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信有鬼,除非我親眼看見鬼。

有人說他親眼見過鬼,但是我不信他說的話。也許他以為他看見了鬼,其實那不是鬼,杯弓蛇影,一場誤會。也許他是有意捏造故事,鬼話連篇,別有用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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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多的人說,他自己雖然沒有見過鬼,可是他有一位親近而可信賴的人確實見過鬼,或是那親近而可信賴的人他又有一位親近而可信賴的人確實見過鬼,言之鑿鑿,不容懷疑。他不是姑妄言之,而我卻是姑妄聽之。我不信。

英國詩人雪萊在牛津時作“無神論之必然性”,否認上帝之存在,被學校開除。他所舉的理由我覺得有一項特別有理。他說,主張上帝存在的人,應該負起舉證的責任,證明上帝存在,不應該讓無神論者舉證來證明上帝不存在。我覺得此一論點亦適用於鬼。誰說有鬼,誰就應該舉證,而且必須是客觀具體確實可靠的證據,轉口傳說都不算數。

王充“論衡”之“論死”“訂鬼”諸篇,亟言“人死不為鬼”,“凡天地之間有鬼,非人死精神為之也,皆人思念存想之所致也。”王充是東漢人,距今約兩千年,他所說的話雖然未能全免陰陽五行之說的習氣,但在那個時代就能有那樣的見識,實在難能可貴。他說:“夫為鬼者,人謂死人之精神。如審鬼者,死人之精神,則人見之,宜徒見裸袒之形,無為見衣帶被服也。……”這話有理,若說人死為鬼,難道生時穿著的衣服也隨同變為鬼?

我不信有鬼,但若深更半夜置身于一個陰森森的地方,縱無鬼影幢幢,鬼聲啾啾,而四顧無人,我也會不寒而慄。這是因為從小聽到不少鬼故事,先入為主,總覺得昏黑的地方可能有鬼物潛伏。小時候有一陣子,我們幾個孩子每晚在睡前擠在父親床前,聽他講一段“聊齋”的鬼狐故事。“聊齋”的筆墨本來就好,經父親繪影繪聲的一講,直聽得我們毛髮倒豎。我知道那是瓜棚豆架野老閒聊,但是小小的心靈裡,從此難以泯盡鬼物的可怕的陰影。

雖然我沒有“雄者吾有利劍,雌者納之”那樣的豪情,我並不怕鬼。如果人死為鬼,我早晚也是一鬼,吾何畏彼哉?何況還有啖鬼的鍾馗為人壯膽?我在清華讀書的時候,有一次冬寒之夜偕二三同學信步踱出校門購買烤白薯,時月光如水,朔風砭骨,而我們興緻很高,不即返回宿舍,竟覓就近一所墳園,席地環坐,分食白薯。白楊蕭蕭,荒草沒徑,我們不禁為之愀然,食畢遂匆匆離去。然亦未見鬼。

在青島大學,同事中有好事者喜歡扶乩,嘗對我說李太白曾經降壇,還題了一首詩。他把那首詩讀給我聽,我就不禁失笑,因為不僅詞句膚淺,而且平仄不調,那位詩鬼李太白大概是仿冒的。不過仿冒歸仿冒,鬼總是鬼。能見到一位詩鬼題一首不夠格的歪詩,也是奇緣,我就表示願意前去一晤那位鬼詩人。他欣然同意,約定某日的一夜,那一天月明風清,我到了他住的第八宿舍,那地方相當荒僻,隔?一條馬路便是一片亂葬崗。他取出沙盤,焚香默禱,我們兩人扶?乩筆,俄而乩筆動了。二人扶著乩筆,難得平衡,乩筆觸沙,焉有不動之理?可是畫來畫去,只見一團亂圈,沒有文字可循。朋友說:“詩仙很忙,怕是一時不得分身。現在我們且到馬路那邊的亂葬崗,去請一位閒鬼前來一敘。”我想也好,只要是鬼就行。我們走到一座墓前,他先焚一點紙錢,對於鬼也要表示一點小意思。然後他又唸唸有詞,要我掀起我的長袍底擺,作兜鬼狀,把鬼兜?走回宿舍。我們再扶乩,乩筆依然是鬼畫符,看不出一個字。我說這位鬼大概不識字。朋友說有此可能,但是他堅持“誠則靈”的道理,他怪我不誠。我說我不是不誠,只是沒有誠到盲信的起步。他有一點慍意,最後說出這樣的一句:“神鬼怕惡人。”鬼不肯來,也就罷了,我不承認我是惡人。我無法活見鬼而已。

我的舅父在金華的法院任職很久,出名的廉明方正,晚年茹素唸佛,我相信他不誑語。有時候他公事忙,下班很晚,夜間步行回家,由一個工人打?燈籠帶路。走?走?,工人趑趄不前,擠在舅父身邊小聲說:“前面有鬼!”這時候路上還有別的行人。工人說:“你看,那一位行人就要跌交了,因為鬼正預備用繩索絆倒他。”話猶未了,前面那位行人撲通一聲跌倒在地。舅父正色曰:“不要理會,我們走我們的路。”工人要求他走在前面,他打?燈籠緊隨在後。二人昂然走過,亦竟無事。這樣的事發生不止一次,舅父也覺得其事甚怪。我有疑問,工人有何異稟,獨能見鬼,而別人不能見?鬼又何所為,作此促狹之事,而又差別待遇擇人而施?我還是不信有鬼。

鬼究竟是什麼樣子?也許像“烏盆計”或“活捉三郎”裡的那個樣子吧?也許更可怕,青面獠牙,相貌猙獰。哈姆雷特看見他父王的鬼,並不可怕,只是怒容滿面,在舞台上演的時候那個鬼也只是戎裝身上蒙一塊白布什麼的。人死為鬼,鬼的面貌與生時無殊。吊死鬼總是舌頭伸得長長的,永遠縮不回去。我不解的是:人是假借四大以為身,一死則四大皆空,面貌不復存在,鬼沒有物質的身軀,何從保持其原有相貌?我想鬼還是在活人的心裡。疑心生暗鬼。

不要以為男人都是好色之徒,也有厭惡女性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