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金钱的慰藉[1]

斯图尔特:

如果你问我——我现在有时间考虑这个问题了——爱情,或人们口口声声所说的爱情是什么,我就要说,爱情,只不过是这样一种制度——你与人上床之后,那个人还会叫你一声“亲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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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件事后,我诸事不顺。但我没有崩溃,没有就此趴下。我知道我的生活还将继续,大概还得一成不变地干同样的工作,我的个性一定还是那样,我的名字一定依然照旧(还记得吗?我是一个行不更名、坐不改姓的人),一直到……一直到我放弃工作,岁月蚕食我的个性,死神最终取消我的名字为止。但那件事改变了我。啊!这件事并没有让我变得成熟,没有让我成长起来,但它真的改变了我。

你还记得我的父母吧,我总感觉我让他们失望了。我想这种失望感只有在父母与儿女之间才会有,如果你幸运,或许不会碰到这样的事。我现在看,失望是普遍存在的,问题只是谁对谁失望,谁让谁失望罢了。比如,当那事发生的时候——其实我们所有人都在经历这样的事,我现在明白了,不只是我一个在经历这样的事——我总觉得,是我让吉莉安失望了。我想——我又要说了——我让父母失望了,但他们从来没有解释我怎么让他们失望了;现在我让我妻子失望,这原因也是一样不可捉摸。过了一段时间之后,我慢慢意识到,其实不是我让他们失望,而是他们让我失望。我的妻子让我失望,我的好朋友让我失望。因为我性格的原因,我自己还往往觉得愧疚,这种愧疚使我在以前不能看清问题的实质:是他们让我失望了。现在,我有了一个原则。我不知道你是不是常看橄榄球比赛,几年前在橄榄球场上有这样一个著名的说法:一定要反击在先。现在,按照这一原则,我形成了我的生活准则:一定要让我对人失望在先。在他们对你失望之前,先下手对他们失望。

工作让我重新振作起来。开始的时候,我觉得这只是去什么地方上上班,做一份我依然能够敬重的事而已。工作自有它自己的体系。没有我,它将永远运行。但有了这份工作,我才有可能坐在电脑前,处理我的人生。我感激工作,我感激金钱——我的工作就与金钱打交道。我有时候感到难受,我也会去买醉,我也会愤怒,但是,只要我坐到金钱前面,我的心马上就平静下来。我总是敬重金钱。如果第二天要上班,我绝不会在头天晚上喝醉。我总是穿着干净的衬衣去上班。我只在星期五和星期六的时候才花天酒地自我放纵一把。但是一到星期一,我就衣着整洁,头脑清醒,坐到电脑面前,与金钱交谈。

因为这个工作是我一生中最擅长的事,越做越得心应手,越做学到的东西也越多。我从没有打算做一个有远大抱负的人,我只是一个满足于中等层级的人。我从来没想过要把宝押在高风险的海外(比如沙特)巨额投资上,我这个人坚决反对这样干。我说,不要太过激,不要让我们的资产倾囊而出,要记取康贝尔特第二花旗银行的教训。我非常擅长于发表这方面的看法。我们不能做推车叫卖的货郎,形势好的时候,大发其财,形势不好,就直接完蛋。所以,当银行总部决定在美国开设更多分行的时候,他们就派我去华盛顿,做一位头脑清醒的中层职员。这就是我现在的工作。

金钱也帮了我的大忙。我敬重金钱,金钱给我回报。我还记得第一次金钱帮了我大忙的那个时候。那是在我的前妻与我的前好友结婚之后不久——他们真的给了我最后的终极的失望感。你能想象,那是我最难过的日子。那个时候,我都不轻易相信人了,哪怕最小的事情都不敢托付给别人。我怎么能知道——那个人站在那里就等我走上前去,然后贴到我身边,冷不丁地拔出失望的匕首刺我一刀呢?

有一天,准确地说是下午,我非常想找个小姐寻欢作乐。吉莉安对我做的别的恶心事我就不说了,最恶心的是她拒绝与我做爱。你要知道,我出去找小姐的时候,心里想的并不是性。我想的是,他们对我不仁不义,我要给予反击。所以,我在想,我怎样反击好呢?我想起来了,在别人眼里,我还算得上一个西装革履风光体面的生意人,所以,我就要以这样的身份来行事。那是一个星期六的下午,我提上一个箱子,叫了辆出租车到贝斯沃特的一家酒店,办完入住手续之后,出门买了一份生意人常买的杂志,回到了酒店。

我浏览了杂志上的广告,最终选定了一家。他们说有经验丰富的女孩,能提供按摩和陪侍,可以到酒店上门服务,接受信用卡。我在信用卡问题上稍微犹豫了一会儿。用信用卡好吗?我从没有想过使用信用卡的这种可能性:我是带了不少现金来的。或许他们想得到你信用卡的卡号,然后勒索你?但是我现在肯定是这一带少数几个不用担心被人勒索的人之一。我没有家室,所以无须瞒着谁到这里来。要是我的老板发现了,怎么办?他们或许只会反对我使用未经他们认可的信用卡吧——那种信用卡透支利息高,有损我的职业声誉。

过了一会儿,我拿起电话,突然我感到一阵恐慌。如果他们派来的小姐长得像吉莉安,那该怎么办?我心里真的咯噔了一下,那样的话事情就难办了。所以,当他们问我有什么特殊的要求时,我问他们有没有东方小姐。于是他们为我派来了琳达,或者说,他们派来了一位自称琳达的小姐。她要100英镑。这就是她的价格,花那个钱,就能买到你想要的东西。具体细节我就不说了,有些人对那种事的细节津津乐道,但我不是那种人。总之,还是一分价钱一分货。而且,她还很会说话。我刚才说了,我要的不是性。我只想找一个小姐,做这样一件事。但很快我就发现,我其实喜欢性这东西,我很高兴现在我想要这东西。她走后,我看了看信用卡单据,看看她在“数量和说明”这一栏里写了什么。她写的是“商品”,就这个词。“商品”。

有时候她们会写上“服务器材”这样滑稽的词,有时候什么都不写,或者,你想叫她们写什么,她们就写什么。但我永远忘不了琳达写的“商品”。这是一个交易,一桩生意,所以就这样写。自那以后,我还碰到了不少像琳达一样的女孩,有些女孩也叫琳达。这些女孩似乎都有相对固定的名字,如琳达、金姆、凯利、罗琳和林兹。但我没有怎么碰到过夏洛特和艾玛,有,不多。干这行还有一点好处,就是一个女孩在决定给自己起个什么名字的时候,用不着寻思一个身穿灰色西装、手拿信用卡的生意人希望她叫吉莉安这个名字。至少,不用想到是“吉——莉——安”这一模一样的三个字。我觉得我无法搞定这件事。有一次——在曼彻斯特——一个女孩说她叫吉尔。

“你的名字怎么拼?”我问。我正要从钱包里取出信用卡来,突然手就停在那里了。

“什么意思?”她看上去有点儿生气了,好像我在搞她之前先要测试一下她的智商似的。

“只是问问你的名字怎么拼,开头是J,还是G?[2]

“当然是J。”

当然。

我喜欢美国,美国很适合我这个外国人。是外国人,说的却是英语。还是英国人。美国人很友好——人家这样告诉我们,这样的话我们都听了一百万次了。我认识的美国人是很友好,但是如果他们靠我太近了,我马上就会后退。他们便把这归因于我是一个英国人。他们觉得我有点儿保守,屁眼很紧。他们这么说,我没意见。我主动避而远之——我先让别人失望。

美国的女孩也都不错,我的意思是她们很专业。在大西洋这边,不少女孩叫雪莉,不少叫马琳,但没有一个叫夏洛特或艾玛的。在这一行,没有人叫这样的名字。也没有人叫吉莉安,没有以G开头的吉莉安。

说到这里,你可能不喜欢我了。也许你从来没喜欢过我。没有关系。我现在做的工作不需要人喜欢。我不在乎是不是有人喜欢我。我的意思不是说,要做一个为富不仁的大亨,净干些见不得人的事。我不会故意去恶心人,我不是那样的人。只不过,现在是不是有人喜欢我,都无关紧要了。我过去总是想法子去讨好别人,去让别人对我产生好感。现在,我都不管了。举个小例子吧,我现在重新戴上有框眼镜了。以前我戴隐形眼镜,只是因为我觉得那样吉莉安会更喜欢我。

提起金钱,人们首先会说,金钱是虚幻的,金钱只是一个概念。如果你给别人一张一美元的钞票,它本身不“值”一美元——它只不过是一张用油墨印着图案的小纸片。但是每一个人都认同,都相信这个幻觉:它值一美元,于是它就值一美元。世上所有的钱之所以值钱,就是因为人们都认同这个幻觉。那么金子、银子呢?就是因为人们把价值赋予在它们上面,诸如此类。

你或许猜到了接下来我要说什么。这世上还有一个幻觉,这个幻觉的存在,是因为每一个人都同意把某种价值加在它的身上。这另一个幻觉,就是爱情。现在你也许觉得我看东西有偏见,但这就是我的结论。我曾经离爱情那么近,我曾经与爱情鼻子贴着鼻子,真是亲密无间。就像我与金钱交谈时,与电脑屏幕鼻子贴着鼻子一样。我觉得,金钱与爱情之间好像有相似性。爱情只是一件人们都认为确实存在的东西,都同意在上面加上一种概念性的价值的那个东西。现在,爱情几乎被所有人当作一件商品加以珍惜。只是我不那样珍惜它。要是你问我,我认为,爱情的价格被人为炒高了。总有一天,爱情的价值会跌落低谷的。

奥利过去经常随身带一本名叫《哲学的慰藉》的书。“太给人慰藉了!”他常常这样故作高深地感叹,还拍拍书的封面,好像要让作者领情似的。但我从没见他读过,也许他只是喜欢书名吧。但是我今天要把这书名改一改,把它更新一下。我把它叫作《金钱的慰藉》。相信我,金钱确实给人慰藉。

现在我有钱了,人们觉得我比以前有趣了。我不知道我是不是比以前有趣了——或许没有那回事——但是他们觉得我比以前有趣了。这是一种慰藉。我喜欢买东西,占有东西,如果不喜欢了,就把东西扔掉。前几天我买了个烤箱,一星期之后我不喜欢这烤箱的样子了,我就扔了它。这是一种慰藉。我喜欢雇用别人帮我做我自己不想做的事,比如洗车、购物、打扫公寓。这是一种慰藉。虽然我不如跟我打交道的不少人有钱,但我还是比身边的不少人有钱。这是一种慰藉。如果我能够继续以现在这样的速度赚钱,并进行明智的投资,那么等我退休的时候,就可以衣食无忧地安享晚年直到死去。对我来说,当我们面对人生的种种忧虑和不安时,金钱似乎更能给人以慰藉。

我是一个物质主义者。如果你不是一个佛教徒,那么你还会是什么呢?统治当今世界的两大教义——资本主义和社会主义——都是物质主义的。只不过一种教义比另一种更物质主义罢了,最近的很多事件证明了这一点。人类喜欢消费品,过去喜欢,将来一定也喜欢。我们会习惯这种现象的。金钱不是什么万恶之源,而是大多数人幸福的起点,大多数人的慰藉所在。金钱比爱情可靠得多。

你看到的就是你得到的,你得到的就是你花钱买的。这是金姆、凯利、雪莉和马琳的世界的法则。我不是说这里就没有骗子。当然有,就如有些女孩是有病的,有些女孩实际上是男孩。这里跟其他行业一样,有骗子,有坏人。你找到对的人,付出对的价格,就能得到你想要的。可靠,专业。我喜欢她们进门说的那些话。我有什么可以帮到您?您心里想要什么?您有什么特别的喜好?别的顾客可能会花很长时间讨价还价,啰唆半天之后才肯拿出信用卡,女孩从装有安全套的小包里拿出刷卡机吱吱嘎嘎地刷起来。我就简单多了。如果她们问我有什么特别的要求,我从不会麻烦她们穿成学生妹的模样,也不要她们带鞭子或别的什么。我说我只要她们完事后叫我一声“亲爱的”就好了。一声就好,就这样。没别的。

我不是故意刁难。不要误解我。我工作,我辛苦工作,我辛苦赚钱。我住在离杜邦环岛不远的一个漂亮的公寓。我有朋友,男性朋友、女性朋友都有,我经常和他们一起打发时间,我与他们保持着想要的那种距离,不远也不近。让我对别人失望在先。是的,我在这里有不少女朋友。有的我睡过,她们会叫我“亲爱的”。事前叫,事中叫,事后叫。我当然很喜欢,但是我不全信。我唯一相信的一句“亲爱的”,是我付了钱之后得到的那句“亲爱的”。

你明白了吧,我认为我不是一个心怀偏见、愤世嫉俗、对任何事都不抱幻想的人。只是,这个世界我现在比过去看得更清楚了。爱情和金钱,就像两张巨大的闪耀发光的全息图,像真正的三维物品一样在我们周围旋转飞舞着。你伸出手去,就能直接穿过它们。我以前总以为金钱是虚幻的,我还以为,即使不是虚幻的,金钱的力量还是有限的。我现在相信金钱的力量是多么强大。我以前不知道爱情也是如此。我不知道你的手也可以直接穿过爱情。现在我明白了。我比以前睿智多了。

所以,你看,从某种意义上,我认同了奥利弗的观点。我们当时两个人都醉醺醺的,他竭力为我解释这个观点,还带着侮辱我的口气,到最后我对他发了酒疯。爱情是根据市场力量的原则运行的,他说,以此作为偷走我妻子的辩解。如今,我多活了这么几年,见识也多长了一些,我慢慢也同意这样的看法了:爱情确实具有金钱的不少属性。

但这并不是说我宽恕了他们俩所做的这件事。这事还没有完呢。还没完结。我不知道该做什么,怎么做,什么时候做……我得按照我的方式来做……怎么做?

依我看,有这样两种方式:立刻支付,或将来支付。立刻支付,就是我刚才描述的那种方式——管用、高效,你只要采取常规的风险规避措施就行了。未来支付,就是所谓的爱情。总的来说人们都喜欢未来支付这种方式,这不让人奇怪。我们买东西的时候都喜欢分期付款。但是,我们做交易的时候,几乎都不看册子上的那几行小字。我们从不考虑利率……我们从不计算最终的成本……我要立刻支付。

有时候,在我解释我对事物的看法时,有人会对我说,是的,我明白了你的观点。这样事情就简单了。说起花钱买性这件事(当然,我们在做这件事的时候通常是醉意朦胧的)——他们总是这样非常权威地指出,虽然他们从来没有真的买过性:妓女不亲嘴。他们说,这是很悲哀的,因为他们愉快地想起他们的妻子是亲嘴的(敢问亲了谁的嘴?还亲了谁的嘴?),我点点头。我犯不着打破他们的幻想。人们对妓女总怀有这种伤感的情绪。人们认为,妓女看上去对你爱意绵绵,其实是装模作样,等她们下来躲进自己的天地,才把心和嘴唇献给她们真正所爱的人。呃,有一些情况的确是如此。妓女真的不亲嘴?她们当然亲嘴。只要你付给她们足够的钱。想一想,只要能得到钱,她们还会愿意亲你别的什么地方?

我不想要你的怜悯。我比以前更睿智了,你们现在不能轻易让我屈尊俯就了。你也许不喜欢我(或许从来就没有喜欢过我)。我说过了,我不会再在意是否有人喜欢我了。

金钱不能买来爱情?啊,能,能买来。我说过了,爱情只不过是这样一个制度:它让人在完事之后叫你一声“亲爱的”。

[1]原标题为拉丁语。

[2]吉尔在英语中可能是Jill或Gil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