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我不爱你

斯图尔特:

我的朋友奥利弗最近很怪,肯定出了什么事。他说他开始跑步了,他说他戒烟了,他说准备把我借给他的钱还掉。他说什么我都是不信的。但是,他既然有这样的说法了,我想他一定出了什么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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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如,他关心起了电话机。前几天的一个晚上,他突然问我市场上在卖哪些种类的移动电话机——如何使用,功能怎样,价格多少。我想,他是不是打算在他的那辆老爷车上装一部车载电话?我根本不会想到他会这样做。他是一个……老派人物,我想你不会想到他有多么老派。他可能会给人感觉很有艺术品位,不在意新潮,其实要比这严重得多。实话实说吧,我觉得他不适应这个现代世界。他不懂金钱,不懂商业,不懂政治,不懂机械,他还认为黑胶唱片比CD的音质好。跟这样的人在一起,你还能谈什么?

奥利弗:

我必须想办法接近她,你明白吗?我必须赢得她,我必须得到她,但首先我必须接近她。

我想我终于明白了那些在苦苦寻求民众支持的人的感受:他们沉默寡言、固执己见,辛苦步行长途跋涉,只为最终能坐上威斯特敏斯特宫里的那把绿皮凳子,只为得到这个相互辱骂的权力。挨家挨户拜访。就像从前富勒公司的刷子推销员,或者满身生了炭结皮的扫烟囱工人。只不过,这样的人物已经早就不见于我们城市的街头,还有高声叫卖声音动听的松饼小贩,默不作声只顾干活儿的磨刀匠,为五先令干一份活儿的幼童军,统统都不见了。这些美丽的行业,这副“幸福之家”纸牌里能看到的人物,现在萎缩和凋零了。今天谁还上门?只有意志坚定的窃贼会上门,他们在寻找你不在家的机会;焦躁不安的正统基督教徒会上门,他们想在审判日之前改造你的信仰;家有婴儿的家庭主妇会上门,她们把一堆打折促销单、织物柔顺剂的小份样品和夜间行车的出租车司机的名片塞进你的信箱——会上门的只有他们这些人,以及未来的国会议员。您能投我一票吗?滚开,蠢货。啊,多有意思。如果您有一小会儿的空,我愿意为您解释我党关于时局的看法。嘭!到了下一家,你给的传单他们倒悄悄地接下了,但你转身一走,他们就马上将传单扔进垃圾桶;再去下一家,他们答应投你一票,但是有一个交换条件:贵党要保证对某些非白人人群实施迫害、囚禁,最好处决。他们是怎么做到的?他们为什么能够坚持不懈地做下去?

幸好,我要争取选票的这个选区很小,可能会遭受的羞辱的种类也就有限。我在这里曾被当作一个小偷,一个彬彬有礼的强奸犯,不带水桶的洗车工,双层玻璃窗安装工,更别提是一个堕落的告密者了(夫人,您家屋顶的一些瓦片松动了,我们正巧带来了一架长梯子,80英镑吧)。其实,我是来租房的。我想租一个小房间,时不时地住上几个月,当然,租金可以现金预付,对不起,不要保姆。看了几个房东滑稽可笑的脸之后,我意识到我还必须去除房东心中这样的想法:你不是来找一个性爱乐窝的吧,不会带一大批妓女来无休止地乱搞吧?您看,我是一个编剧,要找一个工作室,需要绝对的安静,来去自由,常常出门,天才都是如此,行踪不定,浪迹天涯……还有几份伪造的证明,出自牛津剑桥各大学院的院长和各个莎士比亚英语学校的校长之手,有的证明甚至还印在下议院的专用信纸上。不是流浪汉,也不是窃贼,只是一个他妈的奥逊·威尔斯[1]——夫人,这就是眼前你将要给予帮助的人。我不会使用您的电话的。

我几乎就要搞定67号——那是最理想不过的了。但是她只有后边屋檐下的一个不错的房间,能晒到太阳。我竭力向她哀怨,说我无法忍受太阳先生那高功率电钻一样的光芒,我那些柔弱的才气需要来自北方的光线的呵护。有没有可能换一个前面的……不行。于是我拖着沉重的脚步来到了55号。前面庭院里有一棵智利南美杉在树枝摇曳,屋子的窗户都得了青光眼,痛苦不堪。那扇大门,如教堂墓地前面的停柩门一般,一开嘎吱嘎吱乱响,摸上去,手掌不光被刺痛得不行,还让你沾满铁锈——这样的铁锈别的地方真是难得有的(我会去修好它,夫人)。戴尔夫人个子很小,她那头颅架在颈椎上,如同长秆子上的向日葵。她的头发已过了瓷白的阶段,现在成了褐色的食指的颜色。她有一个房间,朝北;她以前很喜欢看那些“电影”,直到眼睛不好才不看了。她不要我预支房租。不预支房租?我真不能忍受。我心里有一个声音想说,不要相信我,你不认识我,光凭他的两句话你就相信他了,这太危险了,你这么脆弱,我这么强壮;而另一个声音又想说,我爱你,跟我来,和我一起走吧,坐在我腿上,我会永远记得你。你有深不可测的过去,我有望不到头的未来。

但我别的什么也没说——我只说:“如果你愿意,我会修好你的那扇大门。”

“大门没问题。”她回答道,语气极其坚定,我感到心里对她产生了一种不可言说的柔情。

就这样,一星期之后,我就坐到了智利南美杉高高的华盖之下,眼睛盯着漆黑的街道对面的房子,等待着我的爱人回家来。她很快就会回来,带着从商店买回的一大堆东西:带棉的厨房布,她要喝的牛奶和要吃的黄油,她的果酱和泡菜,她的烤面包和鱼,她的绿色包装的清洗液,还有一大包斯尔特图要当早饭吃的令人厌恶的麦片。每天早上斯图尔特都要上下晃动他的麦片罐,哧——咯——哧——咯——哧——咯——哧——咯,就像晃着女人的两只奶子。我怎么能克制住我自己?我如何能阻止自己从树枝上跳下来,跑下去帮她卸下车上的东西呢?

面包和鱼。我敢打赌,斯图尔特肯定是把她当成了只会逛街买东西的小女人了,基本上是这样了。可是,对我来说,她是一个能创造奇迹的大人物。

吉莉安:

我正从汽车里往外拿东西,这时电话铃响了,我在外面就听到了屋里的电话铃。我一手一个大包,胳膊下夹着面包,嘴里叼着房门钥匙,车钥匙放在口袋里。我一脚踢上车门,放下一个大包,锁上车门,拎起大包,一路小跑,在门口停下,丢下面包,却找不到房门钥匙,于是放下两个大包,想起钥匙叼在我嘴里,打开房门,跑进去,这时电话铃不响了。

接不到电话我也真的不在乎。以前老让我烦心的事,现在不那么让我心烦了,即使是有些很乏味的事,比如上街买东西,现在也变得很有意思了。我们要不要试试这个?我不知道斯图尔特是否喜欢甘薯。如此等等。家常琐事。

电话铃再次响起。我接起电话。

“对不起。”

“你说什么?”

“对不起,哎,我是奥利弗。”

“你好,奥利弗,”我又变成了“干脆小姐”,“你为什么说对不起?”

一阵沉默,好像我问了他一个十分深奥的问题一样。过了一会儿,他说:“噢,呃,我想你一定很忙。”

突然,电话中传来咔咔声,还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晃。听上去他好像在很远的地方。我想,他可能跑什么地方去了,现在打电话过来,为他以前打过的那些电话向我道歉。

“奥利弗,你在哪里?”

又是一阵长时间的沉默。“噢,我可以在任何地方。”

突然,我的脑子中想象他服了过量的药,打电话来向我们道别。为什么我会那样想?

“你没事吧?”

这时他的声音又变得清亮起来。“我很好啊。”他说,“我比以前好多了。”

“那就好。斯图尔特一直在担心你。我们都在担心你。”

“我爱你。我永远爱你。这爱不会停止。”

我挂掉了电话。你会怎么做?

我一直在想,我是不是在怂恿他这样做。我从来没有这样的意图。我为什么感到内心愧疚?不该这样。我什么也没做啊。

我打消了他想与我一起逛商店购物的想法。或者说,我只是告诉他商店没有开门。现在他说想来看我修画。我告诉他我得考虑一下。从现在开始,我要非常坚定,不再含糊,对奥利弗要客客气气,公事公办。那样的话,他就会感到胡来没用,不用再假装爱上我。但是我不想对斯图尔特说起这件事。我想,还不到时候,也许永远不说。我想,他会……受不了的。要么他会思虑过多。奥利弗想来看我——那也许是一个好主意,我可以趁机给他讲讲道理——但是,如果我想跟他谈,我首先必须与斯图尔特讲清楚。

好了,就这么办。我想好了。

不过,我明白我为什么心中愧疚了。也许你猜着了,我感到愧疚是因为我发现奥利弗十分迷人。

戴尔夫人:

他是一个很不错的年轻人。我喜欢有年轻人在我屋里走动。我喜欢家里有动静。他在写电影剧本什么的,他说。他答应我,等电影上映,会送我一张票。他们前面的生活道路还很长,这些年轻人,我就喜欢他们这样。他主动说要为我修理大门。我说不用,这门好好的,我进出没问题。

几天前,我从商店买东西回来,正好看见他停车出来。那是在巴罗克拉夫路,在市政澡堂附近。他下了车,锁上门,走在我的前面。我到家时,他早就在他自己的房间里了,快乐地吹着口哨。我纳闷的是,他为什么把车停在巴罗克拉夫路。那里离家还有两条街呢,这屋子前面有的是停车的地方。

也许他是羞于让别人看到他开着这辆车吧。连我都看出来了,这车真是锈迹斑斑了。

奥利弗:

我是需要一点儿镇静剂了,因为我吓坏了,吓得屁滚尿流。但是,我做到了,我证明了!

我请他们到我自己的家里吃晚饭。我做了一锅杏仁炖羊肉,里面加了不少产自马奇河地区的澳大利亚西拉红葡萄酒。相当有趣好玩儿的一个组合,比斯图和吉尔这对组合有趣好玩儿得多,我敢肯定。面对这个活生生的混种婚姻,我施加了极简主义的魔法,这就让事情变得有些紧张。我好像有了尤金·奥涅金[2]听着烦人的王子赞美他的塔季杨娜的感觉。这时,吉莉安漏嘴向斯图尔特说我想去他们家里看她修画。

“嘘,我的宝贝,”我急忙说,“Pas devant![3]

但是斯图尔特正兴奋得冒泡,就像他妈的酿造香槟一样,不断冒着气泡,所以,即使我现在跪倒在他妻子脚下,他也会接受我这样的解释:我在缝补她的裙边。“这做法真不错,”他说,“我一直也想这样试试。美极了,这个,”他接着说(不是暗指秀色可餐的吉尔),“这是小牛肉吗?”

喝完咖啡,我表示我很想靠靠睡神墨菲斯毛茸茸的臂弯。于是他们就走了。我让他们先走三分钟,然后像鲍嘉[4]那样,拍拍屁股上的枪,走我的。(说实在的,对着我这台脾气暴躁、反应迟缓的发动机,我必须又是哄骗,又是亲热,它才能勉强点着火。可是,人生不就像这发动机?)你应该知道,现在斯图尔特正沾沾自喜(那样子真叫人恶心)地穿过伦敦的街道。他没有走大巴的线路,他直接穿过吉尔伯恩地区[5],穿过肮脏的背街小巷,这里巡逻的警察正昏昏欲睡。但是奥利碰巧发现现在的伦敦城里已经没有捷径可走。所有的背街小巷都被以下这些人堵上了:像斯图这样的地图学大师,那些吝惜汽油、迷恋弯路和溪谷的路精——他们开着奥兹莫比尔-曼特拉汽车来一个漂亮的后转弯,潇洒如滑冰场上的教练。这样的情况都被奥利预测到了。奥利开心地开着他的笨重汽车(绝对不是拉贡达)行驶在贝斯威特路上,飞快地驶上皮卡迪利大街。我甚至在空无一人的尤斯顿路上熄火停了一会儿,给比赛双方一个胜负均等的公平机会。

我不急着进到我的房间,我还有时间,给戴尔夫人分析了诺曼·威兹德姆[6]的那些不太出名的作品,然后一蹦一跳走向房间,嘴里吹着口哨,好像我的小夜曲灵感突然大发。过了一会儿,我关上灯,坐到智利南美杉那瓶刷一样的针叶包围着的窗户前。他们在哪里?他们在哪里?在那个硫黄味浓重的小巷里,乌龟变成了海龟?如果他……啊哈,来了。我看到了青铜色的车灯在闪烁。我看到了她的侧影。不觉令人心碎……

车子停了下来。斯图尔特跳了出来,拖着肥胖的身子啪嗒啪嗒绕到吉莉安的车门前。她出来了,他便像一只守巢的动物那样深深揽她入怀,揽入爱巢。

这一幕真是让人肝肠寸断。到了深夜,我开车回家,这一路没对自己说什么话。

吉莉安:

他非常平静,我心神不定,我想我是在等他开口说话。他看到小凳子上放着一个收音机,问我是不是边听边工作的。我说是的。

“那就打开吧。”他轻声地说。

收音机正在播放的,好像是海顿的奏鸣曲,轻柔的钢琴声起起伏伏,即使你第一次听这个曲子,你也能预测出它的旋律和节奏。我开始放松下来。

“给我说说你在修复的画。”

我停下来,转过头。

“不要停,”他说,“你边干活儿,边跟我说话就行。”

我回过头面对我的画。这是一幅描绘冬季景致的小画:泰晤士河冰冻了,人们在滑冰,孩子们在冰面上的篝火旁玩耍。让人开心的一幅画,但是太脏了,在一个城市行会的宴会厅挂了好几个世纪。

我这样给他解释:我先在画框线下面进行试验,用拭子头蘸上不同的溶剂,试试哪种溶剂能很好地去掉画面上的光油。一张画的各个部位上的光油的数量和种类都不一样。有些油画的颜料更容易洗下来(红色和黑色的颜料,我用氨水更容易洗下来)。我一般先清洗枯燥的部分,比如天空,然后再清洗有趣的部分,比如人脸,或者一片白色,也算是对自己的犒赏。乐趣总是在清洗的过程,而修复的过程几乎一点儿乐趣也没有(这一点让他吃惊)。油画的年代越久,越容易清洗,所以一幅17世纪的油画实际上比一幅19世纪的油画更容易清洗(这一点也让他吃惊)。我一边解释,一边不停地用拭子来回擦拭冰冻的泰晤士河。

过了一会儿,他不再提问了。我继续我的工作。雨点静静地打落在窗子上,收音机里的钢琴声在屋里飘荡。取暖电炉里的电阻丝不停地咝咝作响。奥利弗坐在我背后,不说话,看着我工作。

屋里非常安静。他没有说他爱我,一次也没有说。

斯图尔特:

我觉得,像这样让奥利弗时不时地来看看吉莉安,这是一个很好的主意。他需要别人来安慰他。我想有些话他不好对我讲,但可以对吉莉安讲。

“我想他是去看了罗莎之后来的吧。”我说。

“谁?”

“罗莎。那个小女孩,他被炒鱿鱼就是因为她。”吉莉安没有说什么。“我的意思是,他没有说起她?我以为他会跟你说她的事。”

“没有,”她说,“他没有跟我说起她。”

“唉,你应该问他。他可能想说来着,但是不好主动说吧。”

奥利弗:

太美妙了。我到了她家里,坐在她身后,看她工作。饥饿的眼睛迫不及待地吞下了各种像矮胖的小杯子一样的画刷,喝下了她的各种瓶装溶剂——二甲苯、丙醇、丙酮——吞下了盛有各种鲜艳颜色的罐子,她的那些修画师专用的棉絮,正是用这些棉絮,她的妙手从一幅平庸可笑的画中修复出美人的简洁衣褶。她坐在画架前,身体呈一个柔软的弧形,轻轻地擦拭着一片阴沉的伦敦天空,擦去三个世纪。三个世纪的什么?蜡黄色的油光、烧木头的烟尘、油脂、蜡烛油、香烟烟尘还有苍蝇屎。我没有与你开玩笑。那些小点子,我原以为是远方的小鸟飞到了阴沉的伦敦天空中,经她手腕一甩,轻轻一擦,结果发现是——苍蝇屎。上面提到的这些溶剂,你可想而知,对苍蝇屎可不起任何作用。所以,如果你生活中碰到这样的问题,你得使用氮水或者氨水,如果那个也不管用,那只好用手术刀来刮了。

我原来以为,清洗画面是一件苦差事,润饰修复才是乐趣所在。但事实正好相反。我进一步探究了吉莉安的职业满足感的源头所在。

“原来以为没有什么,去掉多余的颜料,却发现了新的东西,这是最理想的状态。看着两维画面逐渐变成三维立体画面。就像看到脸上的立体轮廓逐渐显现。我很期待干着干着就得到这样的东西。”她用拭子的尖端指了指画中一个婴儿的身影,他双手紧抓椅子,在冰上滑行。

“那就干吧。Aux armes, citoyenne. [7]

“但我还没有得到这样的东西。”

你知道世界上的一切事物现在是如何体现其意义的?这一切是如何回响的?这就是我人生的故事。你以前并不知道那里有这个东西,但你现在发现了。二维变成了三维。你看到了脸上的立体轮廓。但是你必须付出努力才能得到它。很好。我要去得到它。

看她对着美女的简洁衣褶不停地擦呀刮呀的,我就问她如何知道这清洗工作最后完成了?

“啊,这还得花我一星期的工夫。”

“不,我问的是你怎么知道这画清洗完了呢?”

“差不多的时候就知道了。”

“但总有那么一个时刻……当你洗掉所有的污渍,光油和多余的颜料,当你的阿拉比麝香完成了它们的使命,你就到了这样一个时刻:你知道你眼前看到的,完全就是那个家伙几个世纪前画完扔掉画笔时的那幅画原本的样子。这颜色就如同当年那样鲜艳。”

“不。”

“不?”

“不。你一定会修复过头,或修复不足。无法知道如何做到正好。”

“你的意思是说,如果把一幅画分成四部分——要我说,那是最合理的分法——然后让四个修复师分别修复一部分,他们修复完成的时刻会有所不同?”

“是的。我的意思是,显而易见,他们修复的各个部分基本上都能回复到原先的程度。但是你决定什么时候停止修复?这是一个艺术的决定,而不是科学的决定。这要靠你的感觉。颜料底下没有什么‘真正’的画,在坐等着你去揭示——不知道这是不是你的意思。”

是的,啊,是这样的。美妙不就在此吗?啊,光辉灿烂的相对性!颜料底下没有什么“真正”的画,在坐等着你去揭示。我总是在慨叹人生这样那样。人生就是这样。我们可能在刮啊、磨啊、拍啊、擦啊,直到某一刻我们宣布真相已经赤裸裸地展现在我们面前了,感谢二甲苯、丙醇和丙酮!看,没有苍蝇屎!但是情况并非如此!这就是我与所有其他人不同的看法!

戴尔夫人:

他还有一个特点。他喜欢在房间里自言自语。我听到过。他们说有才气的人可能有些地方会让人痴迷。他太有魅力了。我对他说,要是我年轻50岁……他啪地吻了一下我的前额,说,如果他还没有在圣坛起誓娶妻,他早就将我揽入怀中了。

奥利弗:

我对你说过,我正在重新开始我的生活。关于运动的那些话我说得是有点儿轻浮了,我承认——真的,穿上耐克运动装的时候,我的乳头刺激得不行,我人都要倒了。但是其他方面……你听我说,现在我必须做两件事。第一件,确保我星期一到星期五的下午都有空,以防她突然通知我去看她。第二件,赚足够的钱,以开支我的两大费用:城西的巴比伦式的公寓和城北斯巴达式的租住生活。办法是——天哪!——我周末工作。周末工作的好处别的不说,至少我暂时不用去想斯托克纽因顿的那个袋熊样的人以及他破破烂烂的宿舍了。

我换了一个工作。我现在在提姆英语学院教书。这个校名就不由得叫人起疑:提姆先生他本人好像不是英国人。但是我坚持了这样的人道主义立场:他不是英国人,这一点正好促使他对巴比伦塔下的那些各色人等充满无限的同情,这些操着各种不同语言的人投奔到提姆先生门下,任由提姆先生处置。但是,提姆英语学院不是一家官方认定的英语语言学校——提姆先生自身的教会事务过于繁忙,根本没有时间去向英国文化教育协会提交办学资格的申请(连那个下作的莎士比亚学校都拿到了办学资质)。这样一来,我们的学校就看不见沙特王子蜂拥而至的盛况了。你知道我们不少孩子是怎么付学费的吗?他们奔走在伦敦市中心熙熙攘攘的大街上,向可能有英语学习需求的路人分发提姆英语学院的招生广告。鱼儿靠啃自己的尾巴过活。顺便说一句,提姆先生并不认同语言实验室这一现代教学观念,也不遵循藏书才能读书这一古老理念,他更不相信区分学生的能力因材施教。你发现了吗?在奥利弗·拉塞尔平静清澈的世界观中激起了一丝不为人见的热烈的道德涟漪?也许你发现了。也许我换的不只是工作。对了,我从教英语变成了教EFL[8]。没有人明白这个笑话?作为外语的英语。不明白?让我来造个句吧:“我在教学生学作为外语的英语。”注意,要点是,这就是我们学校教授的东西——难怪我们的大多数校友出了校门很少能够独立买成一张去贝斯威特的公共汽车票。为什么不教他们学作为英语的英语呢?我真搞不懂。

对不起,我并不想这样胡吹乱侃。不管怎样,我只将一份伪造的哈姆雷特学院的推荐信——里面写得真是天花乱坠——甩到提姆先生面前,就即刻被录用了,立马站在那些俯身课桌、四海为家的少男少女前面为人师表了。但是金钱方面的条件不甚理想,因为提姆先生是一个十足的小气鬼。5.5英镑一小时,好不容易从他钱包里抠出来这个数——莎士比亚学校还慷慨地付我8英镑一小时呢。按照这个工资,可怜的奥利最终将变成莫普先生[9]

为什么——提姆先生问我,他的口音如丝绸般柔软,像因纽特人嘴巴里嚼着伯利茨胶带——我要求每天下午都不在学校上班?可怜的老爸疾驰而来,再次将我援救。我与老爸,亲如阿喀琉斯和帕特洛克罗斯[10](我知道这个下流的说法提姆先生无论如何是不会懂的)。我得为他找一家养老院,那里的窗户能望到古老的山毛榉、深不可测的幽谷、奔腾的溪流、许愿井、青翠的草地……祝愿老杂种发现博斯[11]没有夸张,他的《死亡的胜利》与真实事件相比简直是一幅蜡笔卡通画。不要让我从这个话题开始又要说个没完了,求求你。

在那些她让我过去的下午,我坐在她身后看她修画。擦个不停的布,轻刷轻放的刷子,嗞嗞作响的炉火(我早就对那个电热丝感伤不已),无线3台的意外新节目,她转过身去时我看到的她的四分之一侧面,一个无耳垂的耳朵后面夹着的头发。

“罗莎的事是假的,对吗?”她昨天问我。

“什么假的?”

“就是她住在这一带,你经常来看她。”

“是,是假的。自从……自从……我就没有见过她了。”我说不下去了。我感到非常尴尬——这种感觉,你也许观察到了,出现在奥利弗·拉塞尔心里的频率大约就像哈雷彗星的回归周期。我不喜欢回忆我跳过的那场肮脏的加伏特舞——那时不懂情爱为何物,我不喜欢去比较——不愿意想象吉尔在比较——以下两个场景:我在这个房间里与她待在一起,我在另一个房间与另一个女孩待在一起。我真是……很尴尬。我还能说什么?我只能说,出现这种愚蠢的状况只是因为我想对吉尔说出毫无粉饰的实情。听好了,绝无编造!以奥利的名誉担保,我发誓,否则我就变成女童子军[12]

真是美妙无比。我去了她家,坐在她的工作室,两个人都静静的,谁也不说话,我不胡乱地走来走去,我从不抽烟,我们相互坦诚相见。嗯——嗯——嗯。我听到了小提琴声了吗?像茨冈人B的调子那样美妙动人的刮擦声,卖花人轻快的脚步声,柔柔地心生羡慕的卖火柴女孩烛光里悲伤的微笑?来吧,让我更加难堪一些吧,奥利能接受,他已经习惯了。

听着,我知道我有这样一个名声:端上实情这道大菜,必然配以多于英国传统数量的配菜。两道蔬菜加上奥克索肉汁,这不是我的风格。但对于吉莉安,情况就不同了。

而且,我发现了一个极有味道的隐喻。油画修复这一行总是有——我经过时间不长但颇为潜心的研究,形成了这权威之说——不断变化的风尚。一时间流行用“卜丽罗帕德”牌细毛刷子刷刷刷,一时间又流行用房屋装修师的刷子,将画面的每一个裂缝都填上颜料,如此这般。如今护身符般的概念是可回复性。其要点是(我说得简单一些,你不介意吧),修复师总是要记住,她只能修复到这样一个地步:以后别的修复师很容易将你修补的东西全部去掉。她必须明白,她认定的确定性只是暂时的,她的最后修复结果只是临时的。所以:你的乌切洛[13]被一个手举长矛的反社会人士高高举起,他坚信,一旦他在一幅珍贵的传世杰作中看到了社会阴暗面,法律的某些有害条款将会被翻转。在这个艺术医院,画作的伤痕被修复了,沟壑和裂缝都被填平了,润饰的工作即将开始。修复师首先做什么?她首先使用润饰性的光油,以确保她所填补的颜料日后能很不费力气地被其他人去掉。到了那个时候,可能会流行去展现这幅油画的历史沉浮和美学变迁史了。这就是我们所理解的可回复性。

你明白古画修复是怎么一回事了吧?这不是很有味道吗?赶紧把这话传给别人,好吗?今日课文:我们将会取消那些我们本来就不应该做的事情,这是对我们有益的。可回复性。我正在安排向所有教堂和婚姻登记处供应润饰性光油。

当她说我可以走了的时候,我便起身告辞,告诉她我爱她。

吉莉安:

我不能再这样了。这不是我原来预想会发生的事。他来看我,本来该是他对我倾诉他的烦心事才对。结果反而是我在那里说个没完。他只是坐在那里,非常安静地看着我工作,等着我说话。

一般情况下,我工作的时候是开着收音机的。如果你想集中心思干活儿,你可以不去听。我以前从来没想过,工作的时候有一个人在身边,有奥利弗在身边,我还能工作得下去吗?但是我能。

有时候,我真的希望他会突然扑上来抱住我。不行,奥利弗,放开我,斯图尔特是你的好朋友,那就对了,放开手。但是他没有扑上来,而我越来越不相信,如果他那样做,我会做出这样的反应。

今天,等他起身告辞的时候,我看到他张开嘴巴,呆呆地看着我。

“别,奥利弗,”我说,又成了“干脆小姐”,“别。”

“好吧。我不爱你。”但他脸上依然还是那个表情,“我不爱你。我不喜欢你。我不想永远与你在一起。我不想与你谈情说爱。我不想与你结婚成家。我恐怕不想再听你说话了。”

“走吧。”

“我不爱你。就这样。”他把门关上,“我不爱你。”

奥利弗:

窗外的智利南美杉向着夜空挥舞着它多节的枝干。下雨了。汽车飒飒地飞驰而过。我站在窗前。凝望着,等待着。凝望着,等待着。

[1]Orson Welles(1915—1985),美国著名演员、导演、编剧、制片人,代表作有《公民凯恩》等。

[2]Eugene Onegin,柴可夫斯基作曲的一部歌剧,根据诗人普希金的同名小说改编。

[3]法语,意为:别说了!

[4]亨弗莱·鲍嘉(Humphrey Bogart, 1899—1957),美国著名电影演员,以出演硬汉角色著称。

[5]伦敦的西北部地区,是大伦敦地区的35个中心之一。

[6]诺曼·威兹德姆(Norman Wisdom, 1915—2010),英国演员、喜剧家、歌手、歌曲创作家,以1953年至1966年出演的多部喜剧电影而闻名。

[7]法语,意为:拿起武器,女公民。1791年9月,普兰·奥德古热发表了《女权与女公民宣言》,是法国第一份也是世界上第一份争取妇女权利的宣言。

[8]English as a Foreign Language的缩写。

[9]1983年有一款为家庭电脑推出的游戏,名叫《莫普太太》,里面的莫普太太整天在家里收拾垃圾不得闲。这里作者用了戏仿笔法。

[10]希腊神话中,阿喀琉斯和帕特洛克罗斯是一对挚友。

[11]耶罗尼米斯·博斯(Hieronymus Bosch, 1450—1516),荷兰画家。原文此处有误,《死亡的胜利》(The Triumph of Death)是老彼得·勃鲁盖尔(Pieter Bruegel the Elder,1525—1569)的作品,其作品深受博斯的影响。

[12]在英语中,人们发誓的时候常说:“Cross my heart and hope to die.”类似于汉语中的“我发誓,否则不得好死”。这里是奥利弗式的玩笑。B吉卜赛人,俄罗斯人称其为茨冈人。

[13]保罗·乌切洛(Paolo Uccello, 1397—1475),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著名画家,以创作精致的飞禽而闻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