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真是疯了,这些英国人[1]

戈尔登:

我的名字叫戈尔登。你不会认识我的。戈尔登·怀亚特。这下有点儿耳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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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我不应该与你谈话,这是违反规则的。毕竟,我知道你是怎么想我的:肮脏的老色鬼,诱骗女学生,抛下妻子和孩子……一个带着这样恶名的人可不会有多少人听你讲话。

有关戈尔登·怀亚特案的几个看法。这位戈尔登很久以前接受“军法”处置,被发配到盐矿干苦力去了:

一、我们刚认识的时候,她,玛丽-克里斯汀是一个开心果。结了婚,我把她带到了英国。我们结婚差不多刚一年,她就有了外遇。以为我不知道。我当然知道。这给我不小的震动,但我挺过来了。怀疑她在吉莉安出生之后又与人有了一腿,不是很确定。这些我都能忍受。但是我不能忍受的是她不再那么有趣,不再让人开心了。好像中年提前到来,对什么事都有想法了。可怕。一点儿也适应不了她。一心想找个对的。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二、女儿探望权被法庭剥夺,原因:申请者曾对年轻女人行为不轨。(看在上帝的分上,难道他们认为我会引诱我自己的女儿吗?)随后我提出私下探望的要求,也总被夫人断然拒绝。现在是决定时间:你知道一切都与你作对(来自所有人的蔑视——法庭、律师和法官、法警,等等),但你还是要忍受着希望对你的折磨,还是要设法去看你的女儿吗?同样,对提到的那个孩子,对于她哪个情况最好:让她知道外面有一个可能与她有关的人,或者绝对没有这样的人?决定是不容易做的。

三、我想说的要点是:我不能容忍强加在我妻子头上的这个诽谤之词。我现在的妻子。我并没有“勾引”她,她没有对我做出洛丽塔那样的行为。我们一见面(在校外),嘭,就那样。什么也没干。从此一直相爱,没有说过一句气话。还有两个活泼的孩子。当然在人生地不熟的他乡要找一份教书的工作很难。靠接点翻译的活儿维持生计。现在日子依然紧巴巴的。但是克里斯汀成了养家糊口的人。我成了他们所说的“家庭主夫”。我还真喜欢做家庭主夫了,就好像鸭子喜欢水。这让夫人很吃惊。老实话,我不知道女人整天在抱怨什么。我喜欢——“窝在家里”——这是他们的说法。

啊,我知道门在那里。注意了,我确实答应过我不会公开谈论这些事。克里斯汀真的不喜欢这样。过去的事都去另一个国度了,就是这样。所以,不要到处张扬,如果你不介意的话。非常感谢。那么,再见了。

奥利弗:

我开的是这辆老爷车,标致403。我从一个农民那里买来的,他还幻想他自己开的是丰田兰德酷路泽呢。绿灰色的——他们不再生产这种颜色的小车了——边角圆润。小小的散热器网格就像狱卒的窥视孔。非常老气。开着开着,好端端地就坏掉了,常常坏得很是时候。

每天早上,当我爬进车子,坐到方向盘后面的时候,老皮座椅就会吱嘎作响。我驾车前往图卢兹。我小心翼翼地穿过这个村子,因为我怕轧着朗吉斯盖先生的狗。我不知道那只狗是什么品种的,但眼睛直接能看到的是,中等体形,毛色棕如七叶树的果实,脾气暴烈。它不容易被人眼直接看出的特性是什么?狗的主人朗吉斯盖先生第一次遇见我们的时候就向我们解释了——当时我与吉尔散步经过村子,这个长着四条腿的家伙伸着舌头一下子扑到我们身上。“Il est sourd,”它的主人说,“il n’entend pas. [2]”原来是一条聋狗。上帝啊,多么伤心。想一想,它无法听到自己主人笛声般的口哨。

所以我开得非常小心,一路上向当地村民频频点头,像皇室旁支成员那样向他们致意。车子开过一个尘土飞扬的菱形场地,这场地一半用作村子的广场,一半用作一家咖啡馆的前院,一对老夫妇拿着印有监狱标志的矮胖杯子,慢慢喝着早咖啡。车子开过放在食品店外面的道达尔汽油公司的几个货架,开过尚留淡淡的BRILLIANTINE PARFUMÉE和SUZE广告印迹的墙壁。这些名字!这些名字!接着开过一座小桥边上的一个公共洗衣房——抑或是从前的洗衣女工房?然后拐到合作酒厂边的大路上。与周围的大多数村子一样,这里也有两座城堡:老的城堡,它的城墙曾鲜血流淌;新城堡是用亮闪闪的不锈钢材料建成,上面的红色印记来自压碎的葡萄,而不是压碎的囚犯。战争的艺术,和平的艺术!我觉得,建筑师们应该更加不遗余力地强化这两座城堡的反差:合作酒厂那闪闪发光的筒形谷仓应该加上具有讽刺意味的红辣椒式样的高塔,而水风车的箭孔也许应该装饰在闪闪发光的垂直建筑上。

这就是生活——我每次步履轻松地穿过葡萄园时,都会这样想。一点儿神索葡萄,一点儿慕合怀特葡萄,一点儿马尔贝克葡萄,一点儿坦普兰尼洛葡萄,把这些葡萄混合起来,就能生产出上等的葡萄酒,香味能够引来黄鼠狼。我们目前是VDQS[3],但还是希望能有更好的销路。

看到那边的那个小塔了吗?那个圆圆的石头堆成的东西。那是个简陋的储物窖,建造这个,是为了抵制时间的侵蚀,也是为了抵御棉铃象鼻虫的侵害。有意思吧?嗅一嗅这里的空气,看一看悬在空中的老鹰。这不就是生活?对不起,稍等片刻,我得向那边身穿蓝色工装、使劲铲着铲子的一个工人招招手,给他带去皇室的问候。以前我是个对什么事都太悲观的人。我曾说过生活就像是一场入侵俄罗斯的战争:突如其来地开始,难以忍受地缓慢行进,与“一月大将”的可怕混战,然后就是血洒雪地。但现在我不这么看了。为什么人生的道路不应该是一条穿过葡萄园的洒满阳光的幽静小道?这里,一切是那么让人欣喜、让人雀跃。或许一切就像太阳那么明亮、那么纯粹。你还记得他们发现了抑郁症与家里房间照明亮度的关系吗?换个大功率的灯泡,省下看心理医生的钱!来到这阳光普照的户外不是很好吗?那是说天气与抑郁有关吧——这种理论当然适用于快乐的奥利。

到图卢兹,在A61高速公路要开大约一小时。清晨,雾气在草地上升腾,像干冰一样包围在农舍的四周。我的车子转了一个大弯,在学校的院子里停了下来。我像撒葵花子一样把连串妙语抛向正等着我上课的学生们。今天他们个个都穿得很干净,而且人也……漂亮——男孩女孩都是这样。他们想学英语!这岂不是太棒了?要知道,做教师的看到学生的学习热情如此高涨,总是会感到热心沸腾、干劲倍增。但是,在下雨的星期二,面对艾德威尔路边上那一排湿湿的玉米袋,你就不是这样的心情。这里的情况就大不一样:他们使得我很想教书!

我上了一整天的课。下课后与一个学生悠闲地喝上一口葡萄酒——她总是弄不清不同种类的过去时态(我们不也是一样吗)——然后慢悠悠地从葡萄园穿回来。你可以看到几公里外合作酒厂的钢结构在那里闪着光芒。路上,我看到了我最喜欢的一个标志:ROUTE INONDABEL。高卢人特有的简洁。要是用英语写,就得这样写:DANGER ROAD LIABLE TO FLOODING[4],而这里只用了ROUTE INONDABEL这两个单词。我开车小心翼翼地穿过村子,回家投入妻儿温暖的怀抱。我那彩虹一样灿烂的孩子,我的小萨尔,跑上来拥抱我。她扑在我身上,就像一块湿湿的浴幔一样紧紧黏着我。这不就是生活?

吉莉安:

现在听我来讲。听我讲。

我想我最好还是从我们生活的村子讲起。这个村子在图卢兹的东南方向,属于奥德市,在密内瓦葡萄产区的边上,靠近南方运河。村子周围全是葡萄园,但过去不是这样。现在你开车经过这里,可能会以为以前一直是这样,因为这里大部分地方看上去都很古老,其实并非如此。铁路来了,一切都变了。以前,像这样的地区,大多都是自给自足的——从农业的观点来看。要羊毛,他们就养羊;想喝奶,他们有奶牛,或许还有山羊。他们还种水果和蔬菜,还种——我不知道,或许还种向日葵和鸡豌豆,他们用葵花子榨油。但是铁路改变了这里的经济面貌,就像铁路改变了所有地方一样。他们不养羊了,因为通过铁路运来的羊毛比他们自己生产的便宜。混合农业消失了。当然在农民家的后院里偶尔还能看到一只山羊,但整个情况就是这样了。现在,整个地区开始酿酒。但是,如果别的地区酿出了更好更便宜的酒,如果我们的山坡,我们的葡萄树,得到最大限度的开发,还是竞争不过人家,那时又该怎么办?当然我们是不会饿肚子的,我们可以吃欧盟的救济——经济学家的说法。别人出钱让我们酿酒,但这酒又没人要,酿好了只能把它变成醋,或者干脆倒掉。那样就会出现第二次贫穷,你明白吗?那就太悲哀了。

那些田间小石塔让我们了解了这里过去是什么样子。人们以为这些石塔只是储物窖的顶棚,但以前石塔是张着帆布的:这曾是磨坊,从他们现在坐着的这些田地上收割来的玉米就在这里磨成粉。现在磨坊都被废弃了,石塔上没有蝴蝶一样的翅膀了。穿过村子的时候,你看到那个“城堡”了吗?现在他们都称它“古堡”,奥利弗还编了很多野蛮人的故事,还有什么油锅烹人的故事。当然这个地方当年战事频仍,主要发生在卡特里派教徒叛乱时期;我想,英国人也来过这里,那是一两百年以后的事了。这只是一个广阔大平原中间的一个小村庄,完全没有什么战略意义可言。所以,这里从来不需要什么城堡。那个又矮又胖的石头只不过是古老的谷仓而已。

整个村子能吸引游客的也只有教堂西端的那一条中世纪饰带。那条饰带绕外墙整整一圈,在墙中间的门上边弯过去。饰带上一共刻了大约36个石头像,一半是天使的头像,另一半是骷髅头,骷髅头下面是两根交叉的骨头。一个天使挨着一个骷髅头,就这样连续排列着。天堂,地狱,天堂,地狱,天堂,地狱……就这样轮转。或许是复活,死亡,复活,死亡,复活,死亡……就这样像旁边经过的火车一样咔——嗒——咔——嗒——咔——嗒重复着。只不过,我们现在再也不信地狱和救赎了。在我看来,这些天使不像天使,倒像一群小孩。像一个小孩,像我的女儿苏菲·安娜·路易丝。我们给她起了一个包括三个单词的名字,这三个单词法语和英语都有。这样,如果她想改自己的名字,用不同的口音念出来就行了。这些随着时间的推移被渐渐磨平了的石头像,让我想起了我的女儿。这些头像现在对我说:活着,死去,活着,死去,活着,死去。

这个地方怎么了?在伦敦,我从来不像这样思考时间和死亡的问题。在这里,一切是那么美丽、那么宁静。不管未来怎样,我开始了新的生活,我发现自己不禁思考起时间和死亡的问题了。难道是因为苏菲吗?

就说这个喷泉吧。这是一个普通的、略微有些气势的公共喷泉,建于查理十世时期。一块用粉色大理石做成的方尖碑,现在人们仍在山那边开采这种石头。方尖碑的基座上有四个能旋转的头,每一头有一个喷射嘴,只是现在再也喷不出水了。在1825年建成这个喷泉的时候,人们从遥远的尘土飞扬的山上把第一股清澈的泉水引到这里,那个场景一定非常壮观吧。如今,村民们更喜欢瓶装水,喷泉也干枯了。现在,这个喷泉也被当作战争纪念品。在方尖碑的一个斜面上刻有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中丧命的26个村民的名字。在它的对面,刻着3个死于第二次世界大战的村民的名字,底下还刻着一个死于印度支那的人的名字。在方尖碑的第三面上,你可以依稀分辨出1825年就刻上去的碑文:

MORTELS,SONGEZ BIEN

LE TEMS PROMPT A S’ENFUIR

PASSE COMME CETTE EAU

POUR NE PLUS REVENIR[5]

上面说,水就像生命。但是再也没有水流到这里来了。

我在观察那些老年妇女。因为干家务,所以她们穿着印花连衣长裙,一排纽扣从上扣到底,不是工作服,比工作服好看。每天早上她们都要出来打扫自己家外面的人行道。接着去扫马路,用她们那老掉牙的扫帚把沥青马路上的灰尘扫掉,也就打扫那么几英尺。到傍晚时分,气温开始下降了,她们又来到人行道上,这一次她们坐在直背的粗糙椅子上。她们一直要坐到天黑,织着东西聊着天,享受白天热气消散之后的好时光。这下你就明白她们为什么要打扫人行道了,因为这是她们的庭院,她们喜欢坐在这里。

一到周末,来自蒙彼利埃的那些刚刚发家的有钱人纷纷朝我们这个方向拥来,但并不是到我们村子来。他们觉得我们的村子风景还不够优美:他们开着吉普到别的地方去,在看得见山景的地方点起了木炭盆火。他们觉得我们的村子很乏味,没有像样的录像店,不能让他们租到想要的录像带。我们这里只有两间酒吧,就在我们住的对面有一家带餐厅的旅店,还有一家面包店。自从那家餐厅也开始卖面包之后,面包店才开始做黑面包和全麦面包。另外,还有一家卖小灯泡和老鼠药的五金店。去年法国的大多数地区都庆祝了法国革命200周年。我们村唯一的庆祝活动在古鲁哀先生的五金店外举行:他订购了六把塑料扫帚,两把红的,两把白的,两把蓝的,把它们插在店外的展示桶里。这些扫帚的硬毛和塑料柄都是同一个颜色,看上去很喜庆。后来有人——一个老太太说那是一个路过的共产党员——买走了那两把红扫帚,这样,庆祝性展出活动就结束了。虽然我们村的庆祝活动结束了,但我们还能听到从别的村子传来的烟火声。

每星期三上午9点,一辆从海边开来卖鱼的货车停在村里的广场上。我们会买些鲷鱼和一种叫作巴萨尔的鱼,我一直找不到一个英语单词来翻译这个法语单词。这个广场呈不规则的长方形,里面有条小路,路两边种满了被胡乱修剪的椴树,常有不少老年男人在树下打滚木球,有时候老太太们搬来硬椅子坐在那边观看这项她们无法参与的活动。到了夜里,男人们在泛光灯下打球;从他们的头顶看过去,你能看到远处那一排针叶松树黑黑的松顶。人人都知道在法国村子针叶树意味着什么:墓地。

村公所和邮电局在同一个建筑里,各占半边。我头几次去买邮票的时候,发现自己走错了地方,来到了村公所。

说了这么多,你都厌倦了吧,是不是?确实不太有趣。看得出来,我的故事让你厌倦了。你想听点别的了。很好。

斯图尔特:

让我来给你说说什么呢?就说说我稍微有些厌恶的事情吧。听起来可能是极其鸡毛蒜皮的事,但也确有其事。

到周末她总是睡懒觉。我总是先起床。周末的早上我们总会吃一个葡萄柚,或者至少一天的早上会吃,不是星期六早上,就是星期天早上。哪天吃由我来定。星期六早上,我到了楼下,如果觉得想吃一个葡萄柚,我就把葡萄柚从冰箱里拿出来,切成两半,拿出两个碗,一个碗放半个。如果我这天不想吃,那就改在星期天吃。吃完了我的半个葡萄柚之后,我看了一眼吉莉安碗里的那一半。我会想,那是她的,她醒来就会吃的。我小心翼翼地把她那半个葡萄柚的子一个一个挑出来,这样她就不必自己动手去子了。有时候,这子还真不少。

你知道吗?我们还在一起的那些日子里,她从来就没有注意到我已经给她的葡萄柚去了子。或者她注意到了,但从来不说。不,那不像她。她就是没有注意到。我心里一直希望她什么时候能注意到,每一个周末我总是会感到一点儿小小的失望。我那时老想,也许她相信有人通过嫁接的方式种出了无子的新品葡萄柚。那么她知道葡萄柚是如何嫁接出新品种的吗?

也许她现在已经发现葡萄柚原来是有子的。他们两个由谁去切葡萄柚?我不能想象是奥利弗……噢,去他妈的。

这事还没完。我不知道为什么没完,反正没完。有些事必须去做,有些事必须看见。我走了,他们走了,但是事还没有完。

奥利弗:

她比我厉害,你要知道。呜呼!呜呼!呜呼!我喜欢这样。快用丝线将我捆起来,求求你。

哦,我以前说过这句话。不必皱眉头嘛。皱眉和叹气——都不能叫人提气啊,我发现。每当我嬉皮笑脸的时候,吉莉就小声叹气。你知道,这会对人造成一种压力,你会感到,在黑魆魆的地方,默不作声的观众坐在那里,对你抱有很大的期待啊。一个人不是做演员,就是做观众,对吗?有时候,我真的希望观众上台来亲身试一下,哪怕只试一次。

我来给你说点你以前从来没有听说过的东西。“普拉夫达”这个词在俄语中表示真理。我猜你是知道的。但我想告诉你的是:在俄语里,没有哪个词与“普拉夫达”有相同的韵脚。好好想想这个缺陷。这难道不能在你思想的峡谷里产生些回响吗?

吉莉安:

我们到这里来,是因为奥利弗在图卢兹的一个学校找到了一份工作。

我们到这里来,是因为我听说奥古斯汀博物馆可能有工作机会。那里有我的不少私人客户,他们多次给我介绍了这家博物馆。

我们到这里来,是因为伦敦不适合养小孩了,因为我想让苏菲说两种语言,像我妈妈一样。

我们到这里来,是因为这里气候宜人,生活舒适。

我们到这里来,是因为斯图尔特开始给我送花了。他给我送花了——你能想象吗?你能想象吗?

来图卢兹之前,我们是好好商量过的。我们谈论过以上所有这些问题,但最后一个问题除外。斯图尔特怎么会那样做?我真想不出,这是出于真心——他是来道歉的——还是某一种病态的报复?无论是哪一种原因,我都无法处理。

奥利弗:

这是吉莉的决定。当然,我们是经过伟大的民主程序的,我们举行过神圣的协商会谈。但是事到最后,等炸薯条变得疲软的时候,你是不是发现婚姻中的两个人往往一人性格随和,另一人性急好斗?听了这句话,你一定不要以为睾丸被切除的男子只会发出习惯性的哀鸣。相反,我们可以看到这样常见的现象:那些自愿用婚姻来折磨自己的夫妇,总是交替承担这样截然不同的角色。当我向她发起追求攻势的时候,我是一根筋的强硬派,她是瑟瑟发抖的中立派。但是当我们讨论是否要把伦敦巴士臭热浑浊的气息换成普罗旺斯香草清新高雅的幽香时,喜欢游走天涯的吉莉安激动的脉搏跳起来,嗵嗵嗵,犹如J.亚瑟·兰克重重地敲响了铜锣。而我呢,一想到要亡命国外,我的心跳就只有用听诊器才能听到了。

是这样,她为我找了一份工作。她从一份发霉的季刊里看到不少来自外国的真心实意的招聘消息。因为那个臀脂丰厚的家伙带着他的一身肥肉去了另一个大陆,我在伦敦便过上了快活逍遥的日子。但是我好像听到了吉尔的翅膀在沙沙作响,我好像看到她在黄昏时分静坐在电话线旁,一心做着去南方的美梦。如果——我以前曾对斯图尔特说过——金钱可以比作爱情的话,那么,婚姻就是账单了。开个玩笑。不管怎么样,我是半开玩笑半认真的。

吉莉安:

当然啦,奥利弗与大多数男人一样,骨子里都是好吃懒做的。他们以为只要做出一个很大的决定,以后几年就可以像山顶的狮子一样优哉游哉地晒太阳了。我父亲带着他的一个女学生跑了,那也许是他一生中做出的最重要的决定。而现在,奥利弗也差不多成了这样。他的动静往往弄得很大,但实际上一事无成。不要误解我:我爱奥利弗。但是我确实也太了解他这个人了。

我和奥利弗再像以前那样生活下去是不现实的了,斯图尔特以前以那样的方式占据了我生活中的位置,现在奥利弗是不可能以完全同样的方式进入我的生活的。即使是我怀孕了这件事,似乎也不能让他集中心思好好想想未来。我努力想把这些东西解释给他听,但是他用一副哭丧的脸说:“但我很开心啊,吉莉安,我太开心了。”我当然爱他,爱他这个样子,我们相互亲吻,他轻轻地抚摸我的小腹——现在还与薄饼一样平坦呢——说了几个关于蝌蚪的愚蠢的笑话,这样一来,这个晚上接下去的一切就都很美妙了。这就是奥利弗:他就是有本事让我们开开心心过好这个晚上。但是,第二天的早晨总是要来的。到了第二天的早晨,我想,我因为他的开心而开心,同时我自己也很开心,这应该是非常令人满足了,但实际上并不是这样的,对吗?你不仅要开心,而且要面对现实,这才是正理。

呃,我不想让我的丈夫去征服世界——如果我想那样的话,我就不会跟这样两个男人结婚了——但是我同样不想让他得过且过,一点儿也不为未来考虑。自从我认识奥利弗开始,他的事业——如果那也算得上事业的话——只有一个运动方向,那就是向下。他被莎士比亚学校炒了鱿鱼,现在在提姆的学校工作。任何人都看得出来,他其实应该比这做得更好。他需要有人给他指明正确的方向,尤其是在我怀孕的时候。我并不想……哎呀,我知道我以前说过这样的话,我以前说起斯图尔特的时候就这样说过,那是我的真心话。我想我不以此为耻。我不想让奥利弗失望。

我想他提到过朗吉斯盖的那条狗。他老是对别人说两样东西:一是村里的那个城堡——他每说一次,这个城堡的重要性就被提升一次,现在在他口中,它已经成为一个越来越重要的十字军或者卡特里派的军事堡垒;二是那条狗。确实是一只很友善的狗,名字叫普利多,黄褐色的毛闪着亮光,但它很老了,耳朵完全聋了。奥利弗和我对此都感到很伤心,但是我们各有伤心的原因。奥利弗感到伤心,是因为他觉得,当主人带着普利多穿过田地时,它再也听不到主人友好的口哨声了,它完全被隔绝在无声的世界中了。我觉得伤心,是因为它有可能哪一天被汽车轧死。它突然从主人的房子里跑出来,气喘吁吁的,一副满怀希望的样子,好像到了外面它的听力能够恢复似的。但是司机们看到狗,一般不会想到狗的耳朵是聋的。我一直在想,会不会有哪个年轻人开车经过这个村子的时候速度快了一点儿,看到普利多跑过来,就很不耐烦地对它按喇叭,按喇叭,心里还骂这蠢狗,等到他猛打方向盘想避开它的时候,一切为时已晚了。整个过程我都想象到了。我对朗吉斯盖说,他应该把狗拴起来,或者至少用一根长绳牵着它。他说他拴过一次,但拴上后普利多就郁郁寡欢,不吃不喝,他就放了它。他说他想要普利多开心,但我跟他说,你是应该让它开心,但你也必须面对现实——这条狗说不定哪一天会被车轧死的。我就知道。

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斯图尔特:

我想了好几个方案。最先想到的方案是,去那个学校,就是奥利弗现在教书的那个破学校——他竟然落魄到这个地步——花钱雇一个女学生去控告他,说他勾引她。这或许确有其事,他不是在勾引这个女孩,就是在勾引那个女孩。或许他可能被学校开除,或许这次警察也会介入。不管怎样,吉莉安就会明白,她抛弃了我,找了一个什么样的人。这总是会让人痛苦的,说不定她以后再也没有安全感了。这个方案真不错。

到了美国,我又想到了一个方案。我要假装自杀。我想在他们的心头插一刀,你明白了吧?我不知道该如何实施。一个办法是,用假名给我的中学校友杂志《爱德华人》写信,让他们登一则讣告,然后让他们一定设法把杂志寄到奥利弗手里。我也想过派一个人到伦敦去,将我自杀的消息带给他们,当然是有意无意地说出来才好。“斯图尔特就这样寻了短见,真让人伤心啊,不是吗?离婚的事他还没想通,没有迈过这个坎。啊,你不知道……”谁愿意干这件事?总会有人的,只要我出钱,总会有人干的。

我从各方面考虑了这个方案,思考了太多太多的东西。这让我感到心头阴沉,心情抑郁。这个方案是有点儿诱人,不知道你明白我的意思没有。真的想实施一下,把它变成现实,惩罚他们。但是我放弃了。

但这事还没有完。啊,我的婚姻是完了,我知道。但是这事没完。直到我感觉已经完了的时候才算完,直到这事不再让我心痛的时候才算完。还有很长的路要走。这是不公平的,所有这一切都是不公平的——我无法让自己释怀。我应该把它放下,不要再为难自己,应该这样吗?

怀亚特夫人和我经常通信。你猜怎么着?她与别人好上了。真好,怀亚特夫人。

奥利弗:

或许我这么说是不对的,但是我从来不是靠说对话来谋生的。很多时候,我很想念斯图尔特。是的,是的,你不必告诉我。我知道我是怎么做的。我咀嚼着我的负罪感,正如长途跋涉的布尔族老人咬着干肉条。有时候我觉得斯图尔特是这个世界上最懂我的人,想到这里,我更加难受。我希望他一切安好,我希望他已经找到了一个美丽可爱的小情人。我看见他们在灌木柴火上烧烤,北美红雀俯冲下来在草地上盘旋,蝉儿鸣叫着,就像芝加哥交响乐队在演奏。我希望他能得到一切:健康、壁炉、幸福、疱疹[6]。我希望他有一个热水浴缸,但我想他不至于在里面养热带鱼。啊,上帝,只要一想到他,我就忍不住要咯咯地发笑。

他是不是搞上一个女孩,你知道吗?我想他一定有一个昏黑的秘密,有一个隐秘的淫窝。可能会是什么样的秘密?色情游戏?露阴?色情电话?色情传真?我希望他在那里又吻又抱又摸,干得正起劲呢。我希望生活没有把他吓得屁滚尿流。我希望他……翻过身来,不要老在底下。

斯图尔特:

我希望澄清一个问题。你或许忘了,奥利弗以前常跟我开这个玩笑。呃,是针对我的,所以,我不太喜欢这个玩笑。是关于我以为曼特拉是一个汽车牌子的玩笑。那个时候我想,他想笑话我,就让他笑话我吧。但现在我想说的是:“实际上是曼塔,奥利弗,不是曼特拉。”是曼塔瑞,确切地说。一款动力非常强劲的车,通用汽车公司生产,是根据科尔维特的车型改造而成的。我刚来美国的时候,甚至想着要买一辆这个牌子的车呢。但我不会买的。如果你买了,不就是太屈从于过去了,是吗?

我相信奥利弗是开错玩笑了。

怀亚特夫人:

斯图尔特常给我写信来。我给他回信,如果有什么消息,我就告诉他。他还是无法释怀。他说他正在开始新的生活,但我感到他还是无法忘记过去。

有一件事,我觉得可以让他将以前的事都放下,但我觉得我无法告诉他。是小孩的事。他不知道他们已经有了一个小孩。你心里装着一件你觉得会伤害到某一个人的事,那种滋味真是难受。而且,因为我没有马上告诉他,所以以后要告诉他恐怕就更难了。

你知道,一天下午,他们俩一起来看我。我女儿不在房间,只留下斯图尔特一个人坐在那里,等着我的考察。他的皮鞋擦得油光锃亮,梳着一个大背头。他对我说:“我们会要孩子的,您知道。”这时,他突然显出一脸的尴尬,又说,“我的意思是,我不是说现在……我的意思不是她现在已经……”这时从厨房里传来一些动静,他看上去更加尴尬了。他说:“吉尔还不知道呢。我的意思是,我们还没有谈过这件事。但是,我肯定,我的意思是,噢,哎呀……”他不知说什么好了。我说:“好吧,这是我与你之间的秘密。”他突然看上去如释重负。过了一会儿,我从他脸上的表情看出,他是迫不及待地盼望着吉莉安赶紧回房间来。

当奥利弗告诉我吉莉安怀孕的消息的时候,我一直在回想那一幕。

苏菲·安妮·露易丝。这名字起得有些自命不凡,你不觉得吗?也许用英语念出来更好一些。苏菲·安妮·露易丝。不,听上去还是有点儿像维多利亚女王的孙女。

吉莉安:

奥利弗是一个好老师,我不想让你有什么误解。上学期期末,学校开了一个小型酒会,教务主任特意告诉我他与学生的关系是多么和洽,他们又多么喜欢他。但是奥利弗后来说起这事好像很不屑一顾。他老说的一句话是,教英语《会话与文明》这一课简直小菜一碟,最容易不过的了,因为你上课的时候脑子想到什么,就可以说什么,什么稀奇古怪的东西都可以说,学生们呢,则把这些话看作英国式幽默的范例,觉得好得不得了。奥利弗老是那样说。他的确喜欢虚张声势,故作英雄状,但实际上他一点儿自信都没有。

离婚两年之后,你给你前妻送起了花。这算怎么回事呢?

当我还是一个懵懂少女的时候——现在想想那是多么遥远的事了——我给自己准备了一套常规的说辞。你想从男人那里得到什么?你想寻找什么样的男人?在其他女孩子面前,我通常会说出几个电影明星的名字。但到了只有我一个人的时候,我就会对自己说,我想找一个我爱、我敬重、我仰慕的人。我认为,如果想让幸福持久,一个人就应该去找寻这样的目标。当我开始与男人交往的时候,我发现这样的男人似乎很难找到,就像你很难在老虎机一连得到三个草莓一样。你今天找了一个,过了一阵子又可能找了另一个,但到这时第一个早就走了。有一个按钮,上面写着“保留”,但这个按钮似乎失灵了。

爱,敬重,仰慕。这三种感情,我以为在斯图尔特身上都找到了。我以为在奥利弗身上也都找到了。但是,或许三种都找到是不可能的。也许你最多能找到两种,这个“保留”按钮总是出故障。

里夫斯夫人:

他说他是加拿大人。不是魁北克人。他想要一个前面的房间,他不知道自己要待多久。他又对我说了一遍他是加拿大人。加拿大人又怎么样?金钱不分国籍。

吉莉安:

必须要有规则。而且必须是非常严格的规则,这是显而易见的,不是吗?你不能只要“开心”,你还得经营幸福。这是我现在非常明白的一个道理。我们来到这里,我们重新开始,这次真的要好好开始了。新的国家,新的工作,还有新生的婴儿。奥利弗又要开始大谈特谈这个新发现的黄金之地了,说起来又没个完。有一天,苏菲比平常多吃了几口奶,这时我打断了他的话。

“我说,奥利弗,有一个规则,不能再出去偷情。”

“什么?”

“不能再出去偷情了,奥利弗。”

或许是我说话的方式不对吧,我不知道,他这下可暴跳如雷了。你可以想象一下他会乱说些什么。我都不记得了。因为现在当我很累的时候,我不会全听他胡说了,我有一种过滤的本事,从他一大堆话中只取自己想要的,只要让对话能继续下去就可以了。

“奥利弗,我的全部意思是……鉴于我们见面的情形,鉴于人人都认为我在偷情,从而导致了斯图尔特与我婚姻破裂这样的情形……我只是想,为了我们两个都好,我们应该小心一点儿才是。”

现在奥利弗可以用极其刻薄的语言来讥讽挖苦你,你也许已经看到了。但他说他没有讥讽你,他说讥讽是庸俗的表现。“最多是嬉笑性的反语而已。”他声称。那么,他对我说下面这些话的时候,他或许只是在嬉笑,只是在说反语吧:如果他没有记错的话,在我与斯图尔特婚姻尚存的时候,他没有与我偷情,原因是他当时拒绝了我的一个非常迫切的要求(这时他做了各种解剖式的分析,我在这里就略去不谈了),所以,如果一定要怀疑有人现在在偷情的话,那么这个人就是我,如此等等,等等,等等。我觉得,除了他没有说到的下面一点之外,他的话也不全无道理:一边工作,一边还要带婴儿的母亲,总体上来说是没有精力急切地上别人的床的。

真是太可怕了。完全是一场谁也不让谁的喊叫比赛。我只是想就事论事,出于对奥利弗的爱,说出我的真心话,而奥利弗则情绪激动,上蹿下跳,态度越来越充满敌意。

这样的情绪不会一下子消退。等各自冷静下来,情况变得更糟。接下来的一周我们两个人相互看不顺眼,过得非常难受。你猜怎么着?那辆可笑的老爷车,他还以为开起来很拉风呢,竟然在路上坏了三次。三次!他驾驶的这辆傻里傻气的坦克,他自以为时髦得很,竟然坏了三次。三次!当他第三次提到那个汽化器的时候,我的脸上一定流露出了怀疑的表情,因为他突然对我恶声恶气。

“有话就说吧。”

“什么?”

“来吧,说啊。”

“好吧,”我说,我知道我不应该说这样的话,“她叫什么名字?”

他这样咆哮了几句,逼着我说出来了,好像是他赢了似的。我盯着他看,他站在我面前,高过我一大截呢,我知道——我们两个都知道,我想——他可以很轻易地打我。如果我再多说两句,他准会打我。

他赢了,但我们都输了。这算不上一次真正的吵架,不为任何事,就是莫名其妙地、毫无理智地想吵架。在经营幸福这件事上,我失败了。

后来我哭了。我想到了那些果蔬标签:CAULI’S COX’S SPROUT’S SWEDE’S TURNIP’S SWEET POTATO’S。没有人告诉过那个家伙,没有人纠正过他。或者他们告诉过他,但他就是听不进。

这里不是英国,这里是法国。因此我举一个不同的类比。前几天我与朗吉斯盖先生交谈了一会儿。他在村子外面有几公顷的葡萄地。他告诉我,以前他们会在每一排葡萄的两端种上一些玫瑰树。如果有病虫害发生,玫瑰会先显现出病状,所以玫瑰就起到了病虫害早期预警系统的作用。他说,现在这种种植传统在当地已经消亡,但在法国的其他地区依然存在。

我想,人们在生活中也应该种植这样的玫瑰树。我们也需要这样的预警系统。

奥利弗来到这里之后简直与以前判若两人。其实我的意思是正相反。奥利弗还是以前那个奥利弗,将来还是这个奥利弗。不同的只是他所接触的人。法国人不能真正读懂他的心思。在我们搬来这里之前,我从没有想到过这一点。奥利弗是一个环境感非常强的人。我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觉得他身上有太多的奇异色彩了,但现在看来他似乎就没有那么多色彩了。这不仅是时间和熟悉程度在起作用。问题是这里只有我一个英国人在与他交往,这真的是不够的。他身边需要像斯图尔特这样的人。这与色彩理论是一个道理。你把两种颜色并排放在一起,就会影响你单独观察每一种颜色的感觉。对于人,也是完全一样的道理。

斯图尔特:

我休了三星期的假,去了一趟伦敦。我想这次我会比上次处理得更好。我不笨,我不会去那些以前和吉尔一起待过的地方。我只是感到既愤怒又悲伤。人们说,“愤怒—悲伤”比“悲伤—悲伤”要好得多,但我不那么相信。如果你是“悲伤—悲伤”型的人,人们会对你很友善,但是如果你属于“愤怒—悲伤”型,那么你就只想走到特拉法尔加广场中央,对着别人大喊。这不是我的错!看他们对我都做了什么!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事?不公平啊!“愤怒—悲伤”的人这样做并不能解决他们的问题,到头来他们是会发疯的。我就是那种你在地铁上看到的老是大声自言自语的人,那种你唯恐躲之而不及的人。不要靠他太近,他可能会跳下去,也可能会推人。他可能会突然跳到火车前面——他可能会把你推下去。

我去看了怀亚特夫人。她把他们的地址给了我。我说我想给他们写信,因为我们最后一次见面的时候,他们说要与我做朋友。但我把他们推开了。我不确定怀亚特夫人是否相信我的话。她很会看人。我换了一个话题,问她的新情人怎么样。

“我的老情人。”她说。

“哦。”我说。我在脑子里想象一位老年绅士坐在那里,膝盖上盖着一个小毯子。“您没有告诉我他的年龄。”

“我的意思是说,我的旧情人。”

“对不起。”

“你不用道歉。他只是……一个过客。Faut bien que le corps exulte. [7]

“是的。”你知道,我没有想到她会用那个词。在英语中,我们会说身体狂喜吗?身体是会有开心的好时光的,我想,但我不知道是否会真的狂喜。或许我就是那样。

我要走了,怀亚特夫人说:“斯图尔特,我想还有点儿早。”

“什么有点儿早?”我以为她指的是我没待多久这么快就要走了。

“给他们写信,有点儿早。再等等。”

“但是他们请求过我……”

“我不是说他们,我说你,你有点儿早。”

我好好想了想。过了一会儿,我买了一张地图。离我最近的机场好像是图卢兹,但我没有飞到图卢兹,我飞到了蒙彼利埃。你知道,我可以先去别的地方。我先去了别的地方。我朝反方向走。过了一会儿,我想我这样做很愚蠢,于是拿起地图又看了看。

我两次开车经过这个村子,但我都没有停车。第一次经过的时候,我很紧张,于是加大了油门。一只该死的狗蹿了出来,差点儿卷到车轮底下,我只好来了个急转弯。第二次我开得很慢,看到了那家旅店。

天黑之后我去了旅店,要了一个房间。一点儿也不费劲。这个村子看起来很让人开心。这也不是一个敲诈游客的黑心旅店。

我不想听他们说:“啊,我们的村子里还有英国人。”于是我告诉前台的夫人我是加拿大人。我想办法用了个假名来登记。

我要了一个前面的房间。我站在窗户边。我往外看。

吉莉安:

我没有预感,我不会心灵感应。我不是人们所说的“第六感觉告诉了我……”的那种人。但是当别人告诉我这事的时候,我就明白了。

说实在的,我们搬到这里之后,我不怎么想斯图尔特的事。苏菲占据了我的大部分时间。苏菲变化很快,每天都有新的变化,需要我每天照看她,眼睛一刻也不能离开她。还有奥利弗,还有我的工作。

我只在心情不好的时候想斯图尔特。这听起来有点儿不厚道,但确实如此。比如,我第一次意识到这事的时候就想起斯图尔特:你不能——不管什么情况,你都不要——把什么事都告诉与你结婚的这个男人。我以前对斯图尔特是这样,现在对奥利弗也是这样。我的意思不是去说谎,真的不是。我的意思只是,调整一下说法,实话也要简单地说。第二次你这样想的时候就不会那么吃惊了,但第一次这样想的情景你是怎么也忘不掉的。

星期三早晨,卖鱼的小货车来了,我站在货车边上等着买鱼。在英国,大家会自觉站成一排。但在这里大家一齐挤在货车前面,但都知道下一个该轮到谁。如果轮到你了,你又不急,你就让别人先买。我不急。您先请。里夫斯夫人站在我旁边,问我英国人是不是喜欢鳟鱼。

“当然喜欢。”我说。

“我现在有一个英国房客。Sont fous, les Anglais. [8]”她一边说一边大笑,但特意说明我不在这样的英国人之列。

这个英国男人三天前来的这里,整天待在房间不出门。只有那么一两次,还是快半夜的时候,他悄悄地溜出门去。他说他是个加拿大人,但拿的是英国护照,护照上的名字与他在我们这里登记的名字也不一样。

听到这里,我明白了。我明白了。

“那他有加拿大名字吗?”我问,语气显得很随意。

“什么加拿大名字,我看不出有什么不同。他叫‘尤斯’什么的,那是加拿大名字吗?”

尤斯,这名字听起来不特别像加拿大人。这是我第一任丈夫的名字,我以前是斯图尔特·尤斯太太,只是我没有改姓他的姓。他以为我改了,但我真的没有改。现在我也没有改姓奥利弗的姓。

奥利弗:

我要做一个好男人。我正从根子上[9]学习家庭的美德。假如我们生了双胞胎,我会给他们起名拉列斯和珀那忒斯[10]。每当图卢兹的懒散影响到我们的生活时,不是我打电话催他们的?每天夜里不是我起来给小萨尔换弄脏的襁褓,替换上干净的棉絮?我不是新开辟菜园骄傲的园丁?看,我种的红花菜豆的藤蔓长势多好,正蜿蜒着颤颤巍巍地爬上我搭的竹子棚屋。

问题是,近来吉尔性趣寡淡。就像想把泊车咪表塞进牡蛎壳。这样的事发生了,的确发生了。根据从前的洗衣女工那里流传下来的那个发了霉的神话,这是一个不争的事实:哺乳期的妻子是无法怀孕的。现在我终于找到了这个旋转不停的真理水银球,正是这个水银球确定了这个神话的比重(请原谅这化学术语),可以给这个不解之谜一个确切的解释了。事实是,哺乳期的妻子常常拒绝她所嫁的那个男人的热情基因库的征用:不准水平慢跑[11]!难怪她不会怀孕。

这就有点儿叫人想不通了,要小萨尔一开始就是她的主意。我只好拖着沉重的步子艰难地往前走,就像我们以前一样。

斯图尔特:

我对自己说,我没有任何计划,但实际上有。我假装是在极其偶然的情况下来到伦敦的。我假装飞到蒙彼利埃是去办事的。我假装开车碰巧路过这个村子,好一个巧合……

我来这里,是来与他们对质的。我来这里,就是要站在特拉法加广场中央大声呼号的。这不是我的错。看看你们对我做了什么。你们为什么这么待我?更确切地说,我不是来与他们对质的,我要与她对质。都是她的事。归根结底,是她最后说了“是”。

我要等到奥利弗离家去图卢兹的破学校上课之后再去找她。怀亚特夫人的话听上去不错,但我想她那是为吉莉安说话,说过头了。都是废话。我要等他走之后再去找吉莉安。我得想想说些什么话,说些什么话好。

但是,我现在不能去。我往窗外看去,看到了她。她似乎还是老样子,穿着一件绿衬衣——我太熟悉这件绿衬衣了。她现在剪成了短发,这让我心里一惊。还有让我更吃惊的。她手里抱着一个孩子。她的孩子。他们的孩子。他妈的,奥利弗的孩子。

怀亚特夫人,你为什么没有告诉我?

这让我难受不已。这让我想起了我永远不可能拥有的未来。让我想起了我被偷走的一切。我不知道自己还能否挺得住。

你认为他们一天到晚操个不停吗?你从来没有对我说过你的想法,对吗?以前我老想他们一定是一天到晚操个不停,后来我冷静下来了,想想他们不会那样,现在我又想着他们一天到晚操个不停了。一天到晚。多么恶心的记忆,就是挥之不去。我甚至无法回望我的那个小小的人生片段,我无法厚着脸皮说那是我的幸福时光。他们把我过去唯一一点儿好时光都毒害了。

奥利弗很幸运。像我这样的人没有杀人的狠心。我不会去想着割断他车子的刹车线。有一次我喝醉了,用头撞了他,但是我没有机会去尝尝杀人是什么滋味。

我希望我能够辩论过奥利弗。我希望我们来一次争辩,我要向他证明,他说的都是胡说八道,所有一切都不是我的错,吉莉跟着我会多么幸福。但是我争辩不过他。奥利弗一上来就占尽风头,一切话题会围着他转,他的说辞是多么风趣,他的观点是多么繁复。我最后只会说,闭嘴,你错了,滚。但这能有什么满意的效果?

我有时想,奥利弗一事无成——这多少让我有点儿安慰。在过去的十年里,他除了偷人家的老婆,戒了香烟之外,还干了什么?他是很聪明,我从不否认,但还没有聪明到这个地步:你必须知道光有聪明是远远不够的,你必须还有别的本事。光通达人情世故,光会逗人取乐,这不算什么。奥利弗的人生策略总是这样的:他自以为是,觉得自己很有能耐,他以为这样无所事事下去,就会有人过来给他送钱,好让他继续自以为是。就像他们对色情演员送钱那样,只不过还没有人给他们送过钱。坦率讲,有人正好路过这个小村子,想给他点钱让他表演点什么,这样的可能性微乎其微。那么,残酷的现实是什么?一个旅居国外的35岁上下的英国男人,带着妻子和孩子,在法国乡下勉强度日。他们把伦敦的房子卖掉了,已经从伦敦房产市场出局——相信我,一旦出局,你就无法再进入。(这就是为什么我买下了原来属于吉莉安的那一半房产。我想有一个可以回去的地方。)我看到了几年之后的奥利弗:一个类似嬉皮士一样的人物,天天泡在酒吧,从到这里旅游的英国人嘴里讨一口酒喝,问他们,伦敦街头是否还有红色大巴士在开?还问,对了,您这份《每日电讯》看完了吗?

我告诉你吧,吉莉安肯定受不了。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她肯定受不了。她骨子里是一个很实际的人,做事风风火火,对身边的事情很敏感,痛恨乱糟糟的样子。奥利弗就是一团糟。也许她应该出去工作,让他留在家里带孩子。只是怕他一不小心把砂锅放到婴儿车里,把孩子给煮了。实事求是讲,与她适合一起过日子的人是我,不是奥利弗。

啊,他妈的,见鬼。我说过我再也不会想这些了。见鬼,我……你能等我一会儿吗?好,就这样。就让我一个人待一会儿。我可以确切地告诉你这样的时刻会持续多久。确切多久。我已经被折磨得够呛,上帝啊。

啊啊啊啊。呼呼呼呼呼。啊啊啊啊。呼呼呼呼呼。啊啊。

没事。

好了。

好了。

美国有一个好处,就是不管什么时候,你想要什么就能得到什么,不管白天黑夜,不管何时何地。很多时候,我感到孤苦无助,只好花钱买醉,这时候,我想到了给吉莉安订花。通过电话越洋送花。你只要报上信用卡号,其余一切就交给他们了。这样做有一个好处,容不得你后悔,你没有时间改变主意。

“要留言吗,先生?”

“不用了。”

“啊哈,给她一个秘密的惊喜?”

是的,秘密的惊喜。她会知道的。然后,她或许会感到内疚。我不在意她是否会感到内疚。不过,她能够为我做的,也就这个了。

我说过了,我已经不再在意有没有人喜欢我了。

奥利弗:

我在菜园里整理一两根长歪了的红花菜豆枝蔓。它们旋转地生长着,这是没错的,但是长着长着,就不分方向胡乱长了,就像小猫乱跑。所以,你得将这个细嫩的枝蔓轻轻扶正,让它顺着杆子往上长,慢慢地缠绕这杆子。就像看着我那小不点萨尔紧紧抓住我的中指,她还以为抓住了一根毛竹呢。

这不就是生活?

在过去的几天里,吉尔动不动就发脾气。产后,经前,哺乳期,每一个时期都是闷闷不乐,情况没有什么不同。你拿了一副坏脾气的同花顺,好,我输了。奥利弗又一次逗乐失败。第15次。或许我该到药店去配点解热药。

但是你觉得我还是很风趣可乐的,不是吗?只有一点点?来吧,实话实说吧。给我一个笑脸!嘴角上扬!

爱情与金钱:这是一个错误的类比。好像吉尔是一家上市公司,我出价买下了她一样。听着,他妈的整个市场都归吉尔管,她始终掌管。女人管。可不是短期的,是长期的。

吉莉安:

他就在街对面的旅店里。他能看到我们的房子、我们的汽车、我们的生活。早晨,我拿着扫帚出去打扫人行道的时候,我觉得我能看到旅店的一个窗口站着一个人。

要是在以前,我或许会这样做:穿过街道,到旅店去,问候他,建议我们坐下来,理智地谈一谈。但是我不能那样做。我伤害了他,我不能那样做。

我必须等他来找我。他应该知道他想做什么,他应该知道他想说什么。他在这里都三天了。但是,如果他不知道他自己想做什么呢?

如果他不知道,那么,我就得给他点什么,给他看点什么。什么?我能给他什么?

里夫斯夫人:

保罗做鲑鱼的时候喜欢放杏仁,通常他都是这样做的。这个英国人说,他喜欢这样做。这是他到现在为止说过的第一句评价这家旅店,评价他的房间,他的早餐、中餐或晚餐的话。过了一会儿,他说了一些别的,一开始我没有听懂。他的法语不是很好,口音很重,所以我叫他重复一遍。

“我以前与妻子一起吃过这个。在北方,在法国北方。”

“你妻子没有与你一起来?她一个人待在加拿大?”

他没有回答。他只说他想来一份焦糖蛋奶,后来又要了一杯咖啡。

吉莉安:

我有一个主意。算不上是一个计划。关键是我不能,我绝不能告诉奥利弗。原因有两个:一是我不相信他能做对事情,除非我让他以为是真的。如果我让他做什么事,他一定会弄得乱七八糟,把它变成一场表演,最后就搞砸。二是我打算亲自去做,我去安排,我去处理。这是我欠的账。你明白吗?

斯图尔特:

我站在窗前。我向外看着等待着。看着等待着。

奥利弗:

眼下西葫芦正长势喜人。我种的品种叫“尼斯圆”。我不知道你们英国是否也种这个品种,你们那里好像更喜欢种又长又黑的西葫芦,那种西葫芦只适合放到海滨风光明信片里。“真羡慕你的西葫芦,布兰金少普先生!”Har bloody har. 尼斯圆,顾名思义,就是球形的。等它长得比高尔夫球大但比网球小的时候,把它摘下来,放在锅里稍微蒸一下,切成两片,加点黄油和黑胡椒,然后就——吃。

昨天晚上,吉莉安开始盘问我与学校里一个女孩的关系。说的都是无边无际的事,就像指控佩利亚斯与梅丽桑德[12]有一腿(但我相信他们肯定搞上了,对吗)。这么说吧,吉莉安开始狗啃骨头,刨根问底了。我是不是喜欢——叫什么名字来着——西蒙尼小姐?我是不是经常与她见面?那就是你那辆高贵的标致车上星期又一次歇火的原因?最后,为了息事宁人,我轻声说:“亲爱的,她连你一半漂亮都没有。”——你知道的,这句话意义并不含糊,是奥斯卡在审判他的法庭上说出的一句反驳的话。不明智,不明智啊!对于奥利弗来说,对奥斯卡也一样,睿智的言辞只能使他落得个身陷囹圄的下场。等长夜将尽,雷丁监狱简直就像乔治五世了。那一刻,吉莉安是什么样的状况?你能猜得到吗?

如果有一件事可以让人在背后嚼我的舌头,这件事就是,我的手掌还没有出汗呢,就指控我纵欲过度?

吉莉安:

这不公平吗?什么是公平?什么时候公平与我们的生活有了那么多的关系?没有时间去想这些问题,我就是得把事情办了。为斯图尔特安排好事情,这是我欠他的。

斯图尔特:

每天早上,等奥利弗走后,她就出来打扫人行道。然后,与村里的其他女人一样,她也打扫一点儿马路。她们为什么天天出来打扫?为了省下一点市政清理费?我不知道。她把孩子放在门里边的高脚椅子里。我分辨不出是男孩还是女孩,我也不想知道。她把椅子放在屋里,一来她时刻能看到孩子,二来不会让灰尘落到孩子脸上。她一边扫地,一边不时地回望孩子。我看到她的嘴唇一动一动的,好像在说什么话。她扫了一会儿,带着扫帚进屋,抱起孩子到里面去了。

我真受不了。那原本应该是我的生活。

吉莉安:

也许这能行。也许这就是斯图尔特想要的。不管怎么样,这是我能想到的最好的办法。想到他枯坐房间,对着马路胡思乱想,我就感到不寒而栗。

昨天晚上我就开始了,今天晚上我要继续这样做。明天早上该试一下效果了。我知道斯图尔特能看到奥利弗开车出门——我看到他站在窗口。奥利弗每天晚上要起来给苏菲换尿布,他确实牢骚满腹。我一般也不去帮他,因为那是他的事。但是明天就不一样了。

对于大多数人,情况往往是这样:如果他们做了不该做的事,而受到别人的指责,他们就会变得很愤怒。本来应该内疚,却表现为愤怒。这是很正常的现象,不是吗?但是,奥利弗相反。如果你指责他做了不该做但已经做了的事,他会露出嬉皮笑脸的样子,他几乎要恭喜你发现了他干的坏事。但真正使他恼火的是,他没干那事,你却指责他。好像他会想,上帝啊,本来我是可以干那事的。如果我被人怀疑我在干那事,那我还不如真的干了呢,或者至少想着要去干。所以,他就很生气,因为他失去了一个机会,失去了一部分机会。

这是我选择西蒙尼的原因。这个法国女孩总是微微皱着眉头,思考着严肃的问题。她总也弄不明白奥利弗的话。我记得在那次小型酒会上,有人特意把她指给我看,因为她有一次在课堂上竟然想纠正奥利弗的英语。他当然不会喜欢这样。

因此我选定了她。这似乎还真奏效了。

你们可能会很感兴趣,可能想知道,我们结婚以后奥利弗对我一直是忠诚的吗?对不起,不管是在法国,还是在英国,从来没有这样的事。

我现在在做的事情面临各种各样的问题。第一,如果奏效了,那我们也许不得不离开这村子。这个倒可以安排,我们可以走。第二,我以后再把实情告诉奥利弗?或者,我会告诉他吗?他会理解我这样做的苦心吗?或者,以后他会因此更不信任我吗?如果他知道这一切都是经过精心设计的,也许他以后再也不会相信我了。

另外,还有一个风险。我相信我们能重新过上斯图尔特来到这里之前的生活。我能处理好,这是我所擅长的。等这事完了之后,我们将摆脱斯图尔特,斯图尔特也将摆脱我们。

我想今晚我是睡不了多久了。但是我不想帮奥利弗为苏菲换尿裤,该他做的事还得他自己做。

你要知道,其实我讨厌这么做。但是,如果我再思前想后,犹豫不决,那么我可能会更不愿做了,那就真的什么也做不成了。

斯图尔特:

我束手无策。完全束手无策。彻底瘫痪了。当他们家的灯光全部熄灭时,一般是在晚上11:45到11:58之间,我会出去散步。但是,今天我不去散步。我站在窗前。

我注视着。注视着。我想,这本应是我的生活。

吉莉安:

我心里确实有这样的恐惧。恐惧这个词用得对吗?我的意思或许是预感。不,我没有。我指的是恐惧。恐惧的就是这个:我要演给斯图尔特看的,结果弄假成真。

奥利弗:

你知道我在想什么?我想,他们应该在人生的高速公路上竖起路标。CHUTE DE PIERRES. CHAUSSÉE DEFORMÉE. ROUTE INONDABLE.是的,就是这样的路标。ROUTE INONDABLE.DANGER:ROAD LIABLE TO FLOODING. [13]他们应该在每一个路口都竖起这样的路标。

斯图尔特:

我出去散步。在午夜。

天空渐渐变暗

夜莺耳语在我耳边……

吉莉安:

我小的时候,我爸老对我说:“不要拉长着脸,不然风向都会改变。”要是现在变了风向,怎么办?

奥利弗:

天哪。天哪。

好,我道歉。我不应该做那事。下次再也不会了。我真的不是那样的人。

老天啊,我真想一脚油门踩到底,一骑绝尘,离开图卢兹,从此再也不回来。他们说的女人怎么样怎么样,都是真的,不是吗?所有这些事迟早会证明,都是真的。

这几天她太让我心烦了。就像……哎,我们换一个方式,你自己去想象,自己去填补这出戏的场景吧。所有这些罪,我都受够了。

她累了,我累了,行了吧?这星期是谁每天晚上守着苏菲的小床?是谁每天在A61高速公路上来回跑好几个小时?最让人受不了的是,每天回家还要面对西班牙宗教法庭[14]的审讯。

事情是这样开始的:吉莉安昨晚看到我回家,一点也不高兴。所以,我跑到花园烧起了树叶屑。我为什么要烧树叶屑?当然,她马上就下结论:为了掩盖我身上带着的那个情妇的香奈儿69号口红和香水的味道。我求你了。

如此等等。这个晚上就这样没完没了。到了床上,已经精疲力竭。通常都是要换睡衣的,今晚我也懒得去拿了。凌晨3点钟,我起来看孩子。小家伙的阅读 ‧ 电子书库终于拉出来了,那臭味简直要熏得眼睛流泪。这是胡扯,有人非常有把握地告诉我。与后面发生的事情相比,这简直是玫瑰香水和新鲜的报春花香了。

闹钟响了,那声音就像大鸡巴的缓缓抽动,温柔彻骨。不一会儿,恶战就全面开始了——吃早饭。我以前从来没有见过她这个样子,无休止地叨叨,让我心乱如麻,给人感觉好像这些年来她一直就是这样,一直闹到了今天。就知道什么地方是要害,知道针该扎在哪里。吵架的针灸学。我看着她的脸——她与那个不合适的人结婚的那一天,我就爱上了的这张脸,现在满是怒气。头发也顾不上梳了,脸也鄙视化妆品了。她的嘴一张一开。我尽量不去听她在讲什么。我突然情不自禁地想,不要披头散发弄得个像老泼妇似的,这样或许才能更好地说服你丈夫不要与别人偷情——其实他真的没有偷情。我的意思是,太超现实了。极其超现实。

她开始满屋子追我。你得想想她是真疯了,还是装疯。虽然看她的行为是像疯子一样,但是我不相信她真的疯了。我的意思是,我也对着她喊叫。过了一会儿,我准备离家上班去,她又指责我要跑掉,要去会我的女朋友。我一边向门口走,一边对着她尖叫,她也是对着我尖叫,我们相互尖叫个没完。

就这样尖叫、吵架,不停地尖叫、吵架。她追出来,追到了我的汽车边,像乌鸦一样刺耳地尖叫着。就在大街的中央。他们后来说,在众目睽睽之下,她声嘶力竭,骂着各种难听的话,骂我这个人,还骂我的工作。尖叫。怀里还抱着萨尔——为什么不把孩子放在家里?我不明白她为什么这样做。她向我追来——就在我忙乱地想着如何打开车门的时候,她向我追来。我手忙脚乱,低声乱叫。这该死的钥匙!怎么也打不开车门。就在这时,她直接扑到我身上,嘴里依然乱骂。所以,我就打了她。用我手里的钥匙划向她的脸。她的脸被划出了口子。我觉得自己都要崩溃了。我看着她,似乎要对她说,这都是假的,对吗?别拍了。按下倒带按钮,这只是一个录像带,对吗?她继续尖叫,一脸的疯狂和仇恨。我真不敢相信。“闭嘴,闭嘴,闭嘴。”我喊道。看她还叫个不停,我又打了她。我把门撬开,跳进车子,开走了。

我在后视镜里回望。她还站在那里,在街的中央,一只手抱着孩子,另一只手拿着一块手绢按着流血的脸。我开着车。她还站在那里。我像疯子一样开着车。真是疯了,大轰油门,连挡位都忘了换。我在合作酒厂的边上来了个急转弯。她已经不见人影了。

里夫斯夫人:

真是疯了,这些英国人。住6号房间的那个加拿大人。他只在天黑后才出门:他是英国人。他对我说了两回,他是加拿大人。他把护照放在房间的桌子上,女服务员和我进去整理房间,发现他登记入住的时候都没有用真名。他换了一个名字。他沉默寡言。他在这里住了一星期。他走的时候,握着我的手,第一次露出笑容。他说他在这里过得很开心。

还有那对年轻夫妇。他们买下了老伯丁的房子。他们对人好像还不错,她很自豪于她的孩子,他很自豪于他那辆愚蠢的老标致,那破车经常坏。我对他说,哪一天他应该买一辆雷诺7,像其他人那样。他告诉我他已经放弃了这个现代世界。他老是说这样的蠢话,但他的说话方式太让人着迷了。

后来他们怎么样了?他们在这里待了六个月,大家也开始喜欢他们了。可谁想他们竟然站在大街上大吵大闹起来。所有人都停下来看。最后,他打了她的脸,打了两次,然后跳上那辆老爷车,开走了。她站在马路中央,大约有五分钟,满脸流着血,然后就进了屋,没有再出来。这是我们最后一次看见她。一星期之后,他们收拾好东西,走了。我丈夫说,英国人是一个野蛮暴力的民族,他们的幽默感是十分怪异的。房子要卖掉了:就是那个,就在那边,你看到了吗?希望下次我们能看到理智一点儿的人来买这个房子。如果是外国人来买,最好是比利时人。

从那以后,这个村子平安无事。朗吉斯盖的狗被车子轧死了。狗耳朵聋了,朗吉斯盖也是一个老蠢货。我们对他说,你应该把狗拴起来。他说他不想干涉普利多的自由和幸福。呃,他还是干涉了它的自由和幸福。他一打开前门,普利多就冲了出去。一辆小汽车开过来,轧死了它。有些人对朗吉斯盖深表同情。我不。我说:“你是一个老蠢货。你或许有英国血统吧。”

[1]标题原文为法语。

[2]法语,意为:它耳朵聋,听不见人说话。

[3]Vin de Qualité Supérrieare,优良产区葡萄酒。

[4]意为:道路容易积水,危险。

[5]这段法语碑文的大意是:人哪,终有一死,好好珍惜这如水一般一去不复返的短暂时光吧。

[6]原文用了四个押头韵的单词:health, hearth, happiness, herpes,体现了奥利弗一贯玩弄文字的风格。

[7]法语,意为:我需要让身体狂喜。

[8]法语,意为:真是疯了,这些英国人。

[9]原文为拉丁语。

[10]Lares、Penates,罗马神话中的家庭守护神。

[11]原文为horizontal jogging,英国俚语,意为性交。

[12]法国德彪西根据梅特林克的原著《佩利亚斯与梅丽桑德》,花费10年时间于1902年完成的歌剧杰作中的男女主人公。

[13]分别为法语、英语,意为:注意落石,道路变形,道路容易积水。

[14]西班牙天主教法庭(1480—1834),以残酷迫害异端闻名于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