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朝灯塔走去,沿着西面的石头阶梯来到了高高的大门前。这扇门又宽又厚,可以防水。门锁着。我身后大约三百码处是一个小码头,码头上系着两艘小船,一艘是划艇,另一艘是带船舱的帆船。小船在水面上轻轻摆动。阳光照耀着大海,在小船后头,海底的云母不停地闪烁着。我停下来看了一会儿。长期失明之后,它们看起来是那么不真实。我把一声哽咽吞进了肚子里。

我转过身,敲了敲门。

等待显得如此漫长,我又敲了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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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于,我听见屋里有了动静,接着,门上三片深色活页吱吱作响,门开了。

灯塔的看守乔平用充血的眼睛打量着我,他的呼吸里带着威士忌的味道。这家伙身高大约五英尺半,背驼得厉害,让我不禁想起了托尔金。他的胡须和我一样长,这样的胡子长在他身上,显得更长了。胡须几乎全是烟灰色,只在干燥的嘴唇下边有几块黄斑。他的皮肤像坑坑洼洼的橘子皮,因为常年吹着海风,肤色变得很深,好像质地优良的陈年老家具。他深色的眼珠斜了斜,然后聚焦在我身上。像很多耳朵不好的人那样,他说话时粗声大气的。

“你是谁?你想干吗?”

看样子,我的消瘦和须发让他没能认出我来,我决定将计就计,隐瞒自己的身份。

“我是从南边来的旅行者,我的船失事了。”我说,“我抓住一块木板在海上漂了好几天,最后被海浪推到了这儿。今早我一直在沙滩上睡觉。不久前我恢复了些体力,这才走了过来。”

他过来抓住我的胳膊,另一只手扶在我肩上。

“进来,进来吧。”他说,“靠着我,放松点儿,到这边来。”

他把我带进一间卧室,里面乱得让人吃惊,旧书、海图、地图、航海仪器扔得到处都是。他自己也站得不太稳,所以我没把重量全放在他身上,而是拿捏好分寸,小心地倚着他,只是为了维持一个“我很虚弱”的印象。进门前我曾靠在门框上,装出一副虚弱不堪的样子。

他建议我在沙发床上躺下,接着转身去关门,还说要给我找点儿吃的。

我脱下靴子,但我的脚太脏了,只好重新穿上鞋。如果我真的在海上漂了那么久,身上不可能很脏。我不想泄露自己的身份,所以拿沙发床上的毯子把自己裹了起来,这才真正开始休息。

乔平很快就回来了。他端来一个方形的木头托盘,上边有一罐水、一罐啤酒、好大一块牛肉和整整半条面包。屋里有张小桌,他把桌上的东西一股脑儿扫到地上,再用脚把桌子踢到沙发旁边。他放下托盘,请我随意吃喝。

我吃了。我使劲把食物往嘴里塞,撑得肚皮鼓胀。我把桌上的东西一扫而空,连水和啤酒都喝光了。

接着我感到累得不行。乔平看出来了,他点点头,叫我睡会儿。在我意识到睡眠降临之前,我已经睡着了。

醒来时已是深夜,我感到自己比过去好几个星期强壮多了。我站起身,顺着进来的路走出灯塔。外边很冷,夜空纯净无比,似乎能看到上百万颗星星。在我身后,灯塔顶端的透镜不停地闪烁着,亮起,熄灭,再亮起,再熄灭。海水冰凉,但我必须清洗干净。我洗了澡,随后洗净衣服,拧干。这大概花了我一个小时。做完这些事以后,我回到灯塔,把衣服搭在一把旧椅子上晾着,接着又钻进毯子里睡着了。

第二天早晨,乔平比我先起。他为我准备了一顿丰盛的早餐,我用昨晚的方式把它一扫而光。饭后,我借了一把刮胡刀、一面镜子和一把剪刀,把胡子剪掉,又修了修头发。接着我再洗了个澡。我的衣服已经干了,上面带着海盐的味道,硬硬的。穿上它们,我感到自己又像个人了。

我从海边回来时,乔平盯着我说:“你看着挺眼熟,伙计。”我只是耸了耸肩。

“跟我讲讲你的海难经过吧。”

我讲了我的故事。完全是凭空捏造。我绘声绘色地描绘了一场大灾难,连主桅折断这样的细节都没漏掉。他拍拍我的肩膀,倒了杯酒给我,还帮我点燃了他送我的雪茄。

“你就好好在这儿休息吧。”他告诉我,“等你准备好了,我会带你上岸。如果哪艘你认识的船经过,我也可以帮你发信号。”

我接受了他的盛情款待。性命攸关,我不可能拒绝。我吃他的食物,喝他的酒,还接受了他送我的一件干净衬衣。这件衬衣是乔平一个淹死的朋友的,对他来说太大了。

我在他那儿待了三个月,体力逐渐恢复了。我开始帮他做些杂事,在他想痛饮一番的晚上照管灯塔,打扫所有房间的卫生(甚至还帮他油漆了其中两间屋子,换了五块坏掉的窗玻璃),在刮起暴风雨的夜晚和他一起值夜。

我发现他对政治毫不关心。他才不管是谁在统治安珀。在他看来,我们这群该死的家伙全都一样臭不可闻。他唯一的爱好就是看护灯塔、吃好、喝好,外加安安静静地摆弄自己的航海图,除此之外,他才不关心岸上的人在搞什么鬼。我挺喜欢他。我懂海图地图,很多夜晚我们都会一起修订他的图纸。很多年以前,我曾航行到北边很远的地方,我根据记忆给他画了张新图。这张图,再加上我对那片海域的描述,似乎让他高兴得不得了。

“科里(这是我现在的名字),”他说,“希望有一天能同你一道航海。我没想到你以前是船长,还拥有自己的船。”

“你自己以前也当过船长,”我告诉他,“不是吗?”

“你怎么知道的?”

事实上,我记得这件事,不过我朝四周挥了挥手作为回答。

“看看你搜集的这些东西,”我说,“还有,你那么喜欢海图。再说,你的气魄像是个习惯下命令的人。”

他微微一笑。

“是的,”他告诉我,“你说得没错。我指挥过船,干过一百多年。那是很久很久以前了……咱们再来一杯吧。”

我抿了口酒,没怎么喝。待在这儿的几个月里,我的体重增加了四十磅左右。现在,他随时可能认出我是王室成员。他也许会把我交给艾里克,也许不会。我们的交情已经很不错了,我觉得他可能不会这么做,但我不愿冒这个险。

照管灯塔的时候,我有时会想: 我应该在这儿待多久?

我一边往旋转轴承上加油,一边下了决心:不能再久留了。时候到了,我应该再次上路,走进影子。

有一天,我感到了一股压力。是非常轻柔的探究。我不能肯定那是谁。

我立刻全身静止不动,闭上眼睛,让心里变成一片空白。整整五分钟之后,这股探究的力量才消失了。

我开始一边走动一边思索起来。我突然意识到自己总在一小块地方来来回回地走,不由得笑了起来——无意中,我又像在安珀地牢里那样踱起了步子。

刚才有人试图通过我的牌联系我。是艾里克吗?是不是他终于发现我失踪了,决定用这个法子找到我?我不敢肯定。我觉得他应该不敢再和我作精神接触。那么,会不会是朱利安,或者杰拉德、凯恩?无论是谁,我知道自己彻彻底底地把他关在了外头。我绝对不能接受任何这样的联系。我也许会错过重要情报,或者什么对我有帮助的信息,但我不能冒这个险。虽然我已经阻断了这次联系,但这个企图和我刚才耗费的精力还是让我感到了一阵寒意。我发起抖来。我考虑了一整天,最后决定自己真的该走了。我的身体还很弱,留在离安珀这么近的地方太危险了。现在我已经有能力走进影子,如果我真想得到安珀,就必须进入影子,在影子中找到自己需要的地方。在老乔平的帮助下,我渐渐麻痹了自己,几乎感到了一丝平静。经过这几个月的交往,我开始喜欢上这老家伙了,离开他我肯定会难受的。那天晚上,我们下完一盘棋,我把我的计划告诉了他。

他倒了两杯酒,举起自己的酒杯说:“祝你好运,科温。希望我们能再见面。”

我没问他是什么时候发现我的真实身份的,但他知道我注意到了他的称呼,冲我咧嘴一笑。

“你待我一直不错,乔平。”我告诉他,“如果我能成功,我不会忘记你的帮助。”

他摇了摇头。

“我什么也不要。”他说,“我待在自己想待的地方,做自己爱做的事儿,我过得很开心。我喜欢照料这座该死的灯塔。这就是我生活的全部。你要做的那件事,如果成功了——哦,不,还是别告诉我这些事!我并不想知道——我只希望你能找个时间,再来下盘棋。”

“我会的。”我向他保证。

“明早你可以开走蝴蝶号,如果你愿意的话。”

“谢谢。”

蝴蝶号是他的帆船。

“你走之前,”他说,“我建议你拿上我的小望远镜,爬到塔顶去,往伽纳斯山谷那儿看看。”

“那儿有什么可看的?”

他耸耸肩膀。

“你去看了就知道了。”

我点点头。

“好吧,我会去的。”

随后我们高高兴兴地喝起酒来,两个人都喝得醉醺醺的才上床睡觉。我会想念乔平的。除了瑞恩,他是我回来后找到的唯一一个朋友。我迷迷糊糊地想到了伽纳斯山谷。上次我经过的时候它是一片火海,四年后的今天,它又有了什么不同寻常之处呢?

我梦见了狼人和巫婆的集会。屋外,一轮满月照亮了大地。

天刚蒙蒙亮,我就爬了起来。乔平还在睡,这很好,我不怎么想当面跟他告别,再说我还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感觉,我感到我们永远不会再见面了。

我拿上小望远镜,登上灯塔顶楼。我走到正对海岸的那扇窗户前,仔细审视山谷的情况。

树林上空弥漫着一层灰色的雾气,看上去又冷又湿,紧紧贴在那些小树的树冠上。树木的颜色很暗,它们的枝条就像掰腕子的手一样扭曲着缠绕在一起。有些深色的东西在树丛中飞来飞去。从它们的飞行方式看,不可能是鸟。大概是蝙蝠吧。我在那片古老的森林里嗅出了邪恶的气息,然后,我认出了它。那是我自己。

是我的诅咒造成了这个结果。是我把祥和的伽纳斯山谷变成了现在这副模样。它代表着我的仇恨。我恨艾里克,我恨那些在他掌权以后任由他为所欲为、任由他弄瞎我双眼的人。我不喜欢森林的这副样子。我盯着它,看出我的仇恨是怎样变成了实体。我知道,因为它是我自己的一部分。

我创造了一扇通往实界的大门。伽纳斯现在成了一条通道,通道的另一头是某些最黑暗、最狰狞的影子。只有危险、邪恶的生物才会借这扇大门来到这里。这就是瑞恩提到的那些事情的根源,那个困扰艾里克的麻烦。从某种意义上说,这很好——如果它能让艾里克分身乏术的话。然而,当我转动望远镜四下查看的时候,心中却生出了挥之不去的不安,恐怕我真的把事情弄糟了。当时我没想到自己还能再看见明亮的天空,可现在,当我亲眼目睹这一切时,我意识到必须付出巨大的努力才能弥补自己造成的损害。就这会儿,我也能看见某些形状奇特的东西在里面移动。在奥伯龙的时代,没有任何人做过这样的事:我创造了一条通向安珀的道路,而道路的另一端是最糟糕的影子世界。总有一天,安珀的国王——无论他是谁——不得不想出办法,关闭这条可怕的通道。我知道这一点。我看着它,明白它是我的痛苦、愤怒和仇恨的产物。如果有一天我赢得安珀,我就必须挽回自己一手造成的恶果。这种事总是很麻烦。我放下望远镜,发出一声叹息。

算了,我决定先不去想它。这期间,至少它还能让艾里克睡不好觉。

我随便找了点儿东西吃,尽快做好出海的准备。我升起几张船帆,起锚,起航。平时这个时候,乔平已经起床了,不过他大概也不喜欢道别。

我驾着它朝大海驶去,我知道自己要去什么地方,不过并不清楚怎么去。我将经过影子和奇怪的水域,不过总比在陆地上好,我不想碰上自己弄出来的那些东西。

我的目的地是一片几乎与安珀同样眩目的大陆,一个接近永恒的地方。它并不真的存在,至少现在已经不在了。很多年以前,它便已经消失在混沌中。但它的影子一定还存在于某个地方。我所要做的就是找到它,认出它,然后它将再次属于我,就像在那些早已逝去的日子里一样。接下来,我会召集部队,干出另一桩安珀见所未见的事来。我还不知道该怎么做,但我向自己保证,在我重回安珀的那天,大炮迸发的闪光将在永恒之城上空闪耀。

我驶入影子,创造出一只白色的鸟,它飞过来停在我的右肩。我写了张字条,系在它腿上,让它为我送信。字条上写着:“我来了。”下面是我的签名。

复仇和王位——得到它们之前,我绝不罢休。任何妄图阻碍的人都会收到我甜蜜的问候。

在我左边,太阳低低地悬在远方,海风鼓起风帆,推动着我前进。我咒骂了一声,接着放声大笑起来。

我自由了。我在逃亡,但我已经走了这么远,现在我拥有了一直希望得到的机会。

我创造出一只黑鸟,它飞来停在我的左肩。我又写了张纸条,系在它腿上,将它送向西边。

上面写着:“艾里克,我会回来的。”签名是:“科温,安珀之王。”

一股大风推动着小船,朝太阳东面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