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录

 
 

·加斯顿·鲁鲁
·引子
·第一章 真的是鬼?
·第二章 新玛格丽特
·第三章 德比恩和波里尼
·第四章 第五号包厢
·第五章 “第五号包厢”后记
·第六章 魔琴
·第七章 侦破五包厢
·第八章 最后通牒
·第九章 神秘马车
·第十章 化妆舞会
·第十一章 那个声音的名字
·第十二章 暗门
·第十三章 阿波罗的竖琴
·第十四章 拉乌尔和克里斯汀娜
·第十五章 别针风波
·第十六章 “克里斯汀娜!”
·第十七章 吉里太太和剧院幽灵
·第十八章 别针波后记
·第十九章 警官、子爵和波斯人
·第二十章 子爵和波斯人
·第二十一章 剧院迷官
·第二十三章 酷刑室
·第二十四章 酷刑煎熬
·第二十五章 酒桶的秘密
·第二十六章 蝎子和蚱蜢
·第二十七章 埃利克
·尾声
 
 

加斯顿·鲁鲁

 
 
  加斯顿·鲁鲁(Gaston Leroux),1868年5月6日生于巴黎,1927年4月15日在尼斯去世,终年59岁。
  鲁鲁一生中写了33部长篇小说,都是在报纸、杂志上连载的通俗文学作品。
  《黄色房间的秘密》写于1907年,翌年出版单行本,这是他的第二篇作品。除侦探推理小说外,鲁鲁还涉足荒诞小说、历史小说、政治小说、科幻小说、幽默小说、恐怖小说等各个领域。他曾在《晨报》当过新闻记者。日俄战争时,他常驻彼得堡。因此,在《黄色房间的秘密》的续篇中,背景就是政局动荡不安的俄国。《黄色房间的秘密》同爱伦·坡的《毛格街谋杀案》和柯南道尔的《斑点带子案》一样,描写了现场的密室,安排了活人消失不见的奇特情节,令人非一口气读完不可。
   另有一本书比《黄》书名气还大,那就是近来又因改编歌剧而重获青睐的《歌剧魅影》(又名歌剧幽灵>)

 
引子

 
 
  这本奇书异著讲述的是作者如何追踪调查,最后终于证实歌剧幽灵并非子虚乌有的经过。歌剧幽灵的确存在,而非如人们长期以来所臆测的只是艺术家的奇想,剧院经理的迷信,或者是芭蕾舞团女演员、她们的老母亲、剧院女工、衣帽间和门房职员这些人凭空捏造的谣传。是的,它也曾有血有肉地生活在这个世界上,虽然只是个影子而已。
  当我开始翻阅国家音乐学院所藏的档案时,我立刻发现在人们赋予幽灵的种种怪现象与那些最神秘不解,最光怪陆离的悲剧事件之间存在着惊人的巧合,我不禁为此深深震惊,这使我自然而然地想到或许可以由此及彼合理地解开一个又一个的迷团。事件的发生距今不过三十余年,因而仍不难在当年那间演员休息室里找到几位德高望重的老人,他们的所言不容人有半点质疑。老人们历历在目地回忆起当年克里斯汀娜·达阿埃的被劫,夏尼子爵的失踪及其长兄菲利浦伯爵的死亡——他的尸体在靠近斯克里布街的湖岸找到,而湖水恰与歌剧院的地下室相通。这一连串的事无不神秘而凄惨。但是,迄今为止仍无一位证人想过应该把离奇的歌剧幽灵与这些恐怖案联系起来。
  在调查过程中随时碰上的那些乍眼一看恍若大外传奇的歌剧幽灵事件使我晕头转向,真相仍遥遥无期。我不止一次地几乎放弃这件使我筋疲力尽的工作,我不顾一切所追随的不过是一个捉摸不定的幻影。然而,我最终还是证实了自己的预感,在我确信歌剧幽灵并非幻影的那一天,付出的辛劳终于得到了回报。
  那天,我读了很久《一位剧院经理的回忆录》,这是本草率的作品。作者蒙夏尔曼生性多疑,在其剧院任期中,对幽灵的恐怖行径一无所知,甚至,当他自己成为金钱勒索案“神秘信封”的第一号受害者时,仍然对此事嗤之以鼻。
  就在我心灰意冷地离开图书馆时,遇见了国家音乐学院的行政主任。他为人亲切,当时正与一位活跃而卖弄风情的小老头在楼梯间闲聊,他愉快地介绍我俩认识。行政主任先生对我的调查略有耳闻,而且还知晓我是怎样迫不及待地想找到当年夏尼案件的预审法官福尔先生,又是怎样徒劳地得知他已退休的消息。无人知晓这位法官后来是生是死。如今他在旅居加拿大十五年之后首次回到巴黎,想凭关系在歌剧院秘书处谋个职位——小老头子正是福尔本人。
  我们大半个晚上都呆在一起,福尔讲述了他以前所了解的夏尼事件。由于证据不足,他只能把事端归结为子爵的疯狂行径,而其兄的死亡则纯属意外。不过,他相信为了克里斯汀娜·达阿埃,两兄弟间曾发生过可怕的悲剧,而克里斯汀娜和子爵的下落,他却无法交代。当然,与他谈及剧院幽灵时,他只是付之一笑。其实,他也听说过剧院里发生的种种怪事,而这些似乎足以证实在剧院最神秘的一个角落里潜居着某种特殊生命。他甚至还知道“信封”的故事。然而,他并不以为其中有丝毫因素能吸引受理夏尼案的法官。假使当年他听过一位案发后即刻到案坦承遇见过幽灵的证人所提供的证词,哪怕是短短几分钟,真相便会大白(这位证人不是别人,剧院的常客都与他熟识,全巴黎都叫他“波斯人”),而法官却认为此人纯粹耽于幻想。
  你们一定在猜想我当时是否对波斯人的故事产生了浓厚兴趣。如果为时不晚的话,我真希望能找到他,他的证词实在是非常珍贵而特殊。经过一段时间的查访,我果真如愿以偿。他一直住在里利街的一套小公寓里,而就在我到访的五个月后,他过世了。
  起初,我也半信半疑。但是,当波斯人如孩子一样胸无城府地对我讲述他个人所知的有关幽灵的一切,并不断举出幽灵存在的种种实证,尤其是幽灵与克里斯汀娜·达阿埃之间的神秘关系时,这种关系如同一线耀眼的光芒豁然照亮了幽灵可怖的命运。一切再也不容我置疑!不是的!不是的!幽灵绝非神话,它真的存在!
  我知道有人会反驳说他们之间的关系可能纯属无稽之谈,只要熟知那些动人的神话,再加以丰富的想象,便不难编出这种故事。所幸,除去大量信函之外,我还收集到克里斯汀娜的笔迹。在对诸多材料作过认真比较分析之后,我不再心存疑虑了。同样,我也对波斯人的诚信度作过一番调查,发现他为人正派,根本不可能故设诡计来为难司法部门。
  这时,我将手边整理的资料及自己的推断—一陈述给夏尼家族里曾或多或少与当年事件有瓜葛的亲朋好友。他们为人正直,仔细听完我的分析后都深表赞同。之后,我收到了许多来自他们的诚挚鼓励,以下是节录自德将军来函的一小段:

  先生:
  我自知不能过分要求您把调查结果公之于众。我清楚地记得在大歌唱家克里斯汀娜·达阿埃的失踪以及那件使整个圣日尔曼市区守丧哀悼的惨案发生前的几个星期,歌剧院的休息室里充斥着有关幽灵的流言。我相信,关于幽灵的话题一直持续到惨案的发生,而后者后来居上,成为新的注意焦点。听完您的推论后,我一直在想,如果真有可能以幽灵来解释这出惨案的话,那么请求您再度给我们讲述幽灵的真相。一些居心不良的人乐于看见这对相亲相爱的兄弟反目成仇至死,与此相比,不管幽灵最初的出现是多么神秘,也是可以理解的解释……
  请相信我,云云。

  于是,根据手里的资料,我再次深入幽灵生活过的广阔世界。它将这座雄伟建筑变成了自己的独立王国,所有映入眼帘的景象和涌上心头的感受无不证实波斯人所言。就在这时,一个惊人的发现为我的调查工作画上了完美的句号。
  大家还记得前一阵子为了掩埋歌唱家们的录音带,剧院地下室曾再次动工,工人们意外地挖出一具无名尸体。不过,我即刻证实那正是歌剧幽灵的死尸,并且把证据亲自交给剧院行政主任。至于报上所说的——此尸体是公社时期的一名牺牲者——我不予置评。
  其实,公社时期确有不幸者在剧院的地窖里被屠杀,但并非埋在这具尸体的位置。当年巴黎遭围攻的时候,这座巨大的地官曾用来储藏食物,而受难者的尸骨则被埋在距此很远的地方。说来真是巧合,若非这个冥冥之中安排好的发现——为了埋葬活人的声音,却掘出了沉埋的尸体,这桩玄案可能永远无法了结。
  稍后,我们会再谈到这具尸体。现在,我该结束这篇不可或缺的前言了。对以下这些人士,我要致以诚挚的谢意。他们在事件的发展中或许只是不起眼的配角,却给了我许多帮助。他们是:

  米华警官(曾担任克里斯汀娜失踪案的首席调查员);
  前任剧院行政主任麦尔西先生;
  前任合唱团长加布列先生;
  前任剧院秘书雷米先生。
  特别要感谢卡斯特罗·巴尔布查克男爵夫人,她就是从前的小梅格(此称谓并不让她觉得难堪)剧院芭蕾舞团的当红名角,同时也是剧院幽灵专用包厢领席员——已故的吉里太太的长女。
  因为他们的鼎力相助,今天我才能与各位读者一起重温那段爱与恐惧交融的往事。最后,在进入这个诡异的真实故事之前,容我再向一些与本事件无关的人致谢,否则就太对不起他们了。首先是剧院现任行政当局,他们对我的调查一直给予友善的协助,特别是梅沙尔先生。其次是热衷于古迹保存,可亲又可敬的卡比思先生,他明知我可能有借无还,还是毫不犹豫地把夏尔·加尼的有关著作借给我。最后,我必须感谢我的挚友,以前的搭档克洛兹先生,他慷慨地让我借阅他的歌剧藏书,尤其是某些珍贵的绝版作品。

 第一章 真的是鬼?

 
 
  那一夜,巴黎歌剧院刚辞职卸任的两位经理——德比恩和波里尼为自己举行饯别晚会。六个已跳完一段“波里尔特”芭蕾舞的女演员正准备再次登场,却突然一起拥入了女主角索尔莉的化妆室。她们动作急促,神色惶恐,十分做作的叫声里充满了恐惧。索尔莉原本希望安安静静地复习待会儿的饯别致词,现在却被身后这群吵吵闹闹的女孩们弄得心烦意乱。她回过头来看着她们,担心起这场纷闹的原因来。突然,小珍丝声音颤抖地吐出了令人窒息的四个字:“真的是鬼。”说完便迅速地锁上了门。她是个大眼睛、高鼻梁。面色微红、皮肤雪白的姑娘。
  索尔莉的化妆室虽装饰典雅,却没有什么特别之处,除了一些必备的家什——一面活动穿衣镜,一个沙发,一个梳妆台及几个衣橱外,墙上还挂了些意大利名舞蹈家的画像及几幅版画。另外,则是她母亲留下来的一些纪念品——她经历过普勒提街旧剧院的那段辉煌岁月。而在舞团其他女演员的眼里,索尔莉的化妆室简直是天堂。因为她们只能几个人同住一间房,每天都穷极无聊地度日,不是唱歌玩乐,就是拌嘴瞎闹,再不就是打骂服装师和化妆师。黑簏子酒、啤酒、甚至朗姆酒喝个没完没了,直到就寝钟响才肯罢休。
  索尔莉本是个生性多疑的姑娘,一听小珍丝说有鬼,不禁打了个寒颤骂道:“小捣蛋!”她迷信各种鬼怪谣传,对剧院幽灵更是笃信三分,这会儿当然迫不及待地要追问详情。
  “你亲眼看到的吗?”她问小珍丝。
  “没错,千真万确!”小姑娘哆嗦着声音回答道。话音未落,两腿一软便瘫倒在椅子上。
  吉里太太的小女儿也在旁边,她长着乌黑的眼睛和头发,茶褐色的皮肤,个子又瘦又小。这时,她插嘴说:“如果他真是鬼,可够丑的!”
  “对呀!对呀!简直丑极了!”女演员们一阵附和。
  接着,一群人七嘴八舌地说个不休。总之,她们所见的鬼是个全身黑衣的男子,不时出现在走廊里,随即又消失不见,就像是从墙上飘进隐出似的,来去无影无踪。
  “反正,”其中一个较冷静的女孩说,“你在哪儿都能撞见他。”
  此言不假。数月以来,这个所谓的黑衣鬼恍若幽灵一般在剧院上下出没。他从不开口说话,当然也无人敢与他对话。他忽隐忽现,不留一丝痕迹,谁也不知道他究竟是如何出现又是如何消失的。他来去如风,听不见半点声响,真是神出鬼没。一开始,人们还半开玩笑地嘲笑他穿得人模人样,像个装殓工,渐渐地,他的阴影覆盖了整个剧院。所有的人都声称自己曾遇见过这个怪物,甚至有人还说自己中了他的魔法,而起初那些嘲笑得最厉害的人此时也不再心安理得了。虽说黑衣鬼有意不现身,他的出现却牵涉到一些或滑稽可笑或令人悲痛的事情。这真的只是一次令人伤心的意外吗?是谁捉弄了那个女演员?粉扑真的丢了吗?而肇事者不是别人,正是我们要谈的剧院幽灵!
  然而,到底有谁亲眼见到幽灵了呢?在剧院里,穿黑礼服的男士比比皆是,而幽灵与他们的最大区别是裹在黑衣里面的是一具骷髅——至少,女演员们是这样说的;当然,他还顶着一颗骷髅头。
  这不是在说笑吧?其实,这番模样是根据剧院机械组负责人约瑟夫·布盖的描述加工而成的——他亲眼见过黑衣鬼。那一天,他在通往地下室的楼梯栏杆处遇上了鬼。虽不能说是鼻子撞上了鼻子——因为那鬼根本就没有鼻子——但就在刹那间,鬼迅速地消失了。这一面尽管只有短短几秒钟,却给约瑟夫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象。此后,他逢人便把这段奇遇拿出来讲一通:
  “那个鬼特别瘦,简直枯瘦如柴,一身黑衣显得空空荡荡,晃晃悠悠。深陷的双眼看不出有没有眼球,反倒像骷髅头上的两个黑洞。贴着骨头的脸皮则像紧绷绷的鼓皮,不是惨白,而是更令人不寒而栗的蜡黄。他的鼻子凹陷得近乎没有,而少了鼻子的脸看上去就更吓人了。前额上垂着三四结棕色的头发,耳后则是浓密如野兽的毛发。”
  当时,约瑟夫很想跟踪那个鬼,可惜他转眼就消失了,就像会施法术一样。
  在大家的眼里,这个机械组长一直是个严肃正直、中规中矩又缺乏想象力的老实人。听他的所言,大家既觉得津津有味,又觉得胆战心凉。奇怪的是,陆陆续续好些人都说有与约瑟夫相同的经历。
  也有较为冷静理智的人认为,约瑟夫的奇遇一定是他的手下人在捣鬼,故意捉弄他。然而,紧接着发生的一连串令人费解的怪事迫使最不信邪的人也开始意念动摇了。
  以下这则小故事是剧院前任经理普德罗·加拉尔先生亲口告诉我的:
  有个消防队长,英勇无比,天不怕地不怕,更别说怕火!一天,这位队长到剧院地下室作例行的防火设施检查。据说,这次他走得比平常要深入一些。没过一会儿,他突然出现在舞台上,瞳孔凸出,神情惶恐,全身颤抖地昏迷在小珍丝母亲的怀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原来,他在地下室里看见一具火焰人头,以和他同等的高度不断向他靠近,人头下竟没有身体!在此,我必须重申这位消防队长可是一点都不怕火的——他的名字叫帕潘。
  于是,剧院上下再度陷入了极度的惶恐。首先,这具火焰火头竟与约瑟夫·布盖的描述迥然不同!女演员们向消防队长和机械组长两人反复询问加核对,终于得出一个比较合理的解释:幽灵神通广大,能随心所欲地变换他的面容。如此一来,更加深了大家的恐惧感。想想看,连最英勇的消防队长都会被吓晕,这些跳芭蕾舞的年轻女孩们若真遇见了鬼,还不知会怎样。经过剧院阴暗的走廊时,几个黑乎乎的墙洞都能把她们吓得撒腿就跑。
  帕潘事件的第二天,索尔莉便带着全体女演员及那帮穿紧身衣的小学员们,以保护这座受魔法诅咒的剧院为由,在剧院工作人员出入口的大厅桌上搁置了一块马蹄铁。任何非观众身份的人在进剧院之前,都必须摸它一下,否则就别想迈入剧院半步。因为不这样做,那股已经控制着从地窖到阁楼的整座建筑的魔力绝不会轻饶了他。
  这块马蹄铁和整个故事一样有凭有据。哎!绝对不是我凭空捏造的。直至今日,只要从工作人员出入口走进剧院,依然能看见它还放在大厅的桌上。
  由此不难体会出,今夜,这群女孩拥进索尔莉的房间时,心里是何种感受。
  “真的是鬼!”难怪小珍丝会这样叫。
  这一回,女孩们恐惧到了极点。索尔莉的化妆室里是一片骇人的沉寂,只有她们的阵阵呼吸声在令人窒息的空气中回荡。突然,小珍丝极度恐慌地退到房内最远的角落,颤抖着声音说:“你们听!”
  然而,门外却无半点脚步声,只有一阵轻轻的摩擦声,好像薄丝拂过门板一样。接着又是一片死寂。索尔莉力图要表现得比同伴们更勇敢些,她走到门口,声音微弱地问道:“是谁呀?”
  ——但是没有回应。
  索尔莉顿时感觉到屋里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自己的一举一动上,只得硬逞着放大声音:“门外到底有人没有?”
  “这还用问吗?肯定有人!”皮肤黑黑的小梅格·吉里用手紧紧地抓住索尔莉的薄纱裙,不停地说,“上帝啊,您千万别开门!千万别开门!”
  索尔莉有一把从不离身的匕首,此刻,凭它壮胆,索尔莉转动了门锁。女孩们则全部退到最靠里的角落。小梅格不住地叹息:“妈呀!妈呀!”
  索尔莉再次鼓足勇气,探头出去。走廊里空无一人,独独那盏蝶形煤灯透过玻璃灯罩散发着微弱的红光,原本阴森的走廊显得更加恐怖。她猛地撞上门,这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没人呀!”她说,“外面一个人都没有!”
  “可是,我们刚才明明看见的呀!”珍丝一边辩解,一边战战兢兢地回到索尔莉旁边的座位上,“他一定是飘到别的地方去了。反正我绝不回去换衣服了。我们现在应该先一起下楼去休息室参加饯别酒会,然后再一起上来。”说着便用手虔诚地摸了摸戴在身上驱邪避恶的珊瑚角。索尔莉则偷偷地用涂成玫瑰色的右手拇指,在左手无名指戴着的木戒上划了个圣安德烈式的十字架。
  一位颇有名气的专栏作家曾这样评论索尔莉:“她是个身材高挑的美丽女子。面部轮廓清晰,而且风韵万千。她柔软的腰枝像是春风吹拂的杨柳。人们盛赞她为‘人间尤物’。一头光泽如金的长发恍如戴在白皙额头上的一项皇冠,辉映着一双翡翠颜色的眼睛。她的头轻轻地摇摆,就像一只脖子皙长的白簿,那么优雅而骄傲。当她翩翩起舞时,胯骨带动全身慵懒地颤抖起来,那种美感难以言喻。而当她展开双臂,曲身做单足脚尖旋转时,整个上半身和跨部的曲线毕露,显得优雅无比。如若以此作画一幅,非得伤透脑筋不可。”说到脑筋,索尔莉似乎缺的不少。但没有人会因此指责她。
  这时,索尔莉对小演员说:“孩子们,你们要镇静一点!也许根本就没有人真的见过鬼呢?”
  “不会的!我们亲眼看见的呀!”大家异口同声地应道,“他那张死人脸、还有穿的衣服跟约瑟夫说的一模一样!”
  “加布列也看见了!”小珍丝说,“就在昨天……昨天下午,大白天的……”
  “加布列?合唱团长吗?”
  “是呀!怎么!您不知道这件事吗?”
  “他大白天里也穿着那套衣服吗?”
  “你说谁?加布列吗?”
  “当然不是,你说的是那个鬼吧?”
  “没错,就是他穿着那身黑衣!”小珍丝肯定地回答道,“这是加布列亲口告诉我的。正是因为那身黑衣,他才认出那个鬼来。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昨天下午,他独自一人呆在经理办公室,突然间,门被打开了,那个波斯人走了进来。你们都知道波斯人的眼睛会通灵。”
  “对!对!”众人齐声应着,脑海里浮现出波斯人的模样。有人还打了个嘲讽命运之神的手势——伸长食指和小指,中指及无名指屈向掌心与拇指扣合。
  “加布列非常迷信,”小珍丝继续说道,“不过他待人一向客气。当他看见波斯人时,正悠然自得地把玩着口袋里的钥匙。但就在门被完全打开的那一刹那,他一下子瘫倒在橱柜铁锁旁的沙发上。他伸手想抓铁锁,没想到唰的一声,衣服被勾破了一角。他嗖地站起身来想往外走,却一头撞上挂衣架,肿了个大包,痛得他连退好几步,撞上钢琴。正想扶着钢琴站稳,怎知霉运当头,琴盖砰地落下,差点没压断十根手指。他又跳又叫地逃出办公室,惊魂未定,下楼梯时又一不小心跌了个跟斗,滚了下来。就在这时,我和妈妈碰巧经过,赶快跑过去把他扶起来。只见他伤得很重,满脸是血,我们都吓呆了。不一会儿,他面带笑容地大声喊道:‘感谢上帝!我总算没事了!’我们连忙问他到底出了什么事。原来,当波斯人打开门的一刹那,他看见了约瑟夫所说的那个顶着骷髅头的鬼,就站在波斯人的后面。”
  小珍丝越讲越快,好像鬼就在后面追一样。故事一讲完,全场唏嘘之声四起。索尔莉始终不安地咬着手指。这时,小吉里开口打破了沉寂:“约瑟夫最好闭嘴,不要四处乱讲。”这个黑女孩小声地说道。
  “为什么要他闭嘴呢?”有人问。
  “我妈妈这样说的。”梅格·吉里一面将嗓门压到最低,一面环顾四周,仿佛非常害怕被门外的什么人听见。
  “你妈妈又为什么这样说呢?”
  “嘘!小声点!妈妈说那鬼不喜欢别人烦他。”
  “她怎么知道的呢”
  “因为……因为……没什么……”
  而这一故作保留的表述更激发了大家的好奇心。于是,她们紧紧围住梅格,肩并着肩,满怀恐惧地一遍又一遍地恳求她把事情解释清楚。她们从相互的恐惧中体味到一种激烈的快感,不知所措。
  “我发过警,绝对不说的。”梅格的声音依然非常小。
  大家却不肯放过她,一起承诺会坚守秘密。最后,梅格实在忍不住一吐为快的欲望,双眼死盯着门,开始讲了:“就是……就是因为那个包厢……”
  “哪个包厢?”
  “鬼的包厢!”
  “鬼怎么会有包厢呢?”
  一想到鬼居然有自己的包厢,女孩们受惊过度,再也掩饰不住内心的兴奋,长嘘短叹起来:“哦!上帝!继续讲,继续讲……”
  “小声点!”梅格责备了一句,接着又讲,“就是第五号贵宾席,你们知道的,二楼左边的贵宾席。”
  “这不可能!
  “是真的……我妈妈就是那个包厢的领席员……不过,你们发誓绝不说出去,好吗?”
  “当然啦!你快说吧!”
  “那间包厢,除了鬼以外,已有一个多月无人问津了。剧院已下令不得再将它外租……”
  “那鬼真的来过包厢吗?”
  “当然。”
  “这么说,包厢里真的有人?”
  “不是的!鬼确实来过,但没有人!
  女孩们面面相觑。其实,她们的意思是,如果鬼真的到包厢看戏,那么大家应该能看见他那身黑衣以及那颗骷髅头。但是梅格却解释说:“我们确实是看不见鬼的!他根本不是穿着黑衣,有颗骷髅头。大家所说的什么骷髅头,火焰头全是胡说八道!他什么都没有……当他来到包厢时,我们只能听见他的声音。我妈妈从来没见过他,只听见过他的声音。她最清楚不过了,因为每次都是她把节目单递给鬼的!”
  索尔莉觉得这番话实在太不可思议,便打断了梅格,说道:“小梅格,你是在跟我们开玩笑吧!”一句话让小姑娘委屈地哭了起来。
  “我本来就不该说这些的。要是给妈妈知道了,我可怎么办呢?你们看着好了,约瑟夫这样多管闲事,早晚会自讨苦吃的……妈妈昨晚还说呢!”
  这时,只听见走廊里传来一阵急促而有力的脚步,一个气喘吁吁的声音喊道:“塞西尔!塞西尔!你在哪儿?”
  “是我妈妈的声音!”小珍丝说,“不知道外面又发生了什么事!”
  塞西尔·珍丝的母亲是个高大而丰满的中年妇女。此刻,她打开门进来,立刻全身哆嗦着倒在一张椅子里,满脸涨得通红,眼神迷乱而忧伤:“太不幸了!太不幸了!”她自言自语道。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约瑟夫·布盖他……”
  “他怎么了?”
  “他死了!”房间里的每一个人都惊得目瞪口呆,脑子里划满了问号。
  “唉!刚才有人发现他吊死在地下室三层,但最可怕的是……”可怜的妈妈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发现尸体的机械工们居然说,在现场还听到一种奇妙的音乐,像是死人的安魂曲,萦绕在尸体四周。”
  “一定是鬼!”小梅格脱口而出,随即又用手捂住嘴,“不!不!我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说!”而她的同伴们恐惧万分地肯定了梅格的所言:“一定是的!一定是鬼!”索尔莉的脸色苍白极了。
  小珍丝的妈妈拿起放在桌上的一杯甜烧酒,一口饮尽,说出了自己的想法:“地下室里一定有鬼。”
  事实上,约瑟夫意外死亡的真相,一直没有水落石出。敷衍了事的调查未得到任何结果,只能解释为自杀。在蒙夏曼——他是德比恩和波里尼的继任者之———所写的《一位剧院经理的回忆录》中,有这样的记载:
  “就在德比恩和波里尼两位先生举行饯别酒会的那天晚上,剧院发生了一件不幸的事。当时,我正在经理办公室里。突然,行政主任麦尔西先生一脸仓皇地跑进来告诉我,在舞台地下三楼牧场布景和拉瓦尔王布景之间,发现一名机械师上吊自杀了。我当即大喊:‘先把他放下来再说!’而就在我匆匆忙忙地往楼下冲,准备解下金属梯去抬尸体时,死者上吊用的那根绳子居然不翼而飞!”
  一个人用绳子上吊自杀,在人们赶去解尸体时,绳子竟然会无故消失。对于这样一件事,蒙夏曼怎能不心存疑虑呢?然而,这位前任经理却给出了一个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解释:当时正值芭蕾舞表演,一定是那帮女演员太过迷信,拿走了绳子当避邪之物。这可能吗?一群小女孩在短短一两分钟内,解下尸体,然后分掉绳子。这岂非是说笑?!我的看法与蒙夏曼的完全不同。在舞台地下三楼死者上吊的地方,或许有个什么神秘机关。否则,那根绳子怎么会在完成使命之后即刻消失呢?各位如果再继续往下看,就会知道我的猜想是错还是对。
  这个悲惨的消息很快就传遍了整个剧院。约瑟夫一直深受同仁的敬爱,他的死令所有的人都感到无比悲伤。这时,小演员们一起簇拥着索尔莉,像一群受惊的羔羊紧紧地依偎着牧羊人,脚步匆忙地穿梭于昏暗的楼梯口、长廊间,准备前往演员休息室
 
第二章 新玛格丽特

 
 
  索尔莉一行人在楼梯口遇见正要上楼的夏尼伯爵,此人平日里一向镇定自若,这时却显得激动异常。
  “哦!索尔莉小姐,我正要去找您呢!”伯爵非常殷勤地招呼道,“哦!今晚的表演实在太美妙了!克里丝汀娜·达阿埃的演唱成功极了!”
  “这不可能!”梅格·吉里反驳他说,“六个月前,她那嗓子还跟破锣一样呢!现在,亲爱的伯爵先生,请您先让个路,”梅格调皮地行了个屈膝礼,而后又说,“我们赶着去看看约瑟夫的上吊到底怎么回事。”
  这最后一句话凑巧让经过楼梯口的行政主任听见了:“怎么!你们都知道了?”他的语气十分莽撞,“算了算了,不过,不许再谈这件事……尤其不能让德比恩先生和伯里尼先生知道这件事!今天可是他们在剧院的最后一天,让他们安心地离开吧。”之后,女孩们赶到演员休息室,里面已是济济一堂。
  我们再来谈谈伯爵。其实,他的话一点都不夸张,当晚那场表演确实是空前绝后,无与伦比。有幸观看过的人恐怕至今对他们的子孙后代讲起来还觉得津津有味,感慨万千。想想看,那个时代最负盛名的音乐家古诺、雷耶、圣桑、马斯涅、吉洛、德里布依次上台亲自指挥乐团演奏他们的得意之作,演唱者中则有大名鼎鼎的芙尔和克洛斯。这一夜,整个巴黎都为无尽美妙的音乐而陶醉了。本书的女主角克里丝汀娜·达阿埃也脱颖而出。
  当晚,古诺指挥的是《木偶娃娃葬行曲》,雷耶是《西古尔序曲》,圣桑是《死神之舞》和《东方之梦》,马斯涅则指挥了一段尚未发表的《匈牙利进行曲》,吉洛指挥的是《狂欢节》,德里布是《西尔维哑的慢华尔兹》。克洛斯小姐和德里丝·布洛兹小姐则分别演唱了《西西里晚祷》中的《波雷洛舞曲》及《路克蕾丝·波尔加》中的《饮酒歌》。
  这些名师的作品尽管精湛,但籍籍无名的克里斯汀娜的演唱却有有过之而无不及之势。她首先唱了《罗米欧和朱丽叶》,这是她第一次演出古诺大师的作品。这部戏自卡尔瓦罗夫人在“老歌剧院”首演之后、仅又在“戏剧院”上演过一次,而在“巴黎歌剧院”,这还是头一回。如果没有听过克里斯汀娜演唱的朱丽叶,没有领悟过她那种自然流露的优雅,没有为她天籁般的声音所震惊,没有感觉自己的灵魂跟随着她的歌声在恋人的墓冢上空飘荡,真是莫大的遗憾!
  不过,朱丽叶一角,也只是个前奏而已,最受欣赏的还是她临时替代卡尔罗塔在《浮士德》中的精彩演出。尤其是监狱一幕及最后一幕的三重唱,那简直是人们从未听过的天使才有的声音!
  克里斯汀娜让玛格丽特一角展现出前所未有的光彩和魅力。而至此,人们尚未对这种不可思议的天才表演产生过任何怀疑。全场观众因着难以言喻的感动,掌声经久不断。克里斯汀娜激动地放声哭泣,昏倒在同伴的怀里,不得不被抬回房间,仿佛她在演出中献出了自己的灵魂。
  著名评论家圣维在题为“新玛格丽特”的一篇专栏里,记下了那永难忘怀的精彩瞬间。作为一名资深艺术家,他认为这位温柔而美丽的女孩当晚的演出不仅仅是艺术技巧的演绎,而是心灵的彻底投入。熟悉克里斯汀娜的朋友都知道她的内心非常纯洁。圣维是这样评述的:“要想弄明白克里斯汀娜究竟是怎样创造奇迹的,只能把她想象成初恋中的少女。这样说未免有些不妥,但是,唯有爱情的力量才能使一个女孩产生如此令人震惊的转变。我们知道,在音乐戏剧学院两年前的那场入学考试中,克里斯汀娜已经崭露头角。而今日她这种登峰造极的歌艺又如何解释呢?倘若它不是乘着爱情天使的翅膀一起从天而降,就是克里斯汀娜和奥斯特狄根一样把自己的灵魂出卖给魔鬼以换回这独具魔力的诱人歌声。没听过克里斯汀娜在《浮士德》中最后一幕的三重唱,就不算真的听过《浮士德》。她的歌声中不仅蕴含着一股醉人的激情,更有一颗纯净的灵魂。”
  然而,一些观众却对此表示不满。如果克里斯汀娜真是一块耀眼的瑰宝,剧院为何不予以重用呢?在此之前,她只是饰演玛格丽特身边一个毫不起眼的小角色西尔贝。说起来,这还得归功于卡尔罗塔当晚原因不明的临时缺席,克里斯汀娜才有机会走上舞台,扮演这原本专属于西班牙著名女歌唱家卡尔罗塔的角色。但是,德比恩和伯里尼怎会让克里斯汀娜顶替卡尔罗塔呢?难道他们早已发现她潜在的才华?既然如此,为什么要将她闲置至今呢?而她自己又为何一直甘于沉寂呢?更奇怪的是,居然没人知道她现在的指导老师是谁。她曾一再重申今后要自行苦练。凡此种种都疑云重重。
  夏尼伯爵也观看了这场空前的演出。此刻,他激动地站在自己的包厢里,与其他所有的观众一样,拼命地喝彩。
  夏尼伯爵(菲利浦·乔治·马里——棒槌学堂注)这年正好四十一岁,是位上流社会的绅士。长得英俊挺拔,只是前额略显突出,眼神过于冷酷。他对女人向来彬彬有利,对那些好妒伪善之徒则有些傲慢。但事实上,他为人非常宽厚耿直。自从老菲利浦伯爵去世后,他成为这个堪称法国最负盛名且最古老的家族的一家之主。夏尼家族的历史可以上溯至十四世纪的国王路易十世,家业之庞大可想而知。老伯爵去世时,已是鳏寡一人,整个家族的大小事务全部落在菲利浦的肩上。他的两个妹妹和一个年幼的弟弟拉乌尔对家族事业毫无兴趣,丝毫不愿瓜分家产,而更想遵循长兄如父的传统,把一切都交给菲利浦全权打理。当他的两个妹妹出嫁时——居然在同一天——从兄长手里拿走属于自己的家产,不仅不觉得理所当然,反而像是收受了一份丰厚的嫁妆,为之感激涕零。
  老伯爵夫人在生拉乌尔时难产而死,当时,菲利浦已经二十岁了。十二年后,老伯爵谢世,于是由菲利浦担负起照料年纪尚幼的弟弟的责任。他先将拉乌尔托付给两姐妹,之后又把他交给一位住在布勒斯特的姑妈,她丈夫生前是一名海员。年轻的拉乌尔正是在那个地方深爱上了海上生活。他曾经乘坐“伯达号”航行世界,完成了环球旅行的壮举。最近,他又凭借雄厚的经济实力和家族背景,被任命为“鲨鱼号”官方探险队的成员,即将奔赴北极寻找三年前遇难的“阿尔顿”号探险船的幸存者。临行前,他享有六个月的假期。家族里的老太太们一直担心这个身体孱弱的漂亮男孩经受不住艰苦的海上生活。
  这位年轻的海员性格内向而腼腆,一看就知道他是个在女人堆里长大的男孩。事实上,一直受两个姐姐和姑妈照顾的拉乌尔,难免带着女人的性格特征——天真纯洁。他虽然已有二十二岁,看上去却像只有十八岁的样子。嘴边蓄着金黄色的小胡须,一对迷人的蓝眼睛,脸颊上泛着少女独有的绯红。
  菲利浦十分宠爱这个小弟。尤其是当他想到拉乌尔将继承先祖夏尼·德·拉罗什海军上将的丰功伟业时,更是引以为傲。他打算利用小弟的这段长假,带他领悟巴黎独有的奢侈生活和艺术情调。
  在伯爵看来,像拉乌尔这样太过乖巧的成年男子,不够世故聪敏。而伯爵本人沉着稳健,不管是处理公务还是享受生活样样拿捏得当。他不管去哪里,都带着拉乌尔,甚至把他引见给跳芭蕾舞的女演员们。我知道曾有传言说伯爵是索尔莉的幕后情人,其实,这又有何不可呢?像伯爵这样的单身贵族,拥有情人享受人生,并不为过。尤其是在他的两个姐妹纷纷出嫁之后,每晚与一名虽头脑简单却美丽动人的芭蕾舞女演员共度一两个时辰,也没什么不妥。况且,以伯爵的身份和地位要想在巴黎立足,就必须经常抛头露面,而歌剧院的演员休息室正是这样的一个场所。
  话说回来,假如不是拉乌尔的几番苦苦相求,菲利浦或许也不会把他带到巴黎歌剧院的后台。事后,伯爵才回想起这一点。
  这晚,菲利浦自顾自地鼓完掌喝完彩,看看身旁的拉乌尔,才发现他竟然一脸惊惶,面色惨白。
  “您没看出来吗?”拉乌尔说,“那女人病得不轻。”事实上,台上的克里斯汀娜是靠人搀扶着才勉强支撑下去。
  “我看你才有病呢!”伯爵说着便靠近拉乌尔,“你没事吧?”
  但拉乌尔已经站起身,声音颤抖地说:“我们走吧!
  “你想去哪儿?拉乌尔。”伯爵对他的激动神情惊讶不已。
  “我们去后台看看,这可是她头一回唱成这样!”
  伯爵满脸诧异地盯着拉乌尔,嘴边泛起一丝笑意:“哦?是吗?”他接着说,“好吧,让我们去看看!”伯爵的表情甚是陶醉。
  他俩很快就来到后台的人口,无奈那里早已挤满了人,所以只能排队等候。拉乌尔虽然外表镇静,却不经意地撕破了手套。菲利浦看在眼里,却并不刻意点破,让他受窘。其实,伯爵已经猜出了眉目。这些日子和他谈话时,他总显得心不在焉,唯独说到与歌剧院有关的话题,他才会眉飞色舞,异常起劲。
  两人总算挤进了后台。里面名流绅士人头攒动。有的匆匆赶往休息室,有的走向演员的化妆间。机械师和剧务的大声叫喊此起彼伏,一会儿下布景,一会儿搬道具,一会儿又丁零当啷地拨弄起新道具来。一大群刚跑完最后一场龙套的演员也掺在其中凑热闹。最令人难以忍受的还是那左一声右一声要人命似的喊叫:“剧场公务,请让开!”仿佛非得把人逼到精神崩溃不可。我们这位金胡子、蓝眼睛的小白脸就这样一步一挪,艰难地穿过后台。这混乱的场面对剧院常客而言,还算司空见惯。但初来乍到的拉乌尔却为此受惊不小,这后台到底藏着什么秘密?约瑟夫·布盖刚在此上吊自杀,随后的克里斯汀娜却在此大放异彩?
  这一晚,剧院真是出奇的混乱,而拉乌尔却从末表现得如此勇敢。他的肩膀用力地抵挡着阻碍他前行的人群,全然不顾耳边周围的人的抱怨以及机械师发出的愤怒警告。他一心一意只想尽快见到那位用歌声掳走他灵魂的女子。是的,他感觉自己那颗年轻而单纯的心已不再属于自己。那个幼年相识的克里斯汀娜,再度与她相逢时,拉乌尔曾努力不让自己爱上她。他用理智驱赶着心中那份温柔的情感,因为他不可想象会与一名歌女终身为伴,而他曾立下誓言,一生只爱成为自己妻子的女人。然而,这股柔情吞噬着他的灵魂,那强烈的感觉疯狂地折磨着他。拉乌尔的胸口一阵绞痛,仿佛有人拿刀剖开他的胸膛,把他的心赤裸裸地取走。而巨大的空洞使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空虚,永远只能由另一个人的心来填补!这些心理感受恐怕不是心理学家能轻易解释的,唯有那些真爱过的人才懂得体会这种习惯称作“一见钟情”的奇妙感觉。
  菲利浦伯爵根本难以赶上拉乌尔的脚步,但脸上笑容依旧。
  舞台尽头有一扇双页门,门外的两条通道分别通往休息室和演员们各自的化妆室。一群芭蕾舞团的年轻学员从阁楼蜂拥而下,正好挡住拉乌尔的去路。他被迫停了下来。浓妆艳抹的女学员故意用轻佻的眼神和话语来挑逗这位漂亮的小伙,而他根本不予理睬,一声不吭地转身溜进走廊。那里人声鼎沸,一些歌剧迷狂喊着克里斯汀娜的名字。站在拉乌尔身后的伯爵心想:“好小子!居然识路!”,接着便琢磨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伯爵从未给他弟弟引见过克里斯汀娜·达阿埃。唯一的可能是拉乌尔趁伯爵与索尔莉一起闲聊的时候,独自来过这里。每次上台前,索尔莉总是让伯爵一直陪着自己。她还有一个怪僻,就是喜欢让伯爵替她保管那些鞋套和衣袋,有了它们,跳舞时穿的缎鞋和纱裙才能保持光艳如新。索尔莉总是说自己死了母亲,孤苦伶丁的。
  伯爵也跟着走进长廊,准备过一会儿再去拜访索尔莉。他发现这里从没像今晚这般热闹过,整个剧院似乎都因为女孩的成功和她的昏迷而混乱不堪。可怜的姑娘仍然神志不清,剧院医生赶来后却差点挤不进人群。一阵骚动之后,总算让出一条通道。而拉乌尔就紧贴着医生的后背挤进了克里斯汀娜的化妆室。
  于是,医生和拉乌尔同时来到姑娘身旁。一个细心地为她诊治,另一个温柔地把她抱在怀里,看着她睁开了双眼。而此时,伯爵和其他一大堆人挤在门口,差点窒息。
  “医生,您觉得应该请这些人出去吗?”拉乌尔跟换了个人似的,果断而鲁莽地问道,“这里简直让人窒息。”
  “您说的一点没错。”医生点点头,起身把所有的人都赶出了门,只剩下拉乌尔和一名侍女。侍女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这个自己从未见过的男子,但最终没敢开口问他什么。
  医生原以为,这名年轻男子必定和克里斯汀娜关系非同小可,才会有如此的表现。因此,拉乌尔子爵可以在姑娘的房间里,静静地凝视着她慢慢苏醒,而赶来恭贺致意的德比恩和波里尼两位先生却只能被拒之门外,与一帮穿黑礼服的绅士站在走廊里。菲利浦伯爵也不例外。这使他忍不住放声大笑:“哈!哈!好小子!”接着又哼唱了一句,“相信这些貌似姑娘的年轻小伙吧!”伯爵已有点得意忘形,最后还下了句结论,“不愧是夏尼家的后代!”说完便转身走向索尔莉的化妆室,不料在半道上碰见了她和一群惊慌失措的小学员,我们在本章开头已有所述,在此不再赘言。
  在克里斯汀娜的房间里,渐渐苏醒过来的姑娘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浑身不住地哆嗦。她转过头,看见了拉乌尔,颤抖得更厉害。她看了看医生,微微一笑,又看了看她的女仆,然后把目光重新放在子爵身上。
  “先生,”她气若游丝地问道,“您是谁呀?”
  “小姐,”拉玛尔单膝跪地,深深地吻了一下姑娘的手,回答说,“小姐,我就是那个跳入海水,为您拾回披肩的小男孩呀!”
  克里斯汀娜抬头看看医生和女仆,三人相视而笑。拉乌尔顿时面红耳赤。
  “小姐,既然您不愿与我相认,我想和您说一些事,一些非常重要的事。”
  “先生,等我好一点的时候吧!可以吗?”她的声音颤抖着,“您真是个好人……”
  “就请您先离开吧!”医生面带微笑,和善地对他说,“让我来照顾她好了。”
  “不用了!我没病。”克里斯汀娜不知哪来的力气,突然冒出这样一句话,把旁人吓了一跳。说着,她站起身,但随即又用手捂住双眼,“谢谢您,医生。我想单独呆会儿。你们都离开吧!我请求你们……让我……今晚我真的太紧张了……”
  医生本想反驳几句,但看她情绪如此激动,觉得最好不要激怒她。于是,两位男士一起退出了房间。拉乌尔心慌意乱,不知该怎么办。医生对他说:“今晚,她就像变了个人似的。往常,她待人总是非常温柔……”说完辞别而去。
  留下拉乌尔孤单的一个人,面对这寂静无声的剧院。此刻,所有的人应该都到演员休息室里参加欢送仪式去了。拉乌尔心想克里斯汀娜或许也会去,于是就决定等她出门。他躲进门进的暗处,感到周围是一片寂静和孤独,只有与自己剧烈作痛的心相伴。他想与克里斯汀娜倾诉的也正是这份。心痛。突然,门开了。只见女仆抱着一些盒子,独自走了出来。拉乌尔一把拦住她,询问克里斯汀娜的情况怎样。女仆笑着回答说一切安好,但千万别去打扰她,她想一个人静一静。说完便转身离去。
   ——莫非克里斯汀娜在等我?一定是的!我不是对她说过,想单独与她谈谈吗?因此她才会把身边的人都打发走,是刻意等我吧?——拉乌尔兴奋得喘不过气来,重新走到门边,将耳朵贴在门上。他正准备敲门,举起的手却无力地垂了下来。原来,门内居然传出一个男人的声音,出奇的专横:“克里斯汀娜,你必须爱我!”
  克里斯汀娜的声音则颤抖着,充满了痛楚,可以想象她一定泪流满面:“您怎能怀疑我呢?我只为您一个人而歌唱!”
  拉乌尔痛苦万分地靠在门板上。他以为已随克里斯汀娜而去的心,此刻却汹涌澎湃,不断地痛击着他,那一阵阵震耳欲聋的声音在寂静的走廊里回荡着。再这样下去,屋子里的人肯定会听见。他们一定会打开门,把我这个可耻的偷听者赶走。啊!那将是夏尼家族的奇耻大辱!可怜的拉乌尔用双手紧紧地按在胸口上,想压住它的声音,但却并非像掐狗嘴那么容易。何况,即使一条狂吠的狗被人掐住了嘴,还能听见它嘟嘟嚷嚷的声音。
  男人的声音又传了出来:“你很累了吧?”
  “今晚,我把灵魂交给了您,而我自己已经死了。”
  “亲爱的孩子,你的灵魂太纯洁了!谢谢你。”那低沉的男音继续说,“世上没有一位帝王曾收过如此美好的礼物!天使都因你而感动流泪。”之后,拉乌尔再也没听见任何声音。
  然而,他半步都不想离开。为了避免被撞见,他又躲进刚才那个阴暗的角落,决心等屋里那名男子出来。此刻,他的内心爱恨交织。他知道自己深爱克里斯汀娜,但他还想知道自己所恨的男人究竟是谁。突然,门开了,只见克里斯汀娜裹在毛皮大衣和丝巾里独自走了出来。她把门带上,拉乌尔注意到她并未上锁。她走了过来,但拉乌尔看也没看她一眼,他一直死盯着那扇紧闭着的门。走廊里又是一片空寂。他轻轻地来到门边,打开门,闪了进去,随即把门关在身后。屋内漆黑一片,煤气灯已被吹灭。
  “屋里的人!”拉乌尔背靠着门,放声大喊,“干吗要躲起来呢?”
  黑暗中仍然寂静无声,拉乌尔只能听见自己的呼吸。他丝毫没意识到自己现在的行为有多鲁莽。
  “如果我不开门,你是出不去的!”小伙子大喊,“你再不回答,你就是个懦夫!不过,我还是要看看你的真面目!”
  他点燃一根火柴。火光照亮了房间,居然空无一人!拉乌尔仔细地用钥匙锁了门,然后点亮房里的每一盏灯,开始搜索。他钻进卫生间,打开所有的衣橱,用汗湿的手敲打四周的墙壁,但一无所获!
  “啊!怎么回事?”他大声叫喊,“难道是我疯了吗?”
  他呆坐了十几分钟,听着煤气灯滋滋的声音在空寂的房间里回荡。陷入苦恋的他,居然没想到偷取一条沾着爱人气息的丝带。走出房门,他竟不知何去何从,只是失魂落魄漫无目的地往前走。直到一阵冷风嗖嗖地刮过他的脸,他才发觉自己已走到一道窄梯的下面。身后,几个工人抬着一副盖着白布的担架,正在下楼。
  “请问,出口在哪里呢?”他问其中的一位。
  “你自己看啊!就在你面前,”工人答道,“门是开着的。不过,请让我们先过去。”
  他指着担架,不经意地问了一句:“这是什么呀?”
  工人回答道:“这个呀,是约瑟夫·布盖,他吊死在地下室三楼拉瓦尔王的布景旁边。”
  拉乌尔侧身相让,行了个礼,走出剧院。

 第三章 德比恩和波里尼

 
 
  德比恩和波里尼两位先生,首次向新继任的剧院经理阿尔芒·蒙夏曼与菲尔曼·里夏私下透露他们从国家音乐学院辞职的真实原因。
  这时,饯别晚会正在进行。
  我曾说过,当晚的精彩演出是为德比恩和波里尼的辞职谢任特别安排的,两位先生希望自己在剧院的工作能有一个完美的结局。
  全巴黎的社会名流和艺术大师都参与了这场别开生面,同时又笼罩着死亡阴影的盛会。
  此刻,演员休息室里已是济济一堂,最后的告别晚宴就要开始了。索尔莉手里举着香槟,只等两位经理一来,便要发表一段简短的致谢词。在她身后,芭蕾舞团里老老少少的团员挤作一团,有的窃窃私语,谈论着这一天发生的怪事,有的则暗地里互相打着手势。餐桌架在布朗热大师的两副名画《战舞》和《村舞》之间。这时,人群围在餐桌四周,七嘴八舌地闲聊。
  一些演员已经换了便服,大部分仍穿着薄纱裙。不过,大家都知道在当时那种情况下应该有什么样的举止。唯独十五岁的小珍丝,因为年少天真,早就把黑衣鬼和约瑟夫·布盖这些事抛诸脑后,不识趣地叽叽喳喳,乱蹦乱跳,还嬉笑作乐。直到德比恩和波里尼到场,才被索尔莉不耐烦地制止下来。
  每个人都注意到两位经理脸上带着喜悦的神情,这种表情在法国的外省人看来,或许非常地矫揉造作,但对一个巴黎人而言,却是修养和品位的标志。倘若不学会为痛苦和忧愁戴上喜悦的面具,不会用忧虑和冷漠掩饰内心的狂喜,就永远别想作巴黎人。如果你有个朋友陷入困境,千万别试着吉安慰他,他会告诉你这无济干事。如果他走运发达,也别去向他道贺,因为对他而言,一切的成就都是理所当然,不值一提。在巴黎,任何一场聚会都是化妆舞会。而对于深谙此道的社会名流人物德比恩和波里尼最不可能犯的错误,就是流露心中真实的痛楚。不过,此刻,听着索尔莉的致谢词,他们脸上露出的微笑却着实太过虚假。突然,小珍丝发出一声尖叫:“鬼呀!”脸上写满了惊惶和歉疚。经理们的笑容一下子僵住了。
  小珍丝的口气里充满着难以言喻的恐惧,她随手指向混在黑衣绅士里面的一个人——他面色煞白,阴森可怖,两道弓形眉下是一对黑窟窿。没想到这张被认为是死神面具的脸,立刻引起了一阵戏剧性的骚动。
  “歌剧院的幽灵!歌剧院的幽灵!”
  众人放声大笑,前呼后拥地挤向他,高举着酒杯欲邀他共饮。但就在两位经理前去安慰小珍丝,而小吉里又开始哭哭啼啼的时候,幽灵转瞬间便从人群中消失得无影无踪。
  索尔莉大为不悦,自己的致谢词就这样半途而废。德比恩和波里尼礼貌地拥吻了她,以表示感谢,随即也像幽灵一样迅速地离开了舞蹈演员休息室。其他人倒是不以为怪。大家都知道在楼上合唱团的休息室里,还有另一场饯别酒会。而最后,在宽敞的经理接待室里还有他们的亲朋好友准备的丰盛晚宴在等着他们呢。
  其中就有即将上任的剧院经理阿尔芒·蒙夏曼和菲尔曼·里夏。前任经理其实并不熟识这两位继任者。不过,他们却主动表示出极大的好感及深刻的友情,后者当然也极力褒赞两人的功绩,以示回应。如此一来,客人心存的担忧终于化解了。他们一直以为这场晚宴的气氛肯定非常尴尬。看来,情况并非如想象中那样,大家也立刻笑逐颜开。整个宴会的气氛非常融洽,来宾们轮流向双方敬酒致意,尤以政府特派员的致词最为出色。既赞扬了前任两位经理辉煌的过去,更不忘对继任者的未来表示信心,相信他们必能与同事共励互勉,再创佳绩。前后两任的交接仪式一切从简,正是在这位特派员的主持下于前一天举行的。所有大大小小的交接事宜,都因双方的诚恳态度而顺利解决。所以,在这具有历史意义的晚宴上,四个人都露出了会心的微笑。
  在昨天的仪式上,德比恩和波里尼已将两把小巧玲珑的钥匙转交给阿尔芒·蒙夏曼与菲尔曼·里夏。那是可以打开剧院几千扇门的万能钥匙。此刻,为了满足各位嘉宾的好奇心,他们把钥匙拿出来供大家欣赏。正当两把钥匙在众人手里传来传去时,突然,有几位客人发现餐桌尽头出现了一张惨白而怪异的脸,上面还嵌着两个黑洞。他正是方才在舞蹈人员休息室里,被小珍丝首先发现的剧院幽灵。
  他就在那儿,泰然自若得像是一位大家熟识的朋友,唯一的差别是他既不吃也不喝。
  发现他的人一开始仍保持着微笑,最后却都忍不住转过头,因为这张恐怖的脸,实在令人毛骨悚然。没有人敢像刚才在舞蹈人员休息室里一样开他的玩笑,也没人敢喊:“他是鬼!”
  黑衣鬼一声不吭。连他的邻座也未必清楚他是什么时候坐在那儿的。大家只是想,就算是死人偶尔回到活人的餐桌上,也不会比眼前这张脸更可怕。菲尔曼·里夏和阿尔芒·蒙夏曼的朋友以为,这位枯瘦如柴的客人是德比恩和波里尼的好友,而德比恩和波里尼的朋友则以为这个活死人是蒙夏曼和里夏的客人。如此一来,没有任何人提出质疑,没有任何不悦的表现,更没有任何人以厌恶的表情对待这个坟墓来客。有几位客人曾听说过剧院闹鬼的事,以及机械师约瑟夫·布盖所描述的鬼的模样,——但他们尚不知道机械师已死——他们一致认为,坐在桌子末端的男人,活脱脱地就是歌剧院里迷信传言中的黑衣鬼。只是,根据传闻,那鬼是没有鼻子的,而眼前这个却有。不过,蒙夏曼在他的回忆录中曾确认那个客人的鼻子是透明的。他这样写道:“他的鼻子又细又长,而且是透明的。”我敢说,那可能是个假鼻子。因为反光的缘故,蒙夏曼把假鼻子看成是透明的了。众所周知,现今的科学如此发达,为那些鼻子天生有缺陷或手术致残的人造出的假鼻子几乎能以假乱真。而事实上,剧院闹的鬼是否真的在这一夜不清自来,与经理们同席而坐呢?我们是否真的可以确认这位陌生男子就是那个鬼呢?谁能说得清楚?我在此提及这件事,绝非是为了使各位读者相信,或者尝试说服你们相信剧院里的鬼真有通天的本领。我只是想说明一点,关于鬼的这件事绝非谣传那么简单。
  以下就是一个最好的佐证。阿尔芒·蒙夏曼在他的回忆录第十一章中这样写道:“每当我回想自己就任的第一夜,就无法不想到那位不知其名的恐怖人士,更难以忘记德比恩和波里尼两位先生在他们的办公室里对我们交代的一番话。”
  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
  德比恩和波里尼坐在长形餐桌的正中间,一直未看见桌子末端的那个人。没想到,他居然会开口讲话:“舞蹈团的那些小学员们说得没错,可怜的布盖,他的死中有诈。”
  德比恩和波里尼一下子跳了起来:“布盖死了?”两人同时惊呼。
  “是的,”那个人或者说那个鬼影心平气和地答道,“就在今晚,在地下三楼的乡村布景和拉瓦尔王布景之间,有人发现他上吊自杀了。”
  两位经理,更确切地说是前任经理,一听此言,霍然站起身来,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盯着与之对话的男子。两人显得超乎寻常地激动不安,也就是说,超出了普通人听说一名机械师上吊的消息时所应有的反应。他俩面面相觑,脸色变得比桌布还白。最后,德比恩对里夏和蒙夏文打了个手势,而波里尼向全场的宾客说了几句道歉的话,四个人便引身告退,一起进了经理办公室。
  蒙夏曼先生在他的回忆录中有如此的记载:
  “德比恩和波里尼显得越来越心神不宁,似乎有什么难言之隐要对我和里夏说。他们先问我俩是否认识今晚那个坐在餐桌尽头,说出布盖死讯的男子,而当我们表示否定时,两人更是惶恐不安。他们又拿回那两把万能钥匙,细细端详,不断地摇头叹息,然后建议我们最好在绝对保密的情况下,把所有房间、办公室及任何需要上锁的东西,全部换上新锁。他们当时的神情实在是非常滑稽,令我和里夏不禁大笑起来,‘难道剧院有贼吗?’我们问。‘比有贼更糟糕,是有鬼!’他们回答。我们又哈哈大笑起来,以为这是他们故意开的玩笑。在他俩的一再请求下,我们才勉强恢复了常态,决定进入这场玩乐游戏,一讨他们的欢心。他们说,如果不是接到鬼的亲自指示,要我们两位继任者与他和平共处,满足他提出的一切要求,他俩才不会谈这件事。不过,因为终于可以离开这块受魔鬼控制的地方,一下子完全摆脱了魔鬼的阴影,他们高兴得过了头,所以一直迟疑着不肯说出魔鬼的秘密。最后,当他们听说约瑟夫·布盖的死讯时,立刻回想起每次只要违背了魔鬼的意愿,剧院里就定会有恐怖离奇的意外事件发生,随时提醒他们受着魔鬼的支配。于是,在最后一刻,他们不得不把这一切都告诉思想上毫无准备的我们。”
  就在他们把这个出人意料的重要机密坦言相告时,我有意地看了看里夏。学生时代的他,曾是个出名的捣蛋鬼,也就是说他一眼就能识破捉弄人的把戏。圣米歇尔大道的那些看守们可能都知道点他的事。这回,该轮到他尝尝滋味了。他似乎品得津津有味,一口都舍不得剩下,尽管把布盖之死当作调料似乎令人毛骨悚然。里夏忧伤地摇摇头,随着他们的讲述,表情变得越来越悲哀,好像是为剧院闹鬼这件事深感遗憾。我只好也跟着模仿他那种绝望的表情。然而,我们的努力全无用处,最后,我们终于还是忍不住对着德比恩和波里尼的大胡子,噗嗤一声笑得前仰后伏。他俩看到刚才还满面愁容的我们突然莫名其妙地哈哈大笑起来,不由得目瞪口呆,以为我们疯了。
  看来玩笑似乎真的开过了头。里夏有些当真地问:“那么,剧院魔鬼到底想要什么呢?”
  波里尼走进自己的办公室,取出一份责任规章的副本。
  卷首写道:“歌剧院的行政当局必须确保国家音乐学院的演出水准,使之成为名符其实的第一流的歌剧舞台。”
  结尾则是第九十八条:“目前所赋予的特权在如下情况下予以取消:1.如果执行方违背责任规章的条款;以下是诸如此类的细则规定。”
  波里尼说这份副本与我们手里的那份完全相同,皆用黑色墨水书写。然而,我们却发现他的那本有所不同。在全文之后,还附着一段用红色墨水书写的条款。字迹扭扭曲曲,十分古怪,仿佛是还不会写字的小孩用火柴头写出来的。这另起的一段与第九十八条似乎有些牵连,它的原文是这样的:
  5.如果剧院经理拖延支付对方的月薪,暂定为20,000法朗,(年薪为24O,000法郎),超过十五天。
  波里尼迟疑地用手指了指这一条款,它确实是我们始料未及的。
  “就这些吗?没有其它什么要求吧?”里夏仍然十分冷静地问。
  “不止这些。”波里尼回答。
  他又翻了翻责任规章,念道:“第六十三条:舞台前方贵宾席右区的第一号座位,无论任何表演,均保留给国家元首;一楼第二十号包厢于每周一,以及二楼第三十号包厢于每周三、五,均保留给内阁官员;三楼第二十七号包厢,供塞纳省政府及警署每晚使用。
  在此条款之后,波里尼再次指着一行用红墨水加上去的细则给我们看。
  二楼第五号包厢,无论任何演出,均供剧院幽灵专用。
  到此,我和里夏不得不站起身,热切地握住前任者的双手,恭喜他们居然能想出如此有趣的玩笑。显然,法国人幽默的传统绝对不会失传。里夏甚至认为还应该补充一句,他现在终于明白,德比恩和波里尼为何要辞职,遇上一个如此苛刻的魔鬼,根本无法办事。
  “确实”,波里尼连眉头都不皱一下地回答,“二十四万法郎可不会凭空从天上掉下来,你们是否算过,把二楼第五号包厢免费供给一个魔鬼专用,我们会损失多少钱?而且我们还必须倒赔预订费。实在太可怕了!我们的工作可不是专为了侍候他的!我们宁愿一走了之!”
  “对!”德比恩重复他的话,“我们宁愿一走了之!走吧片说完,他站起身来。
  里夏说:“话说回来,我觉得你们对这个魔鬼太好了。要是让我遇上这么个讨人厌的东西,早就让人把他逮起来了……”
  “去哪里逮?怎么逮?”他俩异口同声地大喊,“我们连他的影子都没见过!”
  “在他来包厢的时候啊!”
  “我们从未见他来过包厢。”
  “既然如此,那就把包厢租出去。”
  “把剧院魔鬼的包厢租出去?哼!你们就试试看吧!”
  就这样,我们四人又一起走出经理办公室。我和里夏从未如此尽兴地开怀大笑过。

 第四章 第五号包厢

 
 
  阿尔芒·蒙夏曼的这本长篇累牍,事无巨细地描述了他在剧院主事的漫长岁月。这不禁让人怀疑他在著书立传之余,是否还有时间处理剧院的繁杂事务。蒙夏曼虽然连一个音符也不认识,但他却与艺术公共教育部长过往甚密,而且在艺术圈内从事过新闻工作,极为富有。另外,他还是个聪明的交际能手。在决定入主剧院之时,早已选定了一位于自己大有帮助的好搭档,菲尔曼·里夏。
  菲尔曼·里夏先生是位杰出的音乐家,而且风流倜傥。以下是《戏剧杂志》在他走马上任时所做的人物专访:“菲尔曼·里夏先生年约五十,身材高大魁梧而不臃肿,仪表堂堂,气宇轩昂,头发和胡须梳理得一丝不乱,眉宇之间透露着一股忧郁气质,但率直而真诚的眼神以及独具魅力的笑容又使他看上去颇为温和。
  菲尔曼·里夏先生不仅是位技巧超群的和声大师,亦是充满智慧的对位法作曲家。恢宏壮阔是他作品的最大特色。他所出版的音乐作品,包括相当受音乐爱好者喜爱的室内乐、钢琴曲、奏鸣曲,独具特色的即兴曲,以及一本歌曲集。他的重要作品《埃尔库勒之死》经音乐戏剧学院乐团的演奏,充满了史诗般的气息,不禁令人联想起菲尔曼·里夏本人推崇至极的一位作曲家格拉克。然而,同样受他推崇的还有比西尼。菲尔曼随自己的兴致所至,爱好极为广泛。他欣赏普契尼,崇拜梅耶比尔,迷恋西玛罗萨,至于韦伯,没有人会比里夏更懂得欣赏这位举世无双的天才音乐家,而对于瓦格纳的音乐,里夏几乎可以自认是全法国第一个,可能也是唯—一个能听懂瓦格纳音乐的人。

  我的引述就到此结束。我想,从中可以得出一个非常清晰的结论:如果说里夏喜欢所有的音乐和音乐家,那么所有的音乐家也应该喜欢里夏。最后,对于里夏其人,概而言之,他的性格专制独断,并且脾气暴躁。
  在上任的头几天里,两位经理因统御这座庞大而充满美感的建筑而倍感惬意,自然而然把剧院魔鬼的事抛到了脑后。直到另一个意外向他们证明:如果这一切果真是玩笑,那么这个玩笑远未结束。
  这天早晨,菲尔曼·里夏于十一点到达办公室。他的秘书雷米交给他六封信。因为信封上皆注明“私人信函”的字样,所以秘书未曾拆过。其中一封立刻引起了里夏的注意,不仅因为信封是用红色墨水书写的,更重要的是此人的字迹给他似曾相识的感觉。里夏很快就回想起来,就是添在责任规章上的红色条款,那笨拙的笔迹一模一样。他拆开信,读道:

  亲爱的经理:
  我知道先生您现在正忙于决定剧院优秀人才的去留问题,重新调整人员的安排等等繁杂的事务。这既需眼明心细,对戏剧在行,懂得吸引观众,迎合他们的品位,还需具备绝对的权威才可以实施这些安排。您的工作真是不简单,让我望尘莫及。同时,我为自己在这种时候打扰您,表示歉意。我已得知您对卡尔罗塔、索尔莉、小珍丝以及一些您对其特长、才华或天份略知一二的人员所作的安排。(读到这里,您一定已经明白我想说的是什么。当然不是卡尔罗塔,她唱歌毫无感情,像支注射器一样,永远只配留在“大使之家”、“雅肯”这些小酒店里喊喊嗓子;不是把舞台当作汽车制造工厂,舞姿千篇一律的索尔莉;亦非跳起舞来像只草原牛犊的小珍丝;当然也不会是克里斯汀娜·达阿埃,她的天才虽有目共睹,无奈你们嫉贤妒能,根本不让她担任重要的角色。)无论怎样,剧院的大小事务还不是由您来作主吗?只不过,我仍然希望在克里斯汀娜·达阿埃被扫地出门之前,于今晚再听一次她演唱的西尔贝。因为自从上次她成功地扮演了玛格丽特之后,她已被禁止出演这一角色了。
  另外,我还想请求您今晚切勿把我的包厢租给别人,以后也不要这样做。在这封信结束之前,我必须告诉您,最近一段时间,当我来到剧院时,竟然发觉有关部门依照您的指示,已经把我的专用包厢租给了别人,我在惊讶之余,感到极为不悦。
  我之所以没为此提出抗议,首先是因为我不喜欢把事情闹大。其次,我以为您的两位前任,一直与我相敬如宾的德比恩先生和波里尼先生在离任前一时疏忽,没把我的这些小习惯告诉您。然而,我刚刚接到他们给我的回复,证明您已经知道我拟定的规章制度。如此说来,您是有意与我作对了。如果您还希望我们之间能相安无事,就立刻停止向外租用我的包厢!
  最后,亲爱的经理先生,感谢您对我的细心关照。
  我愿作一名忠实而谦卑的奴仆,为您效劳。
  签名:F·DEL’O(歌剧幽灵的法文缩写——棒槌学堂注)

  这封信后面附着一则摘自《戏剧杂志》的小启事,上面写着:“F·DEL’O:里夏和蒙夏曼不可原谅。我们已经告知详情,并且把您拟定的规章制度亲自交给他们。敬安!”
  菲尔曼·里复信还未看完,房门突然大开,阿尔芒·蒙夏曼走了过来,手里拿着一封信,与里夏收到的一模一样。两人相视而笑。
  “玩笑还没开完,”里夏说道,“可这一点都不好玩!”
  “这到底是什么意思?”蒙夏曼问,“难道他们以为自己曾当过剧院经理,就可以永远免费使用包厢吗?”
  他们一致认为,这一式两份的信毫无疑问是前任经理共同合作的诡计。
  “我可不想一直这样受他们愚弄!”菲尔曼·里夏挑明了态度。
  “这倒不是恶意的!”蒙夏曼也说出自己的想法。
  “他们究竟想要什么?今晚的一个包厢?”
  菲尔曼·里夏命令他的秘书,如果今晚的二楼五号包厢尚未租出,就把戏票留给德比恩和波里尼。
  包厢果真没有租出。戏票当然立即被送往前任经理的住处。德比恩和波里尼分别住在斯克里布街与卡普西纳大道的交叉口和奥贝街。而剧院幽灵的信正是寄自卡普西纳大道的邮局。这是蒙夏曼检查信封时,无意之中发现的。
  “真拿他们没办法。”里夏说。
  两人耸耸肩,感慨这么大年纪的人居然还开如此幼稚的玩笑。
  “虽然是开玩笑,他们也应该对人尊重一点!”蒙夏曼对里夏说,“你看看他们说到卡尔罗塔。索尔莉和小珍丝时,是什么态度?”。
  “依我看,他们纯粹是嫉妒!现在,无官一身轻啊!居然会花钱到《戏剧杂志》上登这种无聊透顶的小启事!难道他们真是闲得无事可做了吗?”
  “不过,”蒙夏曼又说,“他们好像对克里斯汀娜·达阿埃颇感兴趣……”
  “谁不知道她讨人喜欢是出了名的!”里夏回答。
  “出名?恐怕也不过是徒有虚名而已,”蒙夏曼应道,“像我这样,索法不分,却名声在外,说我精通音乐!”
  “放心吧!你可从来没有过这样的名声!”里夏反驳道。说完,便下令给门房,让那些在办公室外的走廊上踱来踱去,等了两个多小时的艺术家们进来。他们虔心等待房门开启的一刻,因为屋里的人决定着他们的命运,不是金钱和荣耀……就是失业。
  一月二十五号这一天,他们不断地讨论、谈判、续签或中止合同。到了晚上,两位经理已经被形形色色的推荐、威胁、感激和埋怨累得筋疲力尽,早早就上床睡觉,根本无心到二楼五号包厢去看看德比恩和波里尼是否对演出满意。自从剧院领导换届以来,剧院每晚必有演出。里夏经理虽然正着手剧院的某些局部修建工程,但从未因此而影响演出。
  第二天早晨,里夏和蒙夏曼在他们的信件中,发现有一张剧院幽灵的感谢卡,内容如下:

  亲爱的经理:
  谢谢你们!昨晚实在是太美妙了,达阿埃的演唱非常精彩,只是合声水准欠佳。卡尔罗塔的演唱趋于完美,却平淡无奇。接下来,你们该支付我二十四万法郎的年金,确切地说,是二十三万三千四百二十四法郎零七十生丁。德比恩和波里尼先生已经付过六千五百七十五法郎三十生丁,相当于我今年头十天的俸禄。本月十号晚是支付的最后期限。
  您忠实的仆人:
  F·DEL’O(剧院幽灵)

  另外,还有一封德比恩和波里尼的来信:

  先生们:
  非常感谢你们善意的安排。不过,你们必须了解,尽管对我们这些离职的经理而言,再次欣赏《浮士德》是莫大的诱惑,但我们仍无法忘记,任何人都无权占用二楼五号包厢。我们曾在一起谈论过它的主人,还读过他拟订的责任规章。尤其是第六十三条的最后一款细则。

  “哼!这两个家伙!简直快把我逼疯了!”里夏一脸怒气地骂道,同时将他们的来信撕得粉碎。
  ——这天晚上,五号包厢租给了别人。
  第二天,经理先生们一进办公室,就看见桌上放着一份监查员的报告,事关昨晚在二楼五号包厢所发生的事件。以下是这份报告的简短摘要:

  “今晚,我迫于需要,曾两次动用保安人员前往二楼五号包厢,把租用者赶出座位。显然,监查员的这份报告昨晚就已经写好了——这两次分别在第二幕的开场及演出中途。租用者在第二幕开场时进入包厢,他们随即狂笑不止,而且举止蛮横,令周围的观众极为不满。一时间,嘘声四起。当领座员赶来向我汇报时,场内已是一片抗议声。我走进包厢,发现这些人已经完全失去了理智,口吐狂言。我向他们提出严重警告:如果再扰乱剧场秩序,我就必须把他们赶出包厢。可是,我刚一转身,立刻又听见他们的嬉笑和场内的抗议。于是,我带着一名保安又回到五号包厢,把那些人叫了出来。他们一边狂笑,一边宣称如果我们不退还票款,他们绝不会离开。而后,他们逐渐安静下来,我允许他们回到包厢。可是没过一会儿,他们又故伎重演。这一次,我把他们彻底地赶出了剧院。”

  “让监查员来一趟”。里夏冲他的秘书大吼。秘书已经读过这份报告,还用蓝笔作了批注。
  秘书雷米是个年仅二十四岁的年轻人。他留着小胡子,风度翩翩,衣着考究。这段时间,他每天必须穿着黑色礼服,在经理面前机智而又忐忑不安地听候差遣。他每年二千四百法郎的薪水由剧院经理直接支付。具体工作包括查阅报纸、回复信件、分配包厢和招待券、安排会见、接待候客室的来宾、为生病的演员寻找替角、与各后勤部门的负责人打交道等等。不过,首要的任务是充当经理办公室的门房。他随时都有可能在没有一分补贴的情况下遭辞退,因为他并未被纳入剧院行政人员的正式编制。雷米早已料到会出现这种情况,提前就派人去把监查员叫了来。
  监查员有些忐忑不安地走进办公室。
  “请把昨晚的事给我们讲讲。”里夏劈头就问。
  监查员嘟嘟嚷嚷地把写在报告上的事又重新说了一遍。
  “这些家伙,究竟为什么会笑呢?”蒙夏曼问道。
  “经理先生,这些家伙肯定是吃饱了撑的,根本不是来看什么演出,是存心来捣乱的。昨晚,他们刚走进包厢,又全部退了出来,领座员问出了什么事,他们回答:‘您看看包厢,里面没人吧?’领座员当然说没人。而他们却振振有词地反驳道:‘可是,我们刚才进去的时候,明明听见里面有人。’”
  蒙夏曼看了里夏一眼,忍不住笑出声来。而里夏却表情僵硬。他自己干过太多类似的荒唐事,对其中的把戏一清。楚。受恶作剧捉弄的人可能一开始还觉得好笑,最后都是怒不可遏。
  监查员见蒙夏曼笑了,为表奉承,觉得自己也应该回以笑容。可这一笑却倒霉透顶!里夏恶狠狠地盯着他,把他吓得赶紧收回了还没来得及展开的笑容。
   “这伙人来的时候,包厢里到底有人没人?”里夏大声斥问。
  “没人!经理先生!没人!左边和右边的包厢都没人,我可以发誓!这根本就是个恶作剧。”
  “那个领座员呢?她怎么说?”
  “她呀!很简单,她认为是剧院里的幽灵在作祟。真是莫名其妙!”监查员冷笑着说,但立刻就意识到自己又犯了错。因为话还没说完,里夏那张阴沉的脸变得更可怕了。
  “把领座员给我叫来!”他一声令下,“现在就去!把她给我带过来!我非炒了这种人不可!”
  监查员本想多言几句,但里夏一声“闭嘴”让他把话又吞了回去。而当这位可怜的下属决定永远保持缄默时,经理先生又命令他开口答话。
  “剧院里的幽灵到底是个什么东西?”里夏克制住怒气,压低了嗓门问道。
  但此刻,监查员却再也说不出话来。他绝望地比划着手势,想说明自己什么都不知道,或者什么都不想知道。
  “你见过那个幽灵吗?”
  监查员猛力地摇头,否认自己见过。
  “那就算你倒霉了!”里夏冷冷地说。
  监查员两眼睁得斗大,眼珠子都快进出来了。他完全不理解经理先生为什么要这样说。
  “因为”,里夏倒是不问自答,“我正准备找那些没见过幽灵的人算帐呢!既然说它无所不在,那么你们就毫无理由看不见它。我希望人人都格于职守。”

 
第五章 “第五号包厢”后记

 
 
  里夏说完,便再也没有理会监查员,开始和刚进来的行政主任讨论其它事务。监查员以为自己可以离开了,就轻手轻脚地倒退着往门口靠。天啊!还是被里夏觉察到了!他那雷鸣般的声音一吼:“站住!”,监查员就被钉在了原位。
  在雷米的安排下,领座员很快就被叫来了。她在剧院附近的普罗旺斯街给人家当门房。这时,她进了办公室。
  “你叫什么名字?”经理问她。
  “我是吉里太太。经理先生,您应该认识我呀,我就是小吉里,小梅格的母亲!”
  她的语气直接了当,一时震住了里夏。他不禁把眼前这位女工上下打量了一番:炭黑色的帽子,褪色的披肩,塔夫绸的旧裙子,还有一双磨破的鞋。显然,经理先生根本不认识,或者根本不记得自己认识什么吉里太太,勿庸说什么小吉里,小梅格了!但是,吉里太太说话的口气却让人觉得似乎谁都应该认识她一样。(我想,当时剧院后台流行的一句行话“吉里”正是取源于她。比如,一名女演员在责备她的同事说长道短,闲话连篇时,总是说:“真是吉里!”)
  “我并不认识你!”经理断言道,“不过,吉里太太,我还是想知道昨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要让你和监查员动用保安人员。”
  “哦,经理先生,我正想来跟您说这件事呢!你们可别像德比恩和波里尼先生那样倒霉。开始的时候,他们也根本不信我的话……”
  “我问的不是这些,是昨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一听这话,吉里太太气得满脸通红,从未有人拿这种语气对她说过话。她霍然站起身,像要夺门而出的样子,提起裙摆,高傲地甩甩炭黑帽子上的羽毛。突然,她又改变了主意,重新坐下来,回敬了一句:“又有人在找幽灵的麻烦!就这么回事!”
  这时,眼看里夏就要大发雷霆,蒙夏曼赶紧插话进来。总之,他从吉里太太的谈话中得出结论,在空无一人的包厢里,居然能听见人说话的声音。对这种怪事,她却不以为奇,因为她早已司空见惯,而她给出的唯一解释就是剧院幽灵在从中作祟。这是个我们看不见,却听得见的幽灵,她如是说。她的话绝对可信,因为她从不说谎。德比思、波里尼,凡是认识她的人,包括那个被幽灵打折了腿的伊兹多·萨克都清楚她这点。
  “什么?”蒙夏曼打断她的话,“可怜的伊兹多·萨克是被幽灵打瘸的?”
  居然还有人蒙在鼓里,吉里太太惊讶地睁大双眼。最后,她觉得自己有必要教育一下这两个无知的可怜人。事情要从德比恩和波里尼时期说起,同样是在五号包厢的租用者观看《浮士德》的演出时。
  吉里太太煞有介事地咳了一声,清清嗓子,仿佛正准备呤唱一段古诺大师的乐章。她终于开口讲了……
  “那天晚上,包厢的前排坐着马尼拉夫妇,他们是莫加多街的宝石商,而坐在马尼拉夫人身后的是他们的密友伊兹多·萨克先生。这时,台上的梅菲斯托费雷斯唱道(吉里太太随之哼起):‘你让人昏昏欲睡,’而马尼拉先生右耳(他太太坐在他的左边)所听到的却是:‘啊!啊!荣莉可不能让人昏昏欲睡(他太太的名字正是茉莉人’马尼拉先生转身向右,想看看倒底是谁在说话。然而,他的右座空无一人!他揉揉自己的右耳,自言自语道:‘莫非是我在作梦?’台上的梅菲斯托费雷斯继续唱着……哦!经理先生,你们是不是已经听烦了?”
  “没有!怎么会烦呢?你继续讲吧……”
  “你们真是好人!(吉里太太故意奉承了一句)就这样,梅菲斯托费雷斯继续唱着他的歌(吉里太太又吟了起来):‘我深爱的凯瑟琳,你为何不给乞求你的爱人……一个温柔的吻?’而马尼拉从右边听到的却是:‘啊!啊!茱莉可不会拒绝吻伊兹多’他立刻转过身,不过,这一次是转向他的太太和伊兹多。天啊!他看见了什么?伊兹多从后面握住他太太的手,正透过手套的缝隙吻个不停……就像这样(吉里太太吻着自己戴网眼手套的手)。你们猜也能猜到这下有好戏看了。只听见啪!啪!又高又壮的马尼拉先生,哦!就跟您里夏先生一样,赏了伊兹多两巴掌。伊兹多长得可是又瘦又小,和蒙夏曼先生差不多。对不起,请别介意我这样说。这确实是件大丑闻!剧场内立即有人高声喊着:‘杀人了!杀人了!……’最后,伊兹多被逼得落荒而逃。”
  “这么说,伊兹多的腿不是那个幽灵弄断的?”蒙夏曼问,他没想到自己在吉里太太的眼里居然是这种形象,心里很不是滋味。
  “是它弄断的!先生。”吉里太太傲气十足地反驳道(她听出蒙夏曼的话中有话),“伊兹多下楼时跑得太急,我的天啊!可怜的人来不及提起那条腿就……”
  “幽灵在马尼拉右耳边说的那些话,是他自己亲口告诉你的吗?”蒙夏曼一本正经地问道,以为自己正在扮演审判官的角色。
  “不!是马尼拉先生说出来的。所以……”
  “那么你呢?亲爱的夫人,你和幽灵说过话吗?”
  “就像我现在和您说话一样,亲爱的先生。”
  “那他和你都说些什么呢?”
  “他总是让我给他拿一张小板凳!”
说完,她脸色大变,就像黄色的大理石上嵌着几丝红色的条纹,跟剧院大堂的萨朗珂兰彩色大理石柱一模一样。
  这一次,里夏、蒙夏曼和秘书雷米一起放声大笑。只有监查员,仍对自己刚才的教训耿耿于怀,一点也笑不出来。他背靠着墙,焦躁不安地摆弄着口袋里的钥匙,不知道眼前的场面将如何结束。吉里太太的语气越是强硬,他就越是害怕经理又会大发雷霆。现在可好了,看见经理们都在哈哈大笑,吉里太太居然还敢以势压人!确实是以势压人!
  “这没什么好笑的,”她生气地大喊,“你们应该学学波里尼先生,他知道……”
  “他知道些什么?”蒙夏曼觉得这一切实在是太可笑了,接着就问了一句。
  “他知道幽灵的事!……听着!(她意识到事情很严肃,所以迅速地镇定下来)这件事,我记得非常清楚,就像昨天刚刚发生的一样。那晚演出的是《犹太姑娘》,波里尼先生想独自坐在幽灵专用包厢里欣赏表演。克萝丝夫人唱得太出色了。正当她唱到第二幕的精彩之处(吉里太太随即低声地唱了起来):“在我所爱的人身旁,我愿与他同生共死,而连死亡本身,也不能将我俩分开。”
  “好了!好了!我知道这段怎么唱……”蒙夏曼带着一脸不耐烦的笑容,不想再听她唱下去。
  但是,吉里太太仍然不领情地继续唱:“走吧!走吧!无论在人间,还是在天堂,从今以后,相同的命运我们一起闯。”
  “好了!好了!我们知道了!”里夏也不耐烦起来,“然后呢?然后呢?”
  “然后呢,这时,男主角雷欧波一声大喊:‘我们赶快逃吧!’是不是这样?而埃雷沙拦住他们问:‘你们要去哪里?’就在这时,我从旁边空包厢的后面,看见波里尼先生直挺挺地站起身,像尊雕塑般僵硬地走出去。我连忙问了一句:‘您要去哪里?’跟埃雷沙问的一样。但是他一言不发,脸色比死人还要惨白!我看着他走下楼梯,这回,他可没像伊兹多那样把腿摔断……不过,他仿佛在恶梦中漫游似的,居然不知去路……而他应该是对剧院的路了如指掌的啊!”
  吉里太太说完这些,停下来看了看听者的反映。没想到蒙夏曼对波里尼的故事居然摇头以示不满。
  “你说了半天还是没告诉我幽灵是在什么时候,怎样跟你要小板凳的。”他紧紧地盯着吉里太太的眼睛,似乎想从中看出一点答案。
  “从那晚之后,再也没人敢找幽灵的麻烦,没人敢跟他争那个包厢。德比恩和波里尼先生下令,在任何情况下都必须把五号包厢留给幽灵。从此,他每回来看演出,总是管我要一张小板凳……”
  “哦?一个喜欢坐小板凳的幽灵。难道,它是个女人?”蒙夏曼反问道。
  “不,不,他是个男的。”
  “你怎么知道的呢?”
  “他的声音是男人的嘛!哦!我从来没听过那么温柔的男声。他每次都是在第一幕的中场时间赶到,然后在五号包厢的门上轻轻地敲三下,声音清脆利落。第一次听到这三下敲门声时,我惊讶极了,因为我很清楚包厢里根本没人。我打开门一看,居然还是没人!就在这时,我听到一个声音对我说:‘于勒太太(我死去的丈夫正是叫这个名字),麻烦您给我拿张小板凳,好吗?’不瞒您说,当时,我吓得两腿发软……而那个声音继续说:‘于勒太太,您别害怕,我是剧院幽灵!!!’那声音温和而亲切,让我几乎忘记了害怕。我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它就在右排的第一张椅子上。虽然什么也没看见,我却感觉似乎有一个彬彬有礼的先生坐在那儿。”
  “五号右侧的包厢有人吗?”蒙夏曼问。
  “没人。右边的七号和左边的三号一样,都还空着。演出才刚刚开始。”
  “那么,你怎么做的呢?”
  “我去拿了张小板凳给他。当然,那是给他女伴用的!但是,我从未听说过她,也没见过她。”
  什么?从哪儿又冒出来一个幽灵夫人呢?蒙夏曼和里夏的目光从吉里太太身上,转移到她后面的监查员,他正向经理们挥动着手臂,想引起他们的注意。而后,他用食指敲敲额头,示意吉里太太肯定是疯了。他装腔作势的样子,使里夏颇为反感。堂堂的监查员居然会留用一个严重的幻想症病人,里夏决定不再理会他。这时,吉里太太继续往后讲,她开始对幽灵的慷慨赞不绝口。
  “每次看完演出,他总会给我一枚四十苏的硬币,有时还给一百苏。当地隔了好几天才来时,有时甚至给我十法郎。不过,自从有人又开始找他的麻烦之后,他就一分钱也不给了……”
  “对不起,亲爱的夫人……(一听如此亲切的称呼,吉里太太帽子上的黑羽毛又抖动起来)对不起!……烟是,幽灵他怎样把四十苏的小费交给你的呢?”蒙夏曼似乎生来就好奇。
  “他就把钱留在包厢里的小茶几上,和我送过去的节目单搁放在一起。有时,我甚至能在包厢里找到一朵花,一朵从他女伴衣服上掉下来的玫瑰……因为,他有时带女伴一起来,有一天,他们还把扇子忘在了包厢。”
  “啊?幽灵把扇子忘在包厢里?那么你怎么办的呢?”
  “我就等他下次来的时候,还给他了。”
  这时,一旁的监查员开口说道:“吉里太太,你违反了剧院的工作守则,我要处你罚款。”
  “闭嘴!你这个笨蛋!”菲尔曼·里夏低声喝斥道。
  “他们就把扇子取走了,经理先生。演出结束以后,我发现扇子不见了,小茶几上搁着一罐我最喜欢的英国糖。那真是个好心的幽灵……”
  “好极了,吉里太太,……你可以走了。”
  而当她以一贯的不卑不亢的态度向两位经理告退后,他们立即对监查员宣布,他们决定解雇这个老疯子。然后,他们打发走了监查员。
  监查员临走虽然一再强调自己对剧院如何忠心耿耿,经理们还是通知行政主任,克扣监查员本月的薪水。当办公室里只剩下里夏和蒙夏曼两人时,他们心有灵犀地同时想到要去五号包厢探个究竟。

 第六章 魔琴

 
 
  关于克里斯汀娜·达阿埃的坎坷经历,我们稍后会作介绍。自从在告别晚会上取得空前成功之后,她几乎又销声匿迹起来,仅在苏黎世公爵夫人的家里作过一次演唱。那晚,她唱了几首自己最拿手的曲目。当时在座的某著名乐评人曾这样称赞她:
  “当我们听到她所演唱的《哈姆雷特》时,简直怀疑是莎士比亚本人指导她演唱奥菲丽娅一角……当她头戴璀璨夺目的皇冠时,莫扎特真该走出他长眠的墓家,聆听她的歌声。不过,无需劳他的大驾,克里斯汀娜·达阿埃在那首《魔笛》中出神入化的表现,高亢嘹亮的歌喉,或许早已响彻云霄,不费吹灰之力地与他在天堂相会。一如她从斯科特洛夫村的小村姑摇身一变,轻而易举地步入加尔聂先生所建造的金碧辉煌的巴黎歌剧院一样。”
  然而,自从在公爵家演出之后,克里斯汀娜再也没有公开露过面。事实上,这段时间里,她谢绝了一切的邀请和出演。在未提出任何理由的情况下,她辞退了一场预先答应好的慈善义演。她的所作所为让人觉得她似乎不再能主宰自己的命运,又似乎是害怕再一次的轰动。
  她知道夏尼伯爵为了讨他弟弟的欢心,一直积极地在里夏经理面前替她求情。她给伯爵写信以示谢意。并婉言拒绝了他的帮助。究竟是什么原因使她有如此令人不解的行为呢?一些人认为是她高傲,目空一切,也有人认为是她谦虚,淡泊名利。事实上,真正的原因,我不知道是否可以用这两个字描述:恐惧。我一直深信克里斯汀娜自己和她的观众一样,对在她身上所发生的难以置信的变化感到震惊。我手里有一封克里斯汀娜写的信(这封信后来一直由波斯人收藏),信的内容正与这个时期相关。再次读完这封信,我确认克里斯汀娜确实被自己的成功震惊了,甚至惊呆了,最后感到无限的恐惧。是的,是的……恐惧!
  “演唱时的我,根本不是我自己!”她在信中写道。 
  这个可怜、纯洁而温柔的女孩!她不再露面,夏尼子爵一次次地徒劳而归。他写信给克里斯汀娜,请求登门造访,见她一面。而正在他等回信等得心灰意冷时,一天早上,他突然收到克里斯汀娜的一封短笺:

  “先生:
  我从未忘记过那个跳入海里为我抬回披肩的小男孩,我无法克制自己写下这句话。今天,我要回佩罗镇,去完成一项神圣的任务。因为,明天就是我父亲的祭日,他生前曾是那么地喜欢您。您一定还记得他吧?他去世以后,和那把小提琴一起被葬在山坡下小教堂周围的墓园。还记得吗?我们小时候曾经在那座小山坡上尽情玩耍;而也在小山坡的路边,我们彼此互道了最后一声再见。”

  夏尼子爵一读完这张短笺,便立刻找出火车时刻表,匆忙地换好衣服,简短地写了几句留言托仆人转交给哥哥,然后钻进一辆车子,赶到蒙巴纳斯车站,但已错过了早班火车。
  拉乌尔浑浑噩噩地度过了整个白天,直到傍晚,当他终于坐上火车时,方才恢复了清醒。他一遍又一遍地读着克里斯汀娜给他的短信,吮吸它散发出来的芬芳,回味着甜蜜的童年时光。在这段难熬的夜行旅途中,他从始至终处于一种狂热的梦境状态,脑海里只有克里斯汀娜一个人。黎明时分,他在拉尼翁站下了火车,而后立即跑去搭开往佩罗镇的公共马车。他是车上唯一的乘客。从车夫口中得知,前一天晚上曾有一名巴黎人打扮的年轻女子搭车前往佩罗,就住在“夕阳客栈”。那肯定是克里斯汀娜,她独自前来的。拉乌尔终于长长地舒了口气,他总算能够和克里斯汀娜在没有旁人干扰的情况下,安安静静地谈一谈。他爱她爱得快要发疯了。这位大男孩,虽曾周游过世界,却依然纯情得像是从未离开过母亲的小男生。
  随着与自己梦中的女人相隔愈来愈近,拉乌尔浮想联翩,回忆起那个爱唱歌的瑞典小女孩的故事,其中包括许多不为人知的细节。
  从前,在瑞典于普萨附近的一个小村镇里,生活着一户农家。农夫平日下地种田,星期天则在唱诗班里唱圣歌。农夫有个小女儿,早在她识字念书之前,便教她识读乐谱。老达阿埃可能并不知道自己是个伟大的音乐家。他擅长拉小提琴,被认为是斯堪的那维亚半岛上最杰出的乡村小提琴手。他远近闻名,人们络绎不绝地邀请他在婚礼和节庆上演奏。达阿埃夫人身体残废,在小克里斯汀娜六岁那年去世了。此后,老达阿埃变卖农场,带着他一生中最爱的女儿和音乐前往于普萨,想实现光荣的梦想。然而,命运却只为他安排了贫困。
  于是,他被迫又带着女儿回到乡下,在集市上演奏斯堪的那维亚民谣,与他相依为命的女儿则经常为他伴唱。一天,在兰比的集市上,瓦雷里教授看完父女俩的表演后,把他们带到哥登堡。他认为老达阿埃是世界上最好的小提琴手,他的女儿则是可造就的艺术天才,克里斯汀娜由此得到了正规的音乐教育和训练。女孩所到之处,莫不因她的美丽、优雅和尽善尽美的言谈举止而引起一番轰动。她在音乐方面的素养更是突飞猛进。这时,瓦雷里教授和夫人准备迁居法国,并且携达阿埃父女俩同往。瓦雷里夫人一直视克里斯汀娜如己出。可是,日渐衰老的父亲却思乡成疾。在巴黎,他几乎足不出户,终日沉浸在以琴声倾诉哀愁的梦境里。他时常把自己和女儿关在屋里,好几个小时都不出门,只听见琴声和轻柔低回的歌声不绝于耳地从屋里飘出来。有时,瓦雷里夫人会在门后聆听他们的音乐,听着听着就忍不住落泪叹息,然后跟着脚尖悄悄地离开。她也同样思念着斯堪的那维亚。
  这年夏天,全家到布列塔尼半岛的佩罗镇度假,那是个鲜为人知的偏僻小镇。而老达阿埃在这个地方似乎又恢复了活力,他深深地爱上了佩罗的海,他说海水的颜色和故乡斯堪地那维亚的一模一样。他常常一个人站在海边,拉着催人泪下的乐曲,他说大海这时也陷入沉寂,聆听他的音乐。而后,他向瓦雷里夫人提出了一个古怪的想法,经再三恳求,瓦雷里夫人终于答应了他。
  于是,他又像从前在斯堪的那维亚一样,带着女儿夜以继日地奔忙于当地的各种朝圣庆典、乡村节日以及舞会。人们对父女俩的音乐百听不厌。他们把最美的音乐带到了最偏远的小村庄,夜里也不去旅馆,跟以前在瑞典的那段苦日子一样,就睡在农家谷仓的草堆上。
  然而,他们的穿着却非常得体。他们既不收受别人的钱物,也不进行募捐。没人能够理解这个提琴手,他带着个美貌无比的小女孩不辞辛劳地四处奔走,而小女孩的歌声如此美妙动听,人们还以为是天堂里的大使在歌唱。于是,不管父女俩走到哪里,都有一群追随者。一天,城里来的一个小男孩,拖着一个女管家模样的妇人,追随他们走了很长一段路。小男孩无法下决心离开那个小女孩——他似乎已被她柔美而纯净的歌声深深地迷住了。小男孩跟着他们来到了一个至今仍叫特雷斯托的海湾。那时的海湾空无一人,只有蓝的天,蓝的海和金色的沙滩。突然,一阵强风刮过,克里斯汀娜的披肩飘到海里。她本能地大叫了一声,伸出双臂,但披肩已经随着波浪越飘越远。这时,克里斯汀娜听见一个声音对她说:“小姐,您别着急,我去把披肩捡回来。”
  接着,她看见一个小男孩奋不顾身地跑向海边,毫不理会他身后那个穿黑衣的女士在尖叫着反对。小男孩连衣服也没脱就跳入海里,为她捡回披肩。虽然小男孩安然无羌,但黑衣女士仍惊魂未定。这时,克里斯汀娜会心地一笑,拥抱住小男孩——他就是拉乌尔·夏尼子爵。当时,他和姑妈住在拉尼翁。这年的整个夏天,两个小伙伴天天见面,一起惨笑玩耍。而老达阿埃应夏尼姑妈的恳求,以及瓦雷里教授的一再撮合,同意教子爵拉小提琴。于是,拉乌尔也慢慢地喜欢上了那些曾经使克里斯汀娜的童年充满欢乐的歌曲。
  他俩性情相投,都爱幻想,沉静,喜欢听故事,尤其是布列塔尼地区的古老传说。他们像乞丐一样,挨家挨户去乞讨故事。“好心的太太或先生,您能给我们讲个故事听吗?”从来也没人拒绝过他们的请求。布列塔尼的老太太们,有谁没见过在月光下的欧石南上跳舞的小精灵呢?
  不过,他们所共度的最快乐的时光是黄昏。当太阳已经慵懒地沉睡在海里,宁静的夜开始笼罩大地,老达阿埃和他们一起坐在路边,讲述北方美丽的神话,声音低低的,仿佛害怕惊动故事里的幽灵。他的故事有时像安徒生的童话一样温馨,有时又像大诗人罗尼伯的诗歌一样悲伤。每当他一停下来,孩子们立刻就问:“然后呢?”
  有一个故事是这样开始的:“从前,有一个国王,他划着小船在一条非常幽静而且深不可测的河流上漂行。那条河波光粼粼,就像挪威山脉中一只睁大的眼睛……”
  另一个故事是:“小罗特什么都想,又什么都不想。她就像只夏天的鸟儿,栖息在金色的阳光下,而金色的发卷上戴着春天的花环,她的心灵如同她湛蓝的眼睛一样纯净。她非常听妈妈的话,专心致志地对待她的布娃娃,细心保护她的裙子、红鞋和她的小提琴。不过,她最喜欢的还是在音乐天使的歌声里悄然进入梦乡。”
  当老达阿埃讲到这个故事时,拉乌尔总是默默地注视着金发碧眼的克里斯汀娜,而克里斯汀娜却对能在音乐天使的歌声中入睡的小罗特羡慕不已。在老达阿埃的每一个故事里几乎都有音乐天使的出现,于是孩子们总要让他讲讲清楚。老达阿埃说所有的大音乐家,大艺术家,在他们的一生中,至少接受过一次音乐天使的拜访。这只天使有时会像在小罗特的故事里一样,倚在孩子的摇篮边。所以,有些小天才六岁时就能奇迹般的拉一手好提琴,比五十岁的人拉得还好。有时,因为小孩不听话,不勤学苦练,天使会来得很晚。如果我们没有一颗纯净而安宁的心灵,天使也可能永远都不会来。天使是看不见的,但却会让上帝挑选出来的孩子听到他的声音。通常是在孩子们最意想不到的时候,也许是在他们悲伤或者失望之时,耳边会突然响起天籁般的音乐,那神圣的旋律,会让他们永生难忘。有幸被天使拜访过的人一生都保持着燃烧的激情,感受凡人所不知的感动。而这些享有特权的人,他们只要一碰乐器,一开口,凡夫俗子便会因其无法迄及的音乐境界而自惭形秽。那些对音乐大使一无所知的人还以为他们是与众不同的天才。
  小克里斯汀娜问她爸爸是否听到过音乐大使的声音,老达阿埃忧伤地摇摇头,接着,他的眼睛一亮,看着女儿对她说:“我的孩子,总有一天,你会听到的!当我进了天堂,我一定会把他送到你身边,我向你保证。”
  天气渐渐地凉下来,老达阿埃开始咳嗽了。
  秋天,拉乌尔和克里斯汀娜分开了。
  再次相见,已是三年之后,地点仍是在佩罗镇。两个孩子已经是长成少年。拉乌尔对这次的见面记忆犹为深刻,无法忘却。那时,瓦雷里教授已去世,瓦雷里夫人和达阿埃父女留在了法国。父女俩仍然唱歌、拉琴,把他们的女监护人也带入了和谐的音乐梦乡,她似乎就依靠音乐而活着。
  拉乌尔碰巧来到佩罗镇,找到当年小女伴住的房子。他首先看到的是老达阿埃,他双眼噙满泪水地从椅子上站起身来,紧紧地拥抱着拉乌尔,对他说,他们一直都怀念着他。事实上,克里斯汀娜没有一天不在惦念拉乌尔。老达阿埃正说着,门开了,迷人的少女手托着一杯热气腾腾的茶走进来。她认出了拉乌尔,放下托盘的那一刹那,美丽的脸庞上布满了红晕,不知所措地站在一旁,默然无语。老父亲看了两人一眼。拉乌尔走过去,吻了少女一下,她丝毫没有拒绝。问过拉乌尔的近况之后,她拿起茶盘退出了房间,独自坐在花园的长凳上,感觉自己年少的心第一次悸动不安。拉玛尔随即来到她身旁,两人在十分尴尬的气氛中一直聊到晚上。分别三载,两人都已面目全非,几乎认不出在心目中举足轻重的对方。他们像外交官一样出言谨慎,尽谈些与内心情感无关的琐事。当他们在路边告别时,拉乌尔礼貌地亲吻了克里斯汀娜不住颤抖的手,对她说:“小姐,我永远不会忘记你!”说完就后悔出言不慎,因为他很清楚克里斯汀娜无法成为夏尼子爵夫人。
  至于克里斯汀娜,回屋见到父亲后,对他说:“你不觉得拉乌尔不像以前那么讨人喜欢了吗?我开始讨厌他了!”而后,她试着不去想他,但实在难以做到,只好全身心地投入音乐。克里斯汀娜的进步神速,听过她演唱的人都预言她将成为世界上第一流的艺术家。然而,就在这个时候,她的父亲不幸去世了。突然间,她好像不仅失去了父亲,同时也失去了她的嗓音、灵魂和天份。所剩无几的一点音乐才能只够让她考入了音乐学院,仅此而已。她变成平庸的普通人,整天无精打采地上课,得奖则只是为了取悦与她相依为命的老瓦雷里夫人。当拉乌尔第一次在巴黎歌剧院见到她时,深为她的美貌打动,脑海里不断浮现出当年的情景,但最令他惊讶不已的却是她在音乐上的退步,她似乎完全丧失了昔日的天赋。他再次来听她的演唱,跟着她到后台,在布景后面等她,想引起她的注意。他不止一次尾随其后一直走到她的化妆室门口,而她却丝毫没有觉察。她似乎目中无人,对一切都漠然视之。拉乌尔非常痛苦,她是那么美丽,而自己却又那么胆怯,不敢承认对她的爱。饯别晚会那一夜的演出仿佛是晴天劈雳,天堂的大门被豁然打开,天使的声音让众人迷醉,也让他的心再也经不起一丝折磨,疲惫极了……
  而后,而后,就是屋里那个男人的声音:“你必须爱我!”等地进屋一看,却又扑了个空……
  为什么当她睁开双眼,他对她说:“我就是那个跳进海里为你捡回披肩的小男孩”时,她会一笑置之呢?难道她没有认出他来吗?那她又为什么给他写信呢?
  哦!路怎么如此漫长……没有边际……三叉路口过了……现在是荒凉的湖塘,结冰的欧石南,苍白的天空下一片单调的景色。车窗呼啦作响,震得拉乌尔耳膜发痛。这辆车怎么又吵又慢呢!他还认得那些烟囱,那些围墙,斜坡,路旁的那些树……转过最后一道弯,就是下坡,就是大海……就是佩罗的大海湾。
  她住在“夕阳客栈”。当然,这里也没有别的旅店了。再说,那是个很不错的地方。他想起从前,那儿总有人会讲一些动听的故事。天啊!他的心在狂跳!克里斯汀娜见到他时会说些什么呢?
  客栈前厅的四壁因年代久远而呈黑色,拉乌尔进去后,一眼便看见特里卡大妈。她认出了拉乌尔,说了些恭维话,问是什么风把他吹来的。拉乌尔不禁一阵脸红,回答说到拉尼翁办事,一时兴起,上这儿来看看大妈。特里卡大妈想为他准备午饭,但遭到他的推辞:“过会儿吧!”他似乎在等着什么事或什么人。这时,门开了,他站起身来,果然没错:真的是克里斯汀娜!他想说话,却欲言又止。她就站在眼前,带着微笑,没有半点惊讶。她的脸庞清新红润,仿佛夜色下的一粒鲜嫩的草莓。或许,年轻的姑娘正为他一路的风尘而感动着,胸脯微微地起伏,里面那颗真诚的心一定也在兴奋地跳动。她的眼睛清澈如镜,眨也不眨,带着北方湖泊梦幻般的蓝色。透过她的双眼,仿佛能看见她那颗纯净的心在熠熠闪光。微开的皮毛大衣下露出纤细而迷人的曲线。拉乌尔和克里斯汀娜默默地注视良久。特里卡大妈会。心地一笑,然后悄然离开了前厅。克里斯汀娜终于开口说道:“你来了。不过,我并不感到惊讶。我一直有预感,我会在做完弥撒回到这家旅馆时,再次见到你。教堂里有人告诉我,说你已经来了。”
  “是谁呢?”卢拉乌尔握住克里斯汀娜纤细的小手,她并没有抽回。
  “就是我死去的爸爸。”
  两人陷入了沉默。而后,拉乌尔接着说:“你爸爸是否还告诉你,克里斯汀娜,我爱你,没有你,我活不下去呢?”
  克里斯汀娜一听此言,羞得耳根都红了,转过头,颤抖着声音说:“你爱我?你一定是疯了!”接着,她放声大笑,以掩饰自己的失态。
  “克里斯汀娜,你不要笑,我是很认真的。”
  而她却义正严辞地回答说:“我让你来,可不是为了听你说这些的!”
  “没错,是你让我来的,克里斯汀娜,你很清楚我不可能不在乎你的信,我会不顾一切地跑到佩罗来。如果你不知道我爱你,你怎么能想到这些呢?”
  “我想你一定还记得小时候,我爸爸经常和我们一起玩游戏。其实,我也不清楚自己到底在想什么……或许,我不该给你写信……那天晚上,你的突然出现,仿佛把我带到了很久很久以前的那些日子。我给你写信,是因为那个回到从前的小女孩,渴望在悲伤和孤独的时候,能有个儿时的同伴相随……”
  一时,他俩都静默无语。拉乌尔觉得克里斯汀娜的神情有些不自然,却也说不清楚到底是哪里不对。尽管如此,他并不觉得她对自己心环敌意,一点也没有……她眼中所流露出的那股略带悲伤的柔情,足以证明。但是,她为何而悲伤呢?……这或许正是问题所在,而拉乌尔对此显然有些恼火。
  “克里斯汀娜,你在房间里见到我的那次,是你第一次看见我吗?”
  女孩不懂得说谎。她说道:“不是!在你哥哥的包厢里,还有在后台,我见过你好几次。”
  “我早就猜到会是这样!”拉乌尔紧紧地咬着嘴唇说,“那么,当我跪在你的床前,想让你回忆起我就是那个跳到海里捡回披肩的男孩时,你为什么装作不认识我,而且还嘲笑我呢?”
  这一连串的问题来势汹汹,克里斯汀娜惊讶地看着拉乌尔,并不作答,而拉乌尔自己似乎也被这突发的争执震住了。他曾经允诺要温柔而顺从地爱克里斯汀娜,而今却对她如此粗暴。丈夫或情人也许有权利这样对待与他对抗的妻子或情妇,可是现在,拉乌尔却对自己的过错悔恨不已,大骂自己愚蠢。在这种尴尬的情况下,他只能痛下决心,放大胆量,一不做二不休。
  “你不肯回答我!”他又愤怒又难过,“那好,让我来替你回答!因为当时房间里有一个人妨碍你,克里斯汀娜!你不愿意让这个人知道,除了他之外,你还对别人感兴趣!
  “有人妨碍我?”克里斯汀娜冷冰冰地打断他的话,“那天晚上,如果说有人妨碍我,那应该是你,因为是你被我赶出了房门!……”
  “没错!……这样,你就可以和那个人呆在一起了!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克里斯汀娜气喘吁吁地反问道,“你说的那个人是谁?”
  “你对他说:‘我只为你而唱!今夜,我为你献出了我的灵魂,而我自己已经死去!”’克里斯汀娜一把抓住拉乌尔的手臂,令人难以相信如此脆弱的女孩会有这么大的力量。
  “这么说,你在门外偷听了?”
  “是的!因为我爱你……我什么都听见了……”
  “你听到些什么?”此刻的她又变得出奇地冷静,放开了拉乌尔的手臂。
  “他对你说:‘你必须爱我!”’
  克里斯汀娜的脸变得煞白,双眼空洞地瞪着前方,身体摇摇晃晃,眼看就要晕倒了。拉乌尔赶紧伸出双臂迎去。而克里斯汀娜似乎已从暂时的晕眩中清醒过来,用微弱得近乎奄奄一息的声音说:“你再说下去!说下去!你还听到些什么?”
  拉乌尔一脸犹豫地注视着她,不知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你说呀!你看,我快要被你逼死了!
  “我还听见他说:‘你的灵魂是如此的纯净,我的孩子,谢谢你,君王也得不到这样丰厚的礼物!今晚,大使也会因你的歌声而感动流泪!’”克里斯汀娜用手捂住胸口,以一种无法形容的神情定定地看着拉乌尔。她的眼光锐利而专注,使她看上去像个精神失常的人。拉乌尔吓得不知所措。这时,克里斯汀娜已经泪水盈眶,两粒大大的泪珠顺着皎洁无假的脸庞滑落下来……
  “克里斯汀娜!”
  “拉乌尔!”
  小伙子想抱住女孩,但她却顺势滑出他的双臂,踉踉跄跄地跑开了。
  克里斯汀娜接着就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拉乌尔不断地自责,埋怨自己的鲁莽。同时,嫉妒像火一样在他的血管里燃烧。克里斯汀娜在得知自己的秘密被人觉察之后,居然反应如此强烈,那么,此人对她一定很重要!尽管如此,拉乌尔并不怀疑克里斯汀娜的纯洁。他知道克里斯汀娜一向以乖巧出名,而他自己也并非完全不懂人情世故。女演员有时难免会有爱慕者,她虽然肯定地回答说为他献出了灵魂,但无非是歌声和音乐。不过,克里斯汀娜刚才为何又那么激动呢?天啊!拉乌尔感到多么痛苦!如果当时他抓住了那个男人,他定会问个水落石出。
  克里斯汀娜为什么要逃开?她为什么还不下楼来?
  拉乌尔没吃午餐。他曾经是如此地渴望这温馨的时刻。而如今,看着心爱的女孩离自己越来越远,他痛苦极了。难道她不想和自己重游这片故土,重温那些共同的回忆吗?既然她似乎没有必要再留在佩罗,其实,她的确在此无所事事,她为什么不立即返回巴黎呢?拉乌尔打听到,这天早上,克里斯汀娜已经请神父为老达阿埃做过安息弥撒,而且还在小教堂和墓园里呆了好几个小时,为父亲祈祷。
  拉乌尔怀着忧郁而沮丧的心情走向环绕教堂四周的墓园。他推开门,独自漫步在墓家之间,读着墓碑上的碑文。在教堂半圆形后殿的门口,他看见花岗岩的墓石上堆满了鲜花,一朵朵地散落在雪地上,在这个小小的角落,迎着布列塔尼寒冷的冬天,吐露芬芳。这些鲜红欲滴的红玫瑰仿佛是刚刚才在雪地里绽放的一样,给这片死神笼罩着的土地带来一线生机。是的,这里充斥着死亡的气息,成百上千的骷髅和头颅堆在教堂的墙边,上面罩着一张薄薄的铁丝网,使教堂显得阴森可怖,令人毛骨悚然。死人的头颅像砖块一样码放得整整齐齐,空隙处填补着一根根白得耀眼的骨头,仿佛是为圣器室堆砌的第一道墙石。而圣器室的门就开在这堆白骨中间,布列塔尼的老教堂都是这样。
  拉乌尔来到老达阿埃的墓前为他祷告,而后,他突然发现那些死人的嘴角竟然都含着永远的微笑,觉得甚是可悲。他走出墓园,爬上小山丘,坐在荒野的尽头眺望大海。海滩上狂风呼啸,日光渐渐微薄,最后消失在地平线上。海风停了,夜幕降临,拉乌尔觉得自己被裹在寒冷的阴影里,但丝毫不觉凉意。他所有的思绪都在这片充满回忆的荒原上漫游。就是这里,这个位置,他常常在黄昏时分和小克里斯汀娜一起,等待月亮升起的那一刹那看小精灵跳舞。尽管有副好眼力,他却从未真正看见过传说中的精灵。而克里斯汀娜虽然有些近视,却宣称看见了一大群的精灵。想到这儿,他不禁一笑,可是,突然间,他发起抖来。一个影子在他不知不觉之中,已经悄无声息地站在他身旁,对他说:“你觉得小精灵们今晚会来吗?”
  原来是克里斯汀娜。拉乌尔想开口,却被她戴着手套的手蒙住了嘴。
  “听我说,拉乌尔,我决定告诉你一件非常非常重要的事!”她的声音颤抖着,艰难地端了口气,接着说,“拉乌尔,你还记得音乐天使的传说吗?”
  “我记得再清楚不过了!你父亲第一次给我们讲音乐天使的故事,就是在这个地方。”他回答。
  “就在这个地方,他还告诉我说:‘等我到了大堂,我会派天使来找你。’拉乌尔,现在,父亲进了天堂,而我,我真的见到了音乐天使。”
  “我对此并不怀疑,”小伙子一脸严肃地回答。他想,克里斯汀娜一定是把对父亲的回忆跟她的一夜成名混在了一起。
  拉乌尔的冷静表现使克里斯汀娜颇为震惊。
  “你怎么会相信呢,拉乌尔?”克里斯汀娜低下头,那张苍白的脸向拉乌尔靠得很近,令他误以为女孩是要吻他,而她只是想在黑暗中看清他眼里的表情。
  “我相信,”拉乌尔答道,“如果不是奇迹出现,如果没有上天相助,一个凡人绝不可能唱得跟你那晚一样,凡间也根本没有老师能教你唱出那样的音调。克里斯汀娜,你一定是听过音乐天使的歌唱。”
  “是的,”她一脸正色地说,“就在我的化妆室里,他几乎每天都来给我上课。”
  她说话的语音似乎具有穿透力,听起来是那么异常,拉乌尔不安地注视着她,就像注视着一个正在奇谈怪论精神失常的病人。她退得离拉乌尔远远的,站在那儿一动不动,就像是黑夜里的阴影。
  “在你的化妆室里?”他像傻瓜似的重复了一遍。
  “是的,我听见他的声音在对我说话,而且还有别的人也听到了……”
  “还有别的人?克里斯汀娜,是谁呢?”
  “就是你呀,我的朋友。”
  “我?我也听过音乐夫使的声音?”
  “是的,那天晚上,你在我门后听到的声音就是他。他对我说:‘你必须爱我。’我一直以为只有自己才能听见他的声音。所以,今天早上,当我得知你也能听到时,我简直惊呆了。你竟然也能……”
  拉乌尔哈哈大笑。这时,夜幕自荒原上散去,皎洁的月光笼罩着两个年轻人。克里斯汀娜转过头来,充满敌意地注视着拉乌尔,那双柔情似水的眼睛此刻却射出两道冷冰冰的光芒。
  “你笑什么?你真以为自己听到的是个男人的声音吗?”
  “当然罗!”小伙子回答。面对克里斯汀娜敌对的态度,他的头脑里一片混乱。
  “拉乌尔!你竟然这样对我说话!我小时候最好的同伴!我父亲的朋友!我简直不认识你了!你以为是怎样呢?夏尼子爵,我可是个正经女子,我不会把男人关在自己的化妆室里。如果那时你把房门大开,你会看见里面一个人也没有。”
  “这话倒是不假!你离开以后,我开门进去看过,确实没人……”
  “怎么样?”
  子爵鼓足了勇气:“怎么样?克里斯汀娜,我想,有人在捉弄你!”
  她大叫了一声,转身就跑。拉乌尔赶紧追上,但被她愤怒地一把推开:“放开我!放开我!”
  她就这样跑得无影无踪。拉乌尔身心疲惫地回到旅馆。他得知克里斯汀娜刚刚上楼回房,而且说不下来用晚餐。于是,他问女店主她是不是生病了。好心的店主用暧昧的语气说,如果克里斯汀娜真的有什么不舒服的话,也应该不是太严重。她想这对恋人肯定是闹了别扭,耸了耸肩,暗自惋惜年轻人把上帝赐予的大好青春都浪费在无谓的争吵上,而后转身离去。拉乌尔一个人在壁炉旁的角落里吃晚饭,可以想见是多么孤独而冷清。回到房间后,他无心读书,躺在床上,试着入睡。隔壁房间里一点动静都没有。克里斯汀娜在做什么呢?睡了吗?如果没睡,她在想什么呢?而他自己又在想什么呢?能够说得清楚吗?与克里斯汀娜的一番谈话使他心乱如麻,想克里斯汀娜反倒少于想当时在她房里的那个人,而这个人却模糊不清,难以捕捉,使他既好奇心切,又焦虑不安。
  每一分钟对他都是煎熬。当他清楚地听到隔壁房间传来脚步声时,该是夜里十一点半了。那脚步鬼鬼祟祟的,非常轻巧。难道克里斯汀娜还没睡吗?拉乌尔不假思索,匆忙地穿好衣服,而且没出半点声响。一切准备就绪。准备什么?他自己也不知道。当他听见克里斯汀娜的房门慢慢打开时,他的心都要跳出来了。她深夜出门,要去哪里呢?他小心翼翼地打开一点门缝,趁着月色,看见克里斯汀娜白色的身影悄无声息地溜进了走廊。她走到楼梯口,轻轻地下了楼,而拉乌尔就靠在她头顶的栏杆上。突然,他听见两人迅速而低声的对话,他听出一句是:“别把钥匙弄丢了”,那是女店主的声音。楼下,通往海港的门被打开,接着又被关上。然后,一切又恢复了平静。拉乌尔立刻回到房间,跑向窗口,打开窗,只见克里斯汀娜白色的身影矗立在空旷的堤岸上。
  夕阳客栈的二楼距离地面并不高,一颗树贴着墙面,树枝伸得很长,用手正好可以抓住。拉乌尔迫不及待地沿着树爬出了旅馆,神不知鬼不觉地失踪了。第二天早上,当全身冻僵,奄奄一息的小伙子被人抬回来时,好心的女店主吓坏了。原来,有人在小教堂主祭坛的台阶上,发现他昏迷不醒,躺在地上。店主立即跑去通知克里斯汀娜,她赶紧下楼,在店主的帮助下,竭尽心力地照顾小伙子。很快,拉乌尔睁开双眼,看见面前那一张谈人的脸庞,立刻恢复了神志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几个星期后,当歌剧院的案件引来公共行政部调查时,米华警官曾向拉乌尔询问有关佩罗镇这一夜的情况。以下就是调查报告书上所记载的谈话录。

  问:达阿埃小姐有没有看见你用这种不同寻常的方式离开房间?
  答:没有。先生,绝对没有。不过,当我走到她身后时,却忘了放轻脚步。我一心只想着她能回过头来,看见我,认出我。其实,我当时很清楚自己的跟踪行为像间谍一样,有辱我的身份。但是,她似乎对我毫无觉察,一举一动都旁若无人。她不紧不慢地走出堤岸,而后突然迅速地攀上一条小路。教堂的钟声刚刚敲响,差一刻到午夜。我觉得好像是钟声使她脚步加快,她几乎跑了起来,就这样来到墓园门口。
  问:墓园的门是开着的吗?
  答:是的,先生。当时我非常惊讶,而达阿埃小姐却似乎一点都不觉得奇怪。
  问:当时,墓园里有人吗?
  答:我没有看见任何人,如果有人的话,我一定能够看见。因为那晚的月光非常亮,再加上地面积雪的反光,把墓园照得一清二楚。
  问:坟墓后面不可能躲人吗?
  答:绝对不可能。那些坟墓早就被厚重的雪堆理得严严实实,露在外面的只剩下一排排的十字架。所以,地上只有十字架和我们两人的影子。教堂在月色下显得晶莹剔透。我从未见过那样的夜色,美丽、透明而寒冷,我也未曾在深夜时分来过墓园,竟然不知那里会有这般轻柔飘逸的月光。
  问:你迷信吗?
  答:不,先生,我信教。
  问:当时你的精神状况如何?
  答:非常好,非常平静,我发誓。不过,达阿埃小姐的突然外出,一开始确实让我感到心很乱。但当我见她走进墓园,我猜想,她可能是到父亲的墓前了却什么心愿,便觉得这一切都顺理成章,心情也就恢复了平静。唯一令我不解的是,我的双脚在雪地里踩得吱嘎作响,而她竟然完全没有觉察。或许她正虔心虔意地想着什么事情。我决定不再打扰她。当她走到父亲的墓前时,我留在离她几步远的地方。她跪在雪地上,在胸前划着十字,开始祷告。这时,午夜的钟敲响了。在第十二下钟响余音未散的时候,突然,我看见她抬头望着天空,双臂举起,一副心醉神迷的模样。正当我感到莫名其妙的时候,自己却也不由自主地抬起头来,用狂乱的目光四处张望,我的身心似乎也被某种无形的力量吸引住。顷刻间,音乐缭绕。多么美妙的音乐!多么熟悉的音乐!我和克里斯汀娜小时候听过它。只不过,老达阿埃拉不出这天籁般的音律。我立刻想起克里斯汀娜曾对我提过的音乐天使,除此之外,我不知道还有什么合理的解释。那永难忘怀的琴声,如若不是来自天堂,在这空旷的墓园,既无乐器也无琴师,又哪里去找寻它的出处呢?啊!我记得那首动听的旋律是《拉扎尔的复活》,小时候,老达阿埃时常给我们演奏这首忧伤却充满信心的乐曲。克里斯汀娜所说的音乐天使倘若真的存在,它也未必能有如此精彩的技艺。那一刻,我竟以为克里斯汀娜的父亲会破土而出。我想起老达阿埃是和他的提琴一同埋葬的。事实上,在这荒郊野岭的墓园里,与那堆齿颚之间露着笑意的死人头作伴,再加上那一夜白得耀眼,更显阴森可怖的月光,我根本不知道自己到底在想些什么。后来,音乐停了,我也逐渐地清醒过来。这时,我仿佛听见那堆死人头里有动静。
  问:啊?死人堆里还能有什么动静?
  答:是的,我仿佛听见那些死人头正格格地笑着,我不禁浑身颤抖。
  问:你当时就没有想到,那个令你们倾倒的音乐奇才可能藏在骨堆后面呢?
  答;我正是这样想的,警官先生,于是,我忘了继续跟踪达阿埃小姐,她当时已经站起身,安然地走到墓园门口。她完全着了魔,所以对我根本没有觉察。我一动不动地注视着骨堆,决定冒险到底,探个水落石出。
  问:既然如此,为什么第二天早晨,你会奄奄一息地躺在主祭坛的台阶上呢?
  答:哦,一切像作梦一样,……我站在那里,突然,一颗死人头滚到我的脚边,接着又一颗……又一颗……我仿佛成了一场滚球游戏的攻击目标。我猜想,一定是藏于其后的大音乐家木小心破坏了骨堆的平衡。这个假设果真不假,我看见教堂圣器室雪亮的墙壁上突然出现了一个黑影。我冲上前去,黑影已经推开门,进入教堂。黑影披着一件大衣,我飞快地抓住他的一个衣角。这时,我和黑影正站在主祭坛前,月光透过半圆后殿的彩绘玻璃,垂直地洒落在我们面前。我始终不肯放手,黑影便转过身来,黑色的大农半敞着,我非常清楚地看见……警官先生,一颗恐怖的死人头!他的目光像是地狱里燃烧的火焰,喷向我。我以为自己遇见了撒旦。面对这个地狱来客,自认勇敢的我再也坚持不住,失去了知觉。一直到第二天清晨,我才在夕阳客栈的小房间里醒过来。而在这之间的事,我什么都不记得了。

 第七章 侦破五包厢

 
 
  刚才,我们暂且把菲尔曼·里夏和阿尔芒·蒙夏曼两位先生搁下去谈别的事,当时他们正打算前往五号包厢去一探究竟。
  他们走下从行政部待客室通往舞台的大楼梯,穿过舞台,从贵宾入口处进入剧场。然后,从左边第一道走廊进入大厅,来到乐团和第一排座椅之间,抬起头来看上面的第五号包厢。不过,他们根本看不清楚,包厢里光线很暗,而且还被幕布遮得严严实实,只有裹着红色丝绒的看台扶手露在外面。
  这时,空旷的大厅里可能只有他们两人,阴森死寂的气氛笼罩着他们。这个时间,工人们正要喝上几盅酒,然后睡觉休息。
  工人们离开时,已经把舞台清理干净,只留下一座钉了一半的布景。几道光线(苍白、阴幽,恍若残星的光芒)不知从哪里渗入,落在那座筑有纸板雉谍的老城堡布景上。所有的事物,在这人造布景,或者说,在这骗人的日光下,变得离奇古怪。覆盖在乐团座椅上的一匹长布,仿佛是波涛汹涌的大海,掀起的波澜在暴风巨人——众所周知的阿达马斯托尔——一声令下,骤然停止。蒙夏曼和里夏则像这场风暴的受害者,已经抛弃了船只,拼命地游向左侧的包厢。八根光滑的大理石柱,在昏暗中像是庞大的支架,支撑着一层层摇摇欲坠的楼阁,一楼、二楼、三楼环形看台的扶栏平行重叠,顶部是勒那普弗先生的铜雕画,里面的人物此刻正呲牙咧嘴地嘲笑忧心忡忡的蒙夏曼和里夏。而平时,这些画像都是一本正经的严肃相,其中的人物包括伊兹斯、安菲特里特、埃贝、弗洛尔、潘多拉、普西契、泰提斯、波莫纳、达弗内、克里提、加拉泰、阿尔蒂斯。对了!大家知道潘多拉的魔盒,此刻她正与阿尔蒂斯注视着两位新上任的剧院经理。他们似乎终于抓住了一块船只的残片,站在那里一言不发地观望着五号包厢。我说过,他们当时忧心忡忡,至少,这是我的推测。不管怎样,蒙夏曼于事后坦言,当时的情景确实令他深受震憾。他在回忆录中这样写道:
  “在接任德比恩和波里尼的职位之后,我们终于有机会一访剧院幽灵的‘空中秋千’(妙不可言的比喻!),而我的想象力却似乎失去了平衡,使我不得不在视觉上承认的确有幽灵的存在。(莫非是因为当时剧场里空无一人,阴森沉寂的气氛让我们倍受震惊?……或者是因为当时光线昏暗,剧场和五号包厢里几乎是漆黑一片,我们都产生了幻觉?)我和里夏同时看到五号包厢有一个人影出现。我们谁也没说话,手不由自主地牵在了一起。而后,我们一动不动地站了好几分钟,眼睛死死地盯着同一个地方,但人影已经消失无踪。我们出了剧场,在走廊上交换各自的意见,还谈到了那个人影。不幸的是我和里夏所看到的竟然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人影。我看见的是一颗死人头靠在包厢的栏杆上,而里夏却看见一个老妇人的身影,像是吉里太太。难道那真是幻觉吗?我们立刻飞快地跑进五号包厢,发现里面根本就没人。我们互视着,像疯子一样哈哈大笑。”
  现在,让我们进入五号包厢去看看。它显得极为普通,与二楼其它的包厢并无两样。
  蒙夏曼和里夏毫无掩饰地又笑又闹,彼此取笑着,翻动包厢里的摆设,撩开幕帘,掀起座椅,还特别仔细地检查“声音”习惯坐的那张椅子。他们发现,那只不过是张普通的椅子,没有半点神秘色彩。总之,这是间平平常常的包厢,红色的地毯、座椅、小饰毯以及红色丝绒包裹的扶手栏杆。他们仔细地检查过小饰毯后,仍一无所获。于是,他们来到与之相通的楼下五号包厢,它就在乐团席位左侧的第一个出口处,仍未有什么特别的发现。
  “原来,这些人在和我们开玩笑!”菲尔曼作了这样的结论,“星期六演出“浮士德》,我们就坐在二楼五号包厢!”
 
第八章 最后通牒

 
 
  蒙夏曼和里夏确实胆量过人,居然敢在这座受魔鬼诅咒的剧院再次上演《浮士德》,究竟会发生什么样的悲剧呢?
  星期六早上,两位经理走进办公室时,又收到幽灵的两封来信。内容如下:

  亲爱的经理先生们:
  真的打算与我为敌吗?如果还想维持和平,就请遵从我的最后通谋。它包括四项条件:
  1.归还包厢——我希望它即刻归我所用;
  2.今晚的玛格丽特一角由克里斯汀娜出演。至于卡尔罗塔,你们不必担心,她到时会卧病不起;
  3.我坚决要求由吉里太太担任我包厢的领席员,她善良而忠实,你们务必恢复她的职位;
  4.写一封保证信让吉里太太转交给我,写明你们将如前任两位经理,接受在责任规章中所提到的有关月俸的一切条件。付款方式我会另行通知。
  如果你们不答应这四项条件,今晚的《浮士德》将受到诅咒。
  敬请三思。再会!
  剧院幽灵

  “天啊!我简直被这个该死的剧院幽灵烦透了!烦得难以忍受!”里夏大声咆哮着,同时愤怒地握起拳头对着办公桌狠狠地一砸。
  这时,行政主任梅尔西走了进来:“拉什纳尔希望见两位先生中的一位。他好像有要紧事,神情非常慌乱。”
  “谁是拉什纳尔?”里夏问。
  “他是您的驯马队队长。”
  “什么!我的驯马队队长?”
  “正是,先生,”梅尔西解释道,“歌剧院里有好几位驯马师,拉什纳尔是他们的队长。”
  “这个驯马队长是干什么的呢?”
  “他管理马厩。”
  “哪个马厩?”
  “就是您的马厩啊,先生,剧院的马厩。”
  “剧院里还有马厩?天啊!我怎么一点都不知道!它在哪儿?”
  “在地下室里,靠罗顿街的那一侧。这是剧院非常重要的一个部门,共有十二匹马。”
  “十二匹马?天啊!拿它们来做什么呀?”
  “用来配合《犹太女》和《预言家》中游行队伍的演出,我们很需要这些训练有素,而且熟悉舞台的马匹,而驯马师们正是教马匹怎样配合演出的。拉什纳尔在这方面非常能干,他以前是弗兰克尼马戏团的马队队长。”
  “很好……不过,他找我有什么事呢?”
  “我并不知道……但是,我从没见他像今天这个样子。”
  “让他进来吧!”
  ——拉什纳尔走进来,手里握着一根马鞭,神情紧张地抽打着自己的长靴。
  “您好,拉什纳尔先生。”里夏颇有些惊讶地说道,“什么事情需要劳您的大驾呢?”
  “经理先生,我来请求您清理马厩。”
  “什么?您想把我们的马匹都赶出去吗?”
  “不是马匹,是饲养员。”
  “你手下有多少饲养员,拉什纳尔先生?”
  “六个!”
  “六个饲养员!那至少就多出了两个!”
  “这都是些闲职,”梅尔西插言道,“是艺术部副秘书长强制安排的。而且这些人跟政府都有关系,我冒昧地……”
  “政府,我不管!……”里夏铿锵有力地答道,“我们只需要四名饲养员来照顾十二匹马。”
  “十一匹!”马队队长更正他。
  “十二匹!”里夏重复道。
  “十一匹!”拉什纳尔应道。
  “哦?怎么回事?行政主任告诉我你们一共有十二匹马!”
  “是有过十二匹马,但是现在,我们只剩十一匹了,有人偷走了凯撒!”说着,拉什纳尔又用马鞭狠狠地抽了一记自己的长靴。
  “有人偷走了凯撒?”行政主任不禁喊道,“《预言家》里的那匹白马!”
  “凯撒是独一无二的好马!”驯马队队长声音干涩地说,“我在弗兰克尼呆了十年,见过无数的马匹,凯撒是独一无二的!可是却被人偷了!”
  “怎么会这样?”
  “我不知道!没人知道这究竟怎么一回事!所以我来请求您清理马厩。”
  “您的那些饲养员都怎么说呢?”