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那个夏天我光彩照人

斯图尔特:

请不要那样排斥奥利弗。他做得是有点儿过,但本质上他心地善良,待人和气。很多人不喜欢他,有些还很厌恶他。但我们也要看他好的一面。他没有女朋友,几乎身无分文,做着内心非常讨厌的工作。他常常冷嘲热讽,其实不过是虚张声势。如果我能忍受他的嘲讽,你就不行吗?多往好处想他。看在我的分上。我很快乐。别让我烦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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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岁那年,我们一道住青年旅舍,一路搭便车去苏格兰。我对每一辆路过的车子都做出搭车的手势,但是奥利弗只对他真正想搭的那些车子伸手示意,有些他不喜欢的车子停下来了,他还对那些司机怒目相向。所以我们这一路搭车搭得并不很顺。但是我们还是到了目的地。这里老下雨,白天我们不能待在青年旅舍,只好四处瞎逛,坐在巴士候车亭里躲雨。我们两个都穿着厚夹克,但是奥利弗从来不戴上兜帽。他说那样使他看起来像个僧侣,而他不想做出任何赞同基督教的举动,所以他总是淋得比我湿。

有一天我们待在一个地方——我想应该是皮特洛赫里附近的一个电话亭里,玩儿了一整天的舰队游戏。这是一种在一张画着格子的纸上跳格子的游戏,每个玩家有一艘战舰(走4个方格)、两艘巡洋舰(走3个方格)、三艘驱逐舰(走2个方格),以此类推。你必须击沉对手的舰队。我们玩儿了一局又一局,一个人只能坐在电话亭的地上,另一个人站着,靠在电话亭里放电话簿的架子上。我整个早上都坐在地上,下午则靠着架子。我们在村庄的商店买了受潮的燕麦饼,当中饭吃。我们玩儿了一天的舰队游戏,正巧也没有人来打电话。谁赢谁输我都记不得了。傍晚时分,天放晴了,我们走回青年旅舍。我戴着兜帽,所以我的头发是干的。奥利弗的头发则湿透了。太阳出来了,奥利弗拉着我的手,我们并肩而行。我们在一位女士面前走过,她正站在自己的门前花园里。奥利弗对她鞠了一躬,说:“看!夫人。一个干僧侣,一个湿罪人。”她听得莫名其妙。然后我们继续朝前走,步调一致,手拉着手。

我与吉莉安认识几星期之后,就带她去见奥利弗。我得向她先说明奥利弗是什么样的一个人。你认识了我,但不能就此推断我最好的朋友是什么样子的。奥利弗常常让人讨厌,他有各种略显古怪的习惯和爱好,但是如果你见怪不怪的话,你就能很快认识奥利弗的本性。我对她说,他的房间可能窗帘紧闭,处处弥漫着线香的味道,但是如果她不表现出大惊小怪,那一切就没有问题。她的确没有感到大惊小怪,而我倒觉得奥利弗可能因此有点儿不高兴。不管怎么说,奥利弗是一个喜欢搞事的人。他确实喜欢给别人出其不意的惊喜。

“你的朋友不像你说的那样古怪。”我们离开的时候,吉莉安说。

“那就好。”

我没有对她说奥利弗今天的表现一反常态地好。

“我喜欢他。他很好玩儿。模样也不错。他化妆吗?”

“不化妆,据我所知。”

“那一定是光线的缘故了。”她说。

接着,在唐杜里[1]风味的晚餐上,在我喝第二杯啤酒的时候,我想起了一件事——现在我记不清是什么事了。我觉得有几个问题想问她,我觉得她不会介意的。

“你化妆吗?”我们一直在谈论别的事情,突然之间我抛出了这个问题。我脑子里觉得我们一直在谈论奥利弗,而她的回答——好像她也觉得我们一直在谈论奥利弗,尽管那时我们谈到了好几个不同的话题,但整个谈话似乎都在围绕奥利弗转——让我非常开心。

“不化妆。你难道分辨不出来?”

“我不会分辨。”

她的面前是吃了一半的提卡鸡肉[2],喝了一半的白葡萄酒。在我与她的中间,立着一支粗短的红蜡烛和一枝塑料做的非洲紫罗兰,烛火已经浸到一摊蜡油之中了。透过烛光,我第一次好好端详了吉莉安的脸庞,她……对了,你亲眼见过她,不是吗?你注意到她左脸颊上的那个小雀斑了吗?你注意到了?那天晚上,她把头发拢过耳后,后面用两个玳瑁发卡夹起。她的眼睛似夜幕一般漆黑,我的眼光根本离不开她。我一直盯着她看。烛与蜡在不断地争斗,在她的脸上投下一片跃动的光影。我的眼光无法离开她。

“我也不会。”我最后说。

“也不会什么?”这次她没有自动接上这个话头。

“化妆。”

“很好。那你介意我穿运动鞋来配501s吗?”

“就我而言,你想穿什么,就穿什么。”

“这话有点儿轻飘飘的。”

“我真感觉有点儿神魂颠倒了。”

后来,我送她回到她与人合租的公寓,倚在生锈的栏杆上看她找钥匙。她让我吻她,于是我轻柔地吻了她,然后我看着她,又轻柔地吻了她一次。

“如果你不化妆的话,”她耳语道,“脸上这个就盖不住。”

我将她拥入怀中,双手环绕着她。我没有再吻她,因为我觉得我几乎想哭。接着我又拥抱了她一下,把她推进门去。我觉得如果再多亲热一秒钟,我真的会哭出来。我独自站在门口,闭上眼睛。吸气。呼气。

我们谈到了各自的家庭。我父亲几年前心脏病发作去世了,我母亲看起来应对自如——说实在的,她似乎有点儿兴奋。接着,她得了癌症,癌细胞到处都是。

吉莉安的母亲以前是法国人——不,我得纠正,现在是法国人。她的父亲曾经是一名中学教师。他去里昂接受了一年的培训,回来的时候带回了怀亚特夫人。吉莉安13岁的时候,她父亲与一个前一年毕业的学生私奔了。她父亲42岁,那个学生17岁。传言说,在他做她老师的时候,他们的关系就暧昧不清,那时她不过15岁。也有传言说那个女孩怀孕了。一个人一旦丑闻缠身,这丑闻就会越传越可怕。他们就这样私奔了,消失了。怀亚特夫人一定是受不了了,就像这两件事——丈夫死了,丈夫与别的女人私奔——同时发生了一样。

“这对你有多大影响?”

吉莉安看着我,好像我问了一个愚蠢的问题。

“太痛苦了。但我们挺过来了。”

“但是13岁……我不知道该怎么说……这个时候被父亲抛弃太不幸了。”

“2岁被抛弃也很不幸。”她说,“5岁也很不幸,10岁也是,15岁也是。”

“我只是想说……从我读过的文章来看……”

“40岁倒不是很不幸。”她用一种我从未听过的响亮的、几乎强硬的声音说,“如果他等到我40岁再和别人私奔,那就好了。也许他们应该把这定为一项规则。”

我心里想,我不想再让你碰到这样的事了。我们紧握着对方的手,不说一句话。我们的父母四人只剩下一人了。两个死,一个失踪。

“我希望人生就像银行业务一样就好了,”我说,“我的意思不是说人生直截了当。有时候人生实在是复杂烦琐,但是如果你付出了足够的努力,你最终还是能够理解它的。或者说,总会有人,在什么地方,能够理解它的。即使在后来,即使为时已晚。生活最大的困惑,在我看来,似乎是一切为时已晚,但你仍无法理解生活。”我注意到她正认真地看着我,“对不起,有点悲伤了。”

“你可以悲伤一下,只要你大多数时间都是开开心心的就好。”

“好吧。”

那个夏天我们确实非常开心。有奥利弗在我们身边,这起了很大的作用,我想确实是这样。莎士比亚英语学校的霓虹灯已经关了几个月了,奥利弗一直无所事事。他假装很忙,但这瞒不了我,于是我们一起游逛。我们一起在酒吧喝酒、玩水果机,一起跳舞看电影。如果我们愿意,可以凭一时兴起,一起做出愚蠢的事。吉莉安和我坠入了爱河。你也许会以为,我们只想两人待在一起,看着对方的眼睛,一起拉着手,一起上床。当然我们做那些事了,但我们也会和奥利弗出去闲逛。并不是你想的那样——我们不需要一个见证者,我们并不想炫耀我们处于热恋之中。与奥利弗在一起就是开心。

我们去了海边。我们去了弗林顿北边的海滩,吃冰激凌,租了帆布躺椅。奥利弗让我们在沙滩上用很大的字母写上我们的名字,让我们站在名字旁边,相互拍照。潮水一来,写在沙地上的名字就被冲刷得无形,看到这里,我们就感到难过,像孩子一样呻吟着呜咽起来。我们有点装腔作势,但是我们这样装腔作势,只因为我们看到自己的名字被潮水吞没的时候内心确实感到了悲伤。过了一会儿,吉莉安说了些“奥利弗说起话来就像字典一样”之类的话,奥利弗便在沙滩上发作了,我们都大笑起来。

奥利弗也与平时不同。在通常情况下,他和我一起跟女孩们出去,他在各个方面都比我有优势,即使他不是有意为之。但是现在我觉得他既不能得到什么,也不能失去什么,这样一切就简单了。我们三个人都隐约感到,这样的夏天是一次性的,这是我们的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夏天。因为不会再有另一个夏天让吉莉安和我坠入爱河——不是简单的恋爱或别的什么。那个夏天,是一个独特的夏天。我们都感觉到了。

吉莉安:

大学毕业之后,我开始接受社会工作方面的训练。这个工作我没干多久。但是我始终记得一个辅导员在某堂课上讲过的一句话,她说:“你必须谨记,每一种情形都是独特的,每一种情形又都是普通的。”

以斯图尔特的方式谈论你自己,有这样一个毛病:这会让人匆匆下结论。比如,当别人知道我的父亲和一个女学生私奔之后,他们总是用一种异样的眼光看待我。这意味着以下两点中的一点——如果不是两点都是的话:第一点,如果你父亲跟一个比你大不了几岁的人私奔了,这也许意味着他真正的想法是与你私奔;第二点,一个众所周知的事实是,那些被父亲抛弃的女孩常常恋上年长的男人,以此作为情感补偿。这就是你现在所处的情形吗?

对此,我会这样回答:首先,目击者没有出庭,也没有就此事接受过盘问;其次,仅仅是因为某件事是“众所周知的事实”,不意味着这个“众所周知的事实”与我有关。每一种情形都是普通的,每一种情形又都是独特的。如果你喜欢,你也可以这样倒过来说。

我不知道斯图尔特和奥利弗为什么要以这种方式谈论他们自己,这一定是他们玩的另一个游戏。就像斯图尔特假装他从未听说过毕加索,奥利弗假装他完全不懂珍妮纺纱机之后的任何机械发明。但我不想参与这个游戏。不想参与,非常感谢。游戏是为童年准备的。有时我觉得,我很小就没有了童年。

我想说的,就是我完全不同意斯图尔特对那个夏天,与奥利弗一同度过的那个夏天的描述。是的,我们两人共处的时间很多,开始上床了,等等,但是我们都是有理智的人,都知道,即使在热恋中,两个人也不应该如胶似漆,天天黏糊在一起。但在我看来,这也并不意味着非得与奥利弗一起玩不可。当然我喜欢他——一旦真正了解了他,你很难不喜欢他——但是他有控制欲,喜欢指挥我们干这干那。我不是真的在抱怨什么,我只是做出一点小小的修正。

这样聊天,往往就会有这样的问题。对被谈及的那个人来说,情况似乎并非那样。

我遇到了斯图尔特,我爱上了他,我嫁给了他,这是什么样的经历?

奥利弗:

那个夏天我光彩照人。为什么我们总用“那个夏天”来指代它呢?——只不过去年夏天而已。我猜想这就像一个完美保存的记号,准确无误、色彩透亮。那就是它在记忆中的样子。我们每个人那时都不着痕迹地捕捉到了它,我觉得。最为关键的是,我光彩照人。

在莎士比亚英语学校关门放暑假之前,我的情况有点儿吃紧。一种昏暗的情绪弥漫在我心头,一切由一个误解引起,但我没有告诉欢快的乡绅和他高贵的夫人,以免打搅他们的好事。我想,这样去打搅他们现在的心情,是不公平的。我发现了一个问题,我的外国学生身上存在的一个根深蒂固的问题:他们的英语说得不太好。这就是我昏暗情绪的根源。我的意思是,那个女学生在朝我点头或对我微笑,而奥利,这个可怜的、没脑子的老傻瓜奥利,竟然一下子得出了结论:这种外在的行为性抽搐就是表示我吸引了她这样一个可靠信号。这就导致了一个误解,在我看来,产生这样的误解是不令人奇怪的,这个误解,虽然其最终结局说来令人遗憾,却完全洗去了这个倒霉老师的罪责。我坚决不让她从我的公寓神色慌张地跑出去,在她突然泪流满面之时我依然不动声色——这样的说法完全是可笑的无稽之谈。我,一个狂热的歌剧爱好者,面对这样的催泪大戏怎么会如此无动于衷?我的校长,那一片来自久不喷发的死火山的可怕岩浆,竟然要求我放弃对学生的私下辅导,皮笑肉不笑地让性骚扰这个语义含糊的词徘徊在我俩之间的空气中。他又表示,在暑假期间,他可能会重新考虑雇用我的条件和要求。我回答说,在我看来,他的雇用条件和要求用于直肠植入手术是最好不过的了,连麻药都不用,这下他暴跳起来,说这件事最好经由警察交付“女王陛下的司法”的充分权威来裁决,或者至少交给某个陈腐的法庭,由它慢条斯理地对雇主与雇员之间的争执做出决断。我回应说,他当然完全有权做出这样的决定。接着我陷入了一种沉思,努力地想回忆上星期罗莎问我的有关英国社交习俗的事。她问我,定期来检查你的学业成绩的那些年老的先生,用手拍拍沙发垫来指示你接受问询时该坐的位置,而等你坐下来,他们的手却放在原地不动了——这种情况正常吗?我把我对罗莎的艰难答复知会了校长:我解释说,这与其说是个礼仪问题,倒不如说是个生理学问题;身体的极度衰老常常导致二头肌和三头肌的萎缩,结果导致大脑控制手指的理性中枢的指令链崩毁。罗莎走后,我就向校长汇报了这件事,不知怎的,他竟然浑身颤抖起来。这个时候,我才想起还有一两个别的女生过去一年中也问过我同样的问题。我已经不太记得她们的名字了,但是她们目前尚在校学习,可以将她们在放松的气氛中集合起来——或者,像警察局让嫌犯列队叫人指认那样——我觉得,这个事件肯定可以作为补充材料,在学校的周课“20世纪80年代的英国”上进行讨论。此时,校长的脸红得像校门口的霓虹灯,而我们互相盯着对方,眼神中毫无友爱之情。我觉得这一下可能要丢饭碗了,但是我无法确定。我的象将住了他的后,他的象将住了我的后。这一盘棋我们准备握手言和,还是准备两败俱伤?

要想看我那个夏天如何光彩照人,这些事情都应该被考虑进去。我说了,工作上的这些小麻烦我自己处理了,没有就此打搅斯图和吉莉[3]:依我的经验来看,分享一个麻烦并不会使麻烦减半,反而会使它在巨大的八卦网里传开。喂,有谁想要从辉煌的高处跌向悲伤的奥利?

回想起来,我郁郁寡欢的性格真的帮了我不少忙。他们在教室里给我留了最好的前排位置,这确实有助于驱散我的忧郁。确保他们自己的幸福时光的幼苗有时间生长发芽,扎根抽枝——为报答他们,还有什么比这更为实际的方法吗?有我跳跃的姿态在,害虫就躲得远远的。我是他们的蚜虫喷雾,他们的猫屁,他们的蛞蝓药。

我应该让你知道,扮演丘比特,并不只是在美丽的乐园飞来飞去,等最后恋人们终于亲吻在一起的时候,感受你的小鸡巴的兴奋跳动。事情多了去了:日程安排、街道地图、看电影,还有菜单、金钱和活动组织。你必须既是快活的啦啦队领队,又是温柔的精神医生。你必须有在场时隐身,缺席时在场的双重本事。别跟我说,让情侣感到快乐的活儿是不赚钱的。

我得把我的人生小理论告诉你。你知道,吉莉安的父亲与小美女跑了,那时吉莉安只有10岁——要么10岁,要么15岁,反正差不多那个年纪——那个年纪被错误地定义为“易受影响的年纪”,好像其他年纪就不那么具有可塑性似的。现在,我听那些信奉弗洛伊德主义的色迷迷的家伙说,被父亲遗弃的女儿,心理会产生很大的创伤,等女儿到了谈情说爱的年纪,她往往会去寻找一个遗弃她的父亲的替代品。换句话说,她们会去搞比她年纪大的男人。这种行为,实际上我总觉得几近病态。你看到过这样的老年男人吗?就是那种勾引年轻女人的老年男人:屁股高翘,迈着流里流气的大步,诱人的棕色皮肤,袖口的链扣闪着金光,干洗味十足。走到哪里,响指打到哪里,好像整个世界都是他们的服务生。呼来喝去,要这要那……真是恶心。对不起,我不得不说。想起长满老年斑的手掐着少女紧致的奶子——赶紧给我一个呕吐袋吧。另外还有一件事处于我理解的礁石之外:如果你被老爸抛弃了,你为什么做出决定要找老爸的替代品上床呢?把鲜花一样的年纪奉献给老咸猪手?啊哈,教科书给出答案了,你没有弄懂:女孩那样做的目的是,为被粗暴剥夺的安全感寻求一个替代品;她在寻找一个不会抛弃她的父亲。说得是有道理,但我的看法是:如果你被野狗咬伤,伤口感染,你还继续与野狗混在一起,这种行为是理智的吗?我要说,综合来看,这是不理智的。买一只猫,养一只鹦鹉吧,别再与野狗混在一起了。女孩会怎么做?她还是与野狗混在一起。我必须承认,这是女性心智中的一个模糊区域,还没有从理性的烤箱清洁器中获益。另外,我觉得这还很令人恶心。

你也许会问,我的这个理论如何解释这个吉莉安找斯图尔特这件事呢?当然,我的这位肥臀朋友,还没有到上面讲到的头发花白的好色之徒那般年纪,也没有带着未成年的美丽女孩开车奔向夕阳。也就是说,他没有成为吉尔的老爸。但是仔细打量斯图尔特,你就不得不得出结论:即使他现在还没有到那一把年纪,其实也差不多到了。我们来分析一下有关他的全部事实。他拥有两套中度黑灰色的西装和两套深黑灰色的西装。他受雇于一家银行,且不管他具体干什么工作,这家银行的老板爱穿细条纹内裤,很有体贴之心,一直会关照他,直到他退休为止。他交了养老金,买了寿险,要分担一半的为期25年的抵押追加贷款。他的食欲一般,性欲不知怎的也寡淡了(不要脸红)。他唯一不符合进入“50岁以上俱乐部”的条件是,他只有32岁。这些都是吉莉安明白的,都是她觉得她想要的。波希米亚式的烟火不是这桩与斯图的婚姻所能给予的。吉莉安到头来找了一个她能找到的最年轻的老头子。

他们两人正在英国的某一个海滩相互缠绵,还以为我没有看见,但我却说了上面这些话,合适吗?是朋友就不该那样。另外,我为斯图尔特感到高兴,他的肉乎乎、耷拉状的臀部,再也不用黄油来体现存在感了。他带着一种令人震惊的感激之情紧紧抓住吉莉安的手,就好像之前的那些女孩子总要他戴上烤箱手套一样。在她身边他好像不再那么笨手笨脚。他的舞跳得都比以前好了。我的意思是,斯图以前只会稀里糊涂地乱蹦,但那个夏天他竟然能双脚旋转,轻盈自在,活力四射。而我呢,在我的日程表记载的都是吉莉安的那些日子里,我一再抑制着自己,大大方方地不去引发令人不快的对比。有时候,在镶木地板上跳吉格舞的我,甚至显得一反常态地笨拙吗?也许吧。每个人都要为自己做决定。

我们就是那样,在那个夏天。我们的日程上没有悲伤两字。在弗林顿,我们玩吃角子老虎机,咔嗒咔嗒玩儿了两小时,但是从来没有连续得过三个水果——但我们不开心了吗?不过,我确实想到了一个刺心般悲伤的时刻。那是在海滩上,有人——也许是在啦啦队队长模式下的我——建议把我们的名字用很大的字母写在沙滩上,然后大家分别与自己的名字合影。我知道这是一种贝奥武夫[4]时代的老套游戏,但是你不能总想出新游戏来。轮到我与自己的名字拍照的时候,吉莉安走到斯图尔特身边,也许他得有人帮他设置自动对焦。下午将逝,一阵东风刮向北海,似乎招摇着在自我显摆;太阳正失去热度,大多数人都已回家。我孤零零地站在花哨的斜体“奥利弗”旁边(当然,名字的其他部分都用了大写),眼睛朝照相机看去。斯图尔特大喊:“Cheese[5]!”吉莉安喊:“Gorgonzola[6]!”然后斯图尔特喊:“Camembert[7]!”吉莉安又喊道:“Dolcelatte [8]!”突然,我感觉想哭。我站在那里,凝视着上方,哭了出来。阳光照进我的泪眼,我什么也看不见,眼前只有一片炫目的色带。我感觉我可能要哭个没完。这时斯图尔特大喊:“Wensleydale[9]!”我哭号得更厉害了,哭得像一只豺狼,像一条可怜的野狗。过了一会儿,我坐在沙滩上,用脚踢着字母“R”,直到他们过来营救了我。

很快我就又开心了。他们也很开心。你注意到了吗?当人们坠入爱河的时候,他们会突然产生一种复原力。这不仅意味着,没有什么能伤害他们(那是古老而世故的幻想),而且还意味着,没有什么能伤害他们在乎的任何人。奥利兄弟?突然在海滩上哭泣的人?朋友们为他拍照时情感崩溃?不,这都不算什么。叫那些穿白大褂的人走开,也不要叫救护车,我们有自己的急救包。这叫爱。各种各样的小盒子。这是绷带,这是膏药,这是软纤维布,这是纱布,这是乳霜。看,甚至还有麻醉喷雾器。在奥利身上试用一下。看,他摔倒了,打碎了他的皇冠。喷,喷,呼,呼,好了。好多了。奥利,你起来吧。

我站了起来。我站起来,又变得快活了。快活的奥利,我们已经治好他的伤了。那就是爱的力量。要再来一针吗,奥利?最后来杯饮料提提神?

那天晚上,他们开着吉莉安那辆令人讨厌的、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车把我送回了家。绝对不是阿斯顿·马丁的“拉贡达”牌[10]。我下了车,他们也下了车。我轻轻地吻了一下吉莉的脸颊,弄皱了斯图尔特的衣服,而他正以关切的目光看着我。我迈着努里耶夫[11]般轻盈的舞步走上门前的台阶,一溜烟地穿门而入,然后一头倒在善解我意的床上,大哭起来。

[1]Tandoori,印度最负盛名的美食烹饪方法,也叫泥炉炭火烹饪法。烤制的原料一般有羊肉、鸡肉、鱼、大虾、鱿鱼等。

[2]Tikka,一道常见的印度菜,用多种香料和酸奶混合在一起作为腌泡汁,用无骨鸡肉腌制而成,吃起来鸡肉味道酸酸辣辣的,还带有酸奶的香味,闻起来又有咖喱味。

[3]吉莉安的昵称。

[4]Beowulf,现存古英语文学中最古老的作品,完成于公元8世纪左右,讲述了斯堪的纳维亚的英雄贝奥武夫的英勇事迹。

[5]英文原意为奶酪。这是照相时照相师请被拍人张嘴微笑的常用提示语,犹如中文中的茄子。下面吉莉安和斯图尔特又开玩笑似的喊出了欧洲几种奶酪的名字。

[6]意大利戈根索拉奶酪。

[7]法国卡芒贝尔奶酪。

[8]马德里的一种奶酪。

[9]英国温斯利代干酪。

[10]Lagonda,英国一著名的名贵汽车品牌。拉贡达公司成立于1906年,1947年至1976年,在阿斯顿·马丁V8平台上生产了7辆四门轿车。

[11]鲁道夫·努里耶夫(Rudolf Nureyev, 1938—1993),苏联—奥地利芭蕾舞演员,一生跌宕起伏、坎坷传奇,他的悬空跳跃和快速旋转堪称完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