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來和朋友們晤談,覺得有幾位說話的聲音越來越小,好像是隨時要和我談論什麼機密大事,喁喁噥噥,生怕隔牆有耳。我不喜歡聽扯?公?嗓、破鑼嗓、嘩啦嘩啦叫的人說話,他們使我緊張。撫節悲歌的時候,不妨聲振林木,響遏行雲,普通談話應以使對方聽到為度。可是朋友們若是經常和我吱吱喳喳的私語,只見其囁嚅,不聞其聲響,尤其是說到一句話裡的名詞動詞一律把調門特別壓低,我也?急。很奇怪,這樣對我談話的人漸漸多起來了。我心想,怪不得相書上說,聲若洪鐘,主貴,而貴人本是不多見的。我應付的方法首先是把座席移近,近到促膝的地步,然後是把並非橡皮製的脖子伸長,揪起耳朵,欹耳而聽,最後是舉起雙手附在耳後擴大耳輪的收聽效果。饒是這樣,我有時還只是斷斷續續的聽清楚了對方所說的一些聯接詞形容詞和冠詞而已。久之,我明白了,不是別人噤口,是我自己重聽。

耳順之年早過,當然不能再“耳聞其言,而知微旨”。聾聵毋寧說是人生到此的正常現象之一。淮南子說“禹耳三漏”,那是天下之大聖,聰明睿知,一個耳朵才能有三個穴,我們凡夫俗子修得人身,已比聾蟲略勝一籌,不敢希望再有什麼畸形發展。霜降以後,一棵樹的葉子由黃而紅,由枯萎而搖落,我們不以為異。為什麼血肉之軀幾十年風吹雨打之後,剛剛有一點老態龍鍾,就要大驚小怪?世界上沒有萬年常青的樹,蒲柳之姿望秋先落,也不過是在時間上有遲早先後之別而已。所以我發現自己日益聾蔽,夷然處之。我知道古往今來,有多少好人在和我作伴。貝多芬二十七歲起就在聽覺上有了礙障,患中耳炎,然後愈來愈嚴重,到了四十九歲完全聾了,人家對他談話只能以紙筆代喉舌,可是聾沒有妨礙他作曲。杜工部五十六歲作“耳聾”詩,“眼復幾時暗?耳從前月聾!”好像“猿鳴秋淚缺,雀噪晚愁空”皆叨耳聾之賜,獨恨眼尚未暗!一定要耳不聰目不明才算滿意!可是此後三數年他的詩作仍然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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耳聾當然有不便處。獨坐齋中,有人按鈴,我聽不見,用拳頭擂門,我還是聽不見,急得那人翻牆跳了進來。我道歉一番聳聳肩作鷺鷥笑。有時候和人晤言一室之內,你道東來我道西,驢唇不對馬嘴,所答非所問,持續很久才能弄清話題,幽默者莞爾而笑,性急者就要頓足太息,我也覺得窘。?市中穿道路,需要眼觀四路耳聽八方,要提防市虎和呼嘯而來的騎摩托車的拚命三郎,耳不聰目不明的人都容易吃虧,好在我早已為我自己畫地為牢,某一條路以西,某一條路以北,那一帶我視為禁區。

聾子也有因禍得福的時候。凡是不願或不便回答的問題一概可以不動聲色的置之不理,顧盼自若,面部無表情,大模大樣的作大人物狀,沒有人疑到你是裝聾。他一再的叮問,你一再的充耳不聞,事情往往不了了之。人世間的聲音太多了,蟲啾、蛙鳴、蟬噪、鳥囀、風吹落葉、雨打芭蕉,這一切自然的聲音都是可以容忍的,惟獨從人的喉嚨裡發出來的音波和人手操作的機械發出來的聲響,往往令人不耐。在最需要安靜的時候,時常有一架特大的飛機唏哩嘩啦的從頭上飛過,或是芳鄰牌局初散在門口呼車道別,再不就是汽車司機狂撳喇叭代替按門鈴,對於這一切我近來就不大抱怨,因為“五音令人耳聾”,我聽不大見。耳聾之益尚不止此。世上說壞話的人多,說好話的人少,至少好話常留在人死後再說。白居易香爐峰下草堂初成,高吟“從茲耳界應清淨,免見啾啾毀譽聲。”如果他耳聾,他自然耳根清淨,無需誅茅到高峰之上了。有人說,人到最後關頭,官感失靈,最後才是聽覺,所以易簀之際,有人哭他,他心煩,沒有人哭他,怕也不是滋味,不如乾脆耳聾。

“時代”周刊(一九七○年八月十日,頁四十四)有這樣一段:“‘我的聽覺越來越壞’,貝多芬在一八○一年寫道,‘一位庸醫為我的耳朵處方是多飲茶。’自從他于一八二七年逝世以後,許多學者推測其死因可能是血液循環不佳,梅毒,或傷寒症。科羅拉多大學醫藥中心的兩位醫生,斯提芬斯與海門威(WrsKenneth MStevens and WmGHemenway)在AMAJournal(美國醫學會會刊)上說,事實並非如此。他的聾乃是耳蝸硬化所致(Cochlear Otosclerosis),現今用外科手術即可矯正。患此病症,中耳內之骨質生長過多,妨礙了震動之變成為神經衝動,於是無法把震動變成為聲音。

“貝多芬最初發覺對於高音調喪失聽覺,是在二十七歲那一年。這樣年輕的時候不可能有血液循環的病,也不可能有晚期梅毒的損傷。傷寒比較可信。不檢視這位譜曲家的顳骨,誰也無法確定。一八六三年和一八八八年,他的腦殼兩度接受檢查,那些顳骨卻不見了。顯然的是最初解剖時即已取去。斯提芬斯與海門威下結論說,‘也許在維也納的一個被人遺忘了的地窖裡,有一隻裝滿甲醛液的瓶子,裡面藏?答案。’”

“睡眠是自然的第二道菜”,亦即最豐盛的主菜之謂。多少身心的疲憊都在一陣“裝死”之中滌除淨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