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月23日

 

秃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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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研究冠层上遭到啃食的叶片时,我的目光不自觉地被引向了上方。夏日的冠层通常会缩小我的视域,让我将眼神投注到下方。然而现在我透过树盖间的缝隙向上瞥了一眼。昨天突降的一场暴雨洗净了天空中的尘埃,留下一片纯净的蓝天。夏日的湿气已经沉降,白天的热度给人一种舒适的感觉。这是典型的9月天气,一望无际的天空中飘着几片暖云,预示着狂风暴雨的前奏。这些暖云通常是海湾刮来的热带风暴留下的残迹。

今天,一只红头美洲鹫(turkey vulture)1在坛城上空盘旋,它伸展着宽大的翅膀,像一动不动的风帆一样划过天空。这只红头美洲鹫兜了一圈,便冲上天空,朝东飞去,就像被一阵突如其来的气流卷走一般。

坛城坐落的位置靠南部已经很近,在这里,每个月都能见到红头美洲鹫。每年这个时候,当地的留鸟都会与飞越田纳西州迁徙到海湾沿岸和佛罗里达州去越冬的北方鸟类混在一起。有些越冬的鸟类会继续往南飞,一直跋涉到墨西哥甚至更远的地方。这些长途迁徙的鸟一路都能找到同伴——红头美洲鹫是中美和南美的常驻留鸟,这使它们成为新大陆分布最为广泛的几种鸟类之一。

与大多数飞鸟不同,红头美洲鹫非常易于辨识,即便是在很远的距离之外也是如此。它们的翅膀张开时,呈现为浅V字形,翼尖向外展开,好似空中划过的花括号“}”。它们飞行时醉态十足,一路摇摆翻滚。这种看似缺乏节制的表现具有一个空气动力学上的原因;红头美洲鹫是擅长高飞的飞行家,极少拍动翅膀,在一次连续飞行中翅膀扇动的次数几乎从不超过10次。它桨叶似的巨大翼翅捕捉住上升气流和涡流,充分利用空气每一阵向上的推力,以一种省力的便捷方式御风而行。由此促成的是一种缓慢、摇晃的飞行风格,表面看来虽然不雅,但背后隐藏着无与伦比的高效。那副醉态是一种简约的能力,表示它根本不需要灵活、优雅或者速度。红头美洲鹫每日里闲散地在领地上扫视,在它们醒着的时间中,空中飞行时间占到三分之一。

红头美洲鹫不吃别的,只吃腐食。节能省力的飞行风格使它们每天能飞越数万英亩搜罗动物尸体。红头美洲鹫大部分时候都在森林地带觅食。且不说树木的冠层有碍视线,就算光线再明亮一点,那些披着一层保护色皮毛、一动不动的躯体也很难被看到。然而红头美洲鹫能全面彻底地将它们搜查出来。科学家曾故意将死掉的小鸡和老鼠放在森林里,即便用树叶和灌木丛遮挡住,红头美洲鹫通常也会在一两天之内找到这些诱饵。红头美洲鹫只需用它们宽大的鼻孔细细搜寻森林里散发出的各种气味,就能准确地找到食物。

通过气味来寻找一具恶臭的尸体,很难说是什么激动人心的壮举。然而红头美洲鹫所做的远不止于此。事实上,完全腐烂的肉食并不十分合它们的胃口。相反,红头美洲鹫在空中巡游,寻找新近死去的动物身上散发出的微妙气息。与溃烂的尸体上发出的浓重气息不同,新鲜腐肉的气味更为清淡,是由微生物和逐渐冷却的尸体上散发出的极少数几个精细分子产生的。在高处飞翔的红头美洲鹫捕捉到这阵轻微的气息,循着气味飞到地面上,在数千英亩的视域范围内找到目标地点。

在现代社会中,红头美洲鹫的嗅觉有时会将它们引向死胡同(比喻意义上的,意思稍有变化)。它们盘旋在屠宰场的上空,这些地方看起来像普通的库房一样,但是刚运走的肉食的气息还萦绕在空中。输气管道也会造成类似的沮丧。燃气公司往管道中送气时,添加了一种有气味的气体,叫作乙硫醇(ethyl mercaptan),要不然,天然气本身是没有气味的。如果一处阀门出现故障,或是管道接合处裂开,这股有气味的化学物质与天然气一同泄漏出来,就能引起人类的警觉,防止出现爆炸事故。红头美洲鹫也能闻到这股味,而且会集结在开裂的管道周围。这无意间对人们查找管道裂缝起到了帮助。红头美洲鹫与人类嗅觉的交叉,是因死亡的盛宴所致——尸体中天然散发出一股乙硫醇气体。人类深切地憎恶腐烂肉体,所以我们的鼻子对乙硫醇气体极其敏感。乙硫醇的浓度只要达到我们所能嗅到的氨气的下限浓度的两百分之一,就能被人察觉到。而氨气本身已经是一种刺鼻的气体。因此,燃气公司只需要往管道中添加极少量的乙硫醇气体。对红头美洲鹫来说不幸的是,它们也能闻到这些浓度极低的气体,并且会一窝蜂地挤在管道泄漏处。

红头美洲鹫是森林里的清洁者。它们负责执行生态链上最后一道仪式,使大型动物躯体分解为养料的物质转化过程加速完成。秃鹫属的学名认可了这一点:Cathartes,也就是清洁者的意思。

食腐者这种看似不光彩的角色,对我们而言是极端令人不愉快的。然而就为了我们所厌憎的那些东西,森林里充斥着竞争。狐狸和浣熊有时会在红头美洲鹫赶来分一杯羹之前偷走尸体。黑头美洲鹫(black vultures)合伙欺负它们的大个子表亲红头美洲鹫,把红头美洲鹫从美食边上撵走。埋葬虫(burying beetle)2拖走小型动物的尸体,掩埋起来。

哺乳动物、鸟类和甲虫都是重要的竞争对手,不过相比食腐类的微生物——细菌和真菌,就相形失色了。从动物死亡的那一刻开始,微生物就开始工作,里应外合地消化动物。起初,分解过程释放出气体,有助于指引秃鹫从天空中飞下来。然而秃鹫一旦来到尸体边上,就要与微生物抢夺动物尸体上的养分。在炎热天气下,微生物不出几天便能获得胜利,秃鹫要想填饱肚子,必须抓紧时间。

微生物不需要加速行动,它们有更直接的竞争方法。大多数动物食用腐烂的肉食后都会生病,这绝非偶然。这类疾病部分是由微生物为了独占食物而分泌出的毒素引起的。“食物中毒”是微生物们在自家菜园围栏上竖立的警告牌。在演化过程中,我们的胃口已经屈从于微生物的意志;我们避免吃腐烂的食品,以躲开微生物的防御性分泌物。红头美洲鹫却没有如此轻易做出让步。它们肠道内的强酸以及强有力的消化液能将微生物活活烧死。除肠道以外,红头美洲鹫还有另一重防线。它们血液中白细胞的数量多得异乎寻常。白细胞会找到外来细菌和其他入侵者,将其吞噬并摧毁。红头美洲鹫还有一个格外庞大的脾脏,能持续地提供大量奔涌的防御细胞。

红头美洲鹫强健的体质,使它们能在令其他动物呕吐或生病的地方进食。吊诡的是,微生物设置的毒素障碍拦住了其他动物,某种程度上倒是令秃鹫受惠。竞争与合作之间的界限,再一次难以区分。

秃鹫卓越的消化能力,影响到更为广阔的森林群落。秃鹫的消化道3是强大的细菌歼灭者,因此,秃鹫所担任的清洁者之职,并不止于清理尸体。秃鹫的肠道能杀死炭疽杆菌和霍乱病毒。哺乳动物和昆虫的肠道就没有这种效果了。因此,秃鹫清理疾病的能力是无可匹敌的。“清洁者”之称,确实名不虚传。

令我们这些不大喜欢炭疽或者霍乱的人庆幸的是,北美大部分地带,红头美洲鹫的种群都十分稳定。东北地区秃鹫的数量甚至有所增长,大概是因为鹿群密度的增加——所有的鹿最终都会死亡,并被处理掉。这些好消息中有两个例外。其一,在乡村部分地区,大豆或其他中耕作物(row crop)4的种植占据了主导地位,导致秃鹫种群衰减。农业上的单一种植模式无法维持多样的动物生命,也不需要那些收拾尸体的动物。其二,捕鹿和捕兔子的猎手随意开枪,造成更为微妙的安全隐患。铅弹四散开来,一堆细小的重金属射进动物体内,污染了动物尸体。这对猎手及其家人来说很不幸,而对秃鹫来说则更糟糕。秃鹫吃掉的猎物,通常比大部分贪心的开枪者捡走的还多。很多红头美洲鹫都有轻微的铅中毒现象。不过总体而言,这种重金属并未对种群构成威胁,大概是因为多数秃鹫的食物类型多样,也包含大量并非被人类射杀的动物尸体。相比之下,加州兀鹰(California condor)食用含铅尸体的几率,要高于它们的表亲红头美洲鹫。如今只有极少数野生加州兀鹰还活着,人们定期捕捉这些鸟儿,由兽医来清除它们体内的铅弹。北美的狩猎文化促生了一种奇怪的逆转:清洁者反倒要靠别人来清理肠胃。

情况还有可能更糟。在印度,科技与秃鹫之间的碰撞,造成一场更严重的危机。广泛应用于家畜中的消炎药,无意间摧毁了秃鹫种群。药物残留在畜体中,给一度兴盛的秃鹫带来致命打击。印度兀鹫(Indian vulture)正处在灭绝的边缘,由此带来的后果是,腐烂的家畜尸首枕藉于地。蝇类和野狗种群暴增,给公众健康造成可怕的影响。炭疽病在印度部分地区十分常见。印度人感染狂犬病的概率高居世界之首,其中大部分是被狗咬伤所致。据估计,秃鹫的衰减和随之而来的野狗数量的激增,使每年感染狂犬病的人数增加了3000到4000例。

印度的拜火教团体以另一种方式感觉到了秃鹫的消失。依照拜火教徒的葬礼习俗,死者应当被安置在一座“沉默之塔”5上。人们将死者尸体摆成一圈,放在这些圆柱形塔的露天塔顶上。几个小时后,秃鹫会将尸体变成骨骸。如今,没有秃鹫来消耗死者的身体,拜火教的教规又反对土葬或火葬,教徒们陷入了一场因物种灭绝而引发的哲学危机。

关于这些秃头的清洁者可贵的工作,印度已经得到一次本不该有的惨重教训。造成这场灾难的消炎药,如今在印度已经被禁用。但是在某些地方人们仍然在使用消炎药,秃鹫种群的恢复还有待时日。令人遗憾的是,同样的药品如今正打进非洲国家的市场,在那里,秃鹫似乎同样重要,也同样易于受到危害。

在田纳西州,盘旋于山丘上的红头美洲鹫是常见的景象。它们是如此的常见,以至于我们很容易忘记,这是何等珍贵的场面啊。

 

 


1 ——拉丁名为Cathartes aura,其秃头和深色主羽酷似雄性的野生火鸡,因此又名火鸡秃鹰。

2 ——又名葬甲、捶甲虫(Nicrophorus americanus),属鞘翅目,埋葬虫科。

3 校者注:英文原文为“digestive tracts”,译文原文为“消化神经纤维束”。

4 ——指作物在生长过程中需要进行表土耕作的农作物。

5 ——拜火教的天葬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