现了挖河泥和沙子的工人,他们从河床和低洼河岸一铲一铲挖了淤泥,装满平底船。

前天夜阑时分,一场狂风暴雨突然降临: 狂风携着冰雹,闪电骇人,雷鸣震耳欲聋——无不具备——甚至圣诞节前的钟声也狂敲不止,将近拂晓时就开始,但是完全淹没在暴风雨的肆虐中,直到清晨才显示出天使之音。

一醒来还以为能看到如洗的碧空,可是除了乌云还是乌云——天空一副愁惨相,仿佛洪水要大泛滥了。

 

昨天我做梦飞起来(已经有过一次),飞得太高,再也下不来了,远远望见下方的大地,已经觉得变样了——惶恐——认不出离开的地点——晕眩。醒来时恐慌万状,真像病了。
然而,这绝不是一场噩梦。这十多年来,想想有过多次了。这种病态,在蒙彼利埃,在拉马卢,几乎每天夜晚如此。
昨天到牛奶厂一带散步;太阳特别热,春天的潮气叫人心烦。看来草木要发芽了。沿着阿尔诺河边走去,遇见高大茂盛的芦苇,一片片夹在河流与大道之间;河对岸则毗邻修剪过的树丛、不时有高大的橡树挺立突兀;绿色的大橡树修剪得笔直,枝叶繁茂,往外扩张,垂落到人行道上。

 

十二月二十六日

今天上午,参观菲奥丽圣马利亚博物馆、国家博物馆。特别观赏了我最喜爱的多那太罗[8]。他这个展览上,无论原作还是复制品,都让人感到那种异乎寻常的斗争,反对古代传统所取得的胜利……令人惊讶地偏爱人体、出奇地理解儿童的体型。这尊小爱神,一只脚踏着一条蛇,另一只脚半抬起——两条小短腿,还因裤子而显得笨重,变了形,但是缠得不紧脱落下来,成为装饰物,肚子上只剩下腰带,下身半裸露了;两只举起的小胳臂,动作又笨拙又美妙[9]

他那尊《大卫像》的华丽裸体;肉体的味道;骨骼和整个姿态之间肌肉消失了;极度消瘦,青春的活力——创作方法,等等。作为研究再去观赏。

 

十二月二十七日

今天上午在阅览室看报。来回的路上,到了阿尔诺河大坝前,我不可避免地要站住,观看水流最急或最缓时而变化的波浪。水位已经降低,工人又可以挖沙了。
午饭后,参观艺术学院,着重看了弗拉·乔凡尼[10]的作品。我们恰巧看了登刊的迪戈·马尔特利的讲座,知道安吉利科的生平。

 

可怕的时期: 意志松懈、精神半晕乎。

 

十二月二十八日

今天上午见到罗贝托·加特奇,他向我谈起渴望办一种国际性杂志,谈起他的诗集,还有另一部,以及他的小说。

他渴望科佩给他作序。这人挺聪明,他说到科佩,显然是不明情况。他若是在巴黎,肯定会加入《水星杂志》[11]的队列……

问他了解的其他法国人时,他列举都德、科佩、布尔热、左拉。

 

在多奈饭店用午餐,然后去参观梅迪契礼拜堂和奥菲斯宫,面对波提切利的《维纳斯的诞生》那幅画,写下这几行字。着重看了安吉利科的作品;学院的画家引起我更大的兴趣;洛伦佐·德·克列迪——他的《维纳斯》背景是黑色的。

 

观赏了廊台上的拉斐尔的作品;在他的画上,暗影往往是明亮部分简单的变暗;突起部位给人的愉悦感,主要来自对生硬的憎恶,来自既不遮掩又要平缓的轮廓需要。因此,要达到完美,就得做到从明亮到不太明亮,再到黑暗的难以觉察的递进。这根本不同于善于运用色彩的画家所追求的完美,——不管是威尼斯还是西班牙画派,荷兰还是英国画派,总是更加刻意,进行更难更有争议的探索。乔尔乔涅往往比提香还有过之,他画每个过渡所用的颜色,都似乎是特别的,独一无二的,尽管其品质始终是综合的,能立刻融于邻色。

 

面对一幅画,我极难产生写作的念头;那就寻找一些评论,有人就认为,限制自己的赞赏,而不是去研究,以便确保这种激动,学到的东西就会少些,但是我并不这么看;因此,我面对一幅画所能做的,不管无意识还是审慎的,只能是观察美。

 

十二月二十九日

新圣马利亚教堂。导游真叫人无法容忍,他的讲解把画都给毁了。毫无情感。我不大理解为什么这样盛赞西班牙人小礼拜堂[12]。礼拜堂里的一切都很新奇,但是毫无值得赞美的地方。完全是在牺牲美的情况下战胜了困难。

唱诗堂右侧的祭坛,矫揉造作的长幅壁画,已经充满了点缀,但是非常精美,出自菲利庇诺·利皮[13]之手。左侧祭坛,画了一条恶龙、一个复活的场面(圣约翰福音的故事)。被恶龙气息熏昏过去的青年,形象十分可爱。围着他的人物也都很美——黑人国王……复活场面上的一群女子也很妙丽。然而这些壁画,比起装饰中央祭坛的吉兰达约[14]的佳作来,就要逊色了。

午餐后,那位青年罗贝托·加特奇来看我,我们一道出门。他对我谈起要写的小说,谈得很好。要写一个系列,颂扬犯罪。第一部将为乱伦辩护(或者,至少要叙述);第二部将为谋杀辩护;第三部则为盗窃辩护。惟独乱伦是构思出来的;这是现代化了的暗嫩和他玛[15]的乱伦——《圣经》中的这些故事,他不知道,我就给他念了。他尤其要描述逐渐产生的厌恶,以及随着拥有而萌生的仇恨,这将构成书的重要部分……

 

再次出门去刮脸,走到新圣马利亚教堂广场,碰见奇特的队列。天已黑了,一片宁静,没有拥来围观的人,由男子组成的队列,都身穿白袍,手里举着火把,肩上扛着一副担架。这种景象,在佛罗伦萨,乃至在全意大利,大约时常见到,因为谁看见也没有跑来驻足。

 

晚餐后,我又会同罗贝托·加特奇,一道去竞技场,要再会邓南遮[16]。邓南遮约摸十点钟到达,一小时之后,我们同奥维托[17]离开竞技场,正是他把我介绍给他朋友的。我们一道去干布里奴斯咖啡馆;邓南遮贪吃纸盒装的香草小冰淇淋。他坐在我身边,谈话平易,雅人深致,给我的印象,他不大考虑自己是个人物了。他个头儿矮小,从远处看,那副相貌会显得很平常,或者已经熟悉,根本看不出文学气质和天才相。他蓄留的小胡子修成锥形,呈淡黄色;他说话的声音清晰,有点冷淡,但是挺轻柔,而且近乎温存。他的目光也有点冷漠,也许带几分残忍,不过这也许是表象,是他那色眯眯的眼神给造成这种印象。他头上只戴一顶瓜片小帽。

他询问法国人的情况,提到莫克莱尔、雷尼埃、保尔·亚当[18]——我笑着对他说:“您全看过呀!”“全看过,”他兴冲冲地答道,“我认为必须全部浏览。”接着他又说:“我们全看,怀着一再萌生的希望,最终能发现我们大家渴盼的一部杰作。”他不大喜爱梅特林克,认为他的语言太简单。他也不喜欢易卜生,说“他缺乏美”。“有什么办法呢,我是拉丁人啊。”他抱歉似的说道。

他正在酝酿一部现代剧,但是保持古典形式,遵循“三一律”……今年夏季,他同埃雷勒[19]乘游艇沿希腊海岸航行,“在迈锡尼[20]塌毁的城门下朗读了索福克勒斯的剧作”……

……由于我表示惊奇,不知是他文学上的渊博允许他如此完美而持续地创作,还是他写作之余,还有时间大量阅读。“哦!”他说道,“我有自己的一套方法,能快速阅读,所有书全看了。我干起活儿来可是拼命的,每天工作十二小时,一年干九十个月不歇手。我已经创作出了二十来本了。”

他讲这话慢声细语,绝无吹嘘之嫌。晚会就这样毫不费劲地延长了。

 

十二月三十日

午餐之后,我们又回到国家博物馆。多那太罗的绝妙的《大卫像》!小孩子的铜像!华丽的裸体;东方的优美;帽子遮在眼睛上的阴影,刚刚萌生的眼神便迷失而非物化了。嘴唇泛起的微笑;脸蛋十分温柔。

那小身子很娇嫩,有点柔弱的、不自然的美;——铜质的坚硬;——精制的护腿铠甲,只是禁锢了小腿,而上面的大腿则出了铠甲,倒显得更稚嫩了。

这种不知羞耻的装束又很奇特,那两条小胳臂绷得很紧,或拿着石子,或抓着沙子。我真希望随意让这形象展现在面前。我观赏许久——力图领悟,牢记这些美妙的线条、腹部紧接肋下的这道因呼吸凹陷的皱褶,乃至连接上胸和右肩的这种枯瘦的肌肉,——还牢记大腿上端有点间断的纹褶,以及骶骨上连的腰部这种异常的扁平……

尼古拉·达乌扎诺的这尊半身雕像[21],有什么好说的呢?我观赏的时候,觉得它比《大卫像》还要美。他身上现在比当年还富有生气,他的嘴唇抵得上他的全部话语。这两件作品是最美的——紧接下来的就是小爱神铜像和钟楼的《傻瓜》[22],可惜从下面只能瞧见半身。韦罗基奥[23]的《大卫》雕像也很出色。

 

十二月三十一日

圣马可小修道院,我真想祝愿你开满玫瑰花。

 

……沿阿尔诺河边返回——落日;水隐没在金黄的沙中;很远处,渔夫身影憧憧;炊烟从屋顶冉冉升起,开头青灰色,一遇夕照便染黄了。这种辉煌的景象持续很长时间,包括圣米尼亚托附近的屋顶、青杏色别墅的白墙;周围的柏树则显得更幽暗了。阿尔诺河的落水,好似剥落的闪光鳞片,呈极浅淡的绿色,靠下面则又掺进了橙色。

远处的渔夫抱着捕鱼篓,回到船上……这些延长的时日美不胜收……

 

一八九六年一月一日

有多少回,玛德莱娜在隔壁房间,我看成是我母亲了。
今天上午,在牛奶厂一带散步,心旷神怡……要不要讲述那束鲜花的故事?不要。讲给谁呢?不是讲给我听: 细枝末节我都能回忆起来。在那里的可怜的小玫瑰花,我不断地看她们——穷苦的小玫瑰花——买一个穷苦人的。我既笨拙又粗暴,起初没有理解,这一赠送的有意谦恭之举所包含的美意。我原想玛德莱娜心太软,抵不住一个穷苦人一再央求她买下。正巧昨天晚上,我给她带回小玫瑰。
这故事真奇特,我因之心绪不宁,乃至成了心病。万一哪天,玛德莱娜要离开我,我就会变成流浪汉。

 

傍晚乘车游览菲索尔。
晚上,在吉亚科萨[24]家遇见邓南遮。

 

她怎么也看不厌,我也乐得她这衰弱的身体不断需要我扶持;她的温存对我来说十分甜美;我细心地护佑她;她那带着愁云的额头偎着我的肩膀时,我真要因爱而流下眼泪。她看到许多景物都赞叹不已,但是面对伟大的美,就往往少言寡语了。

 

一月二日

参观圣马可修道院。到多奈家进午餐。摄影。乘车游览。

 

一月三日

同邓南遮和布拉达[25]的儿子,×××伯爵共进午餐。我陪他离开,又去找罗贝托·加特奇。乘车小游山丘林荫路。再回到皮蒂去接M,等等。

 

去年,我没有准确理解安吉利科,以为在他的作品中只发现一种纯粹虔诚的、道德的美,以为他的绘画仅仅作为一种祈祷方法,并且力求有效。萨伏那洛拉的故事,此刻占据我的头脑,在我看来是“圣像破坏运动”[26]的故事,反映了那场运动最可怕的全部内容,我也不同意从圣马可修道院能拿出一件艺术品。应当承认,安吉利科的某些作品是美妙的。当然,他的绘画过分让线条从属于形象,而形象,则是表达心灵的一种方式,心灵又是对上帝的一种颂扬,——而颜色,只是附属物、形体的填充物——不过,他给每个空间着色很细腻,也很美妙,幸好他认为天真配色所表现的欢喜,并不过分世俗。[27]

 

一月六日

有人同邓南遮谈起保健。他对我说没有失过眠,至少没有因睡不着觉而吃苦头。骑马和击剑能防止失眠。明天他要去达·芬奇的故乡芬奇村;他说是一次朝拜,并提议我陪同他前往。我若不是骑术太差的话,非常愿意同他走一趟。在谈到讥讽的时候,他相当明确地对我说,他不能容忍利用讥讽来反对事物,人只能出于爱心,才能洞察事理,这一点至关重要……

他在饭桌上只喝清水,这是工作者的一条规则;——然而他又说每天喝十杯到十二杯茶。今天早晨,他身穿骑马服装,为这样上桌吃饭表示歉意;他又华丽,又潇洒,那副果敢的样子很可爱。

Em有点疲倦。天气不好,灰蒙蒙的。傍晚我出去一下,跟踪几个引起我好奇心的人。我在后来的《华朗坦·克诺克斯》中,要用很长的篇幅讲述跟踪人的这种怪癖[28]

晚上玩点儿小游戏。Em身体极不舒服,不能参加,吃过晚饭就早早躺下了。我没有留在她身边,整个晚上心里都很难受,每次有人开门或者高声叫喊,我就担心会吵醒她,加剧她的偏头痛。将近午夜时分,我又抑制不住有几分伤心,觉得这种种行径不够严肃,不应该不同Em呆在一起。我真希望能离开这个圈子,而迟迟未能回到她身边,这是我从未有过的情况。在欢声笑语中,我也想到两年前,保尔和我在比斯克拉,那么平静,那么郑重度过的夜晚[29]。我不免思忖,自己怎么有那么坚定的意志,绝不会产生个人的忧愁,而那意志是不是真的那么坚定不移。在我们特别盼望的时间这种令人激动的临近,我不愿意这样跳舞和吵闹,反倒想共同祈祷、崇拜,或者只是严肃地等待。憎恶不严肃的行为——我始终如此。在这段时间,Em独自一人,又是怎么想的呢?

 

一月十三日

今天晚上,我们离开佛罗伦萨。我本应多谈谈。新圣马利亚教堂的吉兰达约的壁画、卡尔米纳圣马利亚教堂的马萨乔、菲利庇诺·利皮的壁画、圣马可修道院的安吉利科的壁画,以及里卡多宫的贝诺佐·戈佐利的非凡之作,都给我留下最鲜明的记忆。
总有这样或那样的事情忙不过来,这些作品就没有即时谈论。现在我记得相当清楚,今后什么时候都可以谈论了——再说,这段时间,各方多所打扰,不如等以后独自一人,消消停停地思索。
我到阿利纳里摄影室,尽量多挑些这些壁画的照片。单就贝诺佐·戈佐利的壁画照,我想能有二十四幅之多。我可以从容地观赏了。

 

几个美妙的夜晚,金色的和粉灰色的……阿尔诺河出了城区,两岸就宽阔、敞亮了。左岸有杨树林;右岸长着一丛丛芦苇、牛奶厂区的一座座幽暗的花园。杨树叶子落光了,整个金色天空透下来,光线像过了筛子。一片片沙滩,从岸边一直延伸到河中央。渔夫和挖泥工光着腿,回到平底船上,又进入水中,挖河泥和岸沙,装满船。牛奶厂区对面的山丘上,黑魆魆的柏树间,有一座约摸是教堂的建筑。

 

还有什么可回忆的呢?强烈地渴望游荡,恨不能立即,更加身贴身地,更加从肉体上感受自然万物,就像沐浴其中,就像沐浴时感受到海水惬意的接触。

 

心头萦绕着东方、荒漠,以及那种灼热、空旷、棕榈花园的阴影、白色肥大的衣衫——真是魂牵梦绕,感官发狂了,神经动怒了,每天一入夜,我总以为难以成眠。

 

我要写一首诗的开端,表达这种贪欲、要让自然渗透、强暴、占满我的强烈渴望,表达帕西淮对公牛的那种爱[30]

 

可以写一篇相当有趣的研究文章,论述贝诺佐·戈佐利。丹纳在《英国文学史》中论述乔叟和异教复兴那一章,倒可以借鉴。比萨公墓的壁画[31],就不如里卡多宫的壁画——可以不算头三幅(《收获葡萄》、《含[32]的诅咒》和《巴别塔》),以及小祭坛门口上方那一幅。
奇妙的花园,鸟儿好似鲜花,天使在散步,有孔雀似的羽翼,而孔雀倒像带花边的叶丛。

 

至于菲利庇诺·利皮、贝诺佐·戈佐利,我很想了解他们的生平。我读过多那太罗的传记,但是门茨[33]叙述得极糟。
为什么他的作品中没有女性呢?美妙的大卫对这个孩子的瘦小身体,表现出一种惴惴不安的赞赏。
意大利文艺复兴!感官的胜利,却通过这样不折不扣的虔诚,以基督命名的这种双重存在实在无法理解,异教居然喋喋不休,出言不逊,这种感官的胜利,真要令我惶恐不安。菲利庇诺·利皮,那副细腻的面孔,总那么年轻,不由自主地面带微笑,他在圣马利亚教堂亲手绘制的壁画上,并不像别人那样,注视着在他身边完成殉道之奉的人,而是扭过头来看我[34]。我希望进一步理解你的思想。他这个最年轻的艺术家,所有伟大艺术家对他寄予多大希望,交给他沿着马萨乔的路走下去的非凡任务。他们事业未竟就走了,而你却成为他们的全部未来。我想你尽管微笑,还是敬重他们的,感到没有他们的巨大努力,你也不可能创作出这样美妙的作品。
然而,你在大教堂所作的画,给钻到圣贝尔讲坛底下的天使安一个顽童的头,究竟是出于什么担心,还是出于什么嘲讽呢?出色的绘画圣徒的虔诚、他的温情、双手感激的姿态,是无法想象的。基督教艺术一点也不能超越,而一位更加善于运用色彩的画家,会做成一件更富异教意味的东西。出色的圣母,患了肺病的淋巴体质者,脸色蜡黄,脖颈病恹恹的,但是脸上已毫无痛苦的表情,就好像她早就承受了全部磨难。这的确是圣母亲自来见圣徒。无法想象这衣裙里还有个肉体,然而丝毫也没有走样儿。
圣徒显然在等待,他脸上毫无惊讶之色——他只是感谢圣母前来看望。
那其中还有某种绝难言表的东西,就像在佩鲁兹附近的修道院里,圣路易同吉尔修士的拥抱。
在卡尔米纳圣马利亚教堂的壁画,表现王子复活的那幅,哪部分出自菲利庇诺之手?被大火烧毁的这座教堂,还有他的哪些作品?还有哪些是老牌大师的作品?
这幅壁画令人赞叹,它的透视的缺点并无大碍。
孩子的裸体造型完美,而这种焕发异彩的白色肌肤,在这座教堂所有着衣的形象中,并没有,也绝没有异教之嫌。
这样一种感激之情,从孩子的目光,走向让他起死回生的圣徒的手,画面中心实际上是在他们两者之间想象的一点。这幅壁画的所有形象能列入我所见到的最美的。
我真希望再次欣赏圣马可修道院中安吉利科的那一大幅壁画。

 

罗马,一月十六日

从比萨到罗马,一路夜行,景物一无所见。夜色一片漆黑。车驶近奇维塔韦基亚,就听见大海的浪涛声。想到拜伦和席勒[35],这种念头挥之不去。Em给我翻译席勒从比萨寄出的几封信。昨天晚上,我给她念了《普罗米修斯》第二幕第二场,精灵第二次合唱的美妙篇章。[36]
奥斯卡·王尔德是现代诗人中,惟一不是作为写诗者引起我兴趣的人。在法国,根据戈蒂埃和福楼拜的观点,发明了一种荒谬的理论: 必须将作品与人分开,就好像作品是硬贴在人身上似的。就好像人的全部生活并不是他作品的支柱,并不是他的头一部作品似的,要以其作品为王尔德的生活辩解,实在愚蠢;殊不知他的生活比他的作品更重要,他对我说:“我将天赋置于我的生活中,仅仅将才能置于我的作品里,而这便是我生活的巨大悲剧。”

 

在拜伦和席勒的时代,一切似乎都揭示出来,我想描绘比萨公墓有一种乐趣,那时不是所有人都去过,也不是到处都能见到描述比萨的作品。现在我所感兴趣的,主要不是谈论大教堂和斜塔,而是那里的天气,从比萨到海边,在辽阔的平原上空,惟见辽阔惆怅的雨景。

 

罗马

今天傍晚,参观了无比巨大的圣彼得教堂。我不由自主,通过斯丹达尔的眼光看罗马。我发现了我在罗马感到无聊的秘密: 罗马没有引起我的兴趣。

 

在罗马,主要看了帕拉蒂诺山、卡拉卡拉温泉、西克斯图斯教堂——可是毫无疑问,我根本不喜欢罗马。

卡皮托利山博物馆里,《埃费斯的狄安娜》[37]旁边(右侧),那尊《解困者》小铜像[38]无比美妙。我认为,我喜爱它要超过任何古代艺术品——甚至包括美术馆的《尼奥比德》,或者慕尼黑的《睡觉的猛兽》。(后来,我在那不勒斯看到的出色的《渔夫墨丘利》。)

铜质本身非常光滑,宛若碧玉,近乎黑色,赋予形体一种更果断而持久的意志;那么优美,却毫无绵软之态。这个未到青春期的小小身体出奇地纤弱,然而丝毫也不令人惋惜,形体不必再太孩子气,或者过于丰满。

 

那不勒斯,一月二十九日

月圆之夜,尽管薄有雾气,夜色仍极为清亮,隐约可见恍若漂浮的卡普里岛,高出人们以为的海平线。古老的维苏威火山的山脊,仿佛带着烧灼的伤痕,而我们很想靠近瞧一瞧,究竟什么火焰洞,或者炽热的岩石,从远处发出红光和爆裂声,头一天夜晚让我们以为一座村庄遭了火灾。

每处景物都召唤它的音乐,像景物一样开朗的音乐,充满清脆的笑声,无需艰难的构思就产生出来。

我感到惊讶,从这里就能听到这首极为奇特的东方歌曲,开头的音调特别尖厉,又怪异地一直降到主音,只通过两个并列句子,而两个乐句节拍分明,仿佛在音调之间痉挛地旋转,接着停留在一种窒息中。

 

那不勒斯

卡普里岛神秘地漂浮在透明的水上。我喜欢海上岩洞。美丽岛的岩洞半没在水中!莫尔加的岩洞绚丽多彩!不过,我一点也不喜欢天蓝洞: 这些反光是一种冰冷色,根本不是天蓝,而是靛蓝,仿佛由一个不大懂色彩的神想象出来的。我匆忙出来。岛子另一侧还有一个岩洞,不大有名,但是很精美;洞小,通道逼窄,有三个入口,这样,光就折射进去,而且透进去的只有绿光线,也足以映衬洞中的水,就形成磷光。沉入水中之物,无不附着一种淡绿色的火苗;浸到水中的手也染上绿色,好似皮埃尔·路易的水黾。

这块土地格外多情,有两位漂亮的美国女郎谈起它来,就流下怀恋和渴望的泪水: 两位女郎我是在佛罗伦萨相识的,还曾把邓南遮介绍给她们。有的人来住一周,结果再也不走了。

马戈尼克勒夫人[39]的一位朋友,在卡普里岛结了婚,对他的故乡就再也不闻不问了。卡普里的姑娘们特别容易结婚做夫人。美国男人蜂拥而至,德国男人也蜂拥而至。我则不同,觉得卡普里岛虽有可赞叹的岩石,却是无法忍受的,或者差不多如此;我还是喜欢看见恍若海上的幻景,漂浮着的那不勒斯卡普里岛。

然而,我倒愿意在那岛上,而不是在佛罗伦萨,遇见那两位光艳照人的美国女郎,一位在读马洛[40],另一位在念奥马尔·凯雅姆[41]的四行诗——而且当邓南遮来看望时,她们也用岛上的葡萄招待我们——那是晒干的,再用浸了朗姆酒的葡萄叶包起来储存的葡萄;小包呈雪茄色,包裹层干了,很不起眼,但是保存了葡萄的糖分和水分。

 

从拉卡瓦镇有一条上山的路。一路上方尽是树木枝条形成的网,引人遐想,轻盈的榆树和细弱的杨树,在美妙的空中垂悬,装饰这些葡萄棚,该是多么明媚的春天景象。我们穿越的小树林,已经开满了紫色的番红花。

本笃会修道院,半隐蔽在岩石之间。我们参观了图书阅览室,便下到修道院;修道院嵌在高高的岩石之间,虽然午后的太阳当空,阳光直射下来,也显得惨淡淡的。墙壁的苔藓湿漉漉的,常年往下淌水。这里一切都似乎腐烂化解而变细小,呈白色和绿色。下面的地穴还要宽敞得多,只能从修道院的一个敞着的气窗透进空气和光线。朦胧的光极为轻柔地裹住不对称的大柱子,地穴一片死寂。给我带路的修士端着一盏灯,灯光照见一堆堆头盖骨和枯骨;有些骸骨蒙上一种毛茸茸的白色。

再往前走,只见在两排粗柱之间,有一行六具石棺,一具紧挨一具,全部敞盖,满满装着骸骨。

再远一点儿,便是相当精美的壁画,出自乔托的一个门生之手。[42]

 

有人会说:“敌人,就是外部。”

 

仅仅危害自身是很难做到的。

 

离开陶尔米纳,前往卡塔尼亚[43]。令人惊叹的旷野,展现焦黑的沃土和熔岩,没有耕种的地方,火山岩渣之间长着失去娇态的阿福花。

 

“一种着魔似的疯狂,把我推向一切所谓坏的东西。”

 

锡拉库萨[44]

看看锡拉库萨的夏天。齐亚内河的纸莎草,从两岸相连接,在游船上方织成金银条的拱顶,带我们游玩的水手如是说。平底船触到岸边,折断浅水的青草,带起草根,发出窸窣之声。天空极低,将乌云一直拖到大地。船缓缓溯流而上。

泉水周围长着纸莎草,是从前阿拉伯人栽种的;我想象非洲大湖的湖岸同这里大不一样。源泉在一个很深的池底。水相当深,在这里呈现异乎寻常的蓝色。天蓝色大鱼在水中游弋。真想把一只戒指投下去……我想到加夫萨[45]的游泳池: 那些温泉游泳池中,有瞎眼的大鱼,能拂着游泳者,据说是为了纪念伟大的坦尼特[46],俯视池底,还能看见蓝蛇在石板上爬行。

 

石牢、封闭的园子、洞穴、地牢的果园、维纳斯水泉的涓流、青藤。这废弃的采石场,正是囚禁俘虏的地方。[47]空气厚重,湿度很大,弥漫着馥郁的橘花香气。我们吃了还未熟透的柠檬;刚入口让人受不了的酸涩味消失之后,口里就只剩下难以置信的一种清香了。这地方充满淫荡、谋杀和极端无耻的情欲;阿拉伯故事给我们讲的这些地下花园,阿拉丁就去寻找过果实,即寻找宝石;游方僧的表弟同他相爱的妹妹关在那里;岛屿国王的妻子夜晚去见受伤的黑奴,以其魅力阻止他死去。[48]

希腊式的剧场,在夜晚月亮升起来的时刻观赏。上方便是从坟墓通向阿福花田野的路径。我从未见过如此幽静的地方。

 

马耳他[49]

……傍晚时分,我们观赏了总督府花园,园中的景物,我最喜爱的还是一个大承水盘: 它紧贴地面,有欧石楠围护,水满满的,几乎漫到边沿儿,就像一面大镜子,平悬在那里无人见。
我想一座花园,路径如悬在半空,那就会非常美妙——窄窄的浮桥,同树叶一样高。这座花园在橘园中间,石板铺的花径略微高出地面,两边安了矮小的护栏。已经闻得到飘来的橘花香。我们在满满的承水盘旁边,拣了一张长椅坐下,念了丹纳论述格林的那一章[50]
天光还大亮,但却没有了影子的时候,谈论夏天暮晚异乎寻常的陶醉。在马耳他突然有所感悟。“纳塔纳埃尔,我教会你热情奔放。”[5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