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切萨雷·波吉亚(1502—1503年)

从头开始重写,这已经是第三次了。写完扔掉,再写再扔,可谓苦吟。自打开始写马基雅维利以来,我还没有过如此惨淡的经历。

原因何在?因为这一章的标题是切萨雷·波吉亚。我在1970年以“冷酷的优雅——切萨雷·波吉亚”为书名写了他的一生。他是我最为熟悉的人物。我在写这一章以前还曾确信,写他不费什么事。可为什么这一章就这么难写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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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着装满了稿纸的字纸篓,我一筹莫展。这时,我忽然想起了一件事。曾经有人约我写50页左右的文章,谈谈卡特丽娜·斯福尔扎或卢克雷齐娅·波吉亚。我在《文艺复兴时期的女人们》一书中曾经写过这两个女人。我略加考虑后回答说:“已经写过150页的东西,再新写50页,我写不出来了。”不过,如果是我未曾写过的人物,我写得出来。我便写了古罗马皇帝克劳狄乌斯[1]的皇后梅萨利娜。

就是这样,往多里写做得到,往少里写做不到。15年前用600页纸写过的东西,抽出其中与马基雅维利有关的内容也得有400页。把400页的内容压缩到40页,别人做得到,我可做不到。

转念一想,不是有缩写法吗?于是我实际试了一下,结果非常惨,就好比重要的东西都从网眼漏掉了一样。

《冷酷的优雅——切萨雷·波吉亚》成书后有300页。随便落笔的作品,篇幅没有限制。他的一生尽管短暂,但丰富多彩。要写透,这点篇幅是需要的。人的一生,还有历史,并非只由著名事实构成,很多细节都要写进去。正是有了细节的支撑,著名事实才能写活。所以,作者要把爱情注入细节。我之所以说写梗概别人能做到,就是因为别人虽然也知道细节重要,但没有倾注爱情。只有那些决定写爱情的作者才会有爱情,只有凭自己的意志选择阅读爱情的读者才会有爱情。

我“苦吟”本章还有另一个原因,那就是与切萨雷·波吉亚的会面对马基雅维利有决定性的重要意义。要写马基雅维利的一生就绕不过这一段。他们两人的邂逅给马基雅维利思想的形成带来了决定性的影响,必须相应地写进来。这也给我加了一些压力,感觉要胃穿孔似的。

我老实地坦白了这事,可就要鞠躬拜托各位读者了。请还没有读过《冷酷的优雅——切萨雷·波吉亚》的读者去读一读这本书;已经读过这本书的读者从书架上取下来再读一遍。这本书写于15年以前,我发现书中有一行文字翻译错误。撇开这一点不说,我现在写不出更多关于切萨雷的文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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切萨雷·波吉亚

我现在正在写马基雅维利,可重读那本书,一种不足之感油然而生。

这可不是因为我比15年前更成熟。即使现在,我也不认为要对那本书里所写的我的判断、我的思考做任何修改。我想,不足是因为以下原因。

15年前我写的切萨雷,对我来说是一位历史人物。书中也写了马基雅维利,他具有敏锐的洞察力和客观的视点,是一位值得信赖的现场证人。15年前,我与切萨雷是同龄人。那时我的目的只有一个:描写一位燃烧于15世纪到16世纪的同龄人。

作为历史人物的切萨雷,尽管我自认为把他该写的都写了,但15年后重逢,我感到他还有另外一面,那就是作为理论象征的切萨雷·波吉亚。这个问题的实质是,对马基雅维利而言,切萨雷·波吉亚究竟是一个怎样的存在。那时我30岁上下,虽然在写历史上存在的人物和国家,但要写透理论象征,我的能力和成熟度都还不够。我认为写是写了点,但不能说已经写透。

站在马基雅维利的视角来看切萨雷,这可是弥补这个缺陷的好机会。如果这样做能够消除15年前为切萨雷画像时的不足之处,我也算没有白活这么些年。

马基雅维利同切萨雷·波吉亚见过三次面:第一次是在乌尔比诺,只有几天。第二次是在伊莫拉及其周边地区,时间超过三个月,就在波吉亚身边,可以用“贴身采访”这个词来形容。第三次是在罗马,时间两个月,那时切萨雷已经开始走下坡路,行将崩溃。三次见面都在1502年开始的3年之间。这位青年君主以非常的气势上升,发出史无前例的耀眼光芒普照天下,然后又以非常的颓势坠落。马基雅维利逐一观察到了这一切。

瓦伦蒂诺公爵切萨雷·波吉亚并没有彻底改变马基雅维利的思想,只是给马基雅维利已经拥有的模糊思想赋予了清晰的形式。他是对马基雅维利的想象力刺激最大的人物。他们邂逅时,马基雅维利33岁,切萨雷27岁。

1502年6月22日,马基雅维利离开佛罗伦萨前往乌尔比诺,去见切萨雷。

当时,正使是索德里尼主教,马基雅维利照旧只是个副使。以前被派往法国时,他的名字还与正使并列写在国书上,可这次没有这样,他的地位只是随员。

佛罗伦萨是被山地包围的盆地,而乌尔比诺靠近亚得里亚海,同样也是被山地包围的翁布里亚地区的一个小城。从佛罗伦萨到乌尔比诺净是山道。两位使节22日离开佛罗伦萨,一路上紧跑慢赶,24日才进入乌尔比诺城。就像匆匆草就的国书流露出的那样,佛罗伦萨共和国已经被切萨雷·波吉亚逼得走投无路。

切萨雷这时已经成功征服了罗马涅,正在建立罗马涅公国。法国国王路易十二宣称支持切萨雷,同时也支持佛罗伦萨。考虑到路易十二不愿意攻打佛罗伦萨,切萨雷决定对佛罗伦萨采取迂回战术。他要求佛罗伦萨雇他当佣兵队长。佣兵合同往往是政治因素大于军事因素,其意义等同于同盟条约。切萨雷的真意也在于此。

一年前的1501年,切萨雷的军队南下攻打皮翁比诺,行军路线安排得很巧妙,让佛罗伦萨上了当。慑于切萨雷的威势,佛罗伦萨共和国与其签订了佣兵合同。“雇用”佣兵队长切萨雷和手下300名士兵3年,代价竟高达3.6万达克特。切萨雷从佛罗伦萨撤出以前,成功地弄走了首期9000达克特的钱款。后来佛罗伦萨政府便装起蒜来。然而,切萨雷可不是一个能被糊弄过去的人。

1502年春天,比萨市民代表造访切萨雷,请求把比萨的所有领国纳入其保护之下。切萨雷的暗战获胜。自不必说,一直认为能否再次领有比萨事关生死存亡的佛罗伦萨对此感到绝望。就连一直支持比萨、不想把比萨交给佛罗伦萨的威尼斯共和国也措手不及。切萨雷骗过了拥有西欧头号情报网的威尼斯。

紧接着,发生了一件令佛罗伦萨胆战心惊的事件。佛罗伦萨境内的阿雷佐造反,为切萨雷手下的一员武将维泰洛佐·维泰利打开了城门。佛罗伦萨失去了以阿雷佐为中心的瓦尔迪基亚纳地方。第勒尼安海边的小国皮翁比诺也已投降了切萨雷。佛罗伦萨共和国陷入了切萨雷势力的汪洋大海之中。

切萨雷再次胁迫佛罗伦萨履行合同,兀自开始了军事行动。同以前一样,连他的心腹都不知道哪里是真正的进攻目标。

6月12日,切萨雷和他的军队离开罗马,20日出其不意地突袭乌尔比诺,兵不血刃地进入乌尔比诺公国首都乌尔比诺市,领主逃匿。与乌尔比诺接壤的小国圣马力诺和卡梅里诺在切萨雷攻城前便打开了城门。在切萨雷闪电行动面前大惊失色的不仅仅是小国,强硬的要求也摆在了佛罗伦萨面前。佛罗伦萨感到不能一味地依赖法国国王,于是紧急决定派遣特使。特使人选定为索德里尼主教,不论从崇高的神职地位还是从佛罗伦萨名门出身,哪个方面都不用担心这个人选会败坏切萨雷的心情。马基雅维利随行,按照惯例,马基雅维利负责起草给政府的报告,因而可以列席谈判。

6月24日深夜,两个佛罗伦萨人接到切萨雷的首次谈判通知,要他们在乌尔比诺城堡的一个房间里等候。这里是逃亡领主圭多巴尔多公爵起居的城堡,美丽壮观,却被切萨雷及其心腹和卫兵当成了宿舍。两个佛罗伦萨人刚刚抵达,甚至无暇换上这种场合所要求的礼服。他们等待片刻,切萨雷的身影出现了。

索德里尼主教刚要照例说些外交辞令,切萨雷阻止了他,谴责佛罗伦萨不履行已签合同的行为,说他从来没有受到过如此对待,从头到尾语气严厉而明快。

“如果佛罗伦萨共和国想要我这个朋友那很好,如果不想要,那从即刻开始,我得认真应对与佛罗伦萨接壤的我的领国的安全。要知道,我对因此而可能发生的事件的关心,当然就会减少。”

佛罗伦萨人当然不能沉默。他们说,要获得佛罗伦萨的信任和友谊,先决条件是切萨雷公爵召回侵略阿雷佐后赖着不走的维泰洛佐·维泰利。但切萨雷的态度并未松动:“不错,维泰洛佐是我的部下,但我并未参与阿雷佐发生的事情。”

事情不可能是这样的。维泰洛佐是3年前在佛罗伦萨因叛国罪被处死的保罗的弟弟,他一心想为哥哥报仇,这事路人皆知。入侵别国领土这种大事,没有切萨雷的允许,维泰洛佐一个人是无法强行的。这天夜里的会谈持续了两个小时,切萨雷的态度没有任何变化。他用下面的话结束了这天的谈判:

“我不是为施行暴政而生,而是为打垮暴政者而生。”

对不足4个月便再次见到切萨雷的马基雅维利来说,这句话不啻为一种预示。

第二次谈判仍没有任何进展。索德里尼主教要请示政府,请求延缓数日,切萨雷同意了。马基雅维利飞马奔回佛罗伦萨,这事除了他也没人能干。马基雅维利在夏日的道路上策马疾驰,从乌尔比诺直奔佛罗伦萨而去。一路上,他胸中充满了怎样的思绪啊?

这次同教皇亚历山大六世的儿子切萨雷见面以前,切萨雷刚打完胜仗,采取了高压态度。

“我讨厌你们的政府,没有信用,应该推翻它。”

这些话连法国国王都不会说,切萨雷却公开说了出来。这在外交上不是明智的行为。

然而,马基雅维利也许在想,瓦伦蒂诺公爵虽然采取了高压态度,但他说的完全是事实。佛罗伦萨政府的优柔寡断也常令马基雅维利咬牙切齿。马基雅维利说,贪小便宜的政府终将会吃大亏。这不是逻辑上的问题,而是外交上的软肋。

马基雅维利必须维护本国利益,却陷入了认可敌人说法的窘境。这也许只是一种讽刺。但年轻的官员在思考,真正的政治是什么,最好的国家又是什么。他肯定不认为自己的国家政府一直以来的所作所为是正确的。岂止如此,马基雅维利甚至认为使他的祖国佛罗伦萨陷入困境的这个人——切萨雷·波吉亚的所作所为才是真正的政治,他所要建设的才是最好的国家。

马基雅维利在乌尔比诺给佛罗伦萨政府写了报告,把这样的想法抛给了现在操纵政府的上层阶级。他这样写道:

这位君主是一位真正具有力量的伟大人物,打仗勇猛果敢,再大的困难到他手里都会化为微不足道的小事。为了光荣和征服,他不知疲倦,不怕痛苦和危险,神出鬼没。
他把最好的意大利人收作臣子,受到他们的仰慕。他为近乎完美的好运所青睐,不断取得令人恐怖的胜利。

马基雅维利为得到政府的指令,留下索德里尼,一路策马奔向佛罗伦萨。就在这时,另一个佛罗伦萨人与他擦肩而过,进了乌尔比诺的城门。

这人就是年届50岁的莱昂纳多·达·芬奇。两个月前,即8月18日,切萨雷领国内的地方长官、守城官、队长直到士兵,都收到了当时身在帕维亚的切萨雷公爵的一份布告:

本人最亲密的朋友、建筑技术总监莱昂纳多·达·芬奇得在所有地区自由通行,任何人必须对他表示善意。本人已将视察公国内所有城堡的任务委派于他,各地必须为他完成任务提供一切必要之协助。公国内所有城堡、要塞、设施和土木工程,在施工以前和施工过程中,技术人员均须与莱昂纳多·达·芬奇总监协商,执行其指示。有违反本人之命令者,不论本人曾对此人抱有多大之善意,必将遭到本人唾骂。切切此布。

马基雅维利是公务员,对他而言,与切萨雷接触是执行命令的职务行为。而达·芬奇是自由职业者,是按自己的意志来到切萨雷这里的。他将在此后的一年内为切萨雷做事。

不过,即便是不能自己选择工作场所的公务员,也可能会受到命运女神的眷顾,好机会从天而降。离开乌尔比诺3个月以后的10月初,马基雅维利再次疾驰来到切萨雷身边。这次去的是伊莫拉,是切萨雷决定的罗马涅公国的临时首都。

这次是马基雅维利一个人。佛罗伦萨政府按自己的考虑,结果选择了他。

在此稍前,佛罗伦萨政府的情报网得到情报,切萨雷手下的佣兵队长正在造反。威尼斯共和国也察知了此事,但表明了中立的立场,希望他们两败俱伤。在切萨雷看来,只要强大的威尼斯不站在反叛者一边就足够了,所以打起了外交战,让威尼斯持续保持中立。

但切萨雷并不需要像担心威尼斯那样担心佛罗伦萨,他要求佛罗伦萨履行已签订的佣兵队长合同,用这种形式表明两国的同盟关系。这是要佛罗伦萨旗帜鲜明地表示站在切萨雷一边。

不过,由于爆发了部下的叛乱,切萨雷现在的立场有了微妙的变化。而且,佛罗伦萨不能忽视的法国国王尚未应切萨雷的请求派来援军。在此情况下,佛罗伦萨政府做出判断,只能按通常的办法行事。

接受瓦伦蒂诺公爵的要求明确同盟关系是危险之举,因而不能派有签约权的大使级人物去。但无视切萨雷的要求,不派人去也是危险的。佛罗伦萨不能让切萨雷察觉到佛罗伦萨的中立态度。而且,佛罗伦萨也需要了解眼下处于台风中心的切萨雷身边的情报,还要让切萨雷认为佛罗伦萨一直在希望加强与公爵的友好关系。

政府派遣有能力而无资格官员的原因实际上是想争取时间,但争取时间相当难。

政府在马基雅维利与公爵会面时递交的公函上写道:“为探讨现状之下维持两国友好新的可能性,特派遣佛罗伦萨市民、政府秘书尼可罗·马基雅维利前往贵处,请予关照。”

又不是去参加研讨会,马基雅维利拿着这样一封国书被派到随时都有可能被叛军攻下的地方去,也够辛苦的。而已经陷入困境,又来了这样一位不明不白的使节,切萨雷也够让人同情的。真是此一时彼一时,这回轮到切萨雷关心起维持友好关系了。这位瓦伦蒂诺公爵一改当初在乌尔比诺的高压态度,和蔼地接待了佛罗伦萨的小官员。

1502年10月7日,切萨雷手下的佣兵队长宣布反叛的前一天,马基雅维利遵照政府的命令,快马加鞭赶到了伊莫拉。他赶得太急,甚至把随从和行李都落在了后头。傍晚6时到达后,他直接求见罗马涅公爵[2],立即得到允许。马基雅维利身着旅装,出现在了切萨雷的面前。

切萨雷公爵接受了马基雅维利递交的共和国政府的公函,让他坐下休息后,便兀自读了起来。

不一会儿,切萨雷问马基雅维利为何而来。马基雅维利答道:“我为佛罗伦萨共和国政府向罗马涅公爵表示友好感情而来。”切萨雷对此报以愉快的笑声。他说,自己并没有帮助美第奇家族回归佛罗伦萨,自己也和佛罗伦萨一样与法国国王保持着友好关系,所以自己与佛罗伦萨之间保持友好关系是当然之事。虽然如此,自己眼下还不想向共和国求援,自己只是建议与佛罗伦萨之间相互协助,这对双方都有好处。他接着说,叛军会被打败,“那是一群无能之辈!”这是那天晚上切萨雷唯一一句泄愤的话。

马基雅维利此后又与切萨雷有三个多月的接触。通过这些接触,马基雅维利怎么也收集不到充分的材料来怀疑切萨雷的胜利。从马基雅维利到访算起都两个星期了,切萨雷的情况一直在恶化,却始终没让马基雅维利参透他的内心。在一次会谈时,切萨雷说道:“我关注着一切,等待着自己的机会来临。”

马基雅维利始终未能探明所谓“机会”什么时候又以什么形式来临。

叛乱者的会合地点在其中一人奥尔西尼的领地马焦内城,人们便把这场切萨雷手下佣兵队长的反叛称为“马焦内之乱”。我简单地说明如下。首先罗列一下相关人等的名字:

保罗·奥尔西尼和格拉维纳公爵弗朗切斯科·奥尔西尼——奥尔西尼家族领地的领主

维泰洛佐·维泰利——卡斯泰洛城领主

奥利韦罗托·达·费尔莫——费尔莫领主

詹保罗·巴廖尼——佩鲁贾领主

安东尼奥·达·韦纳弗罗——锡耶纳僭主潘多尔福·彼得鲁奇的代理人

埃尔梅特——博洛尼亚领主乔凡尼·本蒂沃利奥的代理人,儿子

奥塔维亚诺·弗雷戈索——乌尔比诺公国圭多巴尔多公爵的外甥

瓦拉诺家族的詹马里亚·达·瓦拉诺——卡梅里诺领主

詹巴蒂斯塔·奥尔西尼枢机主教——这场叛乱的首脑人物

总之,反波吉亚战线非常完美。这里说他们是“领主”(signore),原本不过是受教皇委托统治教廷领土的人而已。博洛尼亚也一样。

那么,这群人为什么要造切萨雷的反呢?这里面最重要的原因恐怕佩鲁贾领主巴廖尼说得最为透彻:

“如果不想一个挨一个地被龙吃掉,就只有一起把龙杀掉。”

这群人不单单是佣兵队长,他们还是一国的领主,尽管他们的国家很小,尽管形式上他们都是受教皇的委托。他们都是按照当时意大利的习惯兼任佣兵队长的。对这些人来说,卡梅里诺和乌尔比诺与自己地位相同,却在三个月前软弱地屈服了切萨雷。他们对此不能坐视不管,叛乱者统一了步调。切萨雷得知确切情况已经是10月6日了。第二天,马基雅维利就来到伊莫拉,与切萨雷见了第一次面。

先说结果。“马焦内之乱”起事三个月后的12月31日,叛乱的全部首领中了切萨雷的计,在塞尼加利亚城会聚议和,结果统统被杀,上演了一出整个意大利无不拍手喝彩的“漂亮骗局”(bellisimo inganno)!切萨雷几乎未用武力,仅靠外交战便取得了胜利。

在这期间,马基雅维利一直都在切萨雷身边,见证了切萨雷的全部手段。他一共给佛罗伦萨政府写去了54份报告(legazione)。事件结束后不久,他又写了《记述瓦伦蒂诺公爵在塞尼加利亚残杀维泰洛佐、奥利韦罗托·达·费尔莫、帕戈罗大人[3]及格拉维纳公爵奥尔西尼的方式》(以下简称《记述》)一文。这些都是马基雅维利作为现场证人的证言。

有位传记作家打了个比方说,在这期间,切萨雷和马基雅维利二人同处一个密室,一人在玩台球,一人从旁观战,说得惟妙惟肖。

可以说,报告忠实地记录了这期间的每一次出手,是观战的记录;《记述》则是在游戏结束后一气呵成的观战总结。

说密室里切萨雷一人打台球,是指击球看似单纯,其实并不简单,而这场不简单的游戏始终由切萨雷一人专擅。除了刚开始时的军事行动以外,反叛者中甚至没有一个人击到自己的球。

说还有一位观战者,意思是说就算有人同处一室,但如果对台球既无兴趣也理解不了,那是成不了观战者的。当时在切萨雷身边,没有人像马基雅维利那样既喜欢这场游戏,又有能力理解这场游戏了。

本来,在这种情况下,只有忠实地通过观战记录,体味每一次出手,才能充分掌握玩家玩技的真谛;只有对每一次出手都问一个为什么,而后心中叹服,最后才会拍手叫绝,送上喝彩。不过,我现在没有这样做的余裕。我在《冷酷的优雅——切萨雷·波吉亚》这本书中已经这样做过一次了,并给出了理由。结果,我写成书时竟达到60页之多。所以在这里,我只能介绍一下观战记录和观战总结了。

我们再回到台球的比喻上来。在长达三个月的时间里,密室里实质上只有两个人。在这种情况下,这两人是否能超越各自的立场而产生友情呢?一般人都会这样想。切萨雷·波吉亚多被称为瓦伦蒂诺公爵,但他正式的头衔有瓦朗斯公爵(duca)、罗马涅公爵、乌尔比诺公爵、安德烈亚和韦纳弗罗君主(principe)、皮翁比诺领主(signore),还兼任教皇军队的总司令。这样的人物与佛罗伦萨政府的一介秘书之间能产生只有相互理解的人之间才能产生的那种超越各自立场的真正友情吗?有人会这样想象。毋宁说,这种想象才符合人性。

萨默塞特·毛姆[4]在小说《时常》中描写了这一时期的马基雅维利。我们暂且不谈毛姆模仿了后来马基雅维利所写的粉色喜剧的结构。在毛姆笔下,切萨雷劝马基雅维利辞去佛罗伦萨政府的秘书职务,到自己麾下来做伊莫拉的长官。虽然马基雅维利拒绝了,但这是在挖人,说明切萨雷认可马基雅维利的能力。当时,莱昂纳多·达·芬奇也在切萨雷的身边。

然而,真实或是接近真实的情况,可能并不是这样。

切萨雷·波吉亚与尼可罗·马基雅维利,一位是最马基雅维利式的君主,一位是马基雅维利主义的创始者。在长达三个月的时间里,他们两人确实一直在一起。

不过,切萨雷自始至终只把马基雅维利看作佛罗伦萨共和国政府的发言人,他不知道这位发言人会在10年后写出《君主论》,使自己永垂不朽。他完全没有想象到,在政治哲学家、史家马基雅维利的全部作品中,自己的影子直接或间接地无处不在。他总是对马基雅维利以“秘书长”相称。

而马基雅维利称切萨雷为“公爵”,但没有把他与其他公爵同等看待,而是把他当成了君主。马基雅维利认为切萨雷是君主的象征。马基雅维利来到伊莫拉还不到两个星期就已经感到,靠与现在君主们的接触体验来理解这位君主是不够的,还需要向古代的伟人学习。好友博纳科尔西在10月21日给马基雅维利的信中写道:

我们努力去找普鲁塔克[5]的《比较列传》,但这部书佛罗伦萨没有卖的。再耐心一点吧,我们必须托威尼斯的书店去买。你这家伙托我们买这玩意儿,真是见你的鬼!

马基雅维利发现自己的梦想在切萨雷身上具体体现了出来。切萨雷有着铁打的身板,俊美的面容,举止老练沉稳,威严高雅,令人爱惧交加。他在自己所征服的土地上禁止抢掠,不失时机地推出统治政策。他思想自由,在所有方面不受传统束缚。他不相信佣兵制度,引入全民皆兵制度便是一例。他极富决断力,还是一名优秀的武将。他有战略头脑,不怕别人说三道四,是一个贵族主义者。

这样的人对马基雅维利的想象力没有刺激才怪!

然而,在三个月的时间里,从表面上看,公爵是公爵,秘书长是秘书长。

切萨雷有话要向佛罗伦萨政府发言人讲时才召见马基雅维利,无话可说时任凭马基雅维利怎么求见他都不见。而马基雅维利也从未忘记自己的国家利益。在这一点上,他们二人一直是互相哄骗。只是这种关系始终明快爽朗,这缘于两人气味相投,年龄也相仿。他们曾经开过这样一个玩笑。

有一次,切萨雷对佛罗伦萨的秘书官说道:“你的上司究竟会怎样定位我呢?”

马基雅维利愉快地答道:“按我想象,我的上司怕的是为您定位的不是他们,而是您自己。”

在台球场上,切萨雷从未回答过马基雅维利,为什么要打这个球,为什么要把球打到相反方向去。不过,他说话总让你感到他是在敞开心扉跟你说话。可是一旦你信以为真,那就惨了。别忘了,马基雅维利恭维切萨雷,给他起的外号是“伟大装傻者”(grandissimo simulatore)。

上过这位“伟大装傻者”当的不止马基雅维利一人,组织严密的情报收集能手威尼斯上过他的当,撰写《意大利史》(Storia d’Italia)超过40年的圭恰迪尼也不例外。我们这些后世能够不为他所骗,只是因为过了500年后我们发现了被湮没的史料,可以研究它们而已。小说家毛姆也是时间的宠儿之一。

切萨雷骗局第一步:

12月10日,切萨雷终于离开伊莫拉,前往塞尼加利亚与叛乱者讲和。途中,他在切塞纳停留了大约两个星期。谁都以为法国大兵是他的靠山,而在切塞纳他却让法国兵撤了回去,个中缘由无人知晓。马基雅维利也去询问切萨雷的心腹,得到的答复是:“我们的主子搞秘密主义。”他去问那些忙着出发的法国兵,得到的答复是:“上峰命令回家,所以我们回家去,什么原因不得而知。”马基雅维利也只好写报告告诉政府说:“事实如此,不明就里。”

骗局第二步:

12月26日清晨,在切塞纳的广场上发现雷米罗·德·奥尔科暴尸街头。

所有人大惊失色。奥尔科是切萨雷的三个心腹之一,又是罗马涅的长官。他秉承切萨雷的意旨在常年无法无天的罗马涅建立起法律秩序,厥功至伟。他现在被身磔两段,暴尸街头。

对此,威尼斯的情报里写道:“原因不明。”马基雅维利也是一个“不知派”,但他在报告中加了一句话:

这位君主(切萨雷)是否想表示一下,他对臣下完全可以按照自己的考虑来决定是提拔还是毁灭。

不过,马基雅维利在10年以后撰写的《君主论》中对此事件做了如下的解释:

公爵在征服罗马涅时已经觉察到,这个地方过去一直由无能的统治者统治,他们不是正确地统治属民,而是掠夺属民,不是去引导属民团结一致,而是制造事端,使他们分崩离析,因而这个地方充斥着纷争和各种各样的暴力。公爵认为,要想使这里恢复秩序,提高君主的统治力,就必须施行良好的政治。
于是公爵将他冷酷的家臣雷米罗·德·奥尔科派到罗马涅,并授予他很大的权力。这个人在很短时期内就恢复了这里的秩序与统一,这使他获得了极大的声誉。可是,公爵因为害怕引起民众的憎恨,认为再给他过分的权力将非常不利,便在领国内设立了法庭,任命了优秀的庭长,并在各个城市安插了自己的辩护人。
公爵知道,过去的严酷行为已经或多或少引起了民众的仇恨,他要除去民众心里的这种不满,把民心完全争取过来。他想让民众看到,过去严厉到残酷的行为并不是自己所想,而是出于奥尔科那苛刻的性格。于是公爵在一个早晨将奥尔科被斫为两段的尸体暴尸于切塞纳的广场之上,身边还放着一块木板和一把血淋淋的刀。民众见到这种惨不忍睹的凶残景象,既感到恐惧,又有一种痛快的满足感。

马基雅维利的解释或许是对的。实际上,罗马涅的民心以此为契机完全倒向了切萨雷一边。

不过,如果仅仅是这个原因,还不足以说明为什么一定要在这个时刻动手,这个时候动手并不合适。在和睦气氛高涨的媾和前夜搞血祭并不吉利,甚至有给叛乱者向往和解的心情泼冷水的风险。

让对手希望和解,把他们召到塞尼加利亚,然后一网打尽,这才是切萨雷的计谋。没有人会认为在这决定胜负的4天以前让对手产生戒心是上策。

这里有一则史料,是一位叫乌尔巴诺的人写的。说的是保罗·奥尔西尼化了装到伊莫拉来见切萨雷,想谋求和解。这则史料就是两人第一次会面时的对话,所以这是10月25日左右的事情。那次见面时,切萨雷并没有对这位叛乱的首谋之一发火。保罗·奥尔西尼把小君主们反叛的责任推给了雷米罗·德·奥尔科。切萨雷听后说道:“我和你们,以及民众很快就会看到一个满意的结果。”

就是说,奥尔科成了牺牲品。另一方面,法国兵撤退看似毫不相干,却是给反叛者一个和睦信息,与整个事件紧密地联系在一起。

切萨雷给尚在遥远之地的叛乱者发出了两个信息,而且是无言的信息,不用担心将来留下记录。

法国兵是切萨雷军队的精锐力量,法国兵撤退暗示着切萨雷没有战斗意志。

处死雷米罗·德·奥尔科一事所传递的信息是,既然奥尔科是叛乱的真正责任人,其他叛乱者就是可以原谅的。

骗局的第三步不似前两步是遥控的,而是在现场执行的。叛乱者满怀和好心情赶来聚会。切萨雷与他们一一亲切拥抱,似乎为了友谊的恢复而欣喜。几分钟后,他便向8个心腹示意,叛乱者当场被捕,首谋全被处死。

切萨雷就像台球高手一样,为让左边的球落袋而去击打右边的球。开始时,墨绿色的台上没有几个切萨雷的球,而且分散在不利的位置上。经过一杆一杆地巧妙击打,敌人的球最后全部落袋。切萨雷及时进军,参加叛乱的小君主们的领地全部被征服。如果真的是打台球就只是场游戏而已,可切萨雷是把这件事当作政治来搞。胜负甫定的那一瞬间,切萨雷回过头来对观战的马基雅维利这样说道:“他们是我的敌人,也是你们的敌人,我对能够消灭他们感到欣慰。”

他接着又说道:“意大利灾难的根源消灭了。”

马基雅维利一定怀疑起了自己的耳朵。到今天为止,除了但丁和彼特拉克这样的诗人以外,何曾有人用过“意大利”一词!在当时的意大利,有佛罗伦萨人,有威尼斯人,有米兰人,有那不勒斯人,就是没有意大利人!切萨雷不只是对马基雅维利一个人用了这个词,事件结束后,他在给各国通报事件结果的公文中这样说:

他们对整个意大利而言不啻是一种公害,我对他们的灭亡不胜喜悦。

马基雅维利是知道的。他知道切萨雷只不过是在追求自己的私利。不过,只要私利与公利相吻合就好。正因为这样,马基雅维利甚至在不可以表达个人情感的报告书中,在传达了切萨雷的话语之后不由自主地接着写下这样一行:

我不由得感叹由衷。

这句话在10年后的《君主论》中升华为下面这段文字:

迄今为止,我们曾经在某个人身上看到过一束光芒,使我们认为上帝可能派他来救赎意大利。不过非常遗憾,在他事业的鼎盛期,他被命运所抛弃。

仅仅在马基雅维利发出感叹的8个月之后,切萨雷便被命运所弃。那是1503年8月份的事。罗马流行疟疾,先是切萨雷的教皇父亲染病,第二天,切萨雷也卧病在床,这是波吉亚家族倒台的开端。两个月后,为收集新教皇的选举情报,马基雅维利被派到罗马。在这里,他第三次见到了切萨雷。当时,切萨雷已从病痛中恢复。疟疾杀死了72岁的教皇,却未能打败28岁的切萨雷。但重病大大地改变了切萨雷。切萨雷见到久未谋面的马基雅维利后这样说道:“我曾经考虑过父亲去世时可能发生的一切,找到了对策,并在逐步实施。但是,我没有料到父亲死时,我自己也会徘徊在死亡线上。”

切萨雷后来被他所仰仗的新教皇尤利乌斯二世出卖,就像贴上了“危险品,请注意”标签的行李一样被送到了西班牙。后来他成功逃脱,参加了纳瓦尔战役,战死疆场。这一天是1507年3月11日,离马基雅维利最后一次见到他过了3年半。再过半年,切萨雷就将迎来自己的32岁。再过6年,马基雅维利写下了《君主论》。

马基雅维利目睹了切萨雷·波吉亚的急速倒台。尽管如此,他仍然没有放弃这样的想法:

公爵死了,但他的想法和做法仍不失为优良。公爵的失败在于非人类所能超越的巨大不幸,以他的失败来否定他的一切是错误的。
斯人已逝,但他的思想和实行其思想的方法仍长存人间。

切萨雷·波吉亚从一位历史人物转变成为一个理论象征。

马基雅维利在这里没有提及纠缠切萨雷的任何一件丑闻。因为他是一个把政治、伦理和宗教严格区分开来的人。马基雅维利一辈子从不议论某人的私生活如何,更没有幼稚地用私生活来议论某人的政治能力。正是这样,我们才得以把他的记述当作台球赛的观战记录来阅读,才得以在通过他的眼睛看政治的时候不被多余的事情所妨碍,能以很高的透明度识别最重要的事情。

当然,丑闻也会起作用。有无丑闻并不是问题,了解这些丑闻的来由,对我们观察人物有着非常大的参考价值。坦白地说,人物就是靠“丑闻”活下来的。也许正因为如此,毛姆才会去描写竭力寻花问柳的马基雅维利。

[1] 克劳狄乌斯(Claudius,前10—公元54),古罗马皇帝,41—54年在位。梅萨利娜(Messalina Valeria,前17/20—公元48)是他的第三任妻子。

[2] 罗马涅公爵,教皇亚历山大六世于1501年5月册封切萨雷·波吉亚为罗马涅公爵,此后切萨雷迅速占领了罗马涅的许多地方。

[3] 帕戈罗大人,即詹保罗·巴廖尼(Giampaolo Baglioni),在马基雅维利的原文中写作il signor Giampagolo(帕戈罗大人)。

[4] 威廉·萨默塞特·毛姆(William Somerset Maugham,1874—1965),英国小说家、剧作家。他的作品浅显易懂,故事性强。著有小说《人生的枷锁》《月亮和六便士》《雨》《红头发》,剧本《圈子》《弗雷德里克夫人》等。《时常》(Then and Now)是一部以意大利文艺复兴为背景的长篇历史小说。

[5] 普鲁塔克(Plutarchus,46—120),生活于罗马时代的希腊人著述家。曾在雅典学习修辞、数学和哲学,担任过德尔斐的阿波罗神庙的祭司。他著述颇丰,著有《比较列传》(Le Vite Parallels,又译《希腊罗马名人传》《希腊罗马英豪列传》)、《道德小品》(Moralia)等,对后世有较大影响,莎士比亚等人的作品多取材于他的记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