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页(一八九七年至一九○○年)

思考之一(草案)

我重读帕斯卡尔这段精彩的话:“亚历山大[1]贞洁的榜样,没有培养出多少禁欲者,而他酗酒的榜样,倒是造出大批纵欲者。等等[2]。”

正是深受这种思想的影响,有人才动辄就要向我们掩饰伟人的脚。然而,他们的脚所置的高度,于我又有什么相干;他们的脚是美的。问题甚至不在这儿;头和脚同属一个人,有秘密的关系;我在这里若是将伟大抽象化,谁知道不会尽行丧失呢,我所说的抽象化,即只考虑情感、思想,而忽略器官;有果实,而没有托载过它的果树?伟人的伟大不仅仅在他的头脑里;如果他能把伟大举得再高些,那也是因为他的身材更高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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况且,这种比喻似是而非: 伟大有多种多样方式,美有多种多样方式,值得引人关注也有多种多样方式。

卑劣的情感是伪装的情感。虽然很难,但是人们发现,也许没有一种情感能幸免……等等。栽植的最不起眼的鲜花,也在抒发一种特殊的美。

 

思考之二(草案)

论疾病的功用。

(参看帕斯卡尔的《为祈祷用疾病》[3]。)

疾病,不安的根源。

对“心满意足的人”无所期待。

伟大的病人: 先知、穆罕默德、圣保罗、圣约翰(儒勒·苏里认为今天降低基督言论的神圣重要性,就能把他说成一个歇斯底里患者和一个肺病患者吗?),卢梭、尼采,陀思妥耶夫斯基、福楼拜,等等,还有病态的人物: 哈姆雷特、俄瑞斯忒斯,等等。

古代对疾病之需要。

补偿体系(理解得极糟)。荷马的失明、俄狄浦斯的故事(留作他用[4]);他仅仅由于痛苦而歌唱;在掌握他的爱情的现实中,他则沉默。因此,他的歌显得悲伤;那些歌表达的是渴望,而不是拥有。在现实中,它们并不悲伤,而仅仅讲缺少……(太微妙,要解释清楚)。

古代英雄人物病态的巨大不安: 普罗米修斯、俄瑞斯忒斯、埃阿斯、淮德拉、彭透斯、俄狄浦斯(俄狄浦斯另当别论,在我的戏剧构想中,应是麦克白的对立面)。

至于荷马,要提示夜莺啄瞎的眼睛,这种解释要比补偿体系令人满意得多。一瞑不视真实世界。失明的夜莺唱得更好,不是怀着遗憾,而是充满激情。

疾病向人提出一种新的不安,证明其合理性。卢梭的价值由此而来,尼采的价值也一样。无此病症,卢梭就会是个不折不扣雄辩术教师,像西塞罗那样令人无法容忍。

人们在伟人的健康体魄上所抱的幻想: 瞧瞧莫里哀、拉辛等。这个问题谈得最好的,恰恰是歌德,人们当作健康文人典型的人。请看《浮士德》(同希隆的精彩对话[5])。无可置疑,他感到了其中的好处……请看《托尔夸托·塔索》[6],等等。

应当在这里提出斯巴达的著名问题。为什么斯巴达没出伟人。种族的优越妨碍个人突出。然而,这样他们倒创造出了男人身体的比例标准,以及多利安种类。取缔病弱的人,也就取缔稀罕的变种——在植物学上,至少在花卉园艺学上,这是人所共知的事实: 最美丽的花朵,往往是样子羸弱的枝茎绽开的。

 

大地上令人赞叹的事情,就是人被迫感受多于思考。

在渡海晕船的过程中,增加了荒唐的感觉;不可能准确地回忆起来,尽管最无意义的感觉无限延伸,占据时间的虚空。然而,有些声响,例如,间隔较长的机器轰鸣,就迫使我用来度量时间;一声响过,直到下一声的间歇,我在心里就反复嘀咕:“哈!这就是越橘的腐烂糕点……”在我的思想上,这糕点就叫: 灵柩台。在另一个瞬间,我不幸瞧见一个脱落的销钉,吊在一条铜链上,摇摆晃动,同轮船的颠簸成反方向,这使我联想到南方的大蝗虫,它们全身黄绿色,腿特别长,糊上来就像给皮鞋擦油。

大汗淋漓,几乎要昏过去,如同爱伦·坡的一个垂死者,对,正像《陷坑与钟摆》[7]中的那个不幸者,想道:“噢!将这舷窗打开!噢!打开这舷窗!”可是没有办法,在好大一阵工夫,只想,只感到这一点: 有点儿海风吹到我肿胀的面颊,该是什么滋味,感到意志离愿望极远,十分遥远,每次要将两者连起来,完全是徒劳无益的。惨啊!喘不上气来,猛然扑向舷窗,抓住螺帽,拧动,拉起,打开,又跌倒在床铺上,就跟死了似的,而主宰一切的,却是寒风引起的强烈不适: 就在打开舷窗的当儿,寒风一拥而入,冻僵我汗湿的双手。

许久呆着不动,甚至不动一根指头,任凭汗珠从我的前额,一滴一滴流到枕头上;继而,逐渐有了思想,感觉——现在被海风冻僵:“噢!关上这舷窗!噢!把这舷窗关上!……”

不仅仅是恶心,而且几乎咽不下稍微硬一点儿的东西,唾腺不分泌唾液,肌肉不肯吞咽;舌头和口腔分泌的黏液,厚厚地贴住,脏兮兮的,好似隔绝层。

 

夕阳缓慢地沉向海面。天边雾气弥漫,落日在雾气后面隐没。空气温煦,同大海一样平静,然而,我们周围的一切都在摇晃并逃逸,寻觅支撑点,向往港口。人们在想:“今天夜晚……(时间还很早),今天夜晚,一块新陆地的灯塔就要指引我们进入安全的锚地!……”
可是为什么呢?
况且,非洲大地,已被急雨冲洗——况且——更足的力量去迎接新的欢乐……

 

不是一个乡村——而是整整一个地区。

 

极力克制,才没有呕吐。

 

索伦托,阿尔洛塔别墅

沃尔莫勒[8]宅中

这片花园——果园,要论光彩、幽深的华丽、秩序、有节奏的美、柔婉,等等,哪里也不能与之相比。我进入园中,走在一半流泪、一半欢笑的橘树林荫下,已经满心陶醉了;枝叶繁茂,几乎望不见天空。下过雨,天还灰蒙蒙的;光亮仿佛完全是由大量的橘子放射的。果实压弯了树枝。柠檬树更细弱,但更挺拔,少点阔气,却多点优美。上方的护栅栏,有时把果林几乎遮暗了。这些树干无论数量、适当的高度,还是光滑的外观,都令我想起科尔多瓦[9]清真寺林立的柱子。树干之间的地面上,不间断地铺了一层厚厚的酢浆草,比草坪的绿色还要浅些,蓝莹莹的,也更为柔软,更为细弱。坚硬的黑土地花径,笔直而狭窄,布列均匀,由于幽暗,又热又潮而生了苔藓,真渴望光着脚走在上面。

花园尽头连着站台,确切地说连着悬崖,下面便是大海。园子边缘已不是橘林,而是绿橡树和松树。沿园子边有一条宽得多的林荫路,由一排树护着,将散步者与大海隔开。在突出的岩石上,处于险势的平台有几处安了桌子和圆圈椅。让人赏心悦目地休憩。殷勤的园丁正是在这样一张大理石椅子上,摆了橘子招待我们。共有四种: 最大的几乎乏味,像西瓜似的微甜,我更喜欢鸡蛋大小厚皮的橘子,味道甜美,如同我想象中的东方橘子;不过,最对我口味的还是小蜜橘,像红皮小苹果那样硬实,但皮是黄绿色的,非常细腻,好似手套的皮子。我不知道我们吃了多少,唉!也不知道吃得多么(开心)……既解渴又解饿。我们坐着边吃边聊,从座位上将橘皮扔过栏杆: 橘皮径直落下百余米,掉进海中。

佩鲁贾,二月[10]

这是一种微醺……唉!为什么不是人人都能产生这种美妙的激情?英雄行为正是从这种激情发端的。我感到十分自豪,觉得任何痛苦都会更加激励我。我主宰一切,高于一切,但是不牵涉到任何人;我忘记了自我,沉溺在一种模糊的欢愉中,完全投入进去。

这就能允许任何的个人主义获胜,因为任何利己主义都要以此为终结。毫无疑问,在这种状态,任何回归自我,任何个人考虑,不仅不适宜,而且不可能;在这种状态,我感到自己同样能做出最高尚和最卑鄙的事情,而我的思想仿佛麻木了,不能衡量,也不愿估计后果。

仅仅我的存在,就在各处我所看见、听到和感到的一切之间,确立了一种令人激动的和谐,从而结束了我的反抗。我生活在和谐中……

 

“节制,就是像天使那样动情。”(儒贝尔)

 

这就正像你所说的: 肺痨,就是每年去南方过冬。

 

从冰川流出来的水!比什么都浑浊;适于甲状腺肿患者饮用。

惟独从地层深处涌出来的水才最纯净。

 

我久久犹豫不决,克莱奥姆勃罗图斯没有参加苏格拉底的最后谈话,不知他是绝望地跳海自杀……还是听了柏拉图对他讲的极为雄辩的话,急于去领略在彼世等他的那种超自然的幸福;于是,我引弥尔顿[11]的诗句:

 

……而他,克莱奥姆勃罗图斯
为了享受柏拉图的仙园,
便跳进大海。

(《失乐园》Ⅲ)

 

比起我的头脑警觉的活力来,我的躯体灵活的肌肉、我的感官享乐的触角,活跃起来对我更为惬意。

 

然而,这已经不是音乐的缘故了: 琴弦或笛子只要发一声,或者只要有一点人声,就能立刻控制我的思想。同样,一个动作、射到地面的一束阳光、人或悸动的大自然的微笑,唉!现在,这些比艺术更能引起我这颗心的完全迷醉。因此,整个种族为了提高培养我,通过我的父辈,曾经做出巨大的努力,缓慢取得的全部成果,在这里则完全化解,最终又恢复野蛮状态[12]——正像耐心建造起来的宫殿,如今成为废墟,满目所见,是重又长起的自然的草木。

在坎塔拉,望见飞过高山,继而消散在蓝天里的云彩,比较沙漠吃力的商队(反之亦然)。

 

到达波尼[13]

风刮不走的浓郁的芳香扩散开来,宛若海上很重的水蒸气。

这阴影,我全身同时感受到了。我光着双脚,接触更为清凉的地面。空气不那么炎热,进入我的肺中好似饮酒。我的眼帘受它爱抚而感到欢乐。

 

滑冰。还没有滑过的冰。同水分辨不清——险诈——还以为在水面上滑行——阳光射在冰上,明亮如镜,可以照人——在花样旋转中速度极快,身体倾斜,我就仿佛卧在虚空,俯向这身影,就像那喀索斯,贴近了注视自己。

傍晚返回落日照耀的村庄——我们走在路上拖着长长的身影。

另外几次疲惫的回转,——回去得太晚——太阳落下去了——忧伤。

在漫溢的水塘上滑冰,在苇茎之间,在树干之间滑行。

在运河上滑冰——不是单独一人——快速通过,高喊:“咦!一道闸门、一座房子。”

在凡尔赛滑冰,一直滑到大运河的尽头。

 

“我一旦感到要扎根,最迷人的土地也会变得令我厌恶。”(小仲马《金钱问题》)

人的懒惰是无止境的。这是惰性战胜更难遵循的法则。这种惰性,有时人称之为明智;它能阻止该发生的事情别来得太快。

极少人真正热爱生活,害怕变化就是证明。希望变动最小的,除了居所,就是思想了。女人、朋友,过去就算了;然而,寓所和思想,是疲于奔命了。坐下来就不想动了。由自己的性子摆设周围,把一切都装饰得同自己极为相像,避免同自己唱反调;就是一面镜子、一种自备的赞同。人在这种环境里,就不再生活,只是因循守旧了。跟您说吧,极少人真正热爱生活。

听听人们交谈吧。彼此谁在倾听呢?彼此争论吗?不然。人只倾听重复你思想的人。这种思想,越是像你自己表述的那样表述出来,也就越愿意倾听。大记者的精明,就在于能让看他们文章的傻瓜开口讲话:“这正是我所想的!”人不喜欢受人冲撞,而喜欢受人恭维。余下的时光多么漫长。要移动得努力多久!在搏斗的间歇,多想休息啊!就像稍遇陡坡,就要坐下来!

 

关于决定论与强制。

我达到一种踏实感: 对,我的行为,照我看左右逢源,十分完满,就仿佛来自成竹之胸。我的行为之美,要等以后才能向我显现出来;我甚至很快就确信,这种行为美虽讨我喜欢,而且在我看来无可挑剔,但不是我刻意追求的,直到行动之时也还没有怎么预见到。我的最美的行为,至少我觉得是最美的行为,正是它们的美令我惊喜的那些行为。我顿感到一阵狂喜,心里充满这种特殊的迷醉,一时忘乎所以,同时也有了一股力量,只觉得无所不能为。每逢这种时刻,我就不由自主地感到,整个躯体绷紧了,僵硬了,我对自己狠起来,非常粗暴地对待自己,并自得其乐。我确信自己的任何行动,总能给自己的生活增添巨大的光彩,有时就几乎由于气恼,幻想干脆率性而为,放松自己的意志,优哉游哉。我始终未能进入这种状态,也明白在我身上的强制性,比别人耽于享乐还要自然,我没有不表达意愿、松懈而不抗争的自由;同时我也明白了,正因为没有这种自由,才有我的行为美。

 

悖论。

缓慢的进化: 从现在起,智慧对我来说,也许不再是变卖全部家产也志在必得的宝珠。无所不通的这种虚荣心,同别种虚荣心一样可笑,而且更加危险。时过不久,人最不理解的,还是自身。

 

因此,不要来者不拒: 要拒绝。想想当年,希伯来人宁可杀掉,也不劝人改宗。接纳来的总是仇敌。穆斯林也都懂得这一点;面对别人的思想,他们抵制而不倾听。骡子倔强,是因为戴了眼罩。了解其余的人和您有同样的生存理由,您又能得到什么呢?了解就是赞同的起始。为了坚定不移地否定,就必须对别人否定的东西始终不屑一顾。

 

(回忆案件[14]。)卢梭之所以有力量,就因为他是他那派的惟一成员,他可以相信他那派是好的。败坏一个党派声誉的,向来是其他人;人数总是太多;如果人少了,这个党派又太弱了。

卢梭之所以有力量,就因为他孤身一人;须知愚蠢无处不在,危险就来自一些拥护者蠢上加蠢;这种情况见得太多了,因而也就难以信服。自己这一边只要是独自一人,那就能取胜;愚蠢仿佛完全在另一边;这只能助您作茧自缚。

有人以为,伟大的坚信不疑者是为了思考,才需要孤独清静!

不管怎么说,现时大家似乎都缺乏经验;罗马的经验已成为历史;用来推理倒还是容易的。法国革命的经验无与伦比。直到现在我们还承负不起。

 

据说,一些人的经验,另一些人从来借鉴不了。由于一些人有被杀害的经验,我就看不大出来,这些经验有什么用途。


[1] 亚历山大大帝(公元前356—前323),马其顿国王,他凭着征伐创建了亚历山大帝国。

[2] 引自帕斯卡尔《思想录》第27章。

[3] 准确的标题为《祈祷上帝善用疾病》,收入《虔诚杂论集》。

[4] 纪德于1930年发表剧作《俄狄浦斯》。

[5] 这场对话在《浮士德》第二编第二幕。

[6] 《托尔夸托·塔索》,歌德所作的诗剧。

[7] 收在《奇妙故事新编》。

[8] 卡尔·古斯塔夫·沃尔莫勒(1878—1948),生于德国斯图加特,是以四海为家的知识分子,好莱坞电影的先驱之一。

[9] 科尔多瓦,西班牙地名。

[10] 这段日记应写于1898年2月。纪德和玛德莱娜去罗马,途经佩鲁贾城。

[11] 弥尔顿(1608—1674),英国诗人。

[12] 这里指北非,在那里听到的阿拉伯音乐所产生的感觉。这一段以及下面三段,大约写于1899年春。

[13] 阿尔及利亚地名。

[14] 指德雷福斯案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