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意大利女杰(1498—1499年)

事情很偶然,就在马基雅维利任秘书期间,形势发生了变化。这对他个人来说并非坏事,但对佛罗伦萨共和国来说,则不是“不幸”这个词所能尽言的。“豪华者”洛伦佐死后,佛罗伦萨开始沉醉于萨伏那罗拉掀起的大革命之中。整整6年欠下的账,不得不在这个时期全部清偿。

佛罗伦萨一直很孤立,这是它在萨伏那罗拉的领导下与法国国王查理八世走得太近的结果。那不勒斯王国、教廷、威尼斯共和国一直都对佛罗伦萨的动向心存疑虑,这种疑虑并没有因为萨伏那罗拉被处死而烟消云散。佛罗伦萨与法国国王的关系也很微妙,佛罗伦萨已经无力明确这种关系的走向。在意大利的孤立状态使佛罗伦萨对明确自己与法国国王的关系犹豫不决,犹豫不决又让自己的孤立状态得不到满意的改善。佛罗伦萨陷入了恶性循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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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种情况集中体现在了佛罗伦萨当时最迫切需要尽早解决的比萨问题上。

佛罗伦萨希望得到比萨作为出海口。特别是15世纪后半期,佛罗伦萨人丧失了西欧经济霸主地位,从那以后佛罗伦萨人就一直力求将本国经济的突破口转向东地中海地区,出海口的重要程度与日俱增。直到“豪华者”洛伦佐时代结束时,巧妙的怀柔政策已经对比萨成功地实施了90年。1494年,法国国王查理八世入侵意大利,佛罗伦萨态度暧昧,踌躇不决,比萨趁机恢复了独立。重新领有比萨是15世纪末佛罗伦萨的最大课题。这个问题一直烦恼、折磨了佛罗伦萨人15年,直到1509年才得以解决。佛罗伦萨现在还有一句谚语:“宁愿死神来访,也不愿比萨人站在家门口。”

这句谚语用于被迫进行二选一的时候。每当听到这句话我都会不由得苦笑。如果换成比萨人,他会怎么看?比萨一定会有调换了主语的同样谚语。

比萨问题之所以棘手大致有两个原因:

首先,尽管昔日的繁荣只给比萨留下了华美的教堂和斜塔可供凭吊,但在仅仅200年前的13世纪,比萨还是活跃在地中海上的四大海洋城邦之一。没有比领有一个曾经先进而今没落的国家更难的事了。实际上,比萨人对独立的执着,是那些从未登上过国际舞台的小国国民难以想象的。比萨不愧为曾经的通商国家,它在大国之间巧妙运作,顽强抵抗,使佛罗伦萨伤透脑筋。

其次是“豪华者”洛伦佐预见到的现实:小国问题很容易和大国之间的利害关系纠缠不清。而且,与曾经成功领有比萨的洛伦佐时代相比,国际关系早已物是人非。

教廷的军事力量还不成气候,但影响力不可小觑。教廷主人的宝座上坐的是波吉亚家族出身的亚历山大六世。亚历山大六世1492年即位以来,巧妙地渡过了查理八世的军事力量与萨伏那罗拉的言论相结合所造成的危机。他提倡并成功地建立起以抗击查理八世为目的的神圣同盟,使自己的地位更加稳固。而在这个时期,他已经开始充分利用自己稳固的地位,帮助儿子切萨雷·波吉亚实现野心。

对教皇而言,佛罗伦萨领有比萨会使佛罗伦萨更加强大,对自己却没有丝毫益处,既然这样,冷淡应对这个问题并没有什么不便之处。尽管佛罗伦萨最终埋葬了萨伏那罗拉,但他在台上的那6年中,这个国家一直在持续挑战亚历山大六世的耐心。亚历山大六世可以毫不吝惜地使用外交辞令,可他对佛罗伦萨不可能抱有好感。游离于神圣同盟之外的佛罗伦萨根本不能指望波吉亚教皇会善意地关心比萨问题。

那不勒斯王国已经完全是敌人了。法军入侵意大利的目的就是征服那不勒斯,佛罗伦萨却热情欢迎。尽管这是萨伏那罗拉煽动的结果,那不勒斯的阿拉贡王族也不能原谅。

威尼斯共和国同样也是敌人。当时,威尼斯正围绕伯罗奔尼撒半岛南端的自家基地与土耳其开战。我所戏称的“胡椒冲击”——大航海时代已经到来,逼着威尼斯在经济方面紧急应对。威尼斯经济的昌盛是以在东地中海地区的胡椒贸易垄断为支柱的,现在也走到了巨大的转折点。这时,如果佛罗伦萨把比萨作为出海口,在经济方面渗透进来,威尼斯又会怎样呢?不管让谁来考虑,肯定都会认为要予以阻止。事实上,威尼斯已经在经济和军事两个方面向比萨提供了援助,这在物质方面撑起了比萨人的抵抗心。

引来法军入侵的罪魁祸首米兰公国原先似乎能与佛罗伦萨统一步调,现在也指望不上了。原因是查理八世于1498年4月亡故,继承他登上法兰西王位的路易十二[1]主张米兰公国的主权由法国国王、耶路撒冷国王和那不勒斯国王共享。这也是当初查理八世所提倡的。路易十二认为,自己继承了一百多年前维斯孔蒂家族嫁给奥尔良公爵[2]的瓦伦蒂娜小姐的血统,现任公爵斯福尔扎家族是与瓦伦蒂娜的弟弟米兰公爵菲利波·维斯孔蒂[3]的独生女结婚后才成为米兰公国主人的,自己做米兰公爵才更正统。如果是常人,肯定会认为这种说法荒谬之极。然而,一国之王不是常人。主张主权之类的事情,大抵都把立足点放在此类事情上。不过,对现在的米兰公爵“摩尔人”来说,拿这种谬论来胡搅蛮缠的对手是统率千军万马的中央集权国家法国的国王。在这种时候,即使米兰公爵对佛罗伦萨重新领有比萨的事情充耳不闻,也在情理之中。

佛罗伦萨共和国甚至要用自己在意大利的孤立作为交换来同法国保持友好关系。而法国国王又是如何看待比萨问题的呢?

前面讲过,路易十二刚上台就表明了要领有米兰的意图。但是他即位后必须立即解决的问题是同王后离婚,迎娶安妮·德·布列塔尼[4],她是先王的未亡人,嫁妆是广袤的土地。这就得要罗马教皇批准国王的第一次婚姻无效,否则,国王的离婚便无效。亚历山大六世当然不会便宜了这桩事。[5]实际上,教皇可以“高价”批准此事,但比萨问题对他们两人不值多大价钱。在法国国王眼里,佛罗伦萨是否领有比萨,说白了,并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情,谁也不会去犯傻为这桩小事惹教皇不高兴。

法国国王企图征服米兰,把与米兰接壤的意大利第一强国威尼斯拉到自己一边才更有利,而威尼斯并不希望米兰成为佛罗伦萨的掌中之物。

萨伏那罗拉倒台后的佛罗伦萨共和国难道不知晓这种现状吗?非也,他们十二分清楚。但他们仍然要把领有比萨的希望寄托在法国国王身上,也许应该说他们摆脱不了法国国王。

这就是马基雅维利上任时佛罗伦萨共和国政府所面临的形势。他作为一个完全没有主导权的国家官吏,在此形势变化之际走马上任了。在他任官的第一年,主要工作就是外交和军事。他的第一次“出差”也是为了比萨问题。

马基雅维利上任还不到一年,又是没有晋升机会的官吏,并不担心第一次去哪里出差会给他以后的前程带来什么影响。所以,交给他的第一次对外交涉是一项很简单的工作:向一位佣兵队长传达政府的意图。交涉在佛罗伦萨境内进行,甚至没有让马基雅维利带上派遣使节必备的国书。他的任务仅仅是去蓬泰代拉,到大本营设在那里的雅各布·达·阿皮亚诺处,向他传达佛罗伦萨共和国同意这位佣兵队长提出的增加佣兵费的要求。

蓬泰代拉在佛罗伦萨城区西面,沿亚诺河向西约70公里。佛罗伦萨城围着城墙,城墙上开着11个城门。出了离亚诺河最近的圣弗莱蒂亚诺门,朝比萨方向沿河走,便能到达蓬泰代拉。这次出差只能住一宿,距离较远,所以他可能是骑马去的,但一定是他一个人。通常外出交涉,出发时都会带上一个称得上是外交信使(corriere)的人员同行,以便携带报告紧急返回。而这一次的任务只需他回来后自己报告就行,所以一人足矣。马基雅维利劲头十足,毕竟这是他第一次有机会面对佣兵队长。佣兵队长这类人虽然可能带来种种弊害,但眼下佛罗伦萨又缺不了他们。

雅各布·阿皮亚诺是第勒尼安海边小国皮翁比诺的领主。小国的领主为了赚钱和保障本国安全,会到大国当佣兵队长。这在当时的意大利很普遍。佛罗伦萨为攻打比萨组织了军队,阿皮亚诺加入进来,成了一个佣兵队长。佛罗伦萨军队本身就由佣兵队拼凑而成,所谓佣兵完全不是用来补充兵力的意思,而是正式军队的一部分。所以,他们才会理直气壮地要求涨价。

佣兵制度是14、15世纪意大利的特色之一。简单说来,队长的实力和与之相应数量的兵员、战斗所需的武器构成了佣兵队,指挥佣兵队的佣兵队长与雇主国家签订雇用合同。这就是佣兵制度。合同期通常为一年,若无问题,第二年自动延续。这种佣兵制度需求不绝,是因为在中世纪的意大利,建立在城邦基础上的国家数量众多,而且这种国家经济繁荣。因为是城邦,城市占据了国家的中心位置。城市里的居民自然多数从事商业和工业,这些人是市民中的主流。在日本,大家知道法语词“bourgeois”(有产者)指的是市民阶级。在意大利语中,这个词就是“borghese”,词源可能来自日耳曼语,意思是居住在城墙围起的城市里的人。

因为天气原因,当时的战争通常在春天到秋天这段时间进行。但这段时间恰好是“市民”们工作的最好时间,不可能把他们赶上战场,如果这样还不如不打仗。但是直到20世纪的今天,也从来没有以不合理为由成功躲过战争的案例。在最适合工作的季节,将年龄最适合工作的男丁驱向战场,将会招致经济的疲敝。与其如此,还不如让市民们专心工作,把工作所得利益的一部分作为税收,用于雇用专门从事战争的人,让他们负责打仗。由于这种佣兵制度的普及,意大利的所谓战争都是佣兵打佣兵。就拿威尼斯共和国来说,它的海军全由本国人组成,但它的陆军也引进了在意大利占主流的这种制度。

有需求就有供给。意大利各国在最适于工作的季节充分利用最好年龄段的男丁,使得国家非常富裕。不少专业打仗的人都从德意志和英吉利到意大利来讨生活。不过,在这些佣兵队长眼里,手下的士兵是很好的机器。既是机器,当然希望尽量不要有损伤。这样的结果是,战斗轰轰烈烈,却只有一人因从马背上掉下而摔死,于是战争变成了一件愉快的事情。布克哈特[6]给这种战争起了一个名字:“作为艺术作品的战争”。

这种艺术的战争在相当长的时间里满足了所有人。市民们得以专心工作,国家可以用这样的形式去打不得不打的战争。战争都是事先已串通好的,敌兵也很自律,就连那些不被当成“有产者”的农民也不用害怕打败被抢。而在欧洲其他国家,打了败仗必定会遭到抢掠。小国领主和无主流浪汉靠承包战争也能活下去。像米兰公爵斯福尔扎那样,靠着运气和才能,还能打开一条当大国主人的通途。著名的米兰公爵弗朗切斯科·斯福尔扎不过是佣兵队长出身,他成了发迹于佣兵队长的第一人。

这个稀里马虎却又深得人世间精妙的愉快制度在1494年法国国王查理八世入侵意大利时遭到了沉重打击。当时的法国与城邦林立的意大利不同,中央集权发展很快。但在意大利人看来法国仍是后进国家,经济方面也是意大利富裕,当时意大利人都看不起法兰西人。但法兰西人有个传统:打仗毫不含糊。这些法兰西人毫不含糊地打进了意大利,给了意大利人沉重的一击。查理八世的军队不怕被骂成“非艺术”,干的是彻头彻尾的掠夺和暴行。不过五六年的时间,马基雅维利成了热心的反佣兵制度论者。这与查理军队来袭引起的变化不无关系。不过,要彻底改变这个200年来运行良好的制度,无论何时、无论对谁都是一件困难的事情。在这样的背景之下,在法军入侵4年后的1498年,马基雅维利被派去见佣兵队长。

这次出差没有留下报告,也许是返回后只做了口头汇报。若干年后,他对雅各布·阿皮亚诺有过以下简短评价:

“这个人言语高谈阔论,结论虎头蛇尾,行动最为差劲。”

佣兵制度最大的缺点是,由于雇用双方是合同关系,“武将一言为定”的做法行不通。尤其比萨战争时,佛罗伦萨共和国已被彻底看透,情况最为糟糕。马基雅维利工作的最初几年,时间都耗费在了与多半是“言语高谈阔论,结论虎头蛇尾,行动最为差劲”之人的佣兵队长的交涉之中。这也反映了佛罗伦萨当时所处的境况。

他的第二次出差也跟佣兵合同相关,只不过这次的交涉对手是个女人。与前次只是传达政府的决定不同,这次他被委以交涉任务。所以这次出差是30岁的马基雅维利事实上的首次对外交涉。

马基雅维利创立了“为达到目的而不择手段”这些听上去令人恐怖的政治哲学,直到20世纪的今天还遭到善男信女的唾弃。当时的他那么年轻,就要面对一位女性谈判对手,这件事刺激了马基雅维利的研究家们。马基雅维利在15年的官场生涯中写下了数量庞大的报告,有些学者从未通读过这些报告,却瞪着碗大的眼睛阅读这次出差期间他写的报告,还写论文论述马基雅维利被耍弄了,或没被耍弄……每当我这个女人读到这种研究论文时都觉得可笑之至。不过我认为,如果对手是个满脸皱纹的老太太,他们就不会如此热情地去议论了。我能理解,虽是女人,但这女人毕竟是卡特丽娜·斯福尔扎。

马基雅维利见到卡特丽娜的时候,她已36岁,正似鲜花盛开,艳美夺目,光彩照人。她面庞美丽,身材优美,尽管生过十多个孩子,依旧魅力慑人。她是前任米兰公爵斯福尔扎的庶出女儿,很小的时候就和教皇西克斯图斯四世的侄子吉罗拉莫·里亚里奥结了婚。这人是“帕齐阴谋”的首谋者之一,因而一直受到“豪华者”洛伦佐执拗的追杀,最终被暗杀身亡。于是,她年纪轻轻便成了寡妇。但她似乎并未受到多大打击,因为丈夫并不爱她,一味地粗暴待她。暗杀是家臣所为,弗利、伊莫拉这些小国领主的地位因此岌岌可危,这才是对她的严重打击。反叛的家臣将她的孩子掳为人质,以为有孩子当人质,这位伯爵夫人就会俯首听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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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特丽娜·斯福尔扎

一般女人就此也就屈服了,但卡特丽娜并没有屈服。她逃进了城堡,叛乱者威胁说再不出来就要杀死孩子。这时,她出现在城墙上,呼地撩起裙子,大声喊叫:

“你们这些王八蛋!知不知道,孩子,老娘以后靠这里想生多少有多少!”

这是所有意大利编年史作家都会不惜笔墨浓书重彩描写的一段传奇故事。当时卡特丽娜·斯福尔扎只有25岁。在这次大胆的行动之后,她终于成功地镇压了家臣的叛乱。后来,这位弗利的伯爵夫人又曾两次同自己所爱的男人结婚,却又两次成为寡妇。她是当时最负盛名的女人,被赞誉为“意大利第一女人”和“意大利女杰”。

女人用纤弱的手保卫国家,通常会给人以拼命决死的印象。但有意思的是,这位大胆而美艳的伯爵夫人甚至让人感到游刃有余。同一年,就在马基雅维利见过她后不到几个月,她遭到了切萨雷·波吉亚军队的攻击。在围城战最激烈的时候,她也没有忘记在投入敌阵的石弹上写下这样的话:

“打炮能不能悠着点儿,别把你们的蛋蛋玩崩了。”

当时的男人不喜欢伪善的优雅,所以,这样作为的女人在他们中人气颇高。法兰西武将以奉献骑士精神的纯真爱情而闻名。就算她没有名气,也会在他们中间拥有众多倾慕者。马基雅维利的同事博纳科尔西也是她的倾慕者。他给在弗利出差的马基雅维利写信通报情况时,还顺便加上了一笔:

帮我找一幅伯爵夫人的画像,回国时带回,价格高不要紧。画像不要折叠,要卷好带回。

切萨雷·波吉亚刚打完胜仗便把手下败将卡特丽娜带到自己的住处,当晚和第二天一整天都和她闭门不出。这个事实引起了倾慕者们的极大愤慨,纷纷谴责这是在趁胜强奸。切萨雷当时24岁。教皇的这位儿子是个美男子,这次是初上战场。但他很快就会搅乱整个意大利。我在《文艺复兴时期的女人们》一书中写到这位卡特丽娜时曾经说过,我很难附和这种一般意义上的强奸说法。我这种想法后来愈加强烈。随便怎么说,卡特丽娜·斯福尔扎自己选择男人,一向都选年轻的美男子。

这就是马基雅维利的谈判对手弗利的伯爵夫人卡特丽娜·斯福尔扎。年方30岁的独身新手秘书与36岁的“意大利女杰”相互面对,即使是外交工作,是否被耍弄的议论也会沸沸扬扬。这些暂且按下不表。马基雅维利带着国书,沿着夏天的山道向北而去。这次的任务是交涉,他带了一个飞毛腿信使帮他传送报告。

弗利城在佛罗伦萨北面,翻过亚平宁山脉就到。这一带是罗马涅平原,古罗马时代的艾米利亚大道从濒临亚得里亚海的里米尼开始,经博洛尼亚一直到帕多瓦。这一带正是这条大道通过的地区。从里米尼往西北方向直到博洛尼亚,切塞纳、弗利、法恩扎、伊莫拉等城市一线排开。这些城市都是古罗马时代沿大道形成的。古罗马时代,罗马涅是罗马与行省的边界。到了马基雅维利时代,这里名义上属于教皇国,实际上却是小君主国林立。这也是这个地方的特色。卡特丽娜·斯福尔扎也是小君主之一。

然而这些小国位于佛罗伦萨与强国威尼斯共和国的边境地带,仅此一点对佛罗伦萨而言就非常重要。人所周知,“豪华者”洛伦佐生前极力推行势力均衡政策,不遗余力地支持法恩扎领主曼弗雷德。这些小国越是安然无恙,佛罗伦萨就越不用发愁没有“堡垒”。这也就是马基雅维利真正的任务所在。这次出差也与比萨问题有关,尽管是间接相关。

从佛罗伦萨去弗利,沿着东北方向大约有120公里的路程。马基雅维利上次出差是沿着亚诺河往下游走,可以骑马一气到达。这次却不同,他要在夏天翻越亚平宁山脉。马基雅维利于7月13日出发,7月16日到达弗利,途中在卡斯特罗卡罗村稍做停留,检查了武器弹药的现存量,并向佛罗伦萨发去了报告。

使节如果携有政府签发的国书,只要事情不是十分紧急,到了目的地以后,通常是先找住处,在那里洗漱干净,换上官服,然后再去政府官厅或者王公宫殿求见。这是一般的程序。大使级别的使节一般都是先派副使去求见,但马基雅维利没有副使,从找住处开始所有事情都得自己做。尽管如此,他还是上午到达后便早早去了伯爵夫人居住的城堡,请求伯爵夫人立刻接见他。他已听说卡特丽娜·斯福尔扎上午有事,会见安排在了下午。

一般来说,把副使级别的人当正使外派,说明任务不太重要。马基雅维利这次的工作是更新佛罗伦萨共和国与卡特丽娜·斯福尔扎跟第一任丈夫所生长子奥托维阿诺·里亚里奥之间的佣兵合同。

奥托维阿诺很年轻,但作为武将毫无所长,不像他那身穿铠甲亲自统率军队的母亲。但一年前,佛罗伦萨还是如伯爵夫人所愿,与这位年轻人签订了佣兵协议。奥托维阿诺是参加比萨战役的佣兵队长之一,但没有实际参战。佛罗伦萨与他签约是为了与领有弗利和伊莫拉的伯爵夫人保持友好关系。签订佣兵协议在很多情况下是为了政治目的而不是军事目的。这位弗利年轻人的佣兵费是一年1.5万弗罗林。

这份佣兵协议到期时如无问题将自动更新。但伯爵夫人传来话说没有更新的意思,可是过了一阵子她又说还是想更新。于是,佛罗伦萨决定派马基雅维利来弗利一趟。马基雅维利接到的命令是可以续签佣兵协议,但佣兵费要限制在1万弗罗林。

根据马基雅维利自己写的详细报告,那天下午终于见到了卡特丽娜·斯福尔扎。她在米兰来的顾问陪同下接见了这位佛罗伦萨的秘书长。这表示她在会见马基雅维利前就已经考虑好了如何对付这位佛罗伦萨使节,而这位佛罗伦萨的使节似乎还没有意识到这一点。递交国书后,马基雅维利口若悬河,说佛罗伦萨共和国认为弗利的伯爵夫人如何如何重要,如果能使夫人满意佛罗伦萨将高兴地续约,他甚至把佣兵费如果定为1万弗罗林便不会有问题的内情都说了。要是我,肯定会裁定这时的马基雅维利是一个牌局一开始就把自己全部底牌亮给对手的赌徒。

卡特丽娜·斯福尔扎不愧是一位老手,头脑冷静,显示出丰富的经验。等急于求成的年轻秘书长讲完,她说道:“佛罗伦萨共和国总是嘴上让我满意,行动上却正相反啊。”

卡特丽娜·斯福尔扎绵里藏针地开了腔,然后直奔主题,说:“你们说友好友好,还不是因为我的领国在你们与威尼斯的中间起了缓冲作用嘛。”

第一次会谈就这样结束了。当晚,夫人的秘书造访了马基雅维利的住处,虚情假意地告诉他,米兰公爵也让伯爵夫人派兵,老缠着要回复。他们要骑兵50骑、石弓手50人。派给米兰还是派给佛罗伦萨,这是夫人早晚要定的事。这人肯定是卡特丽娜派来的。新手秘书长把这些情况逐一向政府写了报告。这是第一份报告,落在纸上长达5页。马基雅维利逗留了8天,这样的报告竟有7份之多,等于他每天都在写报告。不过,本国政府发来的训令也多达5份。

不光是看,还能把所见周详地写下来,说明作者把所观察到的东西装进了大脑,缜密思考过。小国命运脆弱,其君主即使能力卓越也难有作为。年轻的马基雅维利在弗利逗留的8天时间里,对这种现状有了更深的理解。即便对方不是漂亮寡妇,他可能也会下意识地觉得被她耍一下也不要紧。他在报告中评论自己的对手说,她气质高雅,判断任何事情都放得开。伯爵夫人取消了会谈,说她1岁的儿子生了病。马基雅维利信以为真,在报告这件事时,笔下还流露出了一丝同情。这孩子是美第奇家族旁系的乔凡尼担任佛罗伦萨驻弗利大使期间与伯爵夫人坠入情网、结婚后所生的孩子。恐怕这也是让佛罗伦萨人马基雅维利心怀好感的原因。乔凡尼·德·美第奇有美男子的美誉,却没有等到儿子诞生就去世了。

这时的婴儿日后成长为一名武将,外号叫“黑条”乔凡尼[7],名声很大。他是马基雅维利晚年的一缕“希望之光”。然而希望没有成为现实,乔凡尼英年早逝。他的儿子就是佛罗伦萨共和国消亡后托斯卡纳大公国的第一任大公科西莫一世。

言归正传。1万弗罗林的佣兵费谈不下来,马基雅维利便请示本国政府,问能不能在1.2万的底线上妥协。佛罗伦萨政府习惯于将佣兵费交涉等同于贱卖香蕉,给了肯定的答复说可以。

伯爵夫人认为:“与其讨价还价,不如拿出结论,这对双方都有好处。”于是,卡特丽娜·斯福尔扎和马基雅维利顺利地签订了与奥托维阿诺·里亚里奥的佣兵协议。

当然,马基雅维利也没有一味地让步。卡特丽娜主张,佛罗伦萨要承认弗利是自己的同盟国,对于侵犯伯爵夫人领国的行为,无论是哪个国家所为,佛罗伦萨都应派出援军予以支援,并要正式写成文书。但马基雅维利对此没有让步。本国政府指示他,在对弗利的关系方面要含糊其辞,绝对不可明确佛罗伦萨的立场。马基雅维利遵守了这一指示,不过他采用的是“走为上”的方法,没有一味死守。

7月25日早晨,马基雅维利早早地离开了弗利。他按照训令再次前往卡斯特罗卡罗稍做逗留,然后返回佛罗伦萨,并于8月1日回到佛罗伦萨。博纳科尔西要他卷着带回卡特丽娜·斯福尔扎的画像,希望他没有忘记。

连同这次在内,马基雅维利出差总共超过30次,所有的出差报告装订成册有3卷之多。不仅是这些公函,私人书信往来也很频繁。每每读到这些,我就会深深地感到,若不是笔头勤快还真做不了这500年前的官。在那个时代,电话电报还都是梦想,更别谈电子办公机器,只能靠手写。看着他们写下的这些内容,我们可以想象出他们如何考虑对外交涉与情报之间的关系,意味深长。

马基雅维利到乍看上去与国际关系无关的小国去交涉佣兵费,却能发回与大国有关的情报。马基雅维利在他的报告中附上了佛罗伦萨驻威尼斯大使焦万·巴蒂斯塔·里多尔菲[8]寄给本国政府报告的抄本,还有罗马的情况、法国国王的动向以及与弗利有叔侄关系的米兰公爵的情报,一样都不少。特别是关于威尼斯,马基雅维利对其与土耳其战争的进展情况写得非常详细。

这是因为,卡特丽娜·斯福尔扎如何应对佛罗伦萨不能不受到威尼斯和米兰动向的左右。土耳其越难对付,威尼斯在意大利内部的行动就越迟钝,弗利的缓冲作用自然就会降低。此外,法国国王对米兰公国的动作越活跃,伯爵夫人的伯父就越靠不住。这样交涉就会变得对佛罗伦萨有利。负责交涉的马基雅维利需要在十分了解这一点的基础上谈判。卡特丽娜·斯福尔扎身陷如此处境,却成功地把佣兵费从1万弗罗林涨到了1.2万弗罗林。马基雅维利还是吃了些小亏。

马基雅维利从弗利发来的报告在佛罗伦萨政府秘书厅受到好评和欢迎。他的报告在观察、分析、判断、预测等各方面都做得非常好。他的报告不仅供秘书厅阅读,还呈送给正义旗手和阁僚以及“十人委员会”和“八十人委员会”的成员阅读。马基雅维利的第一次出差成功了。

不过,有人拍手欢迎,也有人听了这掌声不开心。上任一年,30岁的马基雅维利就在职场上引起了摩擦,让人惊讶。反马基雅维利的领衔人物是第一秘书厅秘书安东尼奥·德拉·瓦勒。

瓦勒被称为“先生”,应该是大学出身。这位安东尼奥先生在政府中四处说大话说:“要是我去,我会更加大胆地干。”也有些人赞同他的论调。博纳科尔西在给马基雅维利的信中细细地描述了秘书厅的这种气氛。读着这些信,我会感到任何时代都一样。那么,马基雅维利又是怎么想怎么处理的呢?马基雅维利这个时期的书信没有留存下来,所以我们不知道。不过观察他以后的言行,他似乎并不在意这些事。因为马基雅维利“错误”连连,而一个能跟周围巧妙地和谐相处、把自己地位的安全放在第一位考虑的人是不会犯那些错误的。

历史学家圭恰迪尼比马基雅维利小14岁,这时他还是个少年。后来他上了大学,仕途直接从驻西班牙大使起步,逐步登上了官僚所能达到的最高地位。他在《备忘录》(Ricordi)的非公开书籍中这样写道:

在佛罗伦萨,想博得人们好感的人必须小心,绝对不能得到有野心的评价。而且,无论事情再小,也不要让人感到你比同事更优秀,更引人注目,或是更干练。因为在一个最重视平等、充斥着嫉妒念头的国家,没有比自己想与众不同、被人认为远离平凡更致命的不利了。

这位精英中的精英官僚也只限于在非公开的场合才这样明明白白地去写。而马基雅维利似乎与他是完全相反的人。

在马基雅维利还没有因写自弗利的报告备受关注以前,他还受“十人委员会”的委托以答辩的形式,就佛罗伦萨人最为重视的比萨问题写过一篇论文《论比萨事务》(Discorso sopra Pisa)。文中的论考大胆而直率。全文是这样开始的:

佛罗伦萨如果还希望自由,那它就必须再次领有比萨。

哎哎,请别先贸然断定这就是超级鹰派言论。“如果还希望自由”这句话不过是当时的一句口头语。我们再看下面数行文字:

我相信你们已经充分认识到这件事的重要性,没有必要再一一细述理由。我只在这里讨论为达到再次领有比萨这个终极目的,我们还有什么可能的手段。也就是说,我们要在这里讨论两方面的可能性,是依靠武力还是依靠爱,是军事解决还是和平解决。

马基雅维利接下来追溯历史,分析了比萨和比萨周边的各种情势,论述了军事解决和和平解决何者更加现实。最后,他明快地下结论道:

根据以上的理由,要达到再度领有比萨的目的,只能依靠军事解决。

接着他阐述了既然只能军事解决,那么应该如何推进的问题。马基雅维利没有通篇局限于士兵、大炮等硬件方面的讨论。他在更广的意义上思考了包围战,提出了具体方案。作为军事解决方案,当然不能缺少战略和战术两方面的具体办法。于是马基雅维利逐个详述了攻击据点和每个据点应该配备的部队规模。

这一切所需的经费,相当于每个月雇用1000名佣兵的水平。

马基雅维利甚至没有忘记考虑经费,让人感到负责国防的“十人委员会”下面拥有一位经验老到的秘书。不过,他的本意明显是主张积极战法。他建议,抵达比萨城下,准许妇女、儿童和老人撤离后要果断投入全部军事力量。

这篇论文只有4页半,可说是马基雅维利的处女作。如果说处女作包含了作家未来的一切,那么可以说,这篇《论比萨事务》也完美地体现了贯穿于马基雅维利全部作品的特色。当代研究马基雅维利的第一人费代里科·卡博德[9]这样评论道:

这篇论文已经让我们接触到了马基雅维利独特的论述方法,这就是摆出可以选择的方法,分析这些方法可能引发的情况,使用具体例子说明达到目的的可能性。这里不允许半途而废,不存在妥协。

这篇小论文虽然不是公开的,但在佛罗伦萨政府内部人人皆知。佛罗伦萨政厅里多半是有教养的人,撰写著作是他们的家常便饭,不论是编年史、历史叙述,还是诗文,他们都会写。但这篇论文开创了一种崭新的文章写法,与同时代人同样的咨询报告相比高下立见。仅让人爱读这一点就吸引了人们的眼球。不过,有人佩服就会有人反对。我觉得,秘书厅分裂成马基雅维利派和反马基雅维利派也是很自然的。

不过在拥有政策决定权的正义旗手、执政团、“十人委员会”和“八十人委员会”各个层面,还没有反马基雅维利的动向。在他们这帮精英眼里,马基雅维利再耀眼也不过是无名小辈,只有他们这些人才对马基雅维利报告操有生杀大权。在1499年这个时段,马基雅维利的提案只通过了一半,和被废弃并无两样。不过,政府上层还是决定重用这位写了亮眼咨询报告的年轻秘书。马基雅维利刚从弗利回来就受命专司比萨问题,连喘息的时间都没有。

[1] 路易十二(Louis XII,1462—1515),法兰西卢瓦卢王朝国王,1498—1515年在位,被称为“人民之父”(le Pere du Peuple)。

[2] 奥尔良公爵,即(瓦卢瓦的)路易一世(Louis 1er de Vallois,1372—1407),他是法国国王查理五世之子、查理六世之弟,于1392年受封为奥尔良公爵,1398年与米兰公爵吉安·卡莱亚佐·维斯孔蒂(Gian Galeazzo Visconti,1351—1402,1395年成为第一任米兰公爵)之女瓦伦蒂娜(Valentina Visconti,约1371—1408)结婚。

[3] 菲利波·玛利亚·维斯孔蒂(Filippo Maria Visconti,1392—1447),瓦伦蒂娜的同父异母弟弟,1412年成为米兰公爵。他是维斯孔蒂家族最后一位男性后代,他的唯一继承人、独生女比安卡·玛利亚·维斯孔蒂(Bianca Maria Visconti,1425—1468)1441年嫁给弗朗切斯科·斯福尔扎(Francesco Sforza,1401—1466),弗朗切斯科于1450年成为米兰公爵。

[4] 安妮·德·布列塔尼,即布列塔尼的安妮(Anne de Bretagne,1477—1514),是布列塔尼公爵弗朗索瓦二世(Francois II)的独生女,于1488年继承了公爵领地。她先与后来成为神圣罗马帝国皇帝的马克西米里安一世结婚,法国国王查理八世害怕布列塔尼落入他人之手,便发动进攻。她被迫于1491年解除了与马克西米里安一世的婚姻而嫁给查理八世。1498年查理八世去世后,她又嫁给了继位的路易十二(查理八世的堂叔)。

[5] 路易十二为保有布列塔尼和勃艮第公国而与法兰西的让娜(Jeanne de France,1464—1505)离婚,并与布列塔尼的安妮结婚。1498年,教皇亚历山大六世与路易十二为此做了一笔交易:教皇解除路易十二与法兰西的让娜的婚姻,而路易十二册封教皇之子切萨雷·波吉亚为瓦伦蒂诺公爵(Duc de Valentiois),封地在瓦朗斯(Valence),并援助他征服罗马涅。瓦伦蒂诺公爵是路易十二为切萨雷·波吉亚创设的爵位,“瓦伦蒂诺”是波吉亚家族发迹地瓦伦西亚(Valencia)的昵称。

[6] 雅各·布克哈特(Carl Jacob Christoph Burokhardt,1818—1897),瑞士杰出的文化史、艺术史学家,重点研究欧洲艺术史和人文主义,曾师从著名历史学家兰克(Leopold Ranke)。布克哈特曾长期担任巴塞尔大学教授,尼采曾是他的学生。著有《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的文化》《希腊文化史》《君士坦丁大帝时代》等。

[7] 乔凡尼·德·美第奇(Giovanni de’Medici),父子同名,父亲称为“平民”乔凡尼,儿子因作战勇猛,成为教皇认可的佣兵队长,称为“黑条”乔凡尼。“黑条”乔凡尼死于1526年与神圣罗马帝国卡尔五世军队的作战中,时年28岁,此时他的儿子、后来的托斯卡纳大公国第一任大公科西莫7岁。

[8] 焦万·巴蒂斯塔·里多尔菲(Giovan Battista Ridolfi,1448—1514),佛罗伦萨共和国政治家、外交家。他曾是萨伏那罗拉的支持者。1512年皮耶罗·索德里尼被驱逐流亡后当选为正义旗手,后去职。

[9] 费代里科·卡博德(Federico Chabod,又译查波德或沙博,1901—1960),意大利历史学家和政治学家。都灵大学毕业后去柏林大学留学,师从德国学者迈内克(Friedrich Meinecke)。曾在意大利多所大学任教。著有《马基雅维利》《〈君主论〉导论》《欧洲思想史》《意大利对外政策:1870—1896》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