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八九八年

马赛，星期一，一月三日

旅行[1]。在日内瓦用晚餐。坐在我们对面的一位先生和一位太太，他们满脸通红，怒不可遏，只因特地从伦敦来，要继承一份遗产却落了空。玛德说她那样子，就像头朝下跌了一跤。
玛德莱娜胃疼。
罗讷河上月光皎洁。
到达马赛还未觉察： 我们睡着的工夫大了一点儿。
在终点站旅馆用茶点——然后，我们乘车疾驶在普拉多大街上，正赶上灿烂的日出——浪涛别墅旧地重游[2]，等等。

 

尼斯，阿尔松别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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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期五，一月七日

这么多美景，真难以想象。长长的坡地橄榄园，美景中的一片苦境——一月份，是金合欢、桉树、蔷薇开花的季节。这座大别墅一览景物，却不能俯瞰整个地方。走廊不见尽头，总有台阶和新的楼梯。房间特别宽敞（空间很大），有壁炉，壁炉两侧的窗又小又矮，上下都有插闩，打开便是迷人的花园。正对着我们，一条笔直的花径顺坡而下，一眼望不见头，断为台阶、均匀而和缓的梯级，逐渐走低，隐没在树木枝叶的下面。左侧长着一片柏树，lentas inter rosas cupressi[3]；右侧有一种建筑物，看似一座墓，这令我想起梅纳尔克说过，他有时喜爱一片墓地胜过一座花园，退一步讲，在最美丽的地方，他并不总喜爱雕像，有时倒喜爱一座简单的坟墓，就像阿利康林荫路的墓[4]。路径修得很美观，好似塞维利亚王宫里的路，有的路段装饰着由黑白石子镶成的均匀的图案。——这是晚上，远处的城区灯火明亮；隔着雾幕可以想见大海。——心中不免想，明天，我们下去逛逛花园；明天，我们会尝到……趣味；月亮很快就要圆了。
房间很冷，费劲地用松节点起炉火，屋里积了点儿烟。并排两张床，由一副蚊帐罩住——床头板很大。客房费每宿九法郎。

 

一月十日

到幽暗的山谷游览。
泥泞，小山谷潮湿，蕨类植物，圆砾岩。在两条小溪的汇合处，花园住宅也许太潮湿了。我们沿一条小溪溯流而上，没成想走的恰巧是小山谷的溪流。
桉树缀满花蕾。伞状松、柏树、橄榄树。
一个小男孩在墙头递给我们橘子。我们在小山谷里吃了几个。然后，我们攀登左岩壁，回到阳光下，这山谷上面有几座别墅，呈阶梯状，园中栽植了大量玫瑰。去年八月份这里似乎特别炎热，给我们折玫瑰花的老妇人说“那时花全开了”，——说给我们折花，不如说帮我们折花——因为她不会选，净挑最大的。
现在，花一经雨就起锈斑，花瓣很快会脱落；况且，玫瑰花和橘子非常便宜，要买不值得跑到尼斯。
我们折的花太多啦！满捧满抱，见到一只小白山羊，我们就扔给它吃几枝——红玫瑰。

 

有一天夜晚，我给她吃了三氯乙醛，这种药吃了特别发困，就要把她的咳嗽压下去了，不料蚊子又把她闹醒了。是我干的蠢事——借口多让她透点儿气，就把蚊帐敞开了一会儿。
夜间起了风——天空云重，地上雨多——温煦的天气令人倦怠——百花都已初放。这是九八年一月十日[5]。
乘车去游阿斯普尔蒙，二十法郎。由于天黑下来，路程显得有点儿长。凉爽。橄榄树给人亲切感。我阅读歌德的游记，最重要的段落还高声朗诵。一味赞赏他是不对的；必须不断更新。
几个孩子跟在车后奔跑。我们让他们上车，只有两个年龄最小的肯上来。其他孩子还跟在车后跑。那个大孩子说：“不上！上去您又会把我送回尼斯。”

 

一月

马塞尔出色的信——谈到左拉给共和国总统的公开信[6]。
蒙特卡洛，午餐，在冰块下的鲑鱼鳞片特别鲜亮；半瓶拉罗兹古堡红葡萄酒。在卡片上看到，波尔多红葡萄酒，每瓶五十和六十法郎（1869年的Cha·teau-Yquem牌）……
服务员面目可憎。戈尔贡佐拉上等羊乳干酪，外红皮，内软腐乳心，吃着不如罗克福尔干酪[7]。这种奶酪，能同什么相比呢？
银莲花： 没有快乐的春天——清香难以捕捉。这一切我要记住。

 

天气不大适于乘车游玩。我们呆在游乐场。
我赌输了一百法郎。玛德赢了三百法郎，又全输掉了，我又赌一把，彻底输掉五十五法郎。

 

德雷福斯案件越发让人忧虑了[8]。
星光下夜望博尔迪盖雷[9]。黑暗浪涛的白色边缘，几乎与道路齐平[10]。

 

这样一天的种种感奋，有四分之一，就足够乏味的一年回忆的了。
我们的收获丰饶过望，这倒令我疲惫。我希望在一种相当可观的成果基础上，从容地工作，走上每一条路都不会特别窘迫不安。

 

罗马，三月初

昼长夜短了。玛德莱娜身体好起来。《扫罗[11]》一场接着一场，也缓慢地完稿。我不写信，几乎不给任何人写信了。除了一点点也许不算好的诗之外，我什么也不写，只是创作《扫罗》。我总是同时看的书太多，哪种书也看不完，一天一天地拖着，包括布瓦西埃关于恺撒统治下的宗教有分量的研究、马萨的《罗马考古学》（我读完科利尼翁的《希腊考古学》、克鲁瓦泽的《希腊文学》、左拉的《巴黎》[12]，还有我在完成《扫罗》之后才想接着看的《亨利·埃斯蒙德》[13]）……
总之，我还在看哈菲兹和歌德的诗。练习弹钢琴还占据我大量时间，同时弹奏舒曼和肖邦的各个段落，至于巴赫，则是一种更为缓慢的练习。
不大出游。上星期五去潘菲利别墅一游，十分畅意，而民众都跑去参加五十周年欢庆了[14]。绿色的小橡木林围着一片银莲花草地。

 

罗马，三月

今天，游览弗拉斯卡蒂、阿尔巴诺等村庄。
我正要拿个铜子给一个乞儿，他却以为我上前要揍他。为此我心里还在难受。

 

罗马，三月

在剧院（帕格利亚齐）遇见奥克塔夫[15]。做一个自私而肤浅的人，披上毫无激情的外衣。
夜晚，守在玛德莱娜身边。对奥克塔夫，主要还是怜悯，因为，我们感到他仍有病痛，身体脆弱——可是，玛德莱娜却补充道：“别人并不感激他引起的怜悯。”

 

库沃维尔，七月末

从阿朗松返回。
和玛德一起读叔本华，继而又读《麦克白》（莎士比亚）。
独自看《群魔》（陀思妥耶夫斯基）、米什莱的《罗马史》头一百三十页。《穷人》（陀思妥耶夫斯基）、《蓓蕾尼斯》（拉辛）、《屏障》（布尔热）。

 

八月十八日

我第一次真的感到痛苦了。
在全法国，我还没有十二位善解的读者。而瓦莱里已经责备我“把网撒得太低”。
眼看着一个接着一个成名，而那些人思想简单而肤浅，轻易地表现惟一能表现的事物，他们作为读者我甚至都不愿意接受。
就说德鲁安，他敬重我，却不大敬重我所做的事，我明显感到了这一点。他认为（他本人并不承认）在广大读者面前不成功，就算不上一部成功的作品。
不过，他差不多看好我的《给安琪尔的信》。
我则认为，完全按照我的意图写出来的一部作品，不能算是失败的作品。我的过错是过高估计了读者；现在我的过错，又是过分蔑视读者。无论昨天还是今天，我实在不知道是为谁写作。
《扫罗》则不同： 我的确写给观众……即便如此，主题有可能秘而不宣，几乎跟所有主题一样。况且今天我依然看到，法盖只把《群鬼》看成一个平常的乱伦故事[16]！！

 

八月二十八日

上个月的望月之夜，我去埃特尔塔用晚餐，步行回来。我想，那是我今年最美好的时刻。天空没有一丝云彩。去的路上，天气特别炎热，令人十分振奋。实难想象，海波之上还有这种日落景色。海面非常平静，几乎没有折断倒映的光影。船只拢了岸。我在海滨附近匆忙用了晚餐，回到水边，只见夕阳还红红的，缓缓地沉入海里，等它完全消失之后，我才离开那地方。快到晚上八点钟了。天空的另一端，初升的月亮放射清辉；我正朝着月亮走去。小麦还没有收割；燕麦田平展展的，一望无际；周围没有一点动静，沉寂得出奇，我几乎认不出这地方了；在我经过的路上，只有几头个头儿庞然的奶牛惊慌了一阵；但是不见一只野物，也不见一个人影。我取道名为“财富”的一条峡谷返回，峡谷到一面山坡连着树林，一直通到大路为止，我经过时总擦着树枝。略微起点雾，使夜晚逐渐凉爽，也使空气稍显浑浊，但是月光照样十分明亮，我能够把边走边吟成的诗句写下来。我就是这样，几乎没有迟疑，写出一场戏的长长片断，即普洛塞耳皮娜向刻瑞斯[17]讲述她的第一次哀伤。美妙的夜晚。走到山坡脚下碰见玛德莱娜和乔治，我甚至颇感不快： 他们见我迟迟不回去，不免有点担心。玛德莱娜有一阵偏头痛了，现在还非常疲惫。我们说了几句话，我就请求他们允许我走路拉开点儿距离。我力图恢复清静，接上我作诗的思路，然而思路中断，再也写不出什么了。

 

十月末

今年夏季在拉罗克读了：
《私生子》(小仲马)、
《欧勃雷夫人的见解》（小仲马）。
高声念完《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近日又高声念完托尔斯泰的《回忆录》。
低声念完《鸟飞花落》（布尔热）。
《小市民》（巴尔扎克），未完。
《拉普塔游记》（斯威夫特）。

 

然而，我的全部时间，几乎就这样过去，要不就是同朋友一起跑农村，而且我也离不开农村了。有时我关起门来写作，可是一听到路上有人唱歌，我就立刻抓起帽子追上去。本以为能写完《菲罗克忒忒斯》[18]和《普罗米俢斯》。不然。

[1] 纪德夫妇在洛桑短暂停留，经日内瓦，再取道马赛去北非旅行，但因玛德莱娜感冒而放弃旅行计划。

[2] 1896年4月，纪德从北非回国，在马赛罗森堡住的浪涛别墅逗留数日。

[3] 拉丁文，意为“在软弱的玫瑰中间的柏木”，大约是纪德模仿维吉尔的这句诗：“……在软弱的铁线莲中间的柏木”。

[4] 阿利康林荫路，法国南方阿尔勒城的著名林荫路，两侧有许多陵墓。

[5] 我记下这些细节，是因为想到我酝酿小说（《背德者》）时，可能有用。1904年11月。——原注

[6] 关于德雷福斯案件，左拉“给共和国总统的信”，于1898年1月13日，以《我控诉》为题，刊登在《震旦报》上。

[7] 戈尔贡佐拉，意大利地名，在米兰附近，以产戈尔贡佐拉羊乳干酪著称。罗克福尔山羊乳干酪，产于法国南方阿韦龙省的苏尔宗河畔罗克福尔，在山洞里发酵。

[8] 纪德的密友也分成两派，瓦莱里、鲁瓦尔为反德雷福斯派，德鲁安为德雷福斯派。纪德态度持重，他于1898年1月，在支持左拉的请愿书上签字。

[9] 博尔迪盖雷，意大利地名，海水浴场。

[10] 这页日记，是纪德和妻子去游览意大利时记的。他们大约在1月14日到达佛罗伦萨，18日抵达罗马，于5月17日才返回巴黎。

[11] 扫罗，《圣经·旧约》中人物，以色列王。纪德以他为题，创作五幕剧《扫罗》，1903年发表。

[12] 《巴黎》是左拉《三都市》三部曲的第三部，前两部为《伦敦》、《罗马》。

[13] 《亨利·埃斯蒙德，马尔伯勒一名军官回忆录》，英国作家萨克雷（1811—1863）的长篇小说。

[14] 1848年3月4日，撒丁国王查理-阿尔贝特签署宪令，要在意大利伦巴第建立君主立宪制，至1898年3月4日为五十周年。

[15] 奥克塔夫·约翰-朗贝尔，纪德的远房表兄弟，二人年龄相仿。

[16] 《群鬼》是挪威戏剧家易卜生(1828—1906)的剧作。《辩论报》专栏作家法盖在1898年7月4日一期上刊登文章，嘲笑象征主义。

[17] 普洛塞耳皮娜为罗马神话中的冥后；刻瑞斯为罗马神话中的谷物女神。纪德后来写出四幕交响曲《普洛塞耳皮娜》的片断。

[18] 然而还是写完了《菲罗克忒忒斯》，动身前夕写了“整个第四幕和第五幕”。——纪德原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